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癸酉之變

國之大臣:王鼎與嘉道兩朝政治 作者:卜鍵 著


癸酉,為嘉慶十八年,這年的九月十五日,一批天理教徒從東西兩路殺入紫禁城,激戰(zhàn)兩天一夜,震驚朝廷。此事先期已暴露出種種征兆,當事大員尸位素餐,甚而故意躲避,終于釀成大變。嘉慶帝由熱河趕回京師,發(fā)布罪己詔,自責責人,要求臣下痛切反省。皇帝下旨追究懲處失職者,并在全國開展吏治大整頓,然雨過聞雷,收效極為有限。

事發(fā)時,皇次子綿寧(即后來的道光皇帝)正在上書房讀書,聞變果斷開槍,打退養(yǎng)心殿越墻之敵,進而指揮搜捕,成為平定變亂的主心骨,得到了父皇的高度贊賞。這是綿寧的一次提前亮相,贏得了滿堂彩,遺憾的是,其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精彩篇章。

第一節(jié) 左貞門的刺客

一個王朝的衰微,必然先有一些征兆,也會體現(xiàn)在方方面面。天理教以不到數(shù)十烏合之眾,手執(zhí)簡陋武器,就能殺入重兵層層守衛(wèi)的紫禁城,在宮中橫沖直撞、所向披靡,也堪稱奇!大清吏治之壞,常會由軍隊的戰(zhàn)斗力顯現(xiàn)暴露,鎮(zhèn)壓教亂時如此,平定叛兵時如此,而在京師、在皇宮也是狀況迭出,丑陋不堪。而10年之前,紫禁城內就出現(xiàn)過一次行刺皇上的事件。

一、慶桂上位

嘉慶帝親政后對軍機處的調整分為兩步,先以成親王永瑆主持,10個月后便換為慶桂。他是一個標志,一個開啟平庸時代的標志。

慶桂于嘉慶四年十月為首席軍機大臣,肩負軍政大任逾13年;在內閣15年,十一年十月接任內閣首輔,直到癸酉之變后才以老邁去職。很長時間內,他是嘉慶朝重臣,是颙琰甚為倚信的大臣,可從來沒有如王杰般贏得皇上敬重,也缺乏朱珪與颙琰那樣的親切感情。

如果說同一朝代的內閣大員能有些共同印記,則慶桂堪稱嘉慶朝之代表:清廉謹慎而缺乏才情和激情,任事勤勉卻又碌碌無為。內閣如此,樞垣亦如此;慶桂的施政如此,接下來的董誥、曹振鏞莫不如此。不得不說,這是一班平庸的大臣,共同輔佐著一個平庸的君主,一個孜孜求治,卻不免浮泛瑣碎,既狠不下心治標治本,不知從哪里下手,又喋喋不休甚至論述不休的嘉慶皇帝。

清廷本來就有一套爵位世襲體制,承平日久,在用人上也越來越講究門楣出身,官二代、官三代甚至更多代,有不少人占據(jù)高位。慶桂出身滿洲勛貴,祖父尹泰、父親尹繼善皆先朝重臣,一生官運亨通:20歲時以戶部員外郎入為軍機章京,30歲升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32歲奉派庫倫辦事,調任理藩院右侍郎,35歲以正白旗滿洲副都統(tǒng)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后來屢經差派往伊犁、塔爾巴哈臺,以辦事認真周到,大受乾隆帝夸贊。之后曾任烏里雅蘇臺將軍、正黃旗漢軍都統(tǒng)、盛京將軍、福州將軍、黑龍江將軍、吉林將軍,也曾擔任工部和兵部尚書、署吏部尚書和陜甘總督,若非先有了一個和珅,想也早就位極人臣。禪讓之際,慶桂幾乎已在各種文武要職歷練一遍,仍在外圍打轉,不得重用,想來還是由于和珅暗中作梗。嘉慶帝早把這一切看得明明白白,是以親政伊始,就對慶桂大加任用,使重新進入軍機處,轉刑部尚書、協(xié)辦大學士。審訊和速辦和珅,雖上有親王主持、王杰主審,作為刑部尚書的慶桂出力亦多。第二年,慶桂成為首席軍機,一直干到老得干不動為止。

慶桂廉潔自持,有很強的辦事能力,但缺少擔當,也怕得罪人。乾隆帝閱人多矣,曾責斥慶桂為人軟弱、辦事一貫缺乏擔當、常以彌縫了事。等到慶桂主持樞垣,仍是一味疲軟,即使在帝輦之下的京師,也開始出現(xiàn)種種案件:

十四年十二月,發(fā)生工部書吏以假印冒領庫銀案,這是一個十余人的團伙,先后三四年,竟然冒領近千萬兩銀子,涉及工部、戶部三庫、內務府廣儲司一大堆官員吏役;

十五年三月,在廣寧門發(fā)現(xiàn)夾帶鴉片案件;

十六年四月,發(fā)生驍騎營滿洲馬甲在朝陽門城墻墜城而下,入倉竊米案,牽連士兵數(shù)十人之多;

六月,又查出京師地面有12處賭局,經過調查,發(fā)現(xiàn)有不少重臣的轎夫參與其間,有的還是窩主。茲事案情重大,直接牽涉到軍機大臣,容后詳述之。

一邊是日益嚴重的腐敗,全社會的、罔分官商軍民的腐??;一邊是因循疲軟、得過且過的內閣和軍機處。這就是當日之政情。內閣和樞垣都有一些棟梁之材,可上面有這樣一位“舉止不離寸跬”的大善人,敢于任事和敢言者往往成為眾矢之的?;ń軓椲来麽楹鄷r,嘉慶帝前后發(fā)布數(shù)道長諭,嚴詞叱責,就中也包含著對慶桂等人的不滿。

二、畏縮不前的護軍

八年閏二月二十日,嘉慶帝東巡回京,由神武門進入紫禁城。就在帝輦即將進順貞門之際,颙琰隱約聽得一陣奔跑喧嘩之聲,因此日先與予告大學士王杰約定陛辭,急切切趕往養(yǎng)心殿去也。這邊與王杰君臣絮話,不盡留戀,剛一分手,擔任御前大臣、領侍衛(wèi)內大臣的定親王綿恩已等候在外,稟報拿獲了欲行犯上之人,方知順貞門的吵嚷是因為出現(xiàn)了刺客。

順貞門在紫禁城后部,是神武門進入后的第一道門,也是龐大后宮向北的關鍵門戶,素來警戒森嚴。當日皇上大駕回宮,前后左右都是侍衛(wèi)和護軍,區(qū)區(qū)一個刺客,手持一把小刀,想要行刺坐在大轎中的皇帝,應是根本不可能??蛇@樣的事情居然發(fā)生了,入門時以空間狹小,侍衛(wèi)自然稍稍退后,刺客陳德倏地閃出,直撲帝輦。事出意外,護衛(wèi)軍校和御前侍衛(wèi)的第一個反應,是驚慌躲閃逃避,若非轎側的綿恩奮力將其推開,陳德真還就沖至圣駕之前。第二個上前阻攔的是當朝駙馬、固倫額駙拉旺多爾濟,身為喀爾喀扎薩克親王的他,自然比60多歲的綿恩有力氣,又要保護自家老丈人,表現(xiàn)很是英勇。御前侍衛(wèi)丹巴多爾濟也很勇敢,挺前拼搏,渾身三處被刺,仍不退縮。到了這會兒,陳德已是殊死相拼,跟過來又有幾位侍衛(wèi)一起出手,很快將之拿下綁牢。唯一跟隨陳德的其子祿兒,一個年僅16歲的文弱少年,先是呆呆觀看,后乘亂逃出宮去。

陳德應是一個腦子有病的人,若非精神出了癥狀,便是深受天理教的影響,或二者兼而有之。他出身貧賤,父母皆在豪門為奴,自小為家生子,漂泊山東,結婚生子,在父母去世后到了京師,依附親戚家為生。他和妻子先后受雇于宦家做廚役,日子還過得去。后來妻子病死,自己又被解雇,老岳母癱瘓在床,兩個兒子年少,便爾絕望。為什么要行刺皇上?據(jù)他說是為死個痛快,死個明白,真是鬼才相信!

王杰聞訊后急急再進宮請安,路遇禮親王昭梿,表達了自己的擔憂。他認為一個僅做過庖廚雜役的人,不可能想到要行刺皇上,背后必有人主使。明代張差之事,就是一個史證。叩見之時,王杰建議深挖宮中逆類,以除肘腋之患,話語雖急切,老臣垂暮之忠貞,以及其對案件的洞察,表達無余。嘉慶帝深以為然,諭令大學士、軍機大臣會同刑部、科道官員反復研審,“窮究主謀何人?同謀何人?有無黨羽”??煽嵝逃帽?,陳德矢口不移,反復逼問,又說是曾做過一個當皇帝的夢,也是痛極時鬼扯。此后再怎么用刑,包括把他的兩個兒子帶來當面刑訊,也沒招出一條有價值的口供來,只能以不了了之。陳德的是一條好漢!

行刺案發(fā)生當日,嘉慶帝即傳諭褒獎綿恩等六人,并以“廢弛門禁”將護軍統(tǒng)領阿哈保和副都統(tǒng)蘇沖阿革職。蘇沖阿是德楞泰的兒子,已沒有乃父的忠貞勇武。四天后,嘉慶帝再次降諭,敘說當時場景,對那些臨事畏縮的護軍和侍衛(wèi),給以更嚴厲的責斥:

二十日捕捉兇犯之時,定親王綿恩首先奮力推卻,衣被浮傷。固倫額駙親王拉旺多爾濟,御前侍衛(wèi)丹巴多爾濟、珠爾杭阿、扎克塔爾、桑吉斯塔爾,同擒逆犯,即時就縛。丹巴多爾濟身被三傷,實堪嘉尚,是以超封貝勒。綿恩等俱分別加恩矣。然御前侍衛(wèi)及各項人等彼時不下百余人,而奮不顧身、擒捕兇犯者只此六人。在綿恩、拉旺多爾濟等六人受恩固厚,然百余袖手旁觀之人竟無一受恩厚者乎?綿恩系朕之侄,拉旺多爾濟系朕之額駙,固應休戚相關,朕懷深慰。然百余袖手旁觀者豈無朕之至親?豈非世受國恩之臣仆乎?見此等事尚如此漠不關心,安望其平日盡心國事耶!朕之所深懼者,在此而不在彼。諸臣具有天良,自問于心能無愧乎?

表露的是一種真切感受,一種極度的失望和憤懣!然畢竟有一百多人“袖手旁觀”,法不責眾,罵上一通,處罰幾個,也就作罷。

對于膽大妄為的刺客,嘉慶帝自不會有任何寬容悲憫。就在這一天,陳德被綁縛菜市口刑場,凌遲處死,同時被處死的還有其兩個未成年的兒子:

成得(即陳德)之處決也,已至菜市,縛諸樁,乃牽其二子至,一年十六,一年十四,貌皆韶秀,蓋尚在塾中讀書也。至則促令向成得叩首訖,先就刑,成得瞑目不視。已,乃割成得耳鼻及乳,從左臂魚鱗碎割,次及右臂,以至胸背。初尚見血,繼則血盡,但流黃水而已。割上體竣,成得忽張目呼曰:“快些!”監(jiān)刑者謂之曰:“上有旨,令爾多受些罪?!彼祛坎粡脱浴?sup>

場面殘酷血腥,令人不忍卒讀。然在那個時代,在鎮(zhèn)壓苗亂、教亂和兵變時,這樣的悲慘場面、比這還要悲慘得多的大處決場景,真的有很多。陳德亦算一條好漢、一個忍者,兩個年少兒子被殺,自己身被活剮,終是沒有吐露同黨。十年后的紫禁城之變,人們才知道,他也是天理教中的一個重要人物。

這次行刺未遂事件,提醒朝廷加強禁門守御。三月二十九日,綿恩等呈上稽查禁門及行在扈蹕相關規(guī)定,亡羊補牢,也是必須要做、認真做給皇上看的。嘉慶帝每天晨起閱讀一卷前朝實錄,恰好當日閱讀至《高宗實錄》二十三年六月,當月發(fā)生瘋僧持刀入東華門一事,處理很嚴厲,失職八旗護軍16人先擬絞罪,后加恩發(fā)配邊方。此次陳德先混進東華門,又一路游逛至神武門,居然沒人過問,加上欲行刺皇帝,性質要嚴重得多。乾隆帝當年敕令將處罰失職者的諭旨書之木牌,懸掛于所有值班處所,時間過去已久,木牌早已沒了。嘉慶帝命“前鋒統(tǒng)領護軍統(tǒng)領等,敬將前奉皇考諭旨恭錄一通,并朕此次所降諭旨一并書于木牌,在各進班處所敬謹懸掛”。后來的事實證明,其作用十分有限。

三、一封匿名揭帖

陳德案件過去了,朝野間的議論仍不絕如縷,最普遍的看法為,其不應是一個孤立事件,背后必有主使之人。到了三月間,京師出現(xiàn)了一份匿名揭帖,說的就是陳德背后的人。

上奏此事的是鴻臚寺卿誠存,稱在家門口撿到一份匿名揭帖,“內稱筆帖式興德保父子曾與逆犯陳德熟識往來,現(xiàn)在尚有陳德伙黨在外勾結情事”。嘉慶帝立刻召見誠存,詳細詢問撿拾此帖的經過。誠存相貌樸實,一看便不是攀附希恩的奸狡之輩,他講述了整個事情的經過,并說比較可能“系挾仇誣害者所為”。嘉慶帝讀后,也覺得此帖不太靠譜,但事體重大,假的也要弄清楚來龍去脈,當即諭令將興德保父子傳到圓明園,由軍機大臣會同刑部訊問。興德保為步軍統(tǒng)領衙門筆帖式,該衙門一聽涉及叛逆大罪,撇清還來不及,亟請將之先行解任,旨意未準,且明令不許用刑。經反復審查,興德保父子實在沒有與陳德往來之事,確定為誣陷?;噬纤闪丝跉?,令細細查問這父子有哪些仇家,以根究誣告者。

正在此際,給事中曹錫齡上奏“請禁匿名揭帖”一折,稱:

律載:凡投帖隱匿姓名告言人罪者,雖實,亦置之重典。見者即便燒毀,無庸辦理。即如陳德一案為天下所共憤,近聞有匿名揭帖,任意株連,致被告之人輾轉系獄。如果屬實,罪無可逭。萬一俱屬子虛,則告者方蕭然事外,而無辜者已受桎梏之苦。乞敕下法司,仍照舊例辦理。

匿名告訐之風,為歷代所有,亦為大多數(shù)朝代所嚴禁。蓋因為雖也能提供一些破案線索,也極易為陰謀家和別有用心者所用,造謠中傷,或轉移視線,于世道人心危害更大。大明律、大清律皆列有明條,錫齡所言,應是看出此風漸起,欲勸諫皇上不予聽信。未想嘉慶帝覽奏大怒,批為“所奏全無良心,殊不成話”,又說涉及叛逆情事,豈可像等閑視之,見到就自行燒毀?即便是誣告,也應查清是何人所為,加以懲治。御批將曹錫齡嚴加申飭,“并著將原折擲還”,本來還想給他一個處分,畢竟科道有言事之責,想想也就算了。

幾天后,刑部根據(jù)興德保之子剛安提供的線索,再經過仔細核對筆跡,逮著了編造和投遞匿名揭帖的兆昌。一通嚴審,兆昌很快就交代得清清楚楚,的確是“挾仇誣陷”。兆昌出身滿洲,屬于在街上游逛胡混的年輕一代,因與剛安的矛盾,產生陷害興德保的念頭,在帖子中編造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論,企圖嫁禍于人。刑部以“誣告謀逆”擬為斬候,請旨正法。嘉慶帝以尚未造成重大后果,留他一命,改為應斬監(jiān)候秋后處決,同時以“治家不正,棄妻寵妾”,將乃父剛柱革職。

約在兩年半以后,在死牢中的兆昌又行控訴,檢舉犯人與禁卒結拜弟兄。這一次是署名舉報,事情必也有些影子,可誰會聽他的呢?此類細碎案件竟也報到嘉慶帝案頭,又是這小子,皇上實在是厭惡至極,斥為“任意污蔑,殊為可惡”,命將該犯提至刑部堂上,重責四十板。挨了一頓暴揍的兆昌,縱然能活下來,在死牢中的日子怕也難熬了。

至于那位撿到匿名揭帖的誠存,則是撿到一個大便宜。嘉慶帝對他印象頗佳,當時就命“加恩議敘”,到五月還不見報上來,命軍機大臣追查行文流程,“此件諭旨,自四月初三日傳抄到部,吏部于初八日定稿,移文翻書房翻譯諭旨,至二十二日經翻書房翻出交部,二十九日送交本房繕寫”。原來是翻書房用了半個月,被皇上一通斥責。吏部這才明白圣上之意,誠存自此遇上了交好運的太陽:先升為鴻臚寺卿,九月間轉光祿寺卿,九年九月為太常寺卿,再半年成為大理寺卿。雖然都是卿,官場人都知道,卿與卿的差別可大著呢。

上本建議對匿名揭帖不必理睬、隨手燒掉的曹錫齡,從此被打入另冊,雖未被逐出科道,卻幾乎成了一個廢人。實則律法對匿名揭帖的處置方式、曹錫齡對誣告謀逆一案的意見,系由無數(shù)前車之鑒得來,應是有充分道理的。果然,皇上對此類黑函、飛帖的興趣,極大刺激了造作者的積極性,此后數(shù)年間匿名揭帖漫天飛舞,告訐之風愈演愈烈,手法花樣翻新,茲略舉幾例:

十年五月,直隸總督顏檢奏報究出匿名正犯審明定擬一折。某縣戶書馬天德因受知縣杖責,心中惱恨,“匿名訐告本官,并將平日不睦之人概行羅織,編成不法語句,密用黃紙謄寫,乘隙裝入公文內,交馬夫遞至藩司衙門拆閱”。這位馬兄頭腦簡單到可笑的程度,居然想了如此一招,不光編造黑帖,還要“詐傳詔旨”,希望藩司將知縣殺掉,結果被“即行處決”。

十年八月,在東巡期間,儀親王奏呈控告內務府佐領延福等人的匿名揭帖,罪名是逼令壯丁攢湊銀兩辦理差務。經軍機大臣傳詢,原來是用于盛京宮內陳設及辦事公所器具的維修,“酌定壯丁每名出銀八錢,共湊交銀一萬二千余兩屬實”。此事先已請示了盛京將軍富俊,事后也買了一些豬羊酒米,“饋送內務府大臣、官員及各等處太監(jiān)”。這讓皇上覺得很沒面子,傳旨將富俊議處,那些收了東西的內務府大臣和官員,不僅要如數(shù)退回,還要受處分。至于是誰寫了無頭揭帖,未見追查。

幾年之間,匿名揭帖、匿名封折,還有“匿名夷字”,追究下來,多是內部傾軋,涉及的多系滿人,甚至牽連到成親王之子、領侍衛(wèi)內大臣綿懿。朝廷不勝其煩,也為此花費了大量精力,即便如此,嘉慶帝仍沒有意識到曹錫齡奏議的價值。十一年四月,錫齡又上了一個有關謄寫實錄的折子,不痛不癢,一堆瑣碎,也是被一通訓斥。

四、轎夫開賭場

賭博之風,聚賭惡習,在我國歷史上也是為患已久,無時無之。嘉慶帝對此管束綦嚴,多次申誡。十三年閏五月,管理營房事務的旗員興國保與所管馬甲等聚賭,輸錢不還,被索要時惱羞成怒,“喝令兵丁鞭責,情同無賴”。有司本擬革職枷杖,嘉慶帝認為“不足蔽辜”,命于枷滿杖責后,發(fā)往吉林充當苦差,以示懲儆。

十六年春,宗人府和刑部開列一個宗室成員犯罪違法的清單,其中“宗室果敏,系因容留旗人在家聚賭”,嘉慶帝以“情節(jié)尚輕,著準其減等”。京城當時聚賭成風,賭場遍布,除了蒙在鼓里的皇上之外,幾乎是盡人皆知,恬不為怪。御史韓鼎晉密疏上奏,稱“風聞近日內城聚賭之處甚多,大約俱系諸大臣之轎夫開局”。嘉慶帝很重視,當即密飭負責京師治安的內閣大學士祿康,以及戶部侍郎兼京營左翼總兵英和查辦,兩人都兼任步軍統(tǒng)領,也是職責所系。

二人不敢怠慢,先從酒樓茶館之類公共場所查起,很快拿獲杏花天賭場一起賭棍。又聽說協(xié)辦大學士明亮家轎夫有聚賭之事,差人趕往捉拿,參與賭博的人已經逃散,只留下一個空棚。隨即嚴訊看街兵役,始知此處開賭場已久,巡邏士卒平日得點小錢,不僅不去報官,還會幫著望風,這次也有人先來報信,一幫賭鬼跑了個精光。嘉慶帝很生氣,即命明亮前來質詢,明亮倒是未加否認,可也看出有些不服氣。再命軍機大臣傳問,方說出祿康的轎夫也曾聚賭,自家的事不處理,反而到別人那里抓人。嘉慶帝雖對明亮攀扯別人不滿,一向平庸軟弱的祿康也讓他不放心,密令英和與戶部右侍郎、翰林院掌院學士兼內務府大臣桂芳迅速調查。果然查出大問題,祿康府上轎夫頭徐四開局聚賭,為之看門望風的三個人也被拿獲。僅僅數(shù)日,就連續(xù)拿獲三起聚賭案,韓御史以“所奏確實”,特旨加恩交部議敘。

嚴厲的追究迅即開始,第一個便是明亮。這位大清戰(zhàn)將已然年近八十,熬到了一大堆頭銜,也養(yǎng)成了遇事推諉的積習,對涉及的關鍵問題,基本不予承認。自家轎夫開場賭博,明亮不得不自認缺少管束,卻說轎夫在府外居住,不知詳情;又說他們見祿康家轎夫設賭,跟著有樣學樣。對于當日派家人王福給轎夫透漏消息,更是矢口否認,說只是命他前去查看。至于在哪里聽到御史奏報查賭的訊息,明亮竟說在朝房中聽窗外有人說話,不知是何人。嘉慶帝覽奏即予批駁,指出明亮曾經說過自己耳聾,陛見時也發(fā)現(xiàn)其聽力甚弱,怎么這會兒連窗外的密語都能聽見?難道窗外人會大聲嚷嚷不成?

明亮資歷甚深,30多年前就做過軍機大臣,讓現(xiàn)在的軍機大臣詢問他,也真是費勁。嘉慶帝責斥這位百戰(zhàn)勛將“從前在軍營中習慣編謊,今陋態(tài)未除,諸欠真實”,也不讓再問了,當日即傳旨革職,曰:

明亮身為協(xié)辦大學士、兵部尚書,本應坐轎,若僅止失察轎夫聚賭,自行據(jù)實陳奏請罪,不過交部議處。即議革職,亦必加恩留任。乃于轎夫開場聚賭,平日既不能約束,得信后又授意家人進城送信,致令該轎夫等聞風逃逸,種種回護欺飾,殊失大臣之體,不勝協(xié)辦大學士、尚書之任。本應照部議褫職,姑念明亮前同阿桂平定金川,著有功績;嗣剿辦三省邪匪,于湖北孝感殲斃賊眾,保護地方,亦有微勞。此次系因文職任內獲咎,著將伊所有太子少保銜、內大臣、協(xié)辦大學士、兵部尚書、鑲藍旗滿洲都統(tǒng)、閱兵大臣、管理稽察壇廟事務、上書房總諳達、清字經館總裁、紫禁城騎馬、雙眼花翎,全行革去。

雖然嚴厲,畢竟念著明亮卓有軍功,仍給保留了一些體面。

第二天,祿康的事情也基本查清。在明亮攀扯時,嘉慶帝聲稱祿康為忠厚之人,所謂忠厚,也包括軟弱和寬縱之義。密派英和去查,以其干練且勇于任事也。五日夜間,英和將代徐四看房之王三、潘二、陳四等犯拿獲,審明祿康家轎夫頭兒徐四開局聚賭事實,并于次日一早,奉旨派員到祿康府中捉拿徐四。祿康負責京師治安,出了聚賭的事本責無旁貸,卻又只查別個,不問自家,此則不僅僅是忠厚和糊涂了?!靶焖牡裙┱J系十四年十月起開局聚賭,隨將局內伙犯多人一一供出。并據(jù)供稱,每日分給地面官兵京錢八千,又祿康宅內之家人張四、內監(jiān)楊二每日錢二三十千不等”。祿康見勢不好,急忙上疏說當天早間已將徐四看押,正在訊問,英和等派人來拿去。如此伎倆,真是個笨人,被皇上斥為“無能已極”,“欲蓋彌彰”。軍機處和刑部效率極高,審訊后即提出對祿康的處理建議,嘉慶帝當即照準,得旨:

祿康前在步軍統(tǒng)領任內,因其賦性軟弱,特換文寧管理。嗣因文寧降調,一時簡任乏人,仍令祿康兼管。乃前后在任數(shù)載,于地方應辦事件一味廢弛,毫無振作,疲軟無能。又非若明亮尚有軍功可紀,本日都察院議上奏請褫職,本應照議罷黜。姑念祿康供職有年,時常患病,著革去太子少保、內大臣、東閣大學士、管理吏部事務、步軍統(tǒng)領、稽察欽奉上諭事件處、經筵講官、閱兵大臣、管理戶部三庫事務、崇文門正監(jiān)督、國史館總裁、管理右翼宗學、管理西洋堂、紫禁城騎馬,并拔去花翎,加恩降為正黃旗漢軍副都統(tǒng)。

如此無能無才的一個人,竟擔任了如此多的重要職務,只因其出身宗室,因其在皇上跟前總扮著一副忠厚老實相。遇事即查,由小見大,毅然撤掉平庸的祿康,還有年邁的明亮,自然是對的,只不知嘉慶帝能對用人體制有所反省么?

明亮和祿康都在查明當日被撤,顯示皇上治理之決心。這之后大清查仍在繼續(xù),在京師地面上共查出16案之多,內閣首輔兼首席軍機大臣慶桂的轎夫也參與賭博,還有一些滿大臣牽連在內。慶桂和貝勒丹巴多爾濟皆降二級留任,兵部尚書恭阿拉因出差已逾半年,失察之日無多,改為降一級留任。前任理藩院侍郎、右翼總兵本智,不獨有轎房聚賭之事,還有未經奏準擅行坐轎之過,予以革職。

查賭有功、且不畏權貴的英和,也以失察被部議革職,幸皇上念其辦事勤慎、緝捕認真,加恩給予革職留任。查賭時發(fā)現(xiàn)的一些通同作弊的番役,以及分片管理的步軍校衛(wèi)翼尉,都被嚴加懲處。嘉慶帝還就奏折泄密一事專發(fā)諭旨,指出一些賭場聞風停辦,顯系有人通風報信,嚴厲申誡。至于那些用以開賭場的房間棚座,傳旨一律充公。

由于聚賭多出于內城地面,參與者多滿大臣之轎夫家仆,嘉慶帝不能不想到滿族子弟的成長發(fā)展,特撰御制文,訓諭八旗子弟:

八旗子弟,國之世仆也。百有余年,英才輩出,不可勝紀。然生齒日眾,間有失于教訓之子弟,又遇不肯為國家作養(yǎng)人才、只知尸祿保位之都統(tǒng)副都統(tǒng),加之以作奸犯科、開局哄騙之莠民,以致趨于下流,甘為卑污。如蛾投火,不知改悔,惟圖片時逸樂,罔恤一世身家,深可憫也。奸匪棍徒多方引誘,最可恨者無如聚賭,蓋開局之惡棍,其意總在斂錢,受其愚弄,昏迷不覺,誠可哀也。好賭之人,其弊有五,為我八旗子弟言之:食祿于朝,罔知節(jié)儉,妄希恩澤,終至困窮,其弊一也;上不能供父母之甘旨,下不能顧妻子之饑寒,其弊二也;學文習武,俱缺資本,終為無用之人,其弊三也;一入賭局,有敗無勝,典賣之物既窮,偷竊之心頓起,其弊四也;偶為鼠竊,未犯王章,膽益放恣,卒致身名皆喪,其弊五也。

颙琰好論辯,喜撰文。京師聚賭,竟成為他舞文弄墨、展示才情的題目,分析好賭五弊,也是頭頭是道。在此,嘉慶帝又提出八旗子弟的教育問題,提出各旗掌旗大臣的督導之責:

爾都統(tǒng)副都統(tǒng)七十余員,何忍視國家有用之子弟,半為無用之匪徒,不為朕加意訓導耶?諸臣中能盡一分心力,國家受一分之福。八旗子弟觀朕此旨,能翻然改悔,日引月長,皆復舊習、成佳士,誠國家之大福也。若諸臣中無一人盡心盡力,八旗子弟無一人翻然改悔,是國家之大不幸。此篇文字不必存,朕亦不再饒舌矣。

講了半天,也知道作用有限,最后落到這兒,滿是悲觀無奈。十余天后,祿康轎夫聚賭案審清,徐四、張三“實為此案罪魁”,判令“永遠枷號,游示九門”,其他從犯分別枷號三年或一年,“滿日再發(fā)極邊煙瘴充軍”。于是,煌煌京師之九門,從此有了一批披枷帶鎖的賭鬼,成為一道新的風景線。

第二節(jié) 查賑委員被殺

大清吏治到了嘉慶年間,各種體制機制、法律法規(guī)已堪稱完備,而在整個官場和社會都陷入腐敗的大背景下,所有的規(guī)章律條皆成具文。嘉慶帝曾指出:“今時大弊不出八字:因循疲玩,交結逢迎。各省皆然?!?sup>這番話是他在河南巡撫恩長抵任奏折上的批語,對官場腐敗不乏清醒認識,也在苦苦尋找解決的辦法。

大小官員之中,也會有一些清正廉潔、講求操守之士,可他們往往要付出慘痛代價,甚至是身家性命。江蘇的山陽縣,就發(fā)生了一樁震驚朝廷的兇殺案,查賑委員由于不茍同而被殘忍殺害,下手的竟是自己的仆人。案發(fā)后層層遮掩回護,幾成沉冤,幸虧嘉慶帝的強力干預和直接過問,方得到昭雪。

一、候任知縣的蹊蹺自縊

十三年十一月初七日凌晨,江蘇淮安,漕運總督署東側的善緣庵突起一陣驚呼喧鬧,借居于此庵的李毓昌被發(fā)現(xiàn)吊在梁間,已然氣絕身亡。他的三個長隨(李祥、顧祥、馬連升)惶急萬分,哭喊著解救,哪里還救得過來!三人顯得六神無主,忙亂了一陣,寺中僧人和周邊鄰居紛紛趕來,方才想起報官。

死了的李毓昌并非尋常百姓,也不是閑游到的這里。他乃當年新科進士,山東即墨人,由吏部分派到江蘇候任知縣,恰有了一檔子查賑的活兒,便被藩司派往淮安山陽縣核查。所謂查賑,即核查賑濟銀兩的發(fā)放,要求將當?shù)貞艏丝诤唾c銀數(shù)額一一核對。當年淮安等地患水災,朝廷給以賑濟,照例要派員逐村逐戶進行核查,定出極貧次貧,確定給賑人數(shù)。查賑小組以外調與本地人員相結合,共約11人,同知林永升擔任總查。眼看著核查之事接近尾聲,作為委員之一的李毓昌居然上吊自盡。

淮安是蘇北重鎮(zhèn),漕運總督署在焉,南河總督衙門所在的清江浦亦相距不遠,山陽縣作為府城的附郭之縣,地位自與一般屬縣不同。知縣王伸漢為陜西渭南人,監(jiān)生,已然53歲,先捐了個從九品,后來捐升知縣,看來家里有些資產,也不太多。嘉慶五年,王伸漢分發(fā)江蘇試用,署睢寧知縣,十一年任鹽城知縣。本年五月山陽知縣周垣升任松江府川沙同知,鐵保奏請以王伸漢署理縣事,十月間正式奏報將他調任。這份奏折由鐵保領銜,同瑞、那彥成、江蘇巡撫汪日章聯(lián)署,先說山陽縣“系沖、繁、疲、難四項沿河最要之缺”,“境內事務夥繁,且并管河口官剝,尤關緊要。又為淮安府首邑,與總漕同城,交審事件甚多。若非精明強干、熟悉河漕情形不能勝任”;再稱王伸漢“心地明白,辦事認真,自委署山陽,辦理漕糧一切事務均無貽誤。今以之調補,實屬人地相宜”。可證王伸漢亦是上司眼中的能員,雖在山陽署任不到半年,已然混得順風順水。

王伸漢聞聽查賑委員上吊,大吃一驚,急急率一班人馬趕到,命縣中仵作認真檢查尸身,倒也沒發(fā)現(xiàn)別的疑點,就是自殺。畢竟死的是一個新科進士、候任知縣,伸漢不敢自專,又火速稟報知府大人?;窗仓踺?,安徽黟縣人,貢生,也是當年新任,聞訊趕到現(xiàn)場,又是一番查驗,又回到府衙會商,定性為自縊。

李毓昌為什么會自縊?接下來自然要嚴密調查,周邊相關之人,尤其是他的三個長隨,被一一訊問。長隨者,明代為宦官的第二等級,至清則指官府雇用的仆人。當時社會上活躍著一批此類人等,游走于各地官府之間,彼此多相熟稔,常也互相引薦,通風報信。馬連升為山東聊城人,31歲,從京師跟隨毓昌前來。另二人皆長洲縣人,一個叫李祥,38歲,一個叫顧祥,32歲,皆是當年七月間在蘇州被雇。聯(lián)想到王伸漢長隨叫包祥,大約這些“祥”字號人物,多是為了求職改的名字,以官場之人,多喜歡吉祥也。三人供稱自從在各鄉(xiāng)完成核查回城后,李毓昌的精神狀態(tài)就出了些狀況,“總說身體不好,心內慌瞀,神思恍惚,初六日晚言語更覺顛倒,均向安慰睡臥,初七日早瞥見自縊,解救無及”。眾口一詞,互相印證,所述嚴絲合縫,調查至此,也就盡到了責任。

其后的處理便進入了通常程序:由案發(fā)所在的山陽縣擬寫呈文,再由淮安府、江蘇藩司臬司逐級上報,最后報到皇上那里。今天仍能見到由江蘇巡撫汪日章簽署的題本,對自縊場景以及事件全過程的描繪清晰詳備:

勘得善緣庵由大門進內,朝南正屋三間,東首朝南客屋三間,已故委員李毓昌在西首房內,面西背東,兩腳站立床上,用藍綢腰帶縊于二梁木上。當驗梁木上有灰塵滾亂形跡,自梁至床量高六尺九寸,板床離地量高一尺八寸??碑?,飭令將尸解放平明地面,對眾如法相驗。據(jù)仵作李標喝報,驗得已死委員李毓昌問年三十七歲,仰面兩眼胞合,口微開,舌出齒二分,咽喉下有縊痕一道,起向兩耳根,斜入發(fā)際,斜長七寸,深三分,闊五分,青紅色,兩手微握,兩手心、十指、十指肚、十指甲縫,俱有墜青色……委系生前自縊身死。

題本還列舉了所做各項調查訊問,有李毓昌的三個長隨,有隨他下鄉(xiāng)辦賑的本縣差役,有庵內僧人及周邊鄰居,尤其以引證長隨李祥的話為多:

據(jù)李祥供,年三十八歲,長洲縣人,小的是嘉慶十三年七月里在蘇州跟隨家長李毓昌到江寧,九月里家長奉文委查山陽縣賑務,二十八日到淮,前赴泰安十一、十二兩鄉(xiāng)查災。小的跟隨服侍,在鄉(xiāng)散給賑票,完竣回郡,因感冒風寒,暫時寓居庵內調養(yǎng)。十一月初頭,家長總說身體不好,心內煩悶,有時見他神思恍惚,坐立不寧,小的要去請醫(yī)生診視,家長再三不許。到初六日晚上,言語更覺顛倒,小的同馬連升們勸慰睡宿,在傍伴守,家長吩咐小的們出去,不必伺候。小的們終不放心,仍舊在房照應,家長生氣呼叱,小的們才各自回房就寢。不料那夜家長乘小的們睡宿,用帶自縊身死。初七日早,小的起來進房驚見,連忙喊救,已經無及。通知地方黃萬報驗的,委系因病短見輕生,并無別故。

一口一個“家長”,敘述簡明扼要,顯得十分可信。其間也映帶出三長隨與主人感情很深,平日里盡職盡責,對其遇難沉痛不已。

山陽縣對事件經過調查詳確、敘述清晰,又經過知府衙門的確認,藩司、臬司、巡撫、總督一路依此上報,刑部乃至皇帝大人也沒看出任何蹊蹺,此一頁便爾翻過。同時火速通知死者家屬前來料理喪事,扶棺回鄉(xiāng)安葬。李毓昌出身鄉(xiāng)間,父母皆為農民,只有一個叔叔李泰清為武生,算是見過一點世面。恰好李泰清要到侄兒這里探望,已行至淮安,便由他代表家人參加辦理后事。王知縣待之極好,接待安頓很是體貼周詳,時也送錢送物。泰清等悲痛之余,對王伸漢充滿感激,不幾天便扶柩啟程,行前親筆寫下具結:“生侄毓昌在淮因病自縊身死,已蒙驗明,并無別故。今生情愿率仆馬連升等將侄棺柩搬回原籍埋葬。”王知縣前來送行,又拿出150兩銀子相贈。至于李毓昌的其他兩個長隨,也是一直忙前跑后,此時沉痛話別,也要各謀生計,就不遠送了。

回到即墨的李泰清,起初還對家人贊揚王知縣的仁義,而毓昌之妻檢點丈夫遺物,竟從衣箱內一件皮衣上發(fā)現(xiàn)血跡,疑竇頓生。她本來就不相信艱難博得一第的丈夫會自殺,與叔叔及族人親屬商議,決定打開棺材,“自行開驗,見尸身青黑,始知被毒身死”。家人湊了一些銀兩,決定進京告御狀。

二、欽命辦案

李家的進京告御狀,即所謂“京控”,應是艱難的。我們已無法得知其詳,然此案在十一月上旬發(fā)生,當月李泰清便扶柩歸鄉(xiāng),開棺自驗尸身,應在月底光景,待都察院奏明皇上,已然是次年五月。其間約有半年,應是李家人在京師到處喊冤、奔走呼號的時間。

李家的選擇是正確的,若到淮安或江寧鳴冤,真不知會有什么狀況。李家也是幸運的,此案總算到了皇上案頭,而且一下子便引起高度關注,皇上立即降諭,指明種種可疑之處,要求兩江總督鐵保及江蘇巡撫汪日章嚴查奏聞:

朕詳加披閱,其中疑竇甚多,必有冤抑,亟須昭雪,以慰孤魂。李毓昌在縣署赴席,何以于回寓后遽爾輕生,當夜自縊?其事已不近情。彼時山陽縣知縣隨同署知府驗明,換衣棺殮,是否于申報后由上司派委,抑或另派有同驗之員?總未見該督具奏,實屬不以人命為重、草率因循之至。且山陽縣知縣于李泰清領柩時,送給路費銀一百五十兩,未必不因情節(jié)支離,欲借此結交見好,希冀不生疑慮。又將李毓昌長隨李祥薦與淮安通判、馬連升薦與寶應縣二處,李祥等不過同僚廝役,何以俱代為安置周妥?其中難保無知情同謀、賄囑滅口情弊。此案或系李毓昌奉差查賑,認真稽核,查有弊端,該山陽縣畏其揭報,致死滅口,亦未可定。

不能不佩服嘉慶帝對官場的洞察,佩服其對人情世故的了解。事后的審訊和調查證明,皇上的初步判斷及所指明的辦案方向是完全正確的,只是對官場腐敗程度之深,還缺少具體認識。

鐵保是在四年前接任兩江總督的,然興趣多耽于詩書,政事悉委之下屬,數(shù)年間連連出錯。接奉諭旨,他立刻趕往淮安,親自提審王伸漢及所有牽涉人員。一時找不見李毓昌三長隨,先訊問王伸漢,以及跟差胡太、驗尸仵作李標、善緣庵僧人源福,“逐一嚴訊,堅稱當日相驗李毓昌尸身,實系自縊,并無服毒情形”。鐵保及一干江蘇高官,期望的就是這個結果,聽來覺得句句是實,連毓昌的三個長隨,也懶得去找了。

正在此際,再次接到諭旨,命查明山陽知縣是什么人,傳旨先行解職,將之同毓昌三長隨、差役胡太等一并解京,交刑部審訊。緝拿三長隨頗費了些工夫:被薦到寶應縣的馬連升未被接納,不知去向何方,李祥已成為長洲縣知縣的跟班,顧祥說是回了蘇州,但皇上有旨,當也跑不了他們。鐵保連忙下令捉拿欽犯,派人陸續(xù)押解往京師。解京前,鐵保對他們逐一訊問,依然不得要領。對于衣服上血跡,李祥等說為上吊時口中出血所致;對李毓昌為何會尋自盡,又提出核查中受西陳莊一位陳姓監(jiān)生之邀,曾到其家中吃酒,“索取賑票數(shù)十張,后李毓昌深自懊悔,行坐不安”,如此一來,倒像是李毓昌做了虛報的事。鐵保即命查拿,此人名叫陳懋,是一位捐納從九品,承認確實經再三邀請,將李毓昌請來家中,喝酒時訴說田產遭水淹,也虛報了12戶名目,請求幫忙。這件事應屬不假,李毓昌酒后懊悔當也是事實,但只是陳懋請托,毓昌并未答應,懊悔的是不應去陳家吃酒也。鐵保在奏折中報告了此事,意在說明,毓昌之死也許與此一曲折有關。他還做了一番自我辯解,將責任大多推給巡撫汪日章,內心仍不愿相信王伸漢下毒之事。

六月初六日,山東巡撫吉綸上奏,說是接旨后已委派多名官員前往即墨,將李毓昌棺木提解至省,再做檢驗,主要內容則是講述一件荒誕不經之事:

有素與李毓昌交好之營書某姓,因病忽而發(fā)狂,作李毓昌聲口,訴其由山陽縣署赴席歸寓后,口渴索茶,家人輩隨遞與一碗,不知何物,飲畢腹內痛不可忍,隨即口鼻出血。復被人用物蒙首,用繩勒項而斃。語畢,該營書亦即身故。

真有一位與李毓昌知交的營書,名荊崇,居然攤上此事,也真是倒霉透了。吉綸說此事得之于來省辦事的武定府同知蔣第,嘉慶帝批曰:“此語朕亦聞之,與汝相同?!狈艘乃嫉氖牵髞碚嫦啻蟀?,加害場景居然一絲不爽,豈冥冥之中果真有冤魂游動乎?

其實李毓昌與鐵保有師生之誼,關系并不一般。乾隆五十九年秋,鐵保以禮部左侍郎、正白旗蒙古副都統(tǒng)出任山東鄉(xiāng)試正考官,此是為禪讓大典舉行的鄉(xiāng)試恩科,毓昌考取舉人。這次李毓昌以新科進士分發(fā)江蘇,見到老師自是分外親切,鐵保也說了一些勉勵的話。六月底,鐵保再次接奉圣諭,告知山東開棺驗尸,確認李毓昌先經下毒,而后縊死,并通報了其故友突然發(fā)狂,訴說自己是李毓昌,被人害死的蹊蹺事,命鐵?!霸倜芪氄\實之員,確加體訪”。此旨也證明王伸漢等人仍在咬緊牙關,硬撐著不交代。七月初一日,鐵保奏報,說自己也聽到類似傳聞,還有關于二人師生之情的內容:

竊念李毓昌乃甲寅科臣典試山東所取門生,人甚誠篤。前于李泰清在京具控后,臣即派員遍加訪察,亦聞有荊崇發(fā)狂言之時,并有“鐵總督是我老師,我往山陽查賑,曾諭我要做好官,賑務須秉公查辦,不可受人愚弄。我是以兢兢小心,不敢草率”之語。臣回憶接見李毓昌時,實曾有此告誡之言。

鐵保所言應不會是憑空編造,然這時候才說出來,只能讓皇上反感。其應該想到,或也正是他的話,給了李毓昌敢于對抗官場惡勢力的勇氣,乃至被害身亡。而對于案情,鐵保依然毫無頭緒。

王伸漢等人自知罪在不赦,早已定下攻守同盟,解到京師之后,經過軍機大臣會同刑部連日熬訊,仍是拒不交代。山東驗尸報告呈到,審訊力度頓時加大,第一個頂不住的是馬連升,一經招供,其他人哪里扛得???很快就崩潰吐實,謀害李毓昌的原因和經過大白于天下。盡管已有所預測,嘉慶帝聞知后還是極為震驚,極為憤怒,諭曰:

地方偶遇偏災,國家不惜帑金,原以救濟窮黎。承辦各員自應激發(fā)天良,盡心經理,實惠及民,方不負朕毋使一夫失所之意。乃邇來不肖州縣,多有捏開侵冒,私肥己橐。其查賑委員貪圖分潤者,即與之通同作弊,是直向垂斃之饑民,奪其口食,已屬毫無人心。不意山陽縣查辦賑務,因委員秉持公正,不肯扶同,畏其稟揭,竟至謀命滅口,實為從來未有之事!

這是一樁謀殺案,是知縣謀殺知縣的奇案;又是一樁貪污案,是貪官惡官毒死清官好官的大案。而貪污的又是賑災款項,奪垂斃饑民之口食,真是加倍的可惡!書諭之后,颙琰猶未盡意,聯(lián)想到地方大員,于行間又加上數(shù)語:

江南省竟有如此奇案!督撫大員,毫無覺察。朕知人不明,誤用汝輩,誠朕之咎,不知汝等尚有何顏上事天子,下對萬民?

真可稱痛心疾首。嘉慶帝命鐵保、汪日章將有關涉事官員徹底清查上報,亦命他二人自行議罪,并將汪日章的頂戴先行摘掉,一次大問責隨即展開。

若說悍然殺人還是一個孤立現(xiàn)象,而借賑災大肆貪污,在各地官場中皆非偶然。就在這期間,直隸總督溫承惠奏報,上年直隸地區(qū)賑災,“因寶坻縣知縣單幅昌短少賑銀案內,究出該管東路同知歸恩燕、署定興縣顧淮,均有分用銀兩情事”,經查總督府書辦也收了銀子,自請交部議處。折中又說:直隸布政使方受疇曾經率員往寶坻查賑,“訊出家人書吏有需索門包房費之處較多”,已令其自查上奏。此事近在京畿,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更讓嘉慶帝撮火,再次就賑災之事嚴厲降旨:

乃上年直隸省辦理賑務,竟有寶坻縣已革知縣單幅昌侵蝕賑銀二萬余兩之案。計該縣共領賑銀四萬余兩,而侵蝕之數(shù)至于過半。則該縣待賑貧民不能仰邀撫恤者,不知凡幾。一縣如此,其余各州縣亦殊不可信。以災黎活命之源,飽其私橐,貪官墨吏視為固然,即督撫等有派往查賑之員,亦不過彼此分肥,通同具報。間遇有存心公正者,必致受其擠陷,甚至近日有山陽縣查賑委員李毓昌被毒身死之事。可見各省大吏于查賑一事并未實心確核,遂致屬員罔知顧忌,恣所欲為。

除了不敢(或說不需要)行兇殺人,這位單知縣比王知縣下手更重。王伸漢貪污兩萬多銀子,打點別人花去一萬多兩,單幅昌竟一人獨貪兩萬多兩。嘉慶帝命將溫承惠、方受疇革職留任,至于寶坻知縣和那些通同作弊的官員,就沒有這么客氣了。

三、可怕的真相

似乎是為前引嘉慶帝對官場的八字定評做注腳,李毓昌作為一個不諳人情世故的新科進士,既不識因循,又不愿交接逢迎,破壞了賑災的潛規(guī)則,以致飲鴆身亡。

鐵保說李毓昌為人誠篤,而縣志記載,他是一個講道德、有孝行的讀書人,“少有至性,父未食不敢食,未寢不敢寢。母病晝夜侍湯藥,目睫為之不交。祖晚年癱瘓,縛竹椅為輿,與從弟舁行庭除間,數(shù)年無倦色……長而下帷誦讀,人罕睹其面”。自乾隆五十九年中舉,經過15年的科舉長跑,終于在本年會試考中,列三甲第48名。分發(fā)江蘇為知縣。適值鄉(xiāng)試座主鐵保為總督,毓昌很興奮,也決心在查賑中認真盡職,有所作為。

李毓昌得進士時已經37歲,自與少年得志者不同。作為國家荒政的重要內容,賑濟和查賑幾乎年年都有,久而久之,給貪贓枉法之輩積累了經驗,也讓多數(shù)參與者習以為常。多報戶籍人口,多定極貧次貧,把國家的銀子騙來,大家一起分肥,以故查賑委員便成為肥差。此次派往淮安的10名查賑委員,加上一位由布政使親自選任的總查,除李毓昌外,僅有一人沒有貪污,便是證明。

能以監(jiān)生捐納為知縣,王伸漢應是花了不少本錢的,這次調任在淮安首縣山陽,怕也是銀子鋪路?,F(xiàn)在有了一個放賑的大好機會,能不狠撈一把?他顯然是一個很會弄事的人,出手也大方,知府王轂那里先送上1000兩,總查跟前送上1000兩,所有的委員以產定利,約好以虛報所得三七分成,絕多積極響應。雖沒有開會協(xié)商,大家也是心照不宣,黑眼珠兒見了白花花銀子,誰人不愛呢?

如果說賑災是一種官場盛宴,其中一類極為活躍的人就是長隨。王伸漢不會傻到自個兒出面,一旦不成,把柄就留給了對方。長隨是最恰當?shù)娜诉x,長隨與長隨私下通款,很簡單就能把事情搞定。王伸漢的長隨包祥與李祥熟稔,李祥再把顧祥和馬連升拉下水,這些“祥”字號人物聚在一起,便生不祥。三人已是拿了王知縣的銀子,一起去對李毓昌說項,不料遭到嚴厲斥責:

公(李毓昌)正色曰:“今歲某赴科場,皇上所命題,即以德本財末為言。某雖不肖,敢欺君納賄耶!明日并以此稟諸制府可也。”

這是一個意外!更意外的是毓昌還聲稱要舉報。制府,又稱制臺,總督之尊稱。李毓昌從不隱瞞其與鐵保的師生情誼,如果真的要去說,還真能說上話。王伸漢聞知驚恐,思慮再三,只有鋌而走險了。

第二天晚上,王伸漢在衙門設宴,為查賑委員餞行,席上殷勤勸酒,毓昌也因同事數(shù)月,明天就分手,同大家多喝了幾杯。醉醺醺回到善緣庵,庵中萬籟俱寂,李毓昌似睡非睡之際,覺得口渴,要仆人倒水喝。豈知三名惡仆早被王伸漢重金收買,李祥端上放了砒霜的茶水,毓昌感到味道不對,將茶盅放下,血已從口鼻中流出。三人心中恐懼,索性一擁而上,以布蒙住頭,用衣帶將毓昌勒死,再懸掛于房梁之下,偽裝成自縊。

后面的事情已經有所敘述,三長隨呼喊報官,王伸漢假模假式帶人來驗尸盛殮,慷慨贈送一具上好棺材。然后是知府王轂來也,事情又起波瀾:王轂老江湖了,一眼便見出情形不對,稍加翻驗,即發(fā)現(xiàn)口鼻中血跡。他并沒有當場揭穿叫破,陰沉著臉兒離去,派人將王伸漢叫到府衙,方才厲聲喝問。王伸漢已知瞞不過知府大人,撲通跪地,淚如雨下,講說李毓昌要稟報總督之事,說自己為了保護大家,方出此下策,乞求王轂救命。王轂也是收了伸漢錢的,且絕不止這一次的賑銀,事情若敗露,自也脫不了干系,萬般無奈,只有與他一起遮蓋。王伸漢早又遞上2000兩白銀,王轂壓下此事,叮囑仔細把死者口鼻擦拭干凈,將驗尸文書分府縣兩級,填寫得天衣無縫,然后向上司呈文,說李毓昌精神出了問題,自尋短見。

另一個版本,說王伸漢先到了知府衙門,與王轂坦白真相,訂立攻守同盟,然后再一起去驗尸,總之兩級政府長官都涉及此案。藩臬兩司見到稟報,覺得詳明可信,也不調查,照依呈報。鐵保倒是覺得有些突然,曾想將仆役人等叫來訊問,可下面自有對策,總之解釋得合情合理,告說三長隨早已各奔東西,難以尋覓,總督大人也就放開,依舊吟詩作賦去了。

四、褒獎與嚴懲

王伸漢是在六月二十八日“供認謀毒實情”的。嘉慶帝對其痛恨已極,即傳旨“將王伸漢任所、原籍家產抄沒”,又因李毓昌沒有子嗣,命鐵保查明王伸漢有幾個兒子、多大年歲,“俱發(fā)往伊犁,交該將軍分置各城,以泄幽憤”。鐵保已是高度惶懼,回奏王伸漢四子,大的12歲,最小的剛出生不久,但還是表示不宜遣發(fā)。嘉慶帝當然不會堅持發(fā)配十來歲小孩子,命將王伸漢斬立決,然由于一些事情還要他對質,暫留在獄中。至于王伸漢的兒子,據(jù)道光九年的一份題本可知,后來被陸續(xù)發(fā)配烏魯木齊,而且多數(shù)病死在那里。

知府王轂屬于知情不報,嚴重瀆職,“以本管知府,于屬員冒賑謀害委員,不即舉發(fā)查辦,竟敢力為庇護,且收受王伸漢銀1000兩。骫法營私,通同一氣,其罪甚重”。實際上是收了4000兩銀子。諭旨先命將王轂革職解京,又命鐵保即將王轂任所及安徽原籍資產一并查抄。嘉慶帝本來也要將王轂砍了腦袋,復覺其罪過畢竟與王伸漢不同,改為絞立決。

對于那些“分肥飽橐”的查賑委員,嘉慶帝也是十分厭憎,“所有得銀之同知林永升、從九品溫南峰、州同龔國恒、訓導顏姓、知事余姓,俱著革職拿問”。欽命將五人的資產全部查抄,并押來京師,使與王伸漢對質。這是被揭露有貪占行為的委員,至于另外五人,皇上也不放心,命鐵?!氨_查,如亦有侵蝕情弊,一并嚴參”。鐵總督再不敢懈怠,下了大力氣,果真又查出四個小貪來。未曾貪污的還有一人,即山陽縣教諭章家麟,“不特未經得銀,亦且核對所開戶口毫無浮冒”。據(jù)王伸漢交代,沒有找他,是因為素來了解其性情,“我怕送他銀子,他倒說出別的話來,所以沒有送他銀子”。畢竟還有好干部啊,嘉慶帝得到稍許安慰,命將章家麟送部引見,以知縣即用。所有收錢的查賑委員都被定為“杖流”,即先挨棍子,再流放。至于那位擔任總查、收銀子最多的林同知,供稱:“我到山陽后,見他一切公館費用頗多,王伸漢待我情意甚好,我下鄉(xiāng)走了一回,也不好過于認真細查,就據(jù)他們的冊子含混轉報。我臨走時,王伸漢送給我銀一千兩,是有的?!?sup>被皇上指名遣發(fā)烏魯木齊。

對于因清正廉潔慘遭殺害的李毓昌,嘉慶帝滿懷憐惜悲憫,多次降諭褒獎,親筆寫下祭悼的長詩,賜予為侄子奔走昭雪的李泰清武舉,詢問毓昌之妻如何生活,還關心為其過繼嗣子之事,諭曰:

李毓昌于上年中式進士后,朕于引見時,以知縣分發(fā)江蘇即用。經該省上司委赴山陽縣查勘水災,不肯捏報戶口,侵冒賑銀,居心實為清正。乃山陽令王伸漢因李毓昌不肯扶同捏飾侵賑,膽敢起意與長隨包祥串謀于李毓昌家人李祥、顧祥、馬連升等,將李毓昌始則用信末毒傷,繼復勒斃懸掛。似此慘遭奇冤,實從來所未有!允宜渥沛恩施,以示褒慰。故員李毓昌,前已有旨令吉綸即委妥員將其尸棺加槨送回,交伊家屬安葬。著施恩加賞知府銜,即照知府例賜恤。并著吉綸派委登州府知府前往李毓昌墳前致祭……朕昨親制《憫忠詩》五言排律三十韻,為李毓昌闡揚幽郁。并著吉綸采取碑碣石料,量定高寬丈尺奏明,再將御制詩章發(fā)往摹刻,俾循吏清風,勒諸貞珉,用垂不朽。

死后哀榮,已臻無極,毓昌可以瞑目矣。在皇上的親自關懷下,主要是采納毓昌遺孀的意見,為之在同服侄輩中選定了一個繼子,并很快賜予舉人資格,準許一體參加會試,皇恩浩蕩,何所不及!

嘉慶帝最痛恨的是毓昌三長隨,以其在冒賑案中最關鍵、最兇殘,不僅幫兇殺人,而且以仆弒主,沖決了禮教秩序和道德底線,傳諭:

李祥、顧祥、馬連升,俱著凌遲處死。包祥著即處斬。李祥等三犯均謀害伊主,而李祥于伊主李毓昌查出王伸漢冒賑欲稟藩司之處,先行密告包祥,轉告王伸漢,迨包祥與王伸漢謀害伊主,亦先與李祥密商,該犯首先應允,商同顧祥、馬連升一同下手。是李祥一犯,尤為此案緊要渠魁。著派刑部司官一員,將該犯解赴山東,沿途飭令地方官多派兵役防范。到東后交該撫轉飭登州府知府,押至李毓昌墳前,先刑夾一次,再行處死。仍著摘心致祭,以泄憤恨。包祥首先設計,狠毒已極,著先刑夾一次,再行處斬。顧祥、馬連升二犯,著各重責四十板,再行處死。派刑部堂官秦瀛,押赴市曹監(jiān)視行刑。

作為當朝皇帝,嘉慶帝的確喜歡“下行臣工之事”,他要親自設計對這幫“祥”字號的懲處,予以凌遲,是所謂極刑,尚覺不解恨,還要先行夾打,要他們多受活罪,也以此示眾示儆。

五、對當事大臣的追究

賑災是國家大事,在嘉慶帝以為是朝廷莫大德政,發(fā)生這么一件血案,使之怒不可遏,多次責斥鐵保:“江南有如此奇案,可見吏治敗壞已極!該督撫直同木偶,尚有何顏上對朕,下對民?”降旨令鐵保、汪日章自行議罪。他還命“將御制《憫忠詩》排律三十韻,鈔寄鐵保等閱看”,自然是讓這些不負責任的封疆大吏讀后知恥。

鐵保攤上事了,多少有一點兒倒霉。

出身滿洲正黃旗、為將門之子的鐵保,20歲得中進士,文武全才,深得阿桂器重,很快官至卿貳,并兼副都統(tǒng)。乾隆帝曾命考試科甲出身官員,出題令各作一詩一賦,鐵保首先交卷,欽定為第一,從此進入皇上視野。鐵保性情耿介,做事勤勉,擔任過多種職務,皆得清正愛民之譽,治理亦見才干。然經歷多銷磨亦多,越是到后來,鐵保就越對公務失去興趣,一門心思都在尋章摘句上,屢屢出現(xiàn)問題,這次便被一總算賬。至七月間,鐵保的調查仍不見進展,心中著急,胡亂抓人,搞得雞飛狗跳,嘉慶帝忍無可忍,諭曰:

鐵保……自補放兩江總督以后,不能敬慎辦公,一味偏聽人言,固執(zhí)己見。辦河工則河工日見敝壞,講吏治則吏治日見廢弛,甚至有不肖劣員藐視法紀,逞其貪戾殘忍,全無忌憚,致釀成如此奇案,而彼猶夢夢不知,可謂無用廢物!不但不勝封疆重任,亦何堪忝列朝紳?鐵保著革職,發(fā)往烏魯木齊效力贖罪。

“無用廢物”四字,鐵保奏折的朱批中已然出現(xiàn),一向以才學自居的鐵保,真不知讀后是何滋味。

下面是江蘇巡撫汪日章,曾做過內閣中書,乾隆三十年中舉,一步步升為二品大員,在向稱富庶的江蘇任巡撫,也不容易。此案一出,被斥為“全無覺察,如同聾瞶”,“年老無能”,命革職回籍。不上兩年,汪日章就在家鄉(xiāng)錢塘死去。至于江寧布政使楊頀和署按察使胡克家,均照部議革職,念其平日辦事尚認真,留于河工效力。

清代有龐大的監(jiān)察系統(tǒng),朝廷設都察院,有六科給事中和十五道監(jiān)察御史,“為朝廷耳目之官”;國家又制定了嚴格的考績制度,京察大計,四格六法,同時要求督撫而下層層監(jiān)督制衡。及至具體實施,便成空轉,成為馬后炮,科道官最喜歡放馬后炮。查賑出了問題,便有御史周鉞提出修訂“辦賑章程”,增加核查程序,多派審辦人員。嘉慶帝閱后很生氣,認為查賑出了狀況,不在規(guī)章制度不嚴密,而在辦事之人,以及各級官員的不負責任:

國家辦賑章程,良法具在。如果各州縣實心經理,該督撫認真查察,自能實惠及民。無如地方不肖之員,昧良喪心,視同利藪。而派往查賑之委員等,賢不肖亦復迥殊。間或有持正之人,而嗜利者多轉深憎惡……惟辦理之得有實濟與否,是在督撫。如督撫總不知認真經理,徒以為立法未周,如御史周鉞所言,欲于地方官查明戶口之后,另委道府承辦,試思道府中又豈盡屬賢能?

所見甚明。良法能否貫徹下去,根子在于督撫。處置高高在上、不問政事的督撫,也算抓住了關鍵處。

至八月二十九日,嘉慶帝傳諭內閣,宣布對此案各犯及涉事官員的處理,再次對賑災之弊提出警示:

乃不肖州縣,非惟不認真經理,且竟從中侵蝕,私肥囊橐。官吏多一分侵蝕,窮黎即多幾許餓莩。是直向垂斃饑民奪其口食,豈復尚有人心,行為竟同盜賊!向來疆吏,因辦賑地方國帑攸關,未嘗不特派多員,會同查辦,俾互相稽核,以杜弊源。而委員中存心公正者甚難其人,扶同一氣者正復不少,欲杜弊而轉多舞弊之人,欲節(jié)用而更增分銀之吏……

一個貪腐的社會,往往在規(guī)章制度上至為嚴密,往往以加增程序和加派核查人員為法寶,實踐證明,只能對百姓更添擾害。嘉慶帝是這么認為的,解決路徑也是對的,即從督撫開始,一層層真正負起責來。問題在于,能做得到嗎?

第三節(jié) 滑縣的密謀

西南三省的大規(guī)模教民起事,持續(xù)九年,耗費軍費約兩個億,清廷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之鎮(zhèn)壓下去。我們看到,從皇上到統(tǒng)軍大臣,再到各路將領,對待教首和教軍是極其殘酷的,有大規(guī)模殺降,有成批成批的處決,舉凡夠得上一方之頭目,都是梟示、凌遲,甚至寸磔。恨則恨也,更主要的目的當是恐嚇,以儆效尤。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在秘密宗教的鼓動蠱惑下,激情燃燒,或曰神魂顛倒的教民,常常是悍不畏死的。白蓮教的名稱隱匿了,反叛的種子則播撒開來,潛地里生根發(fā)芽。尤其在北方,沒有經過太多血腥剿殺的北方,白蓮教流變?yōu)闊o數(shù)名目,如八卦教、九宮教、紅陽教、白陽教,包括本章所要提到的天理教。與三省教亂主要活動于邊遠地區(qū)和深山老林不同,天理教直取紫禁城,一舉震驚朝野。

一、八月中秋,中秋八月

這次教變的旗號為天理教,因何得名?是否由朱熹夫子的“存天理,滅人欲”得到啟發(fā)?不得而知,實際則是在中原傳布多年的八卦教。所信奉的“無生老母真空家鄉(xiāng)”八字真訣,仍來自白蓮教經卷,是為白蓮教之流亞。天理教之亂亦涉及三省,主要發(fā)生在河南、山東與直隸交界處。在三省教民陸續(xù)起事過程中,已顯現(xiàn)各立字號山頭的群雄狀態(tài),而八卦、九宮之說,頗便于分宗立派,滿足一些人的領袖欲。豫魯冀交界數(shù)縣,其時已呈星火燎原之勢,許多貧苦民眾將希望寄托在入教上,尤以震卦、離卦、坎卦教徒眾多。

震卦的首領李文成,河南滑縣人,年約四十七八歲,做過木匠,幼年讀書,粗知天文歷算,加以性情明快豪放,很快得到師傅劉幗明的推舉。他在辯難中擊敗原九宮教主梁健忠,得以掌管九宮教。李文成較有領導才能,善于封官許愿,一時響應者眾多,也積累了不少經費。

離卦教首領馮克善,據(jù)說是文成的表弟,自幼隨其父游走江湖,練得一身好武藝,入教之后,不久便主持離卦教,由是可知所謂八卦之分、卦主之任,皆有很大的隨意性,找上一伙人就可以打出旗號,為所有民變教變的共同特征。

八卦教中也有人才,能解讀《易經》,也能剖析卦理,但多為不得志的村秀才,解釋多在表象,往往以己意歪曲編造。坎,象征險難,代表水,為北方之卦。坎卦教果然活動在京畿一帶,教首林清剛過40歲,也是個不安分的人,加以經歷甚廣,善于結交,入會三五年便嶄露頭角,再數(shù)年而整合北方各派教眾,儼然坎卦教掌教。

嘉慶十六年九月,經滑縣人牛亮臣協(xié)調聯(lián)絡,林清趕到滑縣的道口鎮(zhèn),與李文成、馮克善等共商大計,決定聯(lián)合各地卦主,共同舉事反清。以九宮的影響力不如八卦,改名震卦教,推李文成為教主,總領各卦。又推舉林清為天王、馮克善為地王、李文成為人王,有的記載是“天皇”、“帝皇”、“人皇”,充分展示了這幾位的政治抱負和草莽精神。大約相聚甚歡,兩個月后,李文成趕到大興縣宋家莊回訪林清。兩人酒酣耳熱之際,約好兩年后共同舉事,以白蓮經卷有“八月中秋,中秋八月,黃花滿地發(fā)”一句,精心推敲,敲定舉大事的具體日期和時辰,即嘉慶十八年九月十五日午時。這使我們想起黃巢的著名詩句,“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也算是隔代相傳了。

這之后,各地教眾進入緊張籌備階段。林清在京師的活動極有成效,不獨聯(lián)絡了一些官府和軍隊中人物,還在皇宮中發(fā)展了一批教徒。遠離政治中心的滑縣,更成為教眾的大本營。數(shù)年間,此地收成一直不好,糧價騰貴,進入嘉慶十八年更是亢旱成災,貧民無以為生,草根樹皮采食殆盡,信教從教者更眾。教民聚集訓練,打造兵器,搞得轟轟烈烈?;h知縣強克捷聞知擔憂,多次向衛(wèi)輝知府稟報,均以不要惹事和激怒教民,予以擱置。

當年七月,林清再赴道口,與李文成、馮克善、于克敬等會商,決定整合而一,更名天理教,設三皇:以李文成為人皇,統(tǒng)治天下;林清為天皇,馮克善為地皇,共相輔佐。“三皇”共同約定,以“奉天開運”為口號,以“得勝”為暗號,于九月十五日同時起事。

二、先下手為強

讓所有人(包括滑縣那一幫子教首)沒想到的是,先下手的,居然是滑縣知縣強克捷。

強克捷,陜西韓城人,為李毓昌同科進士,同在三甲而名次略前,一同分發(fā)知縣,同時到地方候補。他分派在河南,很快又丁憂回籍,至十六年底始任滑縣知縣??私萦掠谌问?,抵任后即能平反冤案,令某小吏傾心感念,將所知教眾情況詳細告知??私葚缴蠄?,雖未得到上司支持,但一直高度警惕,密切關注著事態(tài)的進展,并派人潛入教眾,了解到教內頭領等情況。

七月底,山東金鄉(xiāng)縣已有異動,雖被暫時撲滅,并未解決問題。八月,附近多縣均有教眾聚集,人情洶洶,幾近于公開化。進入九月,牛亮臣在大伾山率數(shù)百人打造兵器,私買戰(zhàn)馬,教亂一觸即發(fā)。而五日凌晨,強克捷閃電出手,先發(fā)制人,不用縣衙捕快,命老安鎮(zhèn)巡檢劉斌率屬下吏役秘密抓捕,將李文成、牛亮臣等數(shù)十人一舉擒獲??蓱z“人皇”也是血肉之軀,在隨后的審訊中,被強知縣喝令大刑招呼,先打后夾,以致兩踝皆被夾碎,數(shù)度昏死過去。雖然堅不吐口,然已成無法行走的廢人。后來的過程證明,李文成的被捕受傷,直接打亂了天理教的整體計劃。

九月六日,相鄰的直隸長垣縣知縣趙綸也是主動出擊,率員到與滑縣交界的葦園村搜捕教民,被武裝教徒圍攻攢刺,無法抵御。趙知縣計劃不周,沒有估計到教民敢于戕官反抗,死后三天才被搶回尸骸,已是身首分離。第二天凌晨,滑縣教軍數(shù)千之眾在馮克善、宋元成等率領下提前行動,一舉攻陷縣城,救出李文成等人。強克捷顯然也沒有充分戒備,率吏役和鄉(xiāng)勇與教軍巷戰(zhàn),不敵而死。闔府35人同時遇難,血流遍地,只有兩個兒子在家鄉(xiāng)未歸,幸免于難。長媳徐氏不甘被辱,奮身斥罵,竟被釘在柱子上活活分割。此次教軍常常這樣肆意殺人,殺害婦女小孩,手段之殘忍,遠超過前面的西南三省教亂。

初十日,山東定陶縣教民暴動,攻破縣城,知縣賀德瀚急令家人帶著印信往曹州府告變,也是滿門被殺,外委、典史,包括幕友皆被殺害。

十一日,曹縣教眾暴起攻城,抵御不及,知縣姚國旃闔門遇害。天理教起事,一開始就格外血腥,所至殺官斬吏,知縣典史等首當其沖,連家中老幼婦孺也難以逃脫。這之前金鄉(xiāng)知縣曾派人往各縣告警,均不以為意。只有姚國旃在幕友吳星萃勸說下開始搜捕,“以吏役多通賊,故賊攻縣治,急求星萃甘心,先國旃攢刺數(shù)十創(chuàng)死”。這些教民消息靈通,報復心極強。

當年十一月,所有教亂平定之后,嘉慶帝對林清沒能得到滑縣援軍深感慶幸,而強克捷的搶先出手,夾斷李文成腿骨,成為打亂教軍原有部署、使之無法馳援林清的關鍵,否則真不堪設想!他連降諭旨,表彰強克捷重創(chuàng)教亂總頭子,使之行動不便:

李文成雖一時兔脫,究因傷重不能步履,在滑城潛伏。迨后官兵屢勝,賊黨劉幗明等于未經合圍之先,將該逆擁護出城,乘坐大車,沿途逃遁。究因帶傷不能遠逸,旬余之久,僅逃至距滑城二百余里之司寨。官軍星馳追及,立予殄滅。檢驗尸身,傷痕宛在。

行走不便,帶來了指揮不便,使得一個公推的總指揮,變成嚴重累贅。我想,應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即李文成經過一天一夜嚴刑拷打,看著自家的一雙斷腿,做皇帝的心必也涼了許多。

天理教起事之初,受到當?shù)毓賳T吏役、士紳鄉(xiāng)勇的殊死抵抗,得勢后殺戮甚重,多有闔門被害者。對于強克捷的死,當時便存在不同說法。有記載說他率吏役且戰(zhàn)且退,要往開封搬兵,行至封丘,得知滑城已被教軍占據(jù),悲憤自盡。不管是當夜戰(zhàn)死,還是三日后在封丘自盡,都不能降低他在這次平叛中的功績。第二年春,嘉慶帝再發(fā)諭旨,對強克捷的追褒獎賞再加提升,定為杰出良臣:

強克捷職膺民社,能周知一縣之事,首先訪獲逆黨,俾林清李文成等失約敗謀,后先授首,實屬杰出良臣,功在社稷!且以身殉難,闔署被害者至三十余人,深堪嘉憫,覽奏揮淚不止。前經降旨,照知府例賜恤,入祀京城昭忠祠,尚不足以酬忠藎。強克捷著加恩賜謚忠烈,賞給騎都尉,世襲罔替。伊長子強逢泰即著承襲騎都尉,服闋后送部引見。次子強望泰著賞給舉人,文武聽其自便,準其一體會試。強克捷長媳徐氏抗節(jié)不辱,挺身罵賊,致被活釘臠割,拋棄遺骸,尤為可慘,著賜謚節(jié)烈,誥贈恭人,照例建坊旌表。并著朱勛遵照前旨,在韓城縣為強克捷建立專祠,前層設強克捷牌位,后層設節(jié)烈恭人牌位。其從難之三十五人,俱分次設牌從祀。地方官春秋致祭,以慰忠貞。初次致祭,著巡撫朱勛親詣拈香。

由于克捷籍貫韓城,使嘉慶帝想到已經去世的大學士王杰,加恩賜祭一壇,并以韓城出了這樣兩位杰出人物,特諭將該縣文武學額各增加五名。

三、京師的異動

滑縣等多地騷動,數(shù)縣失守,消息很快傳到行圍未歸的皇帝那兒,即行傳諭相關各省,調兵會剿。嘉慶帝萬萬沒想到的是,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京師形成。

有人要進攻并奪取紫禁城,其實早有風聲。聞聽者怕是誤傳,怕?lián)胖{傳謠之責,皆隱匿不報。按說,作為秘密宗教的天理教不太注意保密,居住南郊的教首林清交結官府,呼朋引類,平日里很是張揚。他們兩年前就確定了行動日期,弄得不少教徒都知道——

事變前一年的夏天,遠在臺灣淡水的一個天理教徒被抓獲,竟交代出該教次年要攻打紫禁城,時間和首領名字都很準確。淡水同知急忙上報,臺灣知府卻認為這種話屬于胡說八道,將之一刀了賬,根本就沒有奏報朝廷。

事變前數(shù)月,教中骨干?,F(xiàn)的弟弟祝嵩慶,向豫親王裕豐舉報乃兄謀反之事,裕豐本打算上奏,后來想到?,F(xiàn)為府中管事莊頭,經其介紹,自己去年還在林清家中住過,思來想去,決定隱匿不報。

事變前數(shù)日,擔任京師守衛(wèi)之責的步軍統(tǒng)領吉倫,對生變已有所耳聞,仍舊在西山喝酒吟詩,然后以前往白澗迎駕為名,率大隊部伍離開京城。屬下左營參將拉住馬韁,訴說京師潛伏亂黨,苦勸他留下防變。吉倫佯裝大怒,厲聲說:“近日太平乃爾,爾作此瘋語耶?”一把將他推開,領兵浩浩蕩蕩而去。

事變的前一天,盧溝橋巡檢飛報順天府尹,說祝現(xiàn)奉林清之命,定于次日午時攻打皇宮,現(xiàn)在黨徒已經進入城內。府尹將他好一通訓斥,警告他不得冒昧亂講,也不做任何預備。待到真的出了事,府尹大人又說報告拖延,得知此事時教軍已然闖入宮門。結果在事后的追究中,倒是這位巡檢被革職遣發(fā)。

第四節(jié) 攻破紫禁城

嘉慶十八年九月十五日,天理教在京城聚眾起事,教徒70余人攻入紫禁城,與宮內護軍和京營官兵廝殺兩天一夜,舉朝驚悚。雖說這些教徒和內應最后全都被斃傷捕獲,帶給嘉慶帝的震動,仍是前所未有的。

一、疏于防備的紫禁城門

林清等人主要活動于京郊一帶,發(fā)展徒眾,培植勢力,觸角漸漸伸向清廷的一些重要機構。依照與滑縣李文成等擬定的攻打皇宮日期,林清精選悍勇教徒,由?,F(xiàn)、屈五、陳爽、李五等帶領,提前一天便潛入京城,在正陽門外的慶隆戲院(該戲院老板亦天理教徒)聚集,看戲飲酒,養(yǎng)足精神。第二天領取兵器,偽裝成小商小販,絡繹相隨,朝著紫禁城進發(fā)。

當時京師由外向內,分為外城(僅繞南城建成)、內城、皇城和紫禁城,警衛(wèi)巡察層層布防,規(guī)制上極為周詳嚴密:外城各門由巡捕營負責,內城設九門提督,有八旗兵分區(qū)駐防;皇城內既有滿八旗步軍營巡邏,又在緊要地點置重兵守衛(wèi);紫禁城外由下五旗護軍沿城墻分段警衛(wèi),四座城門和內衛(wèi)則屬上三旗護軍營。加上寬闊的護城河,朱車柵欄,可謂戒備森嚴。以一批武器簡陋、毫無攻堅經歷的蠻漢,想要打進紫禁城,應說是難上加難。

當日午間,天理教徒分為兩撥,各約六七十人,分別攻打東華門和西華門。他們偽裝成向宮內送東西的商販挑夫,三三兩兩靠近城門。在東華門,教徒與運煤者因爭道發(fā)生摩擦,推搡時露出藏掖的刀劍,被守門軍士看見,慌忙呼喊關門,教徒除少數(shù)強行進入,余者被關在外面,只好逃散。沖入城門的十數(shù)人直奔協(xié)和門而來,負責警衛(wèi)的護軍副統(tǒng)領楊述曾還算忠勇,率身邊僅有的幾名護軍向前截殺,互有死傷,教徒大部分被殺死。

西華門一路教眾則非常順利,全部進入城門,守門護軍非死即逃,所執(zhí)兵器反被繳獲。教徒初戰(zhàn)告捷,關上城門,殺向大內。就這樣,看似固若金湯的紫禁城被輕易攻破,西華門是全伙進場,東華門也殺入了一小批。所謂體制完備的都城警衛(wèi)、皇城護軍乃至紫禁城郎衛(wèi),幾乎形同虛設。

二、太監(jiān)中的內應

應該說,天理教徒不是殺入,而是混入了紫禁城。更準確地說,是裝扮為送貨的接近城門,這才暴起用強,斬門而入。幫助他們偽裝蒙騙的是一些宮內太監(jiān),天理教在宮中的教徒。沒有這些內監(jiān)的引領接應,癸酉之變也不可能發(fā)生。

參與起事、作為內應的太監(jiān)(也有個別宮中小吏)多出于河間諸縣。這個貧窮的地方,也是奮起抗爭的一塊熱土,有全家入教、整村奉教者。影響所及,他們在京城和皇宮的子弟親屬也信了教,并為提供各種信息。此次天理教的攻襲行動,雖說早有策劃,但皇帝去熱河圍獵,眾皇子和內外大臣多跟隨前往,皇城和紫禁城防御懈怠,當也有內應先期告知,促使林清最后下了決心。

據(jù)事后的審訊得知,共有十多名太監(jiān)參與了這次事變。其中茶房太監(jiān)楊進忠職務稍高,態(tài)度也較堅決,先期就在宣武門外鐵市打造了數(shù)百把鋼刀,供起事時取用。其余大都從事低等雜役,平日里難免受人欺侮,心中憤懣,也是其積極入教的原因。正是這些身著內監(jiān)服色、懸掛出入宮禁腰牌的內應在城門外迎接,麻痹了守門護衛(wèi),增加了奪門的突然性。

值得清廷慶幸的,是這次攻襲行動極不慎重周密。教首林清把寶主要押在幾個小太監(jiān)身上,入教太監(jiān)則迷信教徒有大法力。龐大的皇宮千門萬戶,教徒進入后難免有些發(fā)蒙,一切仰仗內監(jiān)引領,而幾個太監(jiān)腦子里想的,首先是要報素日被欺侮之仇。東華門一路由內監(jiān)劉得財帶領,當本來就不多的教徒攻打協(xié)和門時,他卻選了兩個強手一直向北,經景運門,穿過蒼震門,要去殺負責宮內警衛(wèi)的太監(jiān)督領侍常永貴,以解往日之恨。哪知??偣苌磉咁H有幾位大內高手,一番搏斗,他們的短刀不及侍衛(wèi)手中長棍,三人很快被打翻拿下,捆得像粽子一般。東路的進攻就此消解。

西華門一路順利進入,殺死殺傷守門護軍,初戰(zhàn)告捷,士氣正旺,接應的楊進忠卻把他們引到偏在一隅的尚衣監(jiān),要將里面的人殺掉。原因在于他有一次補衣服不想付錢,遭到拒絕,一直懷恨在心。小小私仇導致了一場無情殺戮,卻失去了寶貴戰(zhàn)機,待他們一番折騰后趕到隆宗門外,大門早已關上,里面也有了預備。

三、中看不中用的大內侍衛(wèi)

隆宗門之內是乾清門廣場,大清軍機處在焉;進入乾清門便是大內,首先是乾清宮,以及南書房和皇子讀書的上書房等;緊挨著隆宗門北墻,便是嘉慶帝常時臨御的養(yǎng)心殿。該門設印務參贊、護軍參領,有軍校30余人,另有內務府值班人員,卻無人敢挺前交鋒,只是匆匆將大門緊閉。圍垣不算太高,貼墻又有低矮值房可供蹬踏攀援,情況很是危急。

嘉慶帝尚在返回京師的途中,護軍精銳多跟從隨扈,大內空虛。所幸當年的“木蘭秋狝”為暴雨所阻,皇次子綿寧等已先行還京,正在上書房讀書。早班侍讀的禮部侍郎寶興退值出宮時,望見東華門有變,雖不敢上前指揮攔截,倒也踉蹌奔回,命侍衛(wèi)關上景運門,自己跑去向綿寧告急,一臉惶懼之色。時嘉慶長子已死,剛過而立的綿寧頗有大氣象,聞變從容布置,傳令四門戒嚴,召官兵圍捕,并命侍從取來鳥槍和子彈,與剛剛18歲的皇三子綿愷、貝勒綿志趕到養(yǎng)心殿御敵。這時已有五六名教徒躍上西大墻,沿著墻脊兩邊游動,一旦大批教徒躍入,后果真不堪設想。綿寧自幼隨父祖行圍,見多了危險局面,夷然自若,舉槍將一名執(zhí)小白旗的教徒擊落墻外,接著又轟斃另一名踏墻飛身向北者。未來的道光皇帝槍法精準,嚇阻了教徒的攻勢,也帶給身邊隨從極大鼓舞,棍打刀砍,墻上來敵慌忙退縮。嘉慶帝聞知后且喜且懼:“若依期行圍出哨,又遲十余日,皇子等不能還京。若尚未還京,則逾垣二賊直犯宮庭,孰能擊退?”

事實上的確如此,入宮教徒不敢再行翻越,由盛氣強攻內宮轉為騷擾宮禁,待在京幾位王公提兵趕來,教徒們便只有奔竄躲藏和消極抵抗了。綿寧既果決出手,扭轉危局,又臨事鎮(zhèn)定,先是分派護軍守衛(wèi)后宮,接下來指揮清軍對進入皇宮者仔細搜捕,成為敉平變亂的核心人物。

至于本應承擔守衛(wèi)職責的護軍和侍衛(wèi),其表現(xiàn)大多一塌糊涂:宮內各門守軍十分懈怠,如蒼震門只有一人在崗,其余的都去逍遙玩耍;至為緊要的景運門和隆宗門,兵衛(wèi)無人敢躍出殺敵,只是倉皇把大門緊閉;護軍所持刀劍大多華而不實,有的銹跡斑斑,有的連刃都未開?;蕦m中護軍和侍衛(wèi)遠多于來犯之敵,然多數(shù)人怯懦避戰(zhàn)。記載說明珠后裔那倫聞變趕來參戰(zhàn),有的竟勸他慢慢走,然后看著他被圍殺于熙和門,無人上前解救。最過分的是值衛(wèi)午門的統(tǒng)領策凌,居然率兵逃跑,令此一緊要門戶無人守護。若非綿寧派人巡察時發(fā)現(xiàn),若是天理教在外面伏有援軍,那可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四、危急時刻的王公大臣

癸酉之變,讓嘉慶帝最感慶幸的是皇次子綿寧先期回京,臨變挺身而出,先鎮(zhèn)定抵御、緊急應對,進而指揮宮中的清剿搜捕,是為平變的主心骨。在綿寧的帶領下,皇三子綿愷、貝勒綿志表現(xiàn)英勇,擊退進犯養(yǎng)心殿之敵,否則其沿墻向北,便是皇后所居儲秀宮,讓教軍抓住大清皇后,笑話可就鬧大了。

其次是滿洲王公,表現(xiàn)還算積極,聞變即各帶少數(shù)仆隸趕來,由神武門進入皇宮。據(jù)禮親王昭梿記載:

時諸王大臣聞變,皆由神武門入。余在邸方與僮手弈,聞變騁馬入,至神武門,莊親王綿課、貝子奕紹先后趨至,聞賊已聚攻隆宗門。納蘭侍郎玉麟方迎駕歸,短衣踉蹌入,皆聚集城隍廟門前,時官兵至者未逾百人,余皆仆隸而已。眾錯愕無策,鎮(zhèn)國公奕灝,勇士也,掌火器營事,因曰:“是日火器營官兵,皆聚集箭亭以備揀出征,可招而至也。”余應聲曰:“君言大是?!币聊蓑G騎去。時鎮(zhèn)國公永玉、護軍統(tǒng)領石瑞齡曰:“禁內隘窄,恐有不測之變,可速備車乘,以備后妃之行?!庇嘁嗍瞧溲?。宗室原任大學士祿康拂其論曰:“此系何等語,乃敢出口耶?”眾皆默然,其心實叵測也。成親王永瑆后至,時已被酒,乃大呼曰:“何等草寇,敢猖狂乃爾!賊在何處?俟吾手擊之。”因脫帽露頂,勢甚雄偉。時內監(jiān)有言賊甚兇猛,已攻中正殿門……

那邊隆宗門告急,太監(jiān)登樓呼救、灑淚求告;這邊一幫子親王貝勒,以數(shù)百人之眾,進神武門后并不直接赴戰(zhàn),遠遠跑到西北角的城隍廟門前,各有各的說法,嘴上吵吵嚷嚷,腳下卻是一步不動。大家都在等,終于等到奕灝領來了火器營——

須臾奕灝率火器營官兵入,凡千余人,魚貫橫槍,意甚踴躍,實祖宗百年涵養(yǎng)之功也。莊王因率百余人,并矛手數(shù)十,從西城根進。余在后督率官兵后至者,勵以大義,皆奮勇前進。副都統(tǒng)公安成者,超勇公海蘭察子也,少年勇銳,時方徐行,余撫其背曰:“君乃勛臣世蔭,不可有墜家聲?!卑材藠^勇而前。遙聞槍聲砉然,知官兵已對敵也。時有數(shù)十賊人入慈寧宮伙房者,莊王首射一賊,應弦而倒,官兵復槍傷數(shù)人,賊遂披靡。莊王同安成、奕灝先后追至隆宗門,賊首李五、祝現(xiàn)方積直宿者之襥被于檐下,意欲縱火。莊王率眾攻之,擒獲數(shù)賊,其余皆由南遁去。時副都統(tǒng)蘇公爾慎、鈕鈷祿公格布舍方銜命出征,入京整理行裝者,聞警趨入,亦首先殺賊。

皇宮有警,京師王公大臣理應率人赴救,參酌各書記載,大多數(shù)都能趕來。昭梿所記僅為一路,已算忠勇,也寫所見另一種景象:“亦有日落始至者,亦有逍遙雅步于御河岸者,以天潢貴胄之近,而漠然如越人之視,亦可謂無心肝人矣?!边@樣的“無心肝人”,當時并非少數(shù)。而更多的則是廢物,是笨人和自私鬼。將士入宮剿亂,一整天沒有米水入口,原大學士祿康和豫親王裕豐出宮備辦食物,過了一陣子均空手而歸,說是“無炊飯?zhí)帯?,堪稱廢物。至于滿身酒氣的儀親王咋咋呼呼,鈕鈷祿宗伯慶?!肮熘椤弊谲姍C處臺階上,內閣首輔慶桂一籌莫展,各形各狀。嘉慶帝曾多次以“無用廢物”責斥臣下,事到緊急,不少大臣的舉動皆堪為此四字做注,一個個須眉生動。

十七日,嘉慶帝在煙郊行宮頒旨,專門獎賞紫禁城平變有功王公親貴,曰:

此次賊匪擅入紫禁城,經王大臣、侍衛(wèi)官員等奮力搜捕,擒殲凈盡。儀親王、成親王在紫禁城內親身督辦,晝夜勤勞,甚屬可嘉,著加恩將所有未經開復處分及未完罰俸,悉予開復寬免。又本日和世泰奏稱,昨據(jù)二阿哥告知,前日賊匪突入禁城,綿志先入大內,經二阿哥將自帶鳥槍交給點放,綿志于二阿哥槍斃兩賊之后,亦用槍斃賊一名,其余賊匪始皆畏懼避匿。綿志為儀親王之子,系朕親侄,如此奮勇出力,著加恩賞加郡王銜,于歲支貝勒俸銀二千五百兩外,每年加給銀一千兩,以示嘉獎。莊親王綿課于賊匪奔突之時,親身持械剿捕,并射傷賊匪一名,亦屬奮勇,著加恩將從前所罰王俸未完者全行寬免,仍交宗人府從優(yōu)議敘。奕顥、安成、蘇爾慎、格布舍四人各殺斃賊匪,均屬出力。奕顥、安成著交宗人府兵部從優(yōu)議敘,蘇爾慎著賞給副都統(tǒng)銜,仍交部議敘,格布舍著交部議敘……

九月十九日,嘉慶帝緩轡入宮,“即下罪己詔,諸王公大臣集乾清門跪讀,不禁嗚咽失聲”。對于失職官員,他十分痛恨,隨即展開一系列追究和懲處,也親自參加對林清及其宮中內應的審訊,一律處以極刑。第二年三月,豫親王裕豐被定三項重罪,革去王爵。至于那些在御河邊散步的、日落時分姍姍來遲的、干脆躲避不來的,后來嘉慶帝都有所了解,也處分了幾個,法不責眾,只好作罷。

第五節(jié) 兩種清剿

還在駐蹕煙郊行宮時,嘉慶帝即頒示朱筆《遇變罪己詔》,認為“變起一時,禍積有日”,指出“因循怠玩”、“悠忽為政”為官場大弊,要求大小臣工“切勿尸祿保位”。罪己詔一改通常的官話套話,語出衷腸,直白痛切,“筆隨淚灑”,有著強烈的感情色彩,也有著深切的反思和自省。同日,颙琰撰作《責己述懷》和《有感五首》,“從來未有事,竟出大清朝”,可稱痛心疾首。然而不對,應該是“竟出嘉慶朝”,前此四朝和后來的五朝,都沒有發(fā)生過這樣的事。

一、靖難兩大臣

京畿有變,京城有變,禁宮有變,各路軍報迭至,一個比一個緊急,使尚在歸途中的嘉慶帝大為驚恐,甚至一度產生了避往盛京的念頭。略事鎮(zhèn)定后,他連發(fā)諭旨,首先想到要用的多為滿大臣,對英和、那彥成寄望最殷。兩人皆出身滿洲正白旗,科場上英年早發(fā),也都在仕途上折過不止一個跟頭,跌而復起。遇到緊急大事,皇上首先想到的還是他們。

英和時以總管內務府大臣、禮部侍郎隨扈,聞變當日,嘉慶帝即命他接任步軍統(tǒng)領兼正藍旗漢軍都統(tǒng),立刻與托津一起趕回京師。步軍統(tǒng)領“掌九門之管鑰,統(tǒng)率八旗步軍京營馬步兵,頒其禁令,以肅清輦轂。凡都城內外,各分汛以直班”,職責極重,例由親信大臣兼任。英和果然不負使命,回京后整肅門禁,加強巡邏,做得有條不紊。莊親王審訊宮中通敵太監(jiān),得知教首林清可能住在黃村宋家莊,告知步軍統(tǒng)領衙門。英和即派張吉等三名精干番役,偽裝成教徒,秘密前行緝拿。此時皇上尚未回鑾,京師情形很復雜,人心驚惶,若派大兵前往,林清必聞風而逃。張吉等由向導宋某帶領,乘著夜色潛入宋家莊,直趨林宅。禮親王昭梿對之記載頗詳:

時由東華門潰散者,已歸告林清,清躊躇竟夕不寐,繞床嗟嘆,然猶希冀曹福昌之逆黨應承于十七日起事者,或有所僥幸,因未逃遁。黎明時,張吉等三人已至其家,扉尚闔,張扣扃久之,林清著燕服出。張吉偽告曰:“城中事已有成,奉相公命,延請入朝?!鼻宕笙策^望,欲登車,其姊闖然出曰:“事吉兇未可知,不可獨往!”張、高等推婦仆地,遂驅車返。婦踉蹌歸,命數(shù)十人追之,車已入南苑門,門遂掩。追者無及,返。

此為九月十七日凌晨之事。作為天理教“天皇”的林清,如此輕易就被拿獲,自然可見其素質連一個農婦都不如。然若非英和快速動手,一旦逃逸,也是個大大的麻煩。緊接著,英和再派護軍速往,將林清家人黨徒一并抓獲。

就在當日,嘉慶帝接山東巡撫同興急奏,得知天理教“首犯劉真空潛匿離京二十八里之沙河”的消息,諭令“英和派明干可靠員弁前往,密行踹緝有無蹤跡”。此一消息中,名字和地點都有誤差,皇上也只是要英和派員密查,豈知已在早晨將之成功捉拿。抓獲林清,迅速審訊,對于肅清宮內和京城天理教徒眾,對于消解他們,也包括滑縣一帶教軍的抵抗,起到很大作用。嘉慶帝喜出望外,當即傳旨嘉獎:“英和督拿要犯,克日就擒,厥功甚巨。英和著交部從優(yōu)議敘。”數(shù)日之后,英和升任工部尚書。

英和重新被重視倚信,也重新以遠見卓識和不茍同的作風,讓不少人,包括皇上感到不爽。當年歲末,以軍費和河工開支浩大,經費短絀,長期任職河道的吏部右侍郎吳璥請開捐例,交戶部核議具奏,戶部尚書潘世恩、侍郎蘇楞額等都贊同暫開捐例。嘉慶帝頗有些動心,命曹振鏞、托津、鐵保、英和四人再行議奏。英和與其他三人看法不同,單銜具奏,極言捐例之弊,稱“開捐不如節(jié)用,開捐則暫時取給,節(jié)用則歲有所余”。他也提出兩項陳裕國之策,“一請仍復名糧之舊,一請多開礦廠”。嘉慶帝不以為然,采納了曹振鏞等人之議,確定暫開捐例,并說:“此朕萬不得已之舉,非以捐例為必可行也。諸臣食君之祿,皆當忠君之事。除此次曾經交議者無庸再行瀆奏外,其余各大臣果有真知灼見,能為裕國之策者,必須字字確切,毫無流弊。不準泛論紙上空談,仍犯議論多而成功少之病?!?sup>這番話,顯然針對的是英和。對于他的“單銜具奏”,也留下很不好的印象。

與任用英和為步軍統(tǒng)領同一天,嘉慶帝還想起那彥成,“命陜甘總督那彥成馳驛兼程來京陛見,并酌帶勇干將備聽候差委”。同日“命江南提督烏爾卿額赴徐州邊界,安徽壽春鎮(zhèn)總兵官喀勒吉善赴潁亳一帶,各帶兵駐守”。僅過一天,又命那彥成直接馳赴軍營。那彥成遠在蘭州,西安將軍穆克登布受命挑選1000名精銳騎兵,交副都統(tǒng)富僧德管帶奔赴河南,晚幾天又奉命再選1000名官兵,備足武器裝備,待那彥成到達西安,即跟隨奔赴前線。

那彥成星夜兼程,途中即上奏征剿方略,計議周詳,主要是怕教軍渡過黃河、或遁入大山,這是他在陜西主持軍務時得到的教訓。十月初八日,那彥成趕到衛(wèi)輝,接受欽差大臣關防,總統(tǒng)軍務,而由京師選調的火器營、健銳營官兵業(yè)已趕到,由楊遇春和楊芳率領的陜軍也匆匆趕來,遵旨悉聽節(jié)制。幾天后,皇上以瀆職罪撤掉溫承惠,軍政大事悉委之彥成,寄望甚殷。

那彥成并不急于進剿。十余年來,他算是久經戰(zhàn)陣,宦場上也是幾番沉浮,知道了教亂之兇險,更深知君心難測、皇恩不定。如果冒險輕進,一旦教軍兇狠反撲,或乘間遠飏,后患無窮。他一面部署軍隊前往扼守通往山區(qū)的要沖,一面請求增調勁旅?;h等地的叛亂仍在繼續(xù),有些地方呈擴大事態(tài),嘉慶帝心急如焚,密諭那彥成,嚴詞督戰(zhàn):

本日接汝折奏,憤恨極矣!大逆林清,勾結滑縣李文成謀危社稷,現(xiàn)在李逆株守滑縣,機不可失。朕日夜焦急,寢食俱廢,望汝速剿大逆,奠安民社。不想汝到衛(wèi)輝,遲疑不進,逗遛觀望,以等兵為詞,大失朕望。具何肺腸,忍心病狂,天良何在?非阿桂之孫,非朕之臣!任汝為之可也。近因溫承惠遲回貽誤,所以用汝,孰意汝之因循疲玩更甚于彼。汝以世家滿洲,不及一山西人,有何顏面立于天地之間乎!賊匪一日不滅,良民一日不安。汝一日不進兵,賊匪多裹脅一日。若等兵齊進剿,須至臘月,彼時賊匪又增數(shù)萬矣。況汝安坐衛(wèi)輝,有何良策不令賊匪裹脅?又有何策不令賊匪竄逸?將此二策明白具奏。直入大內之逆黨,為覆載所不容。稍有人心者,孰不思滅此朝食,而汝漫不關心,可恨之極!可恨朕屢用庸臣,敗壞國事。今日之旨,是汝生死關頭,信與不信,憑汝自議。擲筆付汝,好自為之。三路進兵,攻打桃源道口,以重兵圍住滑縣,勿令一賊潛逃,此為上策,勉力辦理,稍贖重咎。朕計日以待捷音,汝若再有遲疑,朕永不見汝之面矣!

“恨”字滿篇,恨意淋漓,以至于罵罵咧咧,絮絮叨叨,語無倫次,總之督催那彥成趕緊進兵,收復滑縣,捉住所有叛亂之人。

清代皇帝一個個自詡為軍事家,極喜歡在京師遙制數(shù)千里外的戰(zhàn)事。那彥成堪稱國家棟梁,雖十余年間摧挫甚多,畢竟敢于說話,奏稱以數(shù)千官兵對數(shù)萬教軍,攻之有余,圍之則不足;合之可顧一路,分開則不免單弱。他認為不宜急于接仗,而應周妥布置,一鼓而奏功。嘉慶帝讀了也是無話可說,來了句:“看汝造化,無可訓示?!?sup>

彥成自也不敢懈怠,與楊遇春等精心部署,以教軍大部集中于滑縣、浚縣,兩縣之間的道口素為運河雄鎮(zhèn),教徒聚集甚多,決定先行攻剿道口,切斷教軍的聯(lián)系。其時該鎮(zhèn)附近各村住滿教眾,約有兩萬人,聲勢浩大。清兵精銳一部假扮作鄉(xiāng)勇,一經接戰(zhàn)即行潰逃,教軍3000余人呼喊追擊,進入楊遇春的埋伏圈,死傷慘重,士氣大挫。清軍乘勝進擊,連克數(shù)村,完成對道口鎮(zhèn)的合圍。教軍首領徐安國、朱成方等率眾突圍,滑縣和??h教軍也趕來救援,戰(zhàn)斗極其激烈。健銳營和陜西兵皆有畏縮逃避者,楊芳等見勢不好,親斬數(shù)人,方才壓住陣腳。十月二十七日,清軍七路猛攻,先用大炮猛轟,再以馬隊沖擊,惡戰(zhàn)一整日,教軍死傷慘重,只有徐安國帶領一部沖出,在接應下撤入滑縣。清軍緊跟而至,將滑縣三面圍住。接到軍報的嘉慶帝心情大好,傳旨嘉獎,官帽與寶物齊飛,還表示打滑縣要四面圍定,不許教軍脫逃,并反復說自己不會“飭催”。

滑縣古稱滑州,城墻甚堅,城池寬闊,自舉事之后,李文成就多方籌集糧草彈藥,把這里當作根據(jù)地。占據(jù)桃源的劉幗明見情況緊急,親率800勇士,由圍堵薄弱的城北葦塘入城,勸說李文成離開。此時便見出強克捷當日之功:兩腿皆斷的李文成無法行走,周身創(chuàng)傷也未康復,只能坐或躺在大車之上,極大地影響了隊伍的機動性。加上清軍在相鄰地區(qū)布防嚴密,李文成等人先往山東曹縣,走不通;再轉往直隸長垣,也不通;折向輝縣,打算進入太行山。十一月初十日,那彥成從俘虜口中得知訊息,迅速分派大軍,命德寧阿、色爾袞帶領剛剛趕到的吉林黑龍江馬隊官兵急追,又命楊芳、特依順保帶蘭州固原勁兵,繞往輝縣山前要隘堵截。這個判斷是準確的,李文成等果然來也!這位“人皇”在教徒中仍有一定號召力,旬日之間又收攏四五千之眾,在輝縣司寨與楊芳所部遭遇,雖然敢于猛烈沖殺,哪里是固原勁旅的對手?李文成與劉幗明不得已退守司寨,恃寨墻高大,宅內有碉樓,近千教眾據(jù)險而守。一個寨子、一些村民的自衛(wèi)設施,千余名裝備很差的教軍,對清軍自是小菜一碟,楊芳等四面圍定,用大炮轟潰圍墻,一擁而登。李文成等人最后的時刻來了,表現(xiàn)得非常英勇:

李文成避入樓房,楊芳、特依順保、色爾袞、德寧阿率眾直入。該逆等無可逃避,劉幗明自稱其名,持刀躍出,被官兵用槍擊斃。李文成亦對眾稱名,舉火自焚,經官兵搶出,業(yè)已壓斃。查驗尸身,刑傷痕跡顯然。其余賊目及從逆伙黨五六百名,全行殲戮,并無一名漏網。

巨魁已死,規(guī)復滑縣只是時間問題。那彥成以六百里急報奏捷,嘉慶帝興奮異常,再次大加封賞,命從速進攻滑縣,命將李文成、劉幗明“剉尸梟示”。

十二月初十日凌晨,清軍對滑縣五門同時猛攻,復用地道裝填炸藥,轟塌數(shù)段城墻。那彥成和高杞、楊遇春等親自督率前鋒軍校,乘著硝煙,冒險先登,從多處攻入城內。守城教軍有兩萬余人,突圍不成,節(jié)節(jié)殊死抵抗,堅持到中午,終于敗落。最后時刻,徐安國等勸李文成之妻張氏化裝潛出,張氏慨然拒絕,揮雙刀巷戰(zhàn)殺敵,后與女兒自焚身死,誓不投降。此一役也,教軍陣亡近兩萬之眾,近半數(shù)系被燒死,極其慘烈。

從滑縣到京師,六百里加急的紅旌報捷,也就兩天一夜。嘉慶帝得報喜不自勝,“渥沛恩施”,不獨那彥成等前線統(tǒng)帥將領,連所有軍機大臣和一些章京也獲獎勵。他也未忘懲處那些軍中懦夫,降旨枷號流遞。

二、從問責到反思

嘉慶帝對紫禁城之變極度震驚,接下來便要嚴厲問責,大加整治。

九月十六日,即聞變當日,嘉慶帝在白澗行宮,傳旨將步軍統(tǒng)領吉倫和左翼總兵玉麟革職。

次日,傳旨將當直之署護軍統(tǒng)領楊澍曾革職,遣發(fā)伊犁;又以失察,將長期兼管順天府尹事務的協(xié)辦大學士、吏部尚書鄒炳泰貶為中允,將剛卸任順天府尹的李鈞簡貶為編修。同日傳諭王公大臣清查本府有無形跡可疑之人,具結保證;對于三品以下官員及所有軍民鋪戶,命護軍一家家排查,按名點驗,見行蹤詭秘者即行拿問。回京以后,更是大力追究相關人員責任,陸續(xù)予以懲處。

十八日,以督察不力,將直隸總督溫承惠革職留任。

十九日,亦即回京當日,嘉慶帝命將直隸通永道道員任烜革職。以上皆屬失職給予處分,而真正的整頓,自上而下,首先從內閣開始,從大臣開始。九月二十日,令大學士慶桂、劉權之原品休致,諭曰:

古人七十致仕,雖平素才猷卓越者,精力就衰,即不肯貽笑素餐;況才具素本中平,年齒既邁,仍居高位。其職守所在悉屬曠瘝,而賢路轉因而阻塞?,F(xiàn)當整飭紀綱之時,當先行于貴近,大學士慶桂、劉權之俱年老多病,于所管事務不能盡職,著均以原品休致。

說是保留體面,實則一句“才具素本中平”、“貽笑素餐”,就讓二人丟盡了臉面。同日,命刑部尚書祖之望、禮部尚書王懿修原品休致,大約是查得二人未入宮應變,斷然令去職還鄉(xiāng)。

對于滿族大員失職、在旗官員從逆、宗室成員信教,嘉慶帝更是毫不留情。前面所記豫親王革爵尚在其后,僅以家仆陳爽參加宮變先被罰俸10年。宗人府又審出宗室??等虢讨?,雖未參加教亂,事先亦不知變亂陰謀,也被斥為“背本喪心”,??蹬c二子、侄子“俱著革去黃帶子,即日發(fā)往盛京,嚴行圈禁,永遠不赦”。

至于林清曾倚為強援的軍中同黨,曹綸、曹福昌父子,至十月間也被查明,亦英和之功:

后于十月間,步軍統(tǒng)領英公和因訪獲曹福昌從逆有證,遂逮其父曹綸至,御訊于豐澤園,即時正法。以失察故,革祿康、裕瑞職,發(fā)往盛京居住。曹福昌臨刑時,告劊子曰:“我是可交之人,至死不賣友以求生也?!?sup>

曹綸也是拒不交代,使親自審訊的皇上惱怒至極,立誅之。怒猶未解,復下旨以漫無察覺,將正黃旗漢軍都統(tǒng)祿康、副都統(tǒng)裕瑞一擼到底,發(fā)往盛京,永不敘用。如此仍覺不解氣,又將該旗前任都統(tǒng)福慶、副都統(tǒng)德麟、副都統(tǒng)拴住一律革職。

先發(fā)現(xiàn)宮中太監(jiān)和蘇拉作為教軍內應,后又陸續(xù)審出皇族和在旗之人、軍中職官居然成為教徒,有的死心塌地、執(zhí)迷不悟,讓嘉慶帝憤恨郁悶,也讓他思考和尋覓問題的根源:失敗在教育。次年二月,文華殿舉行仲春經筵,直講官英和、曹振鏞進講《孟子》“經正則庶民興”,講畢,照例是皇上宣說御論:

人心不正之故,總由邪說橫行也,其咎在上而不在下,蓋有故焉。為人上者不能彰明教化、宣揚禮義,司牧之官惟知尸祿保位,視民如草芥。德不修,學不講,乃有奸徒煽惑,假邪說以誣民。愚頑自趨陷阱而不覺,世道沉淪,未能挽救,誰之咎歟?正己治人,實為探本之論;謹身率下,誠為不易之理。不必責人之趨向不端,曷不自省己之行為?未有不知者也,逆來順受,又何怨乎!人君為世道計,在一心樞機之所發(fā),轉旋風氣,惟在敬敷五教,躬行實踐,為庶民之準則。形端表正,其應如響,不可忽也。堯舜以來,真正不易之常經,即在倫常日用之間,非新奇之事也。常經既復而歸于正,皆知五倫之道為吾真是,勃然咸興于善,則邪慝皆潛移默化矣。人倫明于上,小民親于下,烏有干名犯義之舉,同歸于正之功用,全在培養(yǎng)心德,誠至理也。

下面是桂芳和潘世恩進講《易經》“遏惡揚善,順天休命”,同樣很有針對性,嘉慶帝也是長篇御論,煞費苦心。

事變之后,嘉慶帝親自撰寫了一系列文章,如《遇變罪己詔》、《盡心竭力仰報天恩諭》、《報天恩肅吏治修武備諭》,文中多有自責,如說“朕無知人之明,乏馭世之才”,不可謂不深刻,然語義一轉,便將譴責的矛頭指向臣下。十九年閏二月,御史申啟賢上奏,請求重申地方官定期巡歷鄉(xiāng)村,以宣揚教化,責成吏治。嘉慶帝隨即降諭,稱教亂之起,除個別大奸巨滑如李文成、林清之輩,大多數(shù)都是一些為利益驅使的附和之徒,而致亂之由,“實因州縣各官因循怠玩,不能教養(yǎng)之所致也”,提出:

今欲化民俗,先飭官常。著各省督撫大吏,倡率各州縣官,受任一方,即以一方之民事為己責,勸農桑,興學校。民之所利,亟為興之;民之所苦,亟為除之。無論通都僻壤,公務之暇,輕騎減從,親赴閭閻,體察民情,旌別淑慝,綏集善良。而發(fā)奸摘伏,亦隱寓其中。一邑舉其職,則一邑安。一郡舉其職,則一郡安。由郡而省,吏治修明,民氣和樂,而天下安矣。朕諄諄訓誨,爾長吏其共勉之。

諸事略定,一場由上而下的全國大宣教即行展開。

三、江西的宣教

京師發(fā)生如此重大的事變,很快就傳遍全國,正在江西學政任上的王鼎自是十分震驚,卻也未見上疏言事,說些什么好呢?皇上所下諭旨,及所撰一系列御制文頒發(fā)之后,如一粒石子扔入老池深潭,撲通一聲,幾圈漣漪,又告平靜,政壇基本上不見改觀。

九月二十五日,癸酉之變之后第10天,王鼎再上謝恩折。遠在數(shù)千里之外的他,還不知道京師發(fā)生的驚天大事,只是就連任學政恭折謝恩,照例要表達一番感激涕零、思報天恩之意,也再一次提到“邀圣主特達之知”和衷心感戴之情。王鼎言出肺腑,雖避不開一些套話,表露的真誠仍讓皇上欣慰。這正是颙琰需要精神撫慰之時,值得注意的是該折御批:

實心化導,改邪歸正。勉之。

字體比通常略大,放在一則謝恩折后面,有些莫名其妙,卻極能體現(xiàn)皇上當時心情,王鼎自能意會。

就在王鼎拜折的幾天前,嘉慶帝前往瀛臺,親自審訊林清和宮中內應的幾個太監(jiān)。此類審訊需要皇帝主持嗎?當然不,可颙琰很愿意參加,自打白蓮教起事開始,他就有選擇地將一些教首弄來問問,對有的口供也很重視。嘉慶帝有一個心結和無數(shù)懸疑:這些太監(jiān)為什么會背叛朝廷?還有哪些在宮中潛伏?是何原因使他們冒死從教?經過幾天幾夜的熬審和酷刑,所有皇上能想到的疑點都被反復逼問,號稱“天皇”的林清早已全盤吐露,內應太監(jiān)所知更是有限,能交代的早就交代凈盡??杉螒c帝還是親至審訊現(xiàn)場,聽從教內監(jiān)劉得才等哭喊主子饒命,笑著對爾輩說已不再是他們的主子,看看“林天皇”的狼狽模樣,應也有一種滿足在焉。

后來審訊曹綸父子,也是帝駕親臨,也是想問個明白:八旗世仆和朝廷親授武職,怎么就與林清之流搭上關系?怎么就上了邪教的道兒?不料曹福昌態(tài)度強硬、拒不交代,幾句話不合,即欽定死罪,喝令帶出;接著審獨石口都司曹綸,身為四品職官,已知不免,應答時倔強不服,惹惱了皇上。一次次審訊和痛苦反思,嘉慶帝從來不在自身和體制上找原因,把所有責任都推給地方官員,歸結為教育方面的失誤。

王鼎奏折到京應在十月下旬,京師及近郊已經將天理教信徒肅清,對李文成部眾的攻剿仍在進行中。就是在這種情形下,嘉慶帝批復了王鼎之折,其所說的“改邪歸正”,所指自是會黨中人;而“實心化導”,則對他以及所有學政提出了要求。

在奏折中,王鼎曾多次提及作為皇上“特達之知”的榮耀。怎樣做圣天子的特達之知?想也不外乎體諒圣衷,忠貞勤慎,積極去做好應分之事。二十一年二月,王鼎附折呈報了兩份告示,是他兩年來響應皇上號召,在江西的具體實施,資料難得,茲酌加引錄:

為“正經黜邪,以端風教”事

……國家深仁厚澤,淪肌浹髓,皇上勤求治理,崇學校、正人心,不憚宵旰之勞,為海內謀乂安者至詳且悉,兆民生計昌期,自宜秀良者詩書,拙樸者農桑,或服賈牽車,或庀材治事,范身于名教綱常之地,樂業(yè)于作息耕鑿之恒,孝爾父,敬爾兄,訓誨爾子弟,節(jié)儉爾財用,和睦爾宗族姻鄰,以共享升平之福。本部院恭膺簡命,視學茲土,于士習民風時加咨訪,每于按臨州郡日接見士子,諄諄以正學為勖,并諭以訓俗型方之道、熏德善良之方。該省士秀民淳,遵循自易。顧念自蒞任以來,如瑞金之盧禮明等結盟拜會,崇義之鐘體剛等糾結添弟會匪,長寧之郭秀峰、羅曰彪等分黨結盟,而余干之朱毛俚、胡炳耀等竟敢于光天化日之下陰結匪類、編造逆詞,罪大惡極,覆載不容!……自來傳習邪教為首者,多系無賴游民,假神鬼無稽之談,斂錢營私。小民被其煽惑,信其可以求福獲利,遂至墮其術中,及至敗露,同罹法網。而首先倡惡之人身被極刑,父母妻子連坐,為禍更烈。所謂邀福利者轉成禍害之藪,覆轍了然,足為炯戒。夫以有用之歲月、易匱之財帛,詭隨邪僻,供其浮靡,無利而有害,求福而速禍,雖至蠢愚,亦當醒悟。與其念經燒香、齋醮于無名之鬼神,何如修甘奉旨、求悅于生我之父母?與其結盟拜會酒食于異姓之匪黨,何如均財篤愛相歡于同氣之兄弟?況留余資以養(yǎng)妻子,安本分以守田廬,在家為孝子悌弟,居鄉(xiāng)為善士端人,共敦禮讓之俗,咸遵忠孝之經,不但邪說偽行無從售其術,即盜賊匪僻亦無從匿其蹤。一方之人心正,則一方之風俗美,風俗美則天心亦順,并水旱疫癘之疾亦不作矣。福利之說,孰大于是?

江西并非一塊安定的綠洲。由告示可知,不少州府都有會黨活動,名目繁多。作為學政的王鼎配合督撫,在各府州縣學校中推廣儒家經典,提倡正統(tǒng)教育,以求從讀書人做起,端正風習。王鼎出身貧家,深知生存之艱,在告示中細說邪教騙人錢財之害,委曲詳盡,如一位老鄉(xiāng)親。他所提出的“人心正”和“風俗美”,在任何時代都不過時。

王鼎還及時跟進大案要案,針對教民活動較多地區(qū),如臨近福建的建昌府,發(fā)布專門告示,諄切勸諭:

爾等生逢圣世,自當從正黜邪,間遇匪徒入境,即互相覺察,鳴官首治。其平居父兄子弟務當各守生業(yè),切弗被人誘惑,或自蹈典刑。該府士習甲于江右,讀書明理,通知大義,即窮鄉(xiāng)僻壤,亦有秀異杰出者生于其間,更當廣為論說,俾愚夫愚婦知正理之易行、邪說之宜遠。鄉(xiāng)里多善人,邪慝自無所容身于其間矣。正人心而美風俗,毋得視為具文也。凜之,戒之!

讀書明理,是任何國家民族、任何時代的不易之論。而古今中外所有的邪教謠言惑眾,正在于誘騙不讀書、不明理之人。王鼎要求士子和生員“廣為論說”,引導鄉(xiāng)民,也是一片苦心。

  1. 《國朝耆獻類征初集》第五冊,卷三十一。
  2. 《清高宗實錄》卷一三五三,乾隆五十五年四月甲戌。
  3. 《清仁宗實錄》卷一〇九,嘉慶八年閏二月己丑。
  4. 《清朝野史大觀》卷一,仁宗之遇刺。
  5. 《清仁宗實錄》卷一一〇,嘉慶八年三月癸亥。
  6. 《清仁宗實錄》卷一一一,嘉慶八年三月甲子。
  7. 《嘉慶道光兩朝上諭檔》第八冊,嘉慶八年五月初三日。
  8. 《清仁宗實錄》卷一四四,嘉慶十年五月己酉。
  9. 《清仁宗實錄》卷一四九,嘉慶十年八月丙午。
  10. 《清仁宗實錄》卷一九六,嘉慶十三年閏五月癸酉。
  11. 《嘉慶道光兩朝上諭檔》第十六冊,嘉慶十六年四月二十四日。
  12. 《清仁宗實錄》卷二四四,嘉慶十六年六月壬子。
  13. 《清仁宗實錄》卷二四四,嘉慶十六年六月壬子。
  14. 《清仁宗實錄》卷二四四,嘉慶十六年六月癸丑。
  15. 愛新覺羅·颙琰:《御制文二集》卷二,《訓諭八旗簡明語》。
  16. 《清仁宗實錄》卷二一四,嘉慶十四年六月戊午。
  17. 錄副奏折:鐵保等,奏請以鹽城知縣王伸漢調補山陽縣知縣等事,嘉慶十三年十月二十八日。
  18. 錄副奏折:鐵保,奏為復訊查賑委員李毓昌因虧欠自縊事,嘉慶十四年五月二十五日。
  19. 錄副奏折:汪日章,題為江蘇候補知縣李毓昌奉委查辦山陽縣賑務事竣回寓因病自縊身死事,嘉慶十四年三月二十一日。
  20. 《清仁宗實錄》卷二一一,嘉慶十四年五月辛未。
  21. 《嘉慶道光兩朝上諭檔》第十四冊,嘉慶十四年五月十二日。
  22. 錄副奏折:鐵保,奏報拿獲李毓昌案內原用長隨李祥等解交刑部事,嘉慶十四年六月初十日。
  23. 錄副奏折:吉綸,奏為查到派赴山陽縣查賑委員李毓昌死因傳聞事,嘉慶十四年六月初六日。
  24. 錄副奏折:鐵保,奏為遵旨訪查山陽縣查賑委員李毓昌身死案事,嘉慶十四年七月初一日。
  25. 《嘉慶道光兩朝上諭檔》第十四冊,嘉慶十四年六月二十九日。
  26. 《清仁宗實錄》卷二一五,嘉慶十四年七月己未。
  27. 《嘉慶道光兩朝上諭檔》第十四冊,嘉慶十四年七月初六日。
  28. 清同治《即墨縣志》卷九,人物·名臣。
  29. 《嘯亭雜錄》卷八,李毓昌。
  30. 《嘉慶道光兩朝上諭檔》第十四冊,嘉慶十四年七月初一日。
  31. 鄂山,題為查明前任江蘇山陽縣已故知縣王伸漢分賠核減銀兩無力完繳請豁免事,道光九年五月一日。其未說明王伸漢四個兒子何時被遣發(fā),是否都被陸續(xù)發(fā)配,但敘述中似乎家鄉(xiāng)沒有兒子。
  32. 《清仁宗實錄》卷二一五,嘉慶十四年七月己巳。
  33. 《嘉慶道光兩朝上諭檔》第十四冊,嘉慶十四年七月初一日。
  34. 錄副奏折:永璇等奏折附片,呈已革山陽縣知縣王伸漢供單,嘉慶十四年七月二十三日。
  35. 《清仁宗實錄》卷二一七,嘉慶十四年八月丁巳。
  36. 錄副奏折:永璇等奏折附片“呈查賑委員分發(fā)同知林永升供單”,嘉慶十四年七月二十三日。
  37. 《嘉慶道光兩朝上諭檔》第十四冊,嘉慶十四年七月初十日。
  38. 《嘉慶道光兩朝上諭檔》第十四冊,嘉慶十四年七月十一日。
  39. 《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下編,卷一二。
  40. 《清仁宗實錄》卷二一五,嘉慶十四年七月己巳。
  41. 《嘉慶道光兩朝上諭檔》第十四冊,嘉慶十四年七月十四日。
  42. 《嘉慶道光兩朝上諭檔》第十四冊,嘉慶十四年七月十七日。
  43. 《嘉慶道光兩朝上諭檔》第十四冊,嘉慶十四年八月二十九日。
  44. 《清史稿校注》卷四九六,忠義三·趙綸等。
  45. 《清仁宗實錄》卷二七九,嘉慶十八年十一月庚寅。
  46. 民國十九年《重修滑縣志》卷一三,職官·宦績,引錢儀吉《珩石齋記事稿》,曰:“公聞變,率吏役數(shù)十輩出御賊,巷戰(zhàn)久之,賊益眾,吏役爭擁公且戰(zhàn)且走,出滑城,旦至封丘。當是時,公將赴開封,求急調兵擊賊以復滑,頓曳不能行。封丘令全福勸稍休,而即夕白太守。太守曰:‘吾聞滑破,不得令聲息,為死矣,已申省,強君義不可不死?!D淇は鴱娜葜^公曰:‘聞賊據(jù)滑,勢張甚大,非厚集兵力不能擊,旦夕不得復矣。將奈何?’公大慟曰:‘城不得復耶?我死后矣!’起立問曰:‘有朝服乎?’則曰有。全福入取朝服奉公,公受而服,望闕北面再拜訖,為書致其同年生席元榜,屬善教二子,諭二子事席君如其父,賦詩一章,曰:‘吾必為厲鬼殺賊?!丝O。后城破三日也。”
  47. 《嘉慶道光兩朝上諭檔》第十九冊,嘉慶十九年四月二十六日。
  48. 見《清仁宗實錄》卷二八八,嘉慶十九年三月壬子,御制書裕豐獲咎事。
  49. 《嘯亭雜錄》卷六,癸酉之變。
  50. 《清仁宗實錄》卷二七四,嘉慶十八年九月辛巳,諭軍機大臣:“所有托津等訊出從逆太監(jiān),現(xiàn)據(jù)二阿哥奏交五名外,又續(xù)交九名。托津等陸續(xù)訊出如尚有在逃者,著步軍統(tǒng)領、順天府、五城及內務府番役,一體嚴拿務獲?!?/li>
  51. 《清仁宗實錄》卷二七四,嘉慶十八年九月庚辰。
  52. 《嘯亭雜錄》卷六,癸酉之變。
  53. 《清仁宗實錄》卷二七四,嘉慶十八年九月庚辰。
  54. 《嘯亭雜錄》卷六,癸酉之變。
  55. 《清會典》卷八七,步軍營。
  56. 《嘯亭雜錄》卷六,癸酉之變。
  57. 《清仁宗實錄》卷二七四,嘉慶十八年九月庚辰。
  58. 《清仁宗實錄》卷二七四,嘉慶十八年九月辛巳。
  59. 《皇朝經世文編》卷二六,戶政一,開源節(jié)流疏。
  60. 《嘉慶道光兩朝上諭檔》第十九冊,嘉慶十九年正月十二日。
  61. 《清仁宗實錄》卷二七四,嘉慶十八年九月己卯。
  62. 《清仁宗實錄》卷二七七,嘉慶十八年十月己酉。
  63. 《那文毅公奏議》卷二八,《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96冊,第49頁。
  64. 《清仁宗實錄》卷二七九,嘉慶十八年十一月戊子。
  65. 《嘉慶道光兩朝上諭檔》第十八冊,嘉慶十八年九月二十日。
  66. 《清仁宗實錄》卷二七六,嘉慶十八年十月甲辰。
  67. 《嘯亭雜錄》卷六,癸酉之變。
  68. 《清仁宗實錄》卷二八四,嘉慶十九年二月甲午。
  69. 《嘉慶道光兩朝上諭檔》第十九冊,嘉慶十九年閏二月十一日。
  70. 朱批奏折:王鼎,奏為奉諭續(xù)任學政謝恩事,嘉慶十八年九月二十五日。
  71. 朱批奏折:王鼎,呈出示通省各府州屬“正經黜邪,以端風教”稿清單,嘉慶二十一年二月初六日。
  72. 朱批奏折:王鼎,呈出示建昌府屬“嚴查邪匪,以正民風”稿清單,嘉慶二十一年二月初六日。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