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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院春秋

思想徽州·徽商六講 作者:趙焰


書院春秋

書院是一種氣象,也是一種氣場。書院給徽州帶來的不僅僅是人才,更重要的,它也在為這個地方積淀著底氣,為這個地方培養(yǎng)一種人格力量,形成寧靜暢達的地域靈魂。

|一|

去雄村的時候,是在炎熱的夏天。那一次正好是從婺源回屯溪,我忽然想,去看一看雄村吧,這個名氣很大的徽州村落,我竟一直沒去過呢!于是就去了雄村。沒想到雄村居然離屯溪很近,車在高速公路上行駛半個多小時,然后一拐,經(jīng)過一段蜿蜒的山路,就到雄村村口了。

雄村是那種典型的徽州村莊,在村口,有一座雄偉的大牌坊。村落不大,據(jù)說目前尚不到2000人。但這個小村風景優(yōu)美異常,它位于兩條龍脈交匯的開闊地上,清澈的練江從它的旁邊流過。在江邊,有一片茂密的桃樹林格外引人注目,雖說現(xiàn)在不是桃花盛開的日子,但完全可以想象春天時的姹紫嫣紅。這一塊風水寶地在長達上千年的歷史中一直人才輩出,確實“所在為雄”。有一位叫作曹元宇的雄村游子曾作了一首《題雄村圖》,對故園做了頗為自得的描述:

練江蜿蜒村前繞,上接岑山下義城。

竹為飾山疏更密,云因護閣散還生。

……

詩中的“竹為飾山”指的就是村中的竹山書院。因為竹山書院是雄村最有名的建筑,自然成了雄村的象征。走進竹山書院后,我大吃一驚,沒想到這座相當有名的書院竟如此破敗,霉苔荒草,野墻斷垣,只有園子里的很多株桂花樹在落寞地瘋長,陰陰的,帶有野氣。鄉(xiāng)政府的人介紹說,原先竹山書院系協(xié)議承包給別人搞旅游開發(fā)的,但對方一直沒有真正投入,鄉(xiāng)政府又不便再介入,所以就成了目前這樣的局面。

這樣的場景不免讓人心事重重。我在破敗的書院里徜徉著,揣摩石碑上斑駁的文字,想象清晨來臨,當柔和的亮光開始映在古舊的瓦檐上時,書院里便會有瑯瑯的書聲泛起,摻雜在練江的霧靄之中,單純,清脆,縹緲。那該是怎樣的一番情景呢?

|二|

書院是一種氣象,也是一種氣場。竹山書院是一座二進三楹的學舍建筑,正壁懸有藍底金字板聯(lián)一副:“竹解心虛,學然后知不足;山由簣進,為則必要其成?!边@副對聯(lián)既解釋了竹山書院名稱的由來,也寓意治學和處事的態(tài)度?!昂垺笔鞘⑼恋闹衿?,“山由簣進”,指山由一點點的泥土堆積而成。這樣的比喻,跟荀子《勸學》一樣,闡述的都是一種學習的道理,也是一種做人做事的道理。

竹山書院的建造同樣受助于徽商。寓居揚州的兩淮八大鹽商之一的曹堇飴稱富宇內(nèi),曾奉命接駕第二次南巡揚州的康熙皇帝,這達到了他榮光一生的巔峰。曹堇飴讀書不多,但卻向往晨鐘暮鼓的讀書生活,向往著“學而優(yōu)則仕”。而于商,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自卑和無奈。在曹堇飴輾轉(zhuǎn)病榻、彌留之際,他再三地囑咐兒子曹景廷、曹景宸,“當在雄溪之畔建文昌閣,修書院”。

18世紀中葉,乾隆年間一個春天的上午,陽光明媚,由曹景廷、曹景宸兄弟捐資建造的竹山書院終于矗立在雄村村口。這一天可以說是雄村人的節(jié)日,四鄰八鄉(xiāng)的人都來了。而后,這幢清麗優(yōu)雅的書院便成了曹姓子弟進軍仕途的演練場。后來,族人曾立下規(guī)矩,中舉的人可以在院內(nèi)種植桂花一株,以示嘉勉。故而書院的清曠軒,又有“桂花廳”的別稱。從建成到現(xiàn)在,園內(nèi)已長有數(shù)十株桂樹,平日里郁郁蔥蔥,而到初秋之時,滿庭桂花,香飄數(shù)十里,整個雄村都可以嗅到書院的芬芳。嗅香思源,這香氣,無形中也成了激發(fā)子弟的一種動力。

從雄村走出的名宦當首推曹文埴、曹振鏞父子尚書。曹文埴25歲考中傳臚(即第四名進士,居狀元、榜眼、探花之后),在內(nèi)廷為官多年,官至戶部尚書。清代,編纂《四庫全書》時,乾隆皇帝任命他為總裁之一。他偏房所生的兒子曹振鏞,更是直接在竹山書院就讀,剛成年就考中進士。關于曹振鏞的苦讀,雄村至今還流傳著一則故事。曹振鏞在竹山書院就讀時,頑劣異常,不肯用功,其姐十分著急,規(guī)勸他:“你不讀書,將來如何登堂入室,承繼父業(yè)?”曹振鏞夸下??冢骸八瘴叶楣伲覄傥岣??!苯憬慵に骸澳闳魹楣?,我當出家千里之外為尼?!辈苷耒O從此潛心攻讀,后一舉中榜,并官至軍機大臣,權傾朝野。其姐為不食言,堅持要出家,曹振鏞苦勸無效,又怕姐姐在千里之外孤苦伶仃,只得借當?shù)刭嫡Z“隔河千里遠”之意,在雄溪對岸建了一座慈光庵供其姐修行。

現(xiàn)在,與竹山書院隔著河流的對岸的山上,一抹綠樹修竹之中,坐落著寂靜的慈光庵。當年,曹振鏞的姐姐就一直在這座尼姑庵里出家至死。這樣的故事又能說明什么呢?說明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的犧牲?說明為一種價值觀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三|

盡管竹山書院里桂樹滿園,但在我眼中,它并不算一個很出色的書院,只算是一個比較合格的科舉工廠。真正散發(fā)著思想光華的,是明代之前的那些徽州書院,在那里,才能依稀看到閃亮的火花。

1998年,我曾去過位于績溪縣龍井村的桂枝書院遺址。

這個書院是宋景德四年(1007年)績溪人胡忠建立的,它是績溪歷史上第一個書院,也是安徽省最早的書院。據(jù)說,這個書院是在蘇轍的倡導下興建的,當年蘇轍曾任績溪知事,受他的影響,當?shù)匚娘L蔚起,書院大興,社學和私塾也紛紛建立。由于歲月久遠,桂枝書院現(xiàn)在已是頹垣碎瓦、荒草冷月,只有殘留的碑文,昭示著昔日的榮光。我不知道桂枝書院的山長是誰,誰又曾在這里講過課。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河流的源頭,水總是清的。桂枝書院創(chuàng)辦的宗旨不是為了科舉,為了功名,而是為了超世脫俗的精神追求。

沒有資料能翔實地介紹桂枝書院的風貌。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既然題名為“桂枝”,想書院里必定滿園丹桂。這也難怪,宋朝的讀書人一直把置身于寧靜閑適的大自然、寄情于山水作為自己的生活理想,追求著精神上的相對獨立。因此,自然恬淡的心境和寧靜幽美的山水悠然合一,正好體現(xiàn)了理學人士對于自身的超越。

同時興建于宋朝的,還有位于徽州府的紫陽書院。在這里,朱熹曾經(jīng)做了兩次非常著名的講演,在徽州引起了轟動。在此之后,紫陽書院重建,宋理宗親自為書院題名,紫陽書院成為徽州最有人氣的地方。紫陽書院昌盛之時,書院里刊刻著朱子的《白鹿洞書院揭示》,王陽明也為書院題詞。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紫陽書院一直是新安理學的中心,就像一盞燈,照亮著徽州的山山水水。

宋代徽州共有書院15所,除一所官辦之外,其余的均為民辦。而宋代之后,民間書院更是像雨后春筍一樣興盛,書院的出現(xiàn),使讀書、教書成為一種樂趣洋溢的社會性活動。歙縣的師山書院、斗山書院,休寧的東山書院、天泉書院,婺源的明經(jīng)書院、福山書院,祁門、績溪的東山書院等,在當時都遠近聞名。盡管這時候的書院有著各種各樣的不足,比如對科學技術的忽略、輕于務實、流于清談等,但卻有著自由討論學術、交流思想的傳統(tǒng),并且可以自由地批評官府、批評官員,甚至可以直接向皇帝提出道德要求。這些早期書院的存在,在一定意義上,對于拓寬中華民族甚至人類的思維寬廣度都有著異乎尋常的意義。

一個個經(jīng)天緯地之才,就這樣從一座座書院中成長出來。徽州也因此成為“東南鄒魯”。在此時,書院給徽州帶來的不僅僅是人才,更重要的,它也在為這個地方積淀著底氣,為這個地方培養(yǎng)一種人格力量,形成寧靜暢達的地域靈魂。

|四|

但到了明代之后,隨著統(tǒng)治者的狹隘和嚴酷,徽州和中國其他地方一樣,在文化上也急驟墮落。明朝更像是地主或者干脆是地痞流氓在統(tǒng)治,律政不守信用,教育機械淺薄,書院大都摒棄了高妙的思想,轉(zhuǎn)而以八股求功名了。這樣的倒退,不僅僅是教育的倒退,也是一個民族智力的倒退。

我一直對于明王朝比較看低。在這個王朝里,君王低劣而陰暗,大臣昏庸不作為,制度嚴酷而暴戾。統(tǒng)治者既沒有政治理想,也很少有政治手段,只是靠著愚民和殘忍來維系統(tǒng)治。它一方面用嚴刑峻法扼殺思想自由、扼殺創(chuàng)造力、扼殺商品流通;另外一方面又濫用道德倫理的力量,通過大力旌表的方式,以虛名延伸統(tǒng)治?;罩荼榈氐呐品?、匾額等,都出自這樣的背景之下。明王朝統(tǒng)治的277年,包括政治、文化、經(jīng)濟在內(nèi)的幾乎所有東西都裹足不前,有的甚至轉(zhuǎn)而倒退。而這時候,正值人類歷史進入關鍵時期,科學和理性掙脫了長長的昏暗,堅定地抬起頭來,眼前一條金光大道。在歐洲,表現(xiàn)為經(jīng)過文藝復興,進入近代史的階段,科學精神抬頭,自由文化興起,人文思想昌盛。但中國呢?明王朝之前,中國的文化和經(jīng)濟還在世界上有著優(yōu)勢,但經(jīng)過一個漫長的明王朝之后,已經(jīng)被世界潮流遠遠地拋在了后面。

明王朝就是這樣沒有跟上時代的步伐。在世界科學化的潮流中,按理說,教育應該朝著更符合社會進步的方向努力,但明王朝倒行逆施地搞起了八股科舉,以生硬的道德綱常束縛全民族的思想。在這樣的情形下,徽州書院的性質(zhì)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思想的火花暗淡,靈魂在慢慢喪失,自身的文化特色被龐雜而強勢的社會風習所埋葬。以自由文化起頭辦起來的書院,慢慢地變成了科舉制度的小作坊。

當然,以徽州人原先的智力,對付八股的“小兒科”,自然是不在話下。從1647年到1826年的近200年時間里,徽州府共產(chǎn)生了519名進士,在全國科甲排行榜上名列前5前6名。而與此同時,江蘇省卻只產(chǎn)生了一甲進士94名,其中有14名出自徽州;浙江一甲進士59名,有5名是徽州人?;罩莓?shù)亍斑B科三殿撰,十里四翰林”或者“一門九進士,六部四尚書”之類的科舉故事,不勝枚舉。但這樣的“輝煌舊夢”又有什么意義呢?人民就那樣懵懂著,死心塌地地陷入了一種僵死的游戲之中,與世界的潮流背道而馳。要是沒有徽商這泓活水,這塊插滿牌坊的土地更會像墳墓一樣死氣沉沉。

這種僵死的八股科舉對于社會進步幾乎是毀滅性的。我們甚至可以套用英國哲學家羅素對于伽利略案的評價:這個案件“結束了意大利的科學,使得科學在意大利歷經(jīng)幾個世紀未能復蘇”。同樣,這種僵死的八股科舉方式,“結束了中國長達上千年的求知精神,并且使得知識分子精神在中國歷經(jīng)幾個世紀都難以復蘇”。也正是從明朝開始,“文字獄”開始流行,特務機構的“東廠”“西廠”檢控成災,中國缺乏基本的、健康的人本環(huán)境,科學文化的近代化也變得無從起步,一代又一代的讀書人爭先恐后地當起了專制政權的“家奴”。言論自由的扼殺,以及教育方向的誤導,最終造成了人格變異、創(chuàng)造力萎縮、良知缺乏,各種猥瑣和卑劣歡呼雀躍。

徽州變得沉寂了。在明朝統(tǒng)治的數(shù)百年中,徽州幾乎沒有產(chǎn)生過一個具有代表性的思想家。這樣的局面一直延續(xù)到清朝,清朝建立后,在吏制和科舉上,仍舊沿用明朝的老一套。只是在清朝乾嘉年間,徽州才出現(xiàn)了一批頗引人注目的學者,他們是婺源人江永,休寧人戴震,歙縣人程瑤田、洪榜等。不屑于八股的他們,一直試圖建立自己的教育體系。在我看來,他們才是真正的飽學之士,因為他們的治學精神,是真正“求真求是”,是“治國、齊家、修身”的事業(yè)。在一片科舉的洪流中,只有他們,固守于偏僻的書院或鄉(xiāng)村,積薪傳火,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維系著一脈微弱的火種。

|五|

在到雄村之前,我們還去了對岸不遠處的柘林村。去柘林,是為了看汪直墓。前不久,傳聞汪直的墓碑被砸,我們很想去看看事情的真實情況。經(jīng)過一番打聽,我們找到了汪直墓。只見墓上堆滿了許許多多柴火,也許,當?shù)卮迕袷窍胍赃@樣的方式來回避一些矛盾吧。正午的汪直墓周圍非常安靜,我們掀開了那些柴火。汪直墓碑其實沒有被砸,被砸的只是據(jù)說是汪直后人的日本人在一邊立的一個紀事碑。我們在墓前拍了幾張照片后,仍把那些柴火還原了。也許,該塵封的東西還讓它塵封一段時間吧,很多歷史還不是露面的時候,還要繼續(xù)躲在黑暗中,品嘗自己的孤傷。

我在想的是,汪直出生在柘林,那么他在少年時就極可能渡河來過雄村,甚至極可能在雄村上學。當然,這樣的情形只是假設,并且毫無意義。因為汪直的一生,實在與徽州提倡的東西南轅北轍。但在雄村出生的尚書曹文埴是知道老鄉(xiāng)汪直的,也了解汪直。曹文埴在主持《明史》編纂時,就曾經(jīng)為明朝時牽涉進嚴嵩案的胡宗憲翻案,把胡宗憲的奸佞帽子給摘了。胡宗憲是績溪人,是曹文埴的徽州老鄉(xiāng)。曹文埴這樣做,不知道有沒有鄉(xiāng)情的因素在內(nèi)。曹文埴在了解胡宗憲的身世時,肯定知道胡宗憲殺害他更近的老鄉(xiāng)汪直一事。對于這個大逆不道的老鄉(xiāng),曹文埴在面對時肯定心情很復雜。不過,他還是不敢斗膽給汪直翻案,畢竟,對于汪直,不僅明王朝不能接受,清王朝同樣也不能接受。

曹文埴不愧為科舉制度生產(chǎn)出來的精英。就做官、做人來說,他顯然要比汪直,甚至比胡宗憲都要聰明得多,也圓滑得多。他在朝廷做著大官,而他的兄弟在揚州做著大生意,官商勾結,名譽地位賺錢都不誤,居然還深得皇帝的寵信。當年乾隆皇帝六下江南,有好幾次,都是曹文埴出面在揚州承辦一些差務。而當曹文埴在朝廷當了幾十年命官之后,眼見得靠山搖搖欲墜時,曹文埴便“見好就收”,主動提出告老還鄉(xiāng)。這樣的“世事洞明”,那些畢生專注于“大學”的鴻儒哪能達到呢?這種扭曲人格的本領,非得是打小有科舉“童子功”才能練就的。

現(xiàn)在,昔日的竹山書院靜靜地安臥在練江邊上,風光旖旎,一派安寧。在雄村,已很難從當今的世景感受到昔日的榮光和典雅了。歷史漸行漸遠,當年的榮光和高貴仿佛像沒有出現(xiàn)似的,剩下的,只是一具空巢,這樣的氣韻一旦割碎,就會煙消云散,很難復原,像歷史的諸多舊夢,無法挽留,也無法重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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