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的語言藝術(shù)
《論語》這部書不論在中國思想史還是在世界文化史上,都有著重大的影響。它雖然是語錄體著作,但是,依然有著不可忽視的藝術(shù)成就。其語言特點,尤為突出。
洗練質(zhì)樸 流暢自然
《論語》之前的散文,如《易經(jīng)》、《尚書》等,其語言樸拙,大都古奧難懂,所謂“周誥殷盤,佶屈聱牙”(韓愈《進學(xué)解》)?!墩撜Z》揚長避短,一變而為“句之易道,義之易曉”(王禹偁《答張扶書》),達到了洗練質(zhì)樸,自然流暢的境地。
《論語》語言簡潔凝煉。它往往用最經(jīng)濟的話,完美地闡明所要表達的內(nèi)容。如魯哀公問孔子怎樣使民服,孔子說“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為政》),從正反兩面入手,指出提拔正直的人還是提拔邪惡的人,是使民“服”與“不服”的關(guān)鍵,闡明了自己深刻獨到的見解。簡潔明了,凝煉有力。再如“巧言令色,鮮矣仁”(《學(xué)而》),只有七個字,便概括了善于花言巧語、阿諛逢迎一類人的特點,揭穿了這種人道德惡劣的實質(zhì)。再如: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衛(wèi)靈公》)
季康子問政于孔子??鬃訉υ唬骸罢撸?;子帥以正,孰敢不正?”(《顏淵》)
子路問政,子曰:“先之勞之。”請益,曰:“無倦?!保ā蹲勇贰罚?/p>
或明理,或教人,無不言簡意賅,深刻明快,不見點滴廢語虛墨。
孔子反對過分講究文辭藻飾,以為“文勝質(zhì)則史”(《雍也》),他主張質(zhì)樸自然,把清楚地表達內(nèi)容放在首位,所謂“辭達而已矣”(《衛(wèi)靈公》)?!墩撜Z》遵循了這條原則,不事雕琢,以達意為準,處處體現(xiàn)出質(zhì)樸無華的本色。在《季氏》篇里,記有一段孔子與冉有、季路談?wù)撜碌脑挘骸坝袊屑艺?,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边@段話,內(nèi)在的邏輯性很強,言辭非常樸實,清楚地闡述了自己的看法,指出統(tǒng)治者不能只為國民的少寡和財貨的匱乏憂慮,更可怕的是貧富的懸殊和社會的動亂?!墩撜Z》中還有不少近乎口語的語言,如“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雍也》)、“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為政》)、“孰謂陬人之子知禮乎?入太廟,每事問”(《八佾》)、“過而不改,是謂過矣“(《衛(wèi)靈公》)等,都明白如話,似談家常,通俗質(zhì)樸。魯迅說,《論語》“其文辭皆略無華飾,取足達意而已”(《漢文學(xué)史綱要》),正指出這些語言的特質(zhì)。
《論語》語言不僅洗練質(zhì)樸,而且自然流暢?!缎l(wèi)靈公》篇中有這樣一節(jié)文字:
師冕見,及階,子曰:“階也?!奔跋?,子曰:“席也?!苯宰?,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
這段文字記敘了盲人樂師冕見孔子的情形。它不僅富有真切感,使人如同目睹,而且文辭流暢,富有節(jié)奏美。再如“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子罕》)、“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衛(wèi)靈公》)等等,都不減行云流水之趣。
《論語》語言的自然流暢,在語勢和節(jié)奏上,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像“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述而》),“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子罕》),前者形式對仗,音調(diào)和諧;后者采用排比,鏗鏘有力,似格言,像詩句,讀起來語勢如注。
《論語》中的一般敘述語言,也都朗朗上口。如孔子談撰文:“為命,裨諶草創(chuàng)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里子產(chǎn)潤色之?!保ā稇梿枴罚┻@段被明代學(xué)者李贄稱為撰文秘訣的文字,非常自然地敘述了一次制作文告的過程。句式相似,而長短相間,給讀者以瀏亮明快的感覺,猶似自己沖口而出。
《論語》語言的洗練質(zhì)樸、流暢自然,是形成易讀易懂易記特點的重要因素之一,它為廣泛的流傳提供了有利條件。
生動形象 饒有趣味
《論語》語言的生動形象和饒有趣味,首先表現(xiàn)在人物語言的個性化上。《論語》并非文學(xué)作品,而讀完之后,總有幾個活生生的人物形象留在讀者腦海里。不必說孔子的形象,他如純樸直率的子路、篤信好學(xué)的顏淵、穎慧善談的子貢等等,無不各具神態(tài)。他們用各自的語言,勾勒了自己的形象,給讀者留下了鮮明深刻的印象。子路“好勇力,志伉直”(《史記·仲尼弟子列傳》),當(dāng)孔子獨美顏淵時,他立即追問:“子行三軍則誰與?”(《述而》)一句話便把他的不服、不滿和心胸的狹窄全部袒露出來。不僅以勇力自恃的神態(tài)躍然紙上,而且充分地表現(xiàn)了率直魯莽的性格,既可笑又可愛。
與子路不同,子貢是“言語”科的學(xué)生,自然是文質(zhì)彬彬,別有風(fēng)度。他認為孔子學(xué)識淵博,德才超凡,但對孔子的沒有做官,惑而不解,于是問孔子:“有美玉于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孔子會心地回答:“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保ā蹲雍薄罚┳迂暿褂梅浅N竦恼Z言,了解了老師的志向,充分表現(xiàn)出他善于辭令的特點,這同子路的直率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契訶夫曾要求在文學(xué)作品中,“每個人都應(yīng)該說他自己的話”,而《論語》所記,則是每個人實際說的話,因此愈顯生動有趣,談笑風(fēng)生。
《論語》語言的生動形象和饒有趣味,還表現(xiàn)在善于設(shè)譬用喻上。這在諸子散文中是有開創(chuàng)之功的。其后的《孟子》、《莊子》、《荀子》、《韓非子》等,雖都有此特點,而自《論語》始?!墩撜Z》中的譬喻,以新穎通俗見長?!蹲訌垺菲杏腥缦乱徽拢?/p>
叔孫武叔語大夫于朝曰:“子貢賢于仲尼?!弊臃安愿孀迂?。子貢曰:“譬之宮墻,賜之墻也及肩,窺見室家之好。夫子之墻數(shù)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門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p>
以宮墻的高低和窺見的難易作譬,用“室家之好”、“宗廟之美,百官之富”為喻,通俗形象地解釋了自己學(xué)淺識薄,容易被人理解,而孔子雄深雅厚,難為常人攀識,所謂“陽春白雪,和者蓋寡”,說明了深藏淺露的道理。淺明易懂,貼切生動。他如:“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為政》)、“今之孝者,是謂能養(yǎng)。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乎?”(《為政》)、“君子之德風(fēng),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fēng),必偃。”(《顏淵》)等等,都是通過形象的比喻,使抽象的事物具體鮮明,具體的事物生動形象,易解有趣。
《論語》語言的生動形象,在一些描寫性的語言上,也可以體現(xiàn)出來??鬃尤ヒ娔献樱白勇凡徽f”(《雍也》);孔子說,他如果去海外傳道,跟隨者可能只有子由,“子路聞之喜”(《公冶長》)。一個“不說”,一個“喜”,把子路的內(nèi)心世界的變化和直率外露的性格,生動地描繪出來了。蘇軾曾有兩句詩贊美吳道子的畫:“覺來落筆不經(jīng)意,神妙獨到秋毫顛?!薄墩撜Z》語言的生動形象,饒有趣志,何嘗不是如此!
富有哲理 含意深邃
《論語》中有許多含意深邃的語言,數(shù)千年來一直活在人們的口頭上。如“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伞?、“學(xué)而不厭,誨人不倦”(《述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衛(wèi)靈公》),“敏而好學(xué),不恥下問”、“三思而后行”(《公冶長》)等等,有的成為固定的成語,有的成為生活的格言,也有的成為人們的座右銘。這些語言的顯著特點之一,就是蘊藏著豐富的哲學(xué)道理。由于它們大部分是從繁蕪紛紜的社會現(xiàn)實和薄積厚累的實踐經(jīng)驗中,進行分析綜合、高度概括、抽象提煉出來的,因而含有較多的樸素辯證法的因素。像“學(xué)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xué)則殆”(《為政》)這個著名論斷,就十分凝煉地概括了“學(xué)”與“思”相輔相成的關(guān)系?!安粦嵅粏?,不悱不發(fā),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fù)也”(《述而》),指出“教”要根據(jù)“學(xué)”的實際情況啟發(fā)誘導(dǎo),包含著條件論、內(nèi)因論的觀點。他如“欲速則不達”(《子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小不忍則亂大謀”(《衛(wèi)靈公》)、“后生可畏”(《子罕》)等,都或多或少地體現(xiàn)了事物互相聯(lián)系和發(fā)展變化的觀點、矛盾轉(zhuǎn)化的觀點。固然,這些論斷里也有唯心主義的成分,因此不能同唯物辯證法相提并論,但在當(dāng)時的歷史條件下,已經(jīng)是難能可貴的了。像在對待人的問題上,孔子提出要全面考察,“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為政》),“聽其言,觀其行”(《公冶長》),不隨世茍同,“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衛(wèi)靈公》),實事求是地作出評價,并且要求“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衛(wèi)靈公》),這些論述,至今仍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論語》的語言,不僅富有哲理,而且警策含蓄,用意深遠,耐人尋味。高度藝術(shù)性的語言,大都以有限之筆,含無窮之意,所謂“發(fā)語已殫,而含意未盡。使夫讀者望表而知里,捫毛而辨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劉知幾《史通·敘事》)。《論語》不乏其例。如:“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子罕》),不僅僅是對松柏的禮贊,可以說,它是熔注了豐富的社會內(nèi)容而高度藝術(shù)化了的語言,給人啟迪。后世無數(shù)有氣節(jié)的詩人,用它贊頌英雄俊杰,譽美高風(fēng)亮節(jié);更多的正直之士,在艱難困苦的惡劣環(huán)境中,警喻自慰,勉勵友人,因而度過嚴酷的歲月,迎來明媚的春光。松柏,成為高尚品格的象征。又如“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子罕》)。人們從這里領(lǐng)略的,絕不止于孔子望河興嘆,而是神會得更深更廣。后人或把它作為自強不息的警言,或借以抒發(fā)壯志未酬的悲憤,就是最好的證明。清代著名的散文家劉大魁在《論文偶記》里說:“理不可以直指也,故即物以明理?!薄袄怼笔欠窨梢灾敝盖也徽摚凹次镆悦骼怼眳s實在道著了《論語》這類語言的妙處,而且所明之理,意深味濃。
總之,作為我國早期的散文,《論語》在語言方面的成就是顯著的。它不僅為其他諸子散文作了個榜樣,而且對后世文學(xué)的發(fā)展,也有不可低估的影響。即使今天,依然展示著強大而持久的藝術(shù)生命力。
- 本文發(fā)表于《語文函授》1981年第1期第10-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