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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里江山酒一杯

天下美食 作者:丁帆 著


萬里江山酒一杯

少年不知酒滋味,那是一個逞強好勝的年歲,不管是什么酒,拿來便是!喝猛酒,猛喝酒方能顯現(xiàn)出英雄本色,這在上個世紀的六七十年代,喝酒似乎成為“文革”前后青少年尋覓英雄的一種叛逆行為。當年把父親放在碗櫥上的兩瓶四兩裝的金獎白蘭地開了一瓶就當水喝了,幾口下去,微醺,便口出狂言,極盡表演之能事。當然,晚上免不了父親的一頓老拳。

再后來,給我們影響最大的樣板戲唱詞就是《智取威虎山》中打虎英雄楊子榮那四句:“今日痛飲慶功酒,壯志未酬誓不休。來日方長顯身手,甘灑熱血寫春秋?!痹谝粋€尚武卻沒有英雄的時代,我們誰都想逞英豪,那只有用酒來博取豪邁。插隊時,曾經(jīng)站著用二兩五的小瓶酒(俗稱手榴彈)連摜兩個而獲取入席飲酒的資格。也曾與人打賭,一斤乙種白酒十口干掉,且時間不得超過十分鐘。那是典型的喝英雄酒的年代和年齡,雖然我們不懂得飲酒的真諦,然而,我們卻也從中找到了一銷萬古愁的感官樂趣。

十六歲去蘇北寶應縣插隊,帶去的書籍中除了那個年代的禁書以外,就有一本唐宋詩詞選,那里面最吸引我的是風景篇和飲酒篇,渴望著有一天正兒八經(jīng)地喝一次酒,權當自己的成人儀式吧。記得第一次正式喝酒還是寄住在生產(chǎn)隊副隊長家里的時日,冬日里,農(nóng)閑時節(jié)無事也無聊,加上兩個月無肉無魚的清苦生活,讓一干在廣闊天地里的餓鬼渴望打打牙祭,更讓人渴望酒的刺激,于是,我們一家五兄弟(注:插隊落戶時由四至五人組成一個知青點,安置于一個生產(chǎn)隊中)進城沽酒,那縣城里的荷花牌寶應大曲,二兩五一瓶,按平均每人一瓶計算,五瓶加起來也就一斤二兩五,遂又在鹵菜店里買了牛肉、口條等下酒菜,回到臨時寄住的家里,已是落日時分,草草地吃了晚飯,便一個個鉆進了西廂房,在地鋪上偷偷(之所以“偷偷”,因為顧及到要與貧下中農(nóng)“同吃、同住、同勞動”的戒律)打開了荷葉包(舊時的鹵菜都是用此法包裝,那荷葉的清香與淡綠的色澤分明就是勾人酒蟲的圖畫),肉的誘惑,讓人垂涎欲滴;酒的濃香,使人陶醉。開啟酒瓶,酒香開始漫溢,大家開始一塊肉一口酒地饕餮起來,那酒香終于忍不住鉆進了東廂房,瞬間便傳來了副隊長一家人的竊竊私語,俄頃,副隊長高聲問道:你們喝的是寶應大曲罷?我們幾人立即停箸,面面相覷,還是大個子通人情世故,大聲回答:是的,是的,隊長你也過來啯兩口?那廂回道:不嘍,不嘍,你們喝,你們喝,改日我們再喝。敢情貧下中農(nóng)也是好這一口的,于是,我們便放開膽子吃起來喝起來了。那日,不勝酒力者有三,最少者只喝了一口就滿臉通紅,不能再喝了,另外二人最多也只喝了不到一兩,我和大個子便你一杯我一盞地喝光了瓶中酒,雖然下酒菜早就被風卷殘云了,我倆便就著蘿卜干喝干了全部的酒,意猶未盡,就把五個瓶子一個個地往嘴里涳酒。那夜,是我們睡得最酣暢淋漓的一覺。

六年的插隊生活中,與朋友喝過無數(shù)次的劣酒,那個年代酒是憑票供應的計劃物資,糧食白酒喝不上,其替代品便是商店里到處皆有的乙種白酒,此乃非糧食所釀造之酒精,說穿了就是類似工業(yè)酒精飲料,倘若能喝上一頓瓜干酒就算運氣不錯的了,那畢竟還是糧食做的嘛。最奢侈的一次豪飲要數(shù)我離開農(nóng)村前,公社供銷社那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的兩位主任為我專設的餞行酒。因為我在那里干了一年的臨時工(“一打三反”運動工作組的秘書),友情漸深,沒有想到的是他們會如此義氣。平時不茍言笑的胖主任和經(jīng)常發(fā)一些不合時宜牢騷的瘦主任那天都十分盡興,除了請當?shù)氐拿麖N燒了一桌豐盛的菜肴外,還拿出了供銷社特藏的西鳳酒和精裝的洋河與雙溝。一桌人從晚上六點鐘一直喝到了夜半,雖有酒酣者中途離去,但是兩位主任一直在飲在說,那瘦主任最后竟也潸然淚下了,我不知道那是酒力所致,還是人生別離之痛,短短的一年時間,我與兩位主任接觸的時間并不多,且一開始還是作為敵對的審查與被審查的關系相識的,但卻在平時經(jīng)意和不經(jīng)意的言談與觀察中,各自就確定了對方的人品層次,彼此從心照不宣到心心相印,此時讓我想起的則是王維飲酒送別詩句“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和李太白在《金陵酒肆留別》中的詩句“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心想,如果酒仙詩人把送別名句中的“桃花潭水深千尺”改一字,即潭水改為酒水,這意境豈不是另一番景象了。大凡人生別離宴,都是傷心時,前途未卜的我,不知道坎坷人生能有幾多風雨幾多愁,他們卻在為我的前途禱告祝愿,能不讓我感到“海內(nèi)存知己”的激動嗎?酒至酣暢淋漓,你就容易觸摸到人性最柔軟的那個部位,認識到一個人的本性,那個不茍言笑的胖主任平時十分威嚴,在酒桌上卻讓我們看到了他那褪去人格面具時童趣的另一面。記得那是一個有明月的晚上,陪伴我的不僅僅是月光,更是照耀在酒盅里的人性的光輝,你說我能不醉嗎?

讀大學時,開始客居揚州,宿舍里住著我們學號排在最后的三個同學,其中有一酒量特大的室友常常在晚自修后與我對飲,在西門街的商店里購得瓜干酒和鹵菜,加上他每個學期從鹽城老家?guī)淼摹皯?zhàn)備物資”——花生米,足以讓我們過足了酒癮,帶著滿嘴的酒香返回教室讀書,可謂一件十分愜意的生活方式。

一次下鄉(xiāng)開門辦學,正值“反擊右傾翻案風”之時,我們毫無顧忌地針砭時弊,記得晚間在與當?shù)仡I導告別的宴席上,我們頻頻舉杯,明顯是以酒來消除胸中的塊壘,室友G君便與當?shù)氐念I導拼起酒來,二人豪飲,最后每人喝了足一斤,都已酩酊大醉。第二天早晨,當?shù)仡I導來相送,二人相見的第一句話就是相互豎起大拇指稱對方是英雄,大有“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之慨,的確,G君后來也是為學官了。

畢業(yè)之際,大家聚餐,照理都是叮囑“茍富貴,無相忘”之類的俗話,倒是一些分配工作地點和職業(yè)不好的同學郁郁寡歡,大有不醉不歸的氣勢,我就是因為不能回南京而喝著悶酒,G君過來敬酒,吟詠的仍然是王勃的那首詩,只不過是用了最后的兩句“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我不知道他這是安慰我呢,還是同情我,但是想到室友酒友從此天各一方,不禁悲從中來,人道是喝悲酒易醉,果不其然,那天我醉了,醉的是一塌糊涂。那是一個沒有明月的夜晚。

工作了,每月除了吃飯和買書,別無其他用度,也就有些閑錢喝點小酒了。住在筒子樓里,都是一水的光棍漢,喝酒就成了常態(tài),沒有由頭,想喝就招呼一聲,有好菜也喝,沒有好菜也要喝,在食堂多打點菜即可下酒。七十年代末,我們就開始編寫中學語文教案,發(fā)往全國各地,著實發(fā)了點小財,足可支付買酒的銀子了,亦如鮑照詩中所言“且愿得志數(shù)相就,床頭恒有沽酒錢”?!按差^錢”有了,酒就可以來點高檔的,菜也可以去街市上買了,多半是拎著一只鋼精鍋去斬一只帶鹵水的黃玨鹽水老鵝,那鹵汁下面絕對好吃,加上花生米和食堂打的菜,幾個人海天胡地邊吃邊聊,完了就打牌,這就是最痛快的一天了。更有幸福的酒事則是筒子樓里的一些烹飪系的年輕教師在實習課上做的教學菜都賤賣給我們,三文不值二文地打包回來,真的像吃酒席一樣痛快,酒當然就要多喝了,醉倒一兩個倒也是常事,沒事!一覺醒來,擦一把臉就又去上課了,晚上倘若有人興起再喝,那么二茬酒繼續(xù)來也。這一段醉生夢死的年輕時光雖然過得有點荒唐,但在我們青春的底片上抹上了一層濃郁的酒香,至今還散發(fā)出揮之不去的余味。

結婚成家了,酒瓶卻是丟不掉,一個人獨酌的歲月便開始了,八十年代幾乎是每天兩頓酒,中午只喝一兩多,少飲是怕影響下午的工作,晚上則是二至三兩,往往就是用香腸香肚下酒,有時也用鴨頭鴨爪或者鴨肫肝下酒,誰說一人不喝酒?那些年我是一邊喝酒,一邊拿中央電視臺的晚間新聞下酒,喝到微醺,就到鄰居同事W君家中與他談天說地,當然也包括探討學術問題,他們家吃晚飯遲,我踏入他們家門時,他家的菜還沒有燒好,于是W君就摸出了他的酒杯和花生米,斟滿了一杯酒,就著花生米喝將起來,夫人的菜肴緩緩地上桌,他也照例有時盤腿坐在他那把古董式的圈椅上不緊不慢地啜著小酒,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慢酒,不就區(qū)區(qū)的三兩酒嘛,他卻能夠熬上三個小時,他的家人們吃過飯把桌子收了,他仍然紋絲不動地繼續(xù)著他的酒事,把花生米嚼得山響并不稀奇,奇怪的是,他飲酒的交響樂是既能將每一口酒咂出滋溜聲來,還能把青菜那樣的菜蔬嚼出具有回聲的呱唧呱唧嘎嘣脆的動靜來……這樣的日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他去做了揚州市副市長,我也調(diào)到南京大學為止。去年赴揚州,老同事聚會,他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也大病過一場,照樣還能啯上半斤酒。我一直以為,大約衡量老年人的健康標準,其中最重要的測量標準就是尚能酒否!

回到南京,工作太忙,生活節(jié)奏一下子變快了,沒有了揚州的那份悠閑心境,除了酒宴之外,能夠飲酒的次數(shù)明顯減少了,而每逢學術會議都會安排一場酒宴,但是,在這樣的場合中喝酒恰恰不能放開來喝,因此就給自己定了一個規(guī)矩,但凡與老師輩的先生們在一起酒宴就盡量不喝,哪知道如此一著竟然讓我大病了一場。九十年代與徐中玉先生一干人去溫州參加他主編的《大學語文》修訂會,那天晚宴吃海鮮,其中就有上海人十分青睞的毛蚶,正是在這么多的前輩面前不能放肆地喝酒,再加之沒有肉,所以我就干脆推辭不喝酒了,恰恰就是由于沒有喝酒,吃了毛蚶后,失去了對食物的消毒功能,導致我在回家十五天后爆發(fā)了急性肝炎,也就是所謂甲肝,長疴幾個月,痊愈后,幾年都沒有碰過酒杯。

九十年代末,我去韓國參加東亞文學國際研討會,會上有大陸學者帶去了茅臺、五糧液,有臺灣學者帶去了金門高粱,也有本地的學者拿出了韓國的好酒,那種場合下,我想,在多方爭雄的局面中,我總不能讓大陸學者丟臉罷,于是就決定破戒。晚上六點鐘就開始喝起來了,喝到八點多鐘散席,已經(jīng)有人步履蹣跚了,但臺灣和韓國的學者卻提議再喝第二場,顯然,這就是日式的飲酒法,果然,馬上就得到日本學者的響應。換了一個餐館,菜當然就沒有那么豐盛了,幾個簡單的下酒菜,慢慢地啜飲,不停地絮叨,將時間無限地延展,這種酒文化于我來說真的是不習慣,總想著早早地結束,卻絲毫看不出大家想要離開的意思,小酒店的老板和服務生悠閑地坐在柜臺里靜靜地看著大家喝著、說著、唱著,直到一位臺灣的學者悠悠地倒將下去,才算有了曲盡人散的意思,一看手表,時間已至子夜。這種慢酒于我來說是沒有什么感覺的,喝再多也就當時揮發(fā)了,且日本和韓國的那種所謂清酒只有二十度,與紅酒、黃酒、啤酒有何異?我只是受不了那種長時間的折磨。后來幾次去日本,與日本的酒徒藤井先生交上了酒友,便也慢慢地習慣去喝二茬酒了,但是對低度的清酒還是不習慣。

開戒以后的我,只是在許多卻不過面子的場合下,少飲幾杯,豪飲只是寥寥幾回,比如為罹難歸來的朋友洗塵;比如感謝朋友的幫助;比如為多年的朋友重聚;比如為某一重大的事件而慶祝……凡此種種,也就是偶爾露露崢嶸而已。

去年,學科組在中央民族大學風云際會,作為前朝遺老,我也忝列其中,座中古典文學的酒仙酒圣來了好幾位,說實話,在中文學界素有古典文學是繼承中國酒文化傳統(tǒng)名聲最好的學科,其他學科難以望其項背,多年來我也眼見著許多場合中他們飲酒的風采,這次桌上的兩位現(xiàn)代文學的大咖卻真不能喝酒,我只有硬著頭皮上演了一場酒桌上的長坂坡,拿出了我的看家本領。我說,今天我就不客氣了,這酒司令我當仁不讓,便令一桌喝酒者都齊齊地把酒杯置于桌子中央,我將十只二兩五刻度的酒壺一一斟滿,一聲開喝,我首先“拎壺沖”(由金庸小說主人公姓名令狐沖的諧音演變而來),這一下滿座響應者就只剩下一位Z君,我說其他人可以不喝,而擅飲民族的B君一定要喝,你說高血壓,在座的誰沒有高血壓?果然,B君便一飲而盡,我知道他是一個性格豪放的飲者。當然,被譽為大唐舊都過來的Z君更是毫不含糊地一口悶了。于是,我們?nèi)擞譂M上了一壺,便開始吃菜,當其他人酒過三巡后,我又站起來:來來來,我們喝第二壺。于是我?guī)ь^一飲而盡,Z君也毫不含糊,一口見底,B君說,我能否分兩口,我說可以。兩壺下去,又斟滿第三壺,便又坐下吃將起來,稍傾,我又立起,對曰:余飲盡,汝二位隨意。Z君曰:吾作兩口飲。B君曰:吾作三口飲。干(動詞)凈!余又曰:再上酒!答曰:酒已盡,尚有某某某研究所監(jiān)制的汾酒一瓶。Z、B二君齊曰:假酒不飲。于是,便怏怏散去。從此酒名在外,但我非“酒侯”劉伶。

年歲已大,且腸胃炎、右耳神經(jīng)性耳聾、反流性食管炎多種疾病纏身,醫(yī)囑絕對禁止飲酒,我便想對諸位酒友說一句:抱歉!還是讓我偶爾露崢嶸吧。

中國古典文學當中關于飲酒的詩詞可謂汗牛充棟,古代文人真是無酒不吟詩啊,可是如今我最喜歡的則是今人于右任的詩篇:“不信青春喚不回,不容青史盡成灰。低回海上成功宴,萬里江山酒一杯?!?/p>

刊于《鐘山》2017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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