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曼谷的撿尸人
越過巴色,我坐上從對面的泰國邊陲小鎮(zhèn)塔凱過來接我的車。這段旅行我仿佛坐上了一臺時光機:出發(fā)時我剛離開歷史悠久而未經(jīng)開發(fā)的老撾邊境,幾個小時后,我就被曼谷那俗不可耐的現(xiàn)代氣息所包圍。這兒骯臟、混亂,空氣里散發(fā)著惡臭,更不用說水質(zhì)糟糕,空氣有嚴重的鉛污染。在這里,每五個人中就有一個流離失所;每六十個人(包括新生兒)中就有一個攜帶艾滋病毒;每三十個女性中就有一個從事賣淫;平均每小時就有一個人自殺。
人們稱這兒為“天使之城”,也許它曾經(jīng)名副其實。過去,曼谷的房屋建在木樁上,道路是運河,人們劃船來去。陸地上僅有的幾條馬路綠樹成蔭,繁盛的枝葉為悠閑的行人提供蔭涼。鍍金的寶塔尖頂俯瞰民居和宮殿,乃至王宮——二十世紀初,這位國王請來一位意大利建筑師為自己打造王宮大殿。
曼谷從來不是一座美麗的城市,但它曾不乏魅力,具有異國風情。熱帶的熱浪有時簡直令人窒息,但此時總會從海邊吹來一陣清風,一路暢通無阻地穿過民居,最后到達湄南河。
曼谷長期以奢侈的惡習和未解之謎聞名。有血有肉的人每天進行無數(shù)精明的交易,在他們中間還存在著許多別的“東西”:它們是無形的,誕生于想象,誕生于人們的愛與恐懼。和這個地區(qū)的其他人一樣,泰國人稱它們?yōu)椤胺恰保夯觎`。
為了撫慰“非”,讓它們保持安靜,不至于對人們的日常生活產(chǎn)生影響,泰國人在城市的每個角落、每條街、每家每戶門口都建造了紀念它們的神龕。人們紛紛獻上食物、小木雕象、石膏舞女塑像、一杯酒、蛋糕、芬芳的茉莉花圈,等等。
無論是打地基還是挖井,泰國人都會第一時間建起一個祭壇,向大地之靈表達驚動它的歉意,同時祈求它在接下去的時間里保佑工程一切順利。這些道歉和祈禱還會通過更換供物不斷更新。若施工時不得不砍掉一棵樹,人們會鄭重其事地向其中的“非”請求對它斧鋸相向的許可。
相傳,在艾拉灣酒店舊址,大地之靈就對當?shù)厝说墓┓钍譂M意,于是展現(xiàn)了各種奇跡。時至今日,其上的寺廟仍是曼谷香火最旺、最受歡迎的。它的一大特色是保佑人們生育男孩,數(shù)以千計的不育女性帶著五花八門的供奉前來,其中一些還會在晚上圍著寺廟半裸著跳舞。
然而,在過去的十年里,對現(xiàn)代化的渴望充斥了整個曼谷,大型建筑的施工把整個城市翻了個底朝天:運河被填平,變成毫無生氣的柏油路;矗立幾個世紀的樹木被砍倒;古老街區(qū)的房屋被推土機一口氣推平,代替它們的是由鋼筋混凝土建成的摩天樓。土地被挖開、翻轉(zhuǎn)、鉆洞、粉碎,盡管還有人向“非”道歉,但如今的冒犯已嚴重得讓許多“非”怒不可遏。整個城市擠滿了這些看不見的“非”,它們讓人發(fā)瘋,引發(fā)恐怖的災(zāi)難,以此來實施報復。至少,老曼谷人如此深信。
1990年9月,我們抵達曼谷還不到一周,就在市中心離我們住處不遠的地方,一輛滿載液化石油氣的油罐車突然向右翻倒,從油罐中泄漏的死亡之云籠罩了許多車輛和房屋。要是此時一個火星引起爆炸,那恐怕上百人都會在瞬間被燒成焦炭。
又過了幾個月,一個午后,突然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鳴,我們看到港區(qū)方向升起一團濃濃的黑煙。那是一個化學品倉庫發(fā)生了爆炸,數(shù)十人因此喪生。究竟是什么化學品至今仍不得而知,但自那以后,兩千多名暴露在這致命空氣中的人患上了無法解釋的皮膚疾病和呼吸困難。許多嬰兒先天畸形。
災(zāi)難接踵而來。最令人震驚的是一場發(fā)生在玩偶工廠的大火,活活燒死了一百九十名女工。為了防止盜竊事件的發(fā)生,管理層用掛鎖鎖住了每個出口,使那些女工無處可逃。
曼谷仿佛受到了惡毒的詛咒,就像一個被惡魔之眼盯上的城市。人們說它發(fā)展過度,高樓大廈的重量每年都會把土地向下壓幾英尺,很快就會被大海吞沒。由于清涼的海風被新建的高層建筑阻擋,這里確實比以前更熱了。還有水資源短缺。但最讓政府官員和當?shù)貓蠹埖闹鞴P擔心的是什么?難道是窮人喝不上水嗎?不,最讓他們擔心的是“按摩院”(在泰國,人們以此隱晦地稱呼妓院)缺少足夠的水讓數(shù)量龐大的客人清洗私處。
每一起事故都有一個直接、顯而易見、理性的解釋:天然氣爆炸,因為人們沒有遵守安全規(guī)定;工廠成火災(zāi)高發(fā)場所,因為比起花錢采取防火措施,老板更樂意賄賂負責安全監(jiān)測的官員。但“非”的解釋不無道理,因為它道出了事情的本質(zhì),不只是在曼谷,而是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自然在懲罰不尊重她的人,以及那些出離貪婪、破壞和諧的人。
在曼谷,我們搬進一棟至今住過最漂亮、最迷人的房子。它是混凝土帶來的恐怖中保留下來的一片古暹羅綠洲,卻沒有一個供奉“非”的祭壇。
“這兒的‘非’是活的,你可真得每天都擺上供品?!鼻耙蝗巫鈶籼嵝盐覀?,他是美國作家比爾·沃倫。這兒的“非”是只食肉的大烏龜,幾乎有三英尺寬,在這棟房子建成前這里是個池塘,它就生活在里面。
我喜出望外:這棟房子建在水上,正如占卜師建議的那樣;至于烏龜,長期與中國人相處的我自然知道它是祥瑞的典型象征。傳說中,龜可以活好幾百年,所以中國人把刻有圣旨的石碑立在巨石或大理石龜?shù)牡袼苌?。在中國的傳統(tǒng)中,龜還有一個特殊的意義:它象征整個宇宙。龜殼的下半部分呈方形,象征天;上半部分呈半球形,象征天。龜被視作神圣的象征,便是因為它體內(nèi)包含兩者的統(tǒng)一,掌握時間與空間的要訣,進而擁有通曉古今的智慧。
我們住處的這只烏龜是人類發(fā)展之路上的又一個犧牲品。它曾生活在城市的運河系統(tǒng)中,度過了難以計量的歲月。此后,運河被填平,流經(jīng)池塘的水成了死水,它就一直留在這里,哪兒都去不了。
我們到達后,這只烏龜選擇躲藏起來。雖然我們以它的名義,把這里改名成“烏龜之家”,但它還是對我們避而不見。我們知道它就在某個地方——因為我們時不時地會丟失一只小鴨子,但它似乎不太適應(yīng)與我們相處。同樣,在“烏龜之家”上班的人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抱怨自己身上的小?。簣@藝師咳嗽個不停;廚師腳疼得沒法站起來;我的秘書則持續(xù)頭疼。他們的親戚中有人遭遇了交通事故,兩人喪生。很顯然,我們的到來打破了這里的平衡,我們需要想一個辦法來恢復和諧。
有些泰國朋友建議我應(yīng)該和安吉拉一起去覲見玉佛(曼谷所有“非”的“非”),然后告訴他,我們最近來到泰國,并會在這兒待上幾年;還有些人建議我給“烏龜之家”做個驅(qū)魔儀式,這樣就能擺脫所有可能依附于它的厄運。
我們不假思索地選擇了前者。一天清晨,我們?nèi)チ擞穹鹚?,在著名的大佛像前跪拜,這座大寺建在流經(jīng)王宮前的河流邊上。4月9日,安吉拉生日那天,我們請了九位僧侶來到我們的住處。他們手持一根很長的白色繩索,其中一位僧侶用這根繩索繞著我們的屋子和池塘圍成一個圈。隨后,他們唱起優(yōu)美的禱文,將圣水灑向我們每個人和每件物品。最后,他們在正午前用完我們準備的齋飯,一如戒律規(guī)定的那樣。
在那之后,或者確切地說,在一群蜜蜂來到我的花園,筑起一個巨大的蜂窩(給房子帶來好運的標志)之后,一切麻煩終于告一段落。
但現(xiàn)在我將迎來艱難的一年。我曾以為,即使我行動緩慢,我也能搞定我的船。我簡直大錯特錯。
曼谷是一個港口城市,每天都有上百條船在此???,每周當?shù)貓蠹埗紩l(fā)行幾次厚厚的增刊,上面寫著所有船只的目的地和裝貨時間。我們開始打電話到各處詢問前往菲律賓、越南、中國香港和新加坡的航班,也許找月亮還更容易些。我聯(lián)系了船運的領(lǐng)班、董事長、總經(jīng)理,最終卻一無所獲。我收到最有禮貌的回復是“對不起,我們不行,你可以試試別的線路”或者“我們曾經(jīng)載過旅客,但現(xiàn)在……”,不可理喻。船不再運輸貨物以外的東西了,貨物也最好用集裝箱封好,可以用電腦控制的吊車裝卸貨。
為了堅持整個計劃,我開始把占卜師的話和一年不坐飛機的決定告訴大家。這強調(diào)了我的決心,但最重要的是,這引起了許多泰國朋友的同情,他們突然表示“得到了理解”。我如此看重占卜師的預(yù)言,說明我和他們擁有相同的思維方式,也代表我已經(jīng)接受了亞洲文化。他們感到很受用,紛紛表達了幫助我的意愿,盡管只是提供意見和建議。我最常聽到的話是:“別擔心,試試消災(zāi)!”
消災(zāi)背后隱藏的含義是,命運不是不可避免的:我們必須視占卜師的預(yù)言為一種警告,或是一種對事物發(fā)展趨勢的預(yù)示,而不是武斷的判決。假設(shè)一個占卜師告訴你,你將身患重病,或是你家庭中的一員會在短時間內(nèi)去世,你該如何應(yīng)對?不必驚慌,你只需要向寺廟添香火,幫助不幸的人,放生被囚禁的動物,收養(yǎng)孤兒,捐錢建佛塔,給窮人捐棺材,這樣你就能避開災(zāi)難。顯然,當我們消災(zāi)時,需要這個領(lǐng)域的專家告訴我們消災(zāi)的途徑、數(shù)量和對象,完成這些之后,一個人的命運需要被重新審視,或者交還給本人。命運是可以討價還價的,你永遠都可以和上天達成一項協(xié)議。
盡管我得到了許多建議,卻很難回答這個簡單的問題:誰才是曼谷最好的占卜師?我感覺,每個人都想把最喜歡的占卜師留給自己。他們也承認,最好的占卜師不在他們最喜歡的那幾個里面,而要從別處尋找。泰國人說,最好的占卜師在柬埔寨,柬埔寨人說在印度,中國人說這方面蒙古人無人能及,而蒙古人則相信藏族人是最優(yōu)秀的,等等。每個人都意識到了環(huán)繞著他們的相對性,似乎都想把可能性寄托在別的地方。一個爪哇人會說:“啊,要是我能去見見烏蘭巴托的占卜師就好了!”這樣他就會永遠寄希望于在別的地方肯定能找到通往幸福的鑰匙。
我的情況就簡單了:我在曼谷,只想找個當?shù)氐恼疾穾煛N蚁朐谟瓉斫w年之前確認我的命運,讓人再次解讀我的未來。畢竟,自從我遇到那個香港的占卜師之后,我沒有再咨詢過任何人。
由于我在泰國的學徒?jīng)]有一個可以給我推薦占卜師,我想起了我的朋友蘇拉·西瓦拉克沙。他是泰國屈指可數(shù)的哲學家,曾兩次獲諾貝爾和平獎提名。作為一個虔誠的佛教徒,他一直堅定地反對自己國家拋棄傳統(tǒng)的做法,從不放棄任何一個機會來聲討那些他認為已經(jīng)背離佛教之道的人。泰國政府不喜歡他,由于他激烈的言辭,他還被指控犯有欺君之罪(世上沒有其他地方還留著這項罪名),他也因此在監(jiān)獄中度過了一段時間。上次他被逮捕時,我去探望了他的妻子,以為她會為此憂心忡忡。但她絲毫沒有!因為她咨詢了一位占卜師,他向她保證,蘇拉再過幾天就會被釋放。事實也的確如此,他甚至說出了具體的日期和時間。我打算就去咨詢他。
我知道他住在哪兒,也知道他失明了。我需要一個翻譯,但我不想帶我的秘書,或任何對我有所了解的人,因為他們可能會(即使是無意識地)透露有關(guān)我工作和家庭的線索。于是我打電話給一個為差旅商人提供秘書的事務(wù)所。我假裝成一個住在東方酒店的客人,在酒店的大堂約見了我此行的同伴。來者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女人,微胖,戴著一副大眼鏡。得知此行不用翻譯合同條款和商務(wù)會談后,她顯得十分高興。
占卜師住在唐人街的正中心。一個穿著鑲金白色制服的司機開著東方酒店的奶白色豪華轎車,載著我緩慢地穿過一條羊腸小道,來到美妙卻又混亂的沃拉扎地區(qū)。這里仍是曼谷最熱鬧、最有活力的地方——上千家出售五金制品、水泵、窗簾、釘子、棺材、糖果的商店依然如故,感謝上帝;壁龕里供奉的香和藥店里的香油一起散發(fā)出無數(shù)種香氣;扎堆的游客遍布大街小巷,他們穿著黑色短褲,把上衣拉到肚臍眼,好像故意讓它和空氣接觸,激發(fā)所謂的“氣”。
占卜師住在錯綜復雜的巷子最深處,我們只能下車步行前往。我們最終到達占卜師的家,可那不大能稱為“家”:穿過一道面向街道的鐵柵欄,我們進入一個比一般的房子和商店大兩倍的房間,神明和物品就這樣共用一個空間。房間的一頭,一堆米袋中間有一張破舊的鐵桌。鐵桌后面,一個失明的老人坐在一張?zhí)僖紊稀Ec其說坐,他更像靠在椅子邊緣,做著足底按摩。中醫(yī)認為,足底與各個器官相連,關(guān)鍵在于找準穴位。他的眼神空洞,瞳仁的位置白白一片,就像一直在翻白眼。桌上放著一只小茶壺、一盤象征繁榮的橘子和一個空的龜殼。整個房間充滿從角落的祭壇散發(fā)的焚香味,那里供奉著許多鍍金的木雕、神像和祖先雕像。我們看到占卜師的雕像大都高舉著一把寶劍,好像在保護失明的他。一個穿著綠色絲質(zhì)睡衣的老女人,也許是他的妻子,剛在一張圓桌旁吃完飯。她用柳條蓋蓋住裝剩菜的罐子,坐到洗碗池前的凳子上,開始洗碗。
占卜師好像并不急著辦正事,緩緩低語了幾句。我的助手為我翻譯。他問了個常規(guī)問題,我也用常規(guī)的方式回答:“我出生在意大利的佛羅倫薩,時間是1938年9月14日晚上八點左右。”
他看上去很滿意,掐指做起奇怪的算術(shù)。他仰視天空的眼睛突然亮了,好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會引起我注意的大秘密。他的嘴里念叨著沒有意義的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懂。一個穿著白色睡衣的女孩跑進來,遞給占卜師的妻子什么東西,又很快跑了出去,臨走還不忘雙手合十,向祭壇上冷冰冰的雕像表達敬意。好一會兒,周圍只有墻上舊時鐘的滴答聲。在我看來,占卜師就像在記憶中搜索著什么,并且找到了。
終于,他開口了。“你出生那天是周三!”他鄭重宣布,好像這一招會讓我吃驚。(沒錯。厲害!要是在幾年前,他只靠記憶算出來或許能糊弄許多人。時至今日這就沒那么稀奇了,我的電腦幾秒鐘就能完成)他試圖取悅的舉動確實值得稱道,但我已經(jīng)失望,興趣大減。我心不在焉地聽他說:“你擁有精彩的人生、健康的體魄、活躍的思維以及糟糕的性格,”他接著說,“你有時會大發(fā)雷霆,但很快會冷靜下來?!边@些話適用于每個坐在他面前的人,我暗暗想道?!澳愕乃枷霃牟煌P?,你一刻不停地思考問題,這不是好事。你對人慷慨。”這也適用于幾乎每個人,我心想。
我在桌上放了一個小型錄音機,同時也在不停地記筆記,但我懷疑這是在浪費時間。這時,我聽到翻譯說:“你小時候病得很重,要不是你父母把你送到別人家里,你可能已經(jīng)死了?!边@重燃了我的好奇心,因為我小時候確實身體不好。當時正處在戰(zhàn)爭年代,我家很窮,吃的東西也很少,我有肺病、貧血、甲狀腺腫脹。“你七歲到十二歲時,學習成績很好,但經(jīng)常生病,還搬家了。你十七歲到二十七歲時,被迫半工半讀;你很聰明,能解決各種難題,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需為生活擔心,因為你學了工程學。從二十四歲到二十九歲的這段時間,是你一生中最抑郁的時光。在這之后一切都有了好轉(zhuǎn)?!?/p>
我小時候是經(jīng)常生病,但我并沒有十七歲就開始工作。我們也沒有搬家,但二十四歲到二十九歲確實是我一生中最糟的時候。當時我在奧利維蒂公司上班,每天都在考慮辭職,卻又無計可施。至于工程學,事實上我學的是法律。
我沒有信服。這像是一個占卜師的話總有幾條能說中的典型例子。我有些走神,目光被他正在撫摸龜殼的手吸引,耳畔不斷傳來他關(guān)于我命運的細語,就像一臺電腦在篩選信息。顯然他全憑自己的大腦進行著計算,但他真正的過人之處也許是本能。正因為他看不見,不受那些使我分心的事物的干擾,所以能全身心地感受眼前的人。也許本能告訴他我在走神,因為他突然停止了念經(jīng)般的口吻。
“我有個壞消息要告訴你?!彼f。我立刻警覺起來,難道他要提醒我不要坐飛機嗎?“你永遠不會富有。你不愁吃穿,但永遠不會變得富有。這是肯定的?!彼麛蒯斀罔F地說道。
我差點笑出聲來。這兒是唐人街的中心,所有人的夢想都是一夜暴富,而最惡毒的詛咒無非他說的這句話了。對這里的人而言的確如此,但對我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我從來沒有把賺大錢當作我的目標。
那什么才是我的目標?我自問,繼續(xù)和這位盲人進行無聲的對話。如果我不想變得富有,那我想變成什么樣子?就在答案逐漸明朗的時候,他也通過他那臺無形的電腦道出了我的心聲:“出名。是的,你永遠不會富有,但在五十七歲到六十二歲之間,你會出名?!?/p>
“怎么出名?”我出于本能脫口而出。
翻譯還沒來得及把我的話翻譯完,他已經(jīng)抬起手,咧嘴一笑,對著空氣做出敲打打字機的手勢:“寫作!”
絕了!盲人可以猜到任何坐在對面的人都想出名,但他怎么知道我會通過寫作出名?打個比方,為什么不是出演電影?是我說漏嘴了嗎?我指的是精神上的交流,不是實際的語言(畢竟我和他的語言差了十萬八千里),而是令……看到的人理解的肢體語言。
也許在我問“怎么出名”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深處已經(jīng)無意識地給出了答案,并在心中做了敲打字機的動作。有沒有可能占卜師“讀”到了這個手勢,并立刻學樣做了一遍?還有其他解釋嗎?
他察覺到我又提起了興趣,于是繼續(xù)說:“七十二歲前你的人生一帆風順。過了七十三歲,你就得休息了。等到了七十八歲,你就不能參與任何生意上的事了,否則會虧損得精光。如果你想嘗試新的事物,或者想搬到另一國家,務(wù)必在明年實施?!?/p>
我從來沒想過做生意。至于搬家,我知道在印度定居一直是我的愿望,但在1995年5月之前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因為我和德·斯皮格的合同,還有我在“烏龜之家”的租期都要到那時才結(jié)束。到那時,如果一切條件都妥當,我也得考慮多方的因素。所以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明年搬去印度。
“要小心,今年你的健康會受損?!泵と苏f。接著他停了下來,掐指算了老半天?!安?,不對,最糟糕的已經(jīng)過去了。去年9月初你就度過了最糟糕的時期。”
話說到這份上,我只好把我來這里的目的和那個占卜師的預(yù)言和盤托出。盲人聽了爆發(fā)出大笑,說:“不,當然不是。1991年才是最危險的一年;你在飛機上遭遇生命危險?!彼f得沒錯?,F(xiàn)在回想起那年夏天我為了我的書《晚安,列寧先生》飛往蘇聯(lián)時乘坐的航班,那可怕的經(jīng)歷仍然讓我忍不住發(fā)抖。
我一度產(chǎn)生一種失望的感覺。也許是因為我試圖通過不坐飛機來回避的危險在他眼里卻不算什么。就像我之前告訴自己的那樣,我意識到我會為了給一件事一個合理的解釋而輕易顛覆已有的觀點。
我們謝過盲人,付錢之后便離開了。我們在小廣場找到了穿精致白制服的豪華轎車司機?!澳敲础狈g看著我說。我無言以對。盲人說的最奇怪的話是,小時候我的親生父母把我送到別人家里,不然我早就死了。他說這話得冒多大的風險?。〗^大多數(shù)人都不會有這種經(jīng)歷,我就沒有。或許有過?東方酒店的轎車在人流和車流中緩慢穿行,而我的思緒早就飛到了九霄云外。
毫無疑問,我是我母親親生的。否則我怎么會有她的酒糟鼻,我的女兒又遺傳了同一特征?但同時我也不得不承認,我和我所成長的家庭一直格格不入。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jīng)意識到了這一點,我的親戚也不例外,他們經(jīng)常和我父親開玩笑說:“那個孩子,你是從哪兒撿來的?”
盲人說得不準確,但他偶然指出了更深層的事實。我們需要對這些話進行詮釋,關(guān)注自己肉體以外的部分,并探尋這部分從何而來。就我的情況而言,它的確來自“別人家”,即決定我的鼻子、眼睛的形狀,甚至特定手勢(隨著我年齡的增長,我發(fā)現(xiàn)這一點越來越像我爺爺)的基因以外的來源。
我父母一生的經(jīng)歷沒有過多地影響我至今為止的人生。他們都出身貧寒,屬于極其平凡的人。他們沉著、接地氣,永遠把生存放在第一位——從不蠢蠢欲動,從不冒險,從不標新立異,而我一生都在追求新鮮事物。我母親的家族都是農(nóng)民,一生都在為別人種地;我父親的家族在一個至今都沒有名字的采石場做切石工。幾個世紀以來,泰爾扎尼家都在為佛羅倫薩切鑿鋪路石,據(jù)說他們也為佛羅倫薩的碧提宮提供切好的石頭。他們的家族里沒有一個人好好上過學,我父母分別是兩邊的家庭里第一個勉強學會讀寫的人。
那么,我探索世界的渴望,我對印刷品的迷戀,我對書籍的喜愛,以及我迫切想離開佛羅倫薩、去旅行、去世界另一頭的愿望都源自何處?我身處別處的渴求從何而來?顯然不是來自我的父母,因為他們扎根在自己出生、長大的城市,一生只離開過一次,那是他們?nèi)テ绽卸让墼隆x米蘭大教堂只有十公里。
我的親戚中也沒有人可以給我提供啟發(fā)和建議。我唯一感激的就是我的父母,為了讓我在小學之后繼續(xù)學業(yè),他們甚至吃不上飯。我父親掙的錢永遠支撐不到月底。我還記得,有時母親會牽著我的手去帕拉祖洛的當鋪,用她嫁妝中的亞麻床單換錢,其間還得小心翼翼,生怕被熟人認出來。我們連筆記本都買不起,我的第一條長褲(燈芯絨的,夏天和冬天都適合穿,我們初中規(guī)定每個人都要有一條)是分期付款的。每個月我們都得去店里還款。如今已經(jīng)很難想象,但當時穿上褲子的喜悅我后來再也沒有體驗過。
長大后,我深愛我的家庭及其歷史,但從沒有歸屬感——如同我真的是被收養(yǎng)的。我的親戚對于我去上學頗有不滿,因為我沒有像他們那樣早早地賺錢養(yǎng)家。我的一個伯伯每天晚飯前都會來我家,說:“那個游手好閑的小子今天做了什么?”接著他會開些過分的玩笑傷我母親的心:“要是他一直這樣下去,將來一定會比安尼巴萊更有出息!”安尼巴萊是我的表哥,也姓泰爾扎尼,確實頗有成就。他從童年起就開始清掃大街,用鐵鍬和耙子清掃電車軌道上的馬糞。
為什么我十五歲就逃離了家,開始在全歐洲洗盤子的生活?為什么我剛到達亞洲就深深地體會到家的感覺?為什么熱帶高溫沒有讓我感到厭倦?為什么我盤腿坐下時不會感到不適?難道這是異國的魅力?還是因為我迫切地想離開那個讓我的童年飽受貧窮折磨的環(huán)境,越遠越好?也許吧。也許盲人是對的,如果他的意思是我有某種東西(不是受之父母的身體,而是別的什么)來自另一個源頭,它讓我對自己上輩子可能生活過的地方產(chǎn)生一種懷念和思鄉(xiāng)之情。
我陷在東方酒店轎車的后座里,任由這些想法在腦海中盤旋,時而從客觀的角度思考,好像這些想法不屬于我。我不禁自問:這是否意味著我相信轉(zhuǎn)世說?在這之前我都沒有仔細考慮過這個問題。但它為什么不能是真的呢?何不把生命看作一場接力賽,某種非實物、難以界定的東西,記憶的集合,生活在別處的體驗,像接力棒一樣從一個軀體轉(zhuǎn)移到另一個軀體,伴隨死亡與新生,一路成長、擴大,搜集智慧,通向所有生命的終點——用佛教的話說,大徹大悟?這就解釋了我為何和泰爾扎尼家的人格格不入,也解釋了盲人說的,我兒時被別人家收養(yǎng)。
我們經(jīng)常有這種不可思議的體驗:某件事明明第一次發(fā)生,卻感覺已經(jīng)發(fā)生過;抑或某個地方明明第一次踏足,卻感覺已經(jīng)來過。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究竟從何而來?來自“前世”?那肯定是最簡單的解釋。如果有“前世”,那我當時又在哪里?也許是沒有混凝土、沒有摩天樓、沒有高速公路的亞洲的某個地方。所以我才會在看到曼谷灰暗、毫無生氣的道路滑過車窗,因為成千上萬的汽車排出的尾氣感到窒息時陷入沉思。
我的翻譯住在曼谷郊區(qū),我提出送她回家。我們的車駛上一條我不認識的高速公路?!斑@一帶很危險,”她說,“總有人死于非命。你看到那幾輛車了嗎?”在一個橋墩的陰影中,我發(fā)現(xiàn)兩輛奇怪的面包車,上面寫著一段泰語,幾個身穿藍色工裝服的人站在附近?!八麄兪菗焓恕!狈g說。這是我在曼谷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它背后的故事比名字更讓人感到陰森恐怖。
民間傳說認為,當一個人死于非命時,他的靈魂就不會安息。如果他死時遭到分尸、斬首、碾壓或撕成碎片,那他更難以瞑目。除非立刻舉行特定的儀式,否則他就會加入游魂大軍。這些游魂和邪惡的“非”一起,構(gòu)成了今天困擾曼谷的最大難題。因此,“撿尸人”的工作就顯得尤為重要。他們是來自佛教團體的志愿者,在城市中巡邏,收集死前遭破壞的尸體。他們在集齊尸體的所有部分后,會舉行超度儀式,讓亡魂不再影響活人們的生活。
除了蓄意謀殺和自殺,交通事故產(chǎn)生的亡魂顯然也不在少數(shù)。所以佛教團體會把面包車停在這個奪走無數(shù)生命的道路盲點,保持高度警惕,把收音機調(diào)到交通頻道,時刻準備在聽到事故通報后趕往現(xiàn)場。他們真的會爭分奪秒,因為這份工作有利可圖,以至于慈善團體間形成一種競爭關(guān)系:所有團體都希望收集更多的尸體,從而得到更多的捐贈。原則上,最先到達的人有權(quán)收集死尸,但不同的團體間還是經(jīng)常會爭搶一具尸體。有時,他們甚至會搬走尚且奄奄一息的人。為了宣傳他們各自的功績,各個團體會舉行特別展示會,展出受害者斷頭、斷手的血淋淋的照片,以此來向公眾施壓。
那一晚,曼谷在我眼里就像一個無路可逃的城市。盡管“撿尸人”狂熱地爭搶尸體,憤怒的“非”卻仍在不斷增加。它們無法安息,只能在城市游蕩,制造各種災(zāi)難。泰國軍方的最高指揮官徒勞地向曼谷潑灑了數(shù)千瓶圣水,試圖驅(qū)散盤旋在這座城市之上的惡魔之眼,但只怕這座“天使之城”早已被天使遺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