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失眠的人能懂

除非把我扔回湘西南老家，只要在北京，失眠是沒有辦法徹底治愈的。

通常，剛上床的時候不知道自己會失眠。喝點水，看看書，聽聽音樂，也就有要睡的感覺了。去趟衛(wèi)生間，躺下來，把臺燈關(guān)掉，在被子里動一動，找到一個最舒服的姿勢。一切似乎風(fēng)平浪靜。

“澆花的時候會不會澆多了，水會不會從花盆下的盤里溢出來？……好像澆得也不是很多……北方水堿重，在地板上干了又是一道水漬，擦也擦不掉。要不要起來看看？算了算了，起來一折騰又沒有睡意了……還是起來看看吧，要不一直想著這個事更睡不著……”——忽然，一個清醒的自我從這團(tuán)亂麻里跳出來。幾間房之外，芥豆之微，那盆花好生生怎么會跑到我腦子里來的？——這就是失眠的前兆。

我想好了，就算地板被水淹了，我也不起來。道理既明，又可以安然入睡了。

吃剩的沙拉有沒有收到冰箱里去？今天沒和吳菲打招呼就先走了，她會不會生氣？明天上午老板要是問我這個月怎么才做了這么點業(yè)績，我怎么說？……問題一個比一個大，一個比一個深，他們有自己的組織，自己的首領(lǐng)，驅(qū)趕著它們，排著隊擠進(jìn)我的腦子里來，完全不受主觀控制。

眉頭越鎖越緊，把眼皮上方擠得生疼，開始用兩邊臉輪流揉枕頭，仿佛想把腦子里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擠揉出去。沒有效果。這些動作反倒刺激了它們，開始還是很講規(guī)則地一個一個冒出來，漸漸變得交錯混亂，亂竄亂射，連十年八年前的事情，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事情都在腦子里亂閃。

越來越睡不著，想索性起來走一走，看看電視重新再睡。又一想，重新睡的結(jié)果很可能是剛才的情形又重來一遍。——我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決定在黑暗中默默忍耐。

有些微微發(fā)熱，一只腳踢開被子，冷，又把腳縮進(jìn)來。把脖子上的被子松了松，胸前涼了一片，后背卻像躺在曬熱的水泥地上，炮烙之刑應(yīng)該是這種感覺的放大，我明白了，不是氣溫的原因。全身涼涼地出了汗。汗一出來，身上虛虛的，腦子卻更清醒了。

難怪把高興的時候說成是快活，“歡愉嫌夜短”，當(dāng)然是快的。只有在這樣失眠的夜晚才能深切體會到“永生”的意味。此時我如果不執(zhí)意和失眠抗?fàn)?，爬起來就能寫出半本哲學(xué)著作來。

腦子里越來越雜，越來越亂，越來越混沌，最后絞結(jié)成一團(tuán)隱隱的巨響。有千軍萬馬在霧夜里銜枚疾走；有億萬個人同時在你耳邊說話；有一列火車開進(jìn)你的腦袋里，甚至能聽到鐵輪摩擦的聲音；細(xì)聽，又什么聲音都沒有，只剩下一個空腦殼空蕩蕩地疼著。這到底是幻覺，還是人在精神崩潰的邊緣感知到了自然界的超聲波，不知道。“大音希聲”大概就是這個感覺。戲劇舞臺上瘋狂的人和死去的人對話，和冥冥中的神秘力量對話，大概也是這么回事。這個世界上的哲學(xué)、迷信、科學(xué)、野心、毒計、狂想曲、游仙詩、政治陰謀，諸如此類應(yīng)該就是在這種背景聲下面產(chǎn)生的！

此時，窗簾已經(jīng)泛白，人也奄奄一息，掙扎著睡了過去。準(zhǔn)確地講是經(jīng)歷了徹夜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后昏死過去。醒來后的渾身酸痛會告訴你昨天晚上確實受過這樣的酷刑。

治失眠，沒有什么特效藥，最好的藥物就是少用腦。要想少用腦就要少涉足名利場、官場，少在大城市生活。最好找一個小城市，做一份簡單偏體力的工作——這種治療方法一般不會被人采納。

安眠藥和中藥湯劑都有效，都只能取得短時間的效果。

單位要做人事調(diào)整；有朋友半夜跑來哭訴失戀或失業(yè)；美容院的小姐開始建議你用升級的護(hù)理品……只要隨便發(fā)生一件半件這樣的事，多管用的藥都會白吃。

俗話說，久病成醫(yī)，我試驗出了一些行之有效的精神療法，可以隨用隨丟，不用跑醫(yī)院，不花錢，有興趣的不妨試試。

首先是晚九點后就不要想復(fù)雜的問題了，也不要接任何工作上的電話，讓自己腦電波的頻率慢下來。這是有科學(xué)依據(jù)的，腦電波慢了才能進(jìn)入休息狀態(tài)。可以看看旅游、音樂、科教類的節(jié)目。不要看電視劇和娛樂欄目，高興憂傷之類的情緒反應(yīng)都不利于睡眠，萬一劇情過于懸念，胃口被吊起來那就更糟糕。最好是出去散散步，不要去車多人多燈多的地方；也不要去固定的公園，免得一進(jìn)去就條件反射地想同樣的問題。不妨往一些僻靜的，車開不進(jìn)去的小巷道走走，看一些平時看不到的人和事——

一只狗在煤堆里拱嗅，忽然被人踢了一腳似的躥開，躲在對面墻根察看動靜，周圍連只貓都沒有，它自己嚇了自己一跳。

小門臉冒著煙，戴花邊帽子的新疆人在烤羊肉串，臉上掛著個黑皺的笑容，看著手里吱吱響的肉。旁邊坐著他的妻子，也是一張早衰的臉，懷里抱著一個嬰兒。嬰兒的臉黑紅黑紅，帶著煤灰色，手在媽媽胸前抓著，像是要吃奶，肥箍箍的腕子露在外面，只有那里是白的。一家人煙熏火燎地討個溫飽。

老太太站在樹下，笑瞇瞇的，傾聽的樣子看著對面，對面只有一堵破墻。

一個白白的男孩穿著校服坐在雜院門口。院子里肥皂水和蚊子藥的味道直撲到街上來。他媽媽在看不見的地方扯長聲氣罵他。他端著個空碗，另一只手用筷子在地上畫，興許是某個女同學(xué)的名字……

你就這樣松松散散地走一走，看看城市最底部的渣渣屑屑，消耗一些多余的體力，舒緩一下過度疲勞的神經(jīng)，然后回家，舒舒服服泡個熱水澡，上床睡覺。

躺在床上，不要刻意地想或不想什么，放松就好了。等待睡意來臨是一段詩意的時間，建議你想一些遙遠(yuǎn)而美好的事情：和初戀情人常走的那座小橋；在大學(xué)宿舍住的頭幾個晚上；中學(xué)教學(xué)樓后面那一片竹林；獨自開車出去兜風(fēng)的雨夜；在異鄉(xiāng)和同鄉(xiāng)人喝醉；剛剛掙錢的時候把父母從老家接來旅游……

沒有比在漸行漸遠(yuǎn)的詩意中沉沉睡去更好的了。

如果那些傷腦筋的雜事還鉆到你腦子來，不要害怕，還有百試百驗，最有效果的一招——

只需輕輕在心里和自己說一句話：“上帝本來只打算給我每年兩萬塊，現(xiàn)在已經(jīng)給了我二十萬了?！边@是個格式，具體的數(shù)額根據(jù)自己的實際情況來填。認(rèn)真地和自己說，說到自己相信、感動、全心全意感謝上帝。這個時候，你的精神會慢慢放松下來，眉頭不自覺地就舒展開了。

接著輕輕告訴自己：今年我已經(jīng)夠累了，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你的身體開始松懈，仿佛離床墊越來越近，漸漸的骨頭的連接處都好像松開了，像塊軟糍粑一樣攤在了床墊上。你會發(fā)現(xiàn)你以前不叫睡在床上，最多只能算僵在床上。孔子說“寢不尸”，就是不許你像尸首般僵在床上——孔子遠(yuǎn)比后來那些憂國憂民的追隨者會享受。

還要想：我的健康狀況已經(jīng)不允許我做更多的工作了，我真的很可憐……關(guān)鍵詞是“可憐”。這種小可憐的心態(tài)是最適合入睡的，滿懷豪情就不行。在自憐自傷的情緒作用下，你的身子會慢慢地蜷起來，并朝著側(cè)面。這是人類最舒服，最自然，最貼近自己靈魂的姿勢。林語堂說過，“我也覺得蜷腿睡在床上是人生最大的樂事之一?！边@個時候，你會覺得身子沉沉的，靈魂卻輕輕飄了起來，飄到了半空中，看著楚楚可憐的自己。

京劇《探陰山》里，包拯的魂魄離開自己的身體去陰間查案的時候，看到睡在床上的自己，就曾憐恤自己的辛勞。鐵面如包公者，也有自憐自傷的時候，你我輩就更無須這樣強(qiáng)撐著了。

不過，這個時候你已經(jīng)想不到包拯了，因為你已經(jīng)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