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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背影篇

背影·匆匆:朱自清散文精選集 作者:朱自清 著


卷二 背影篇

《背影》是朱自清先生的第一部純散文作品,最早于1928年10月由開明書店出版,本卷選取其中的9篇作品。

女人

白水是個老實人,又是個有趣的人。他能在談天的時候,滔滔不絕地發(fā)出長篇大論。這回聽勉子說,日本某雜志上有《女?》一文,是幾個文人以“女”為題的桌話的記錄。他說,“這倒有趣,我們何不也來一下?”我們說,“你先來!”他搔了搔頭發(fā)道:“好!就是我先來,你們可別臨陣脫逃才好?!蔽覀冎浪绽情_口不能自休的。果然,一番話費了這多時候,以致別人只有補充的工夫,沒有自敘的余裕。那時我被指定為臨時書記,曾將桌上所說,拉雜寫下。現(xiàn)在整理出來,便是以下一文。因為十之八是白水的意見,便用了第一人稱,作為他自述的模樣。我想,白水大概不至于不承認吧?

老實說,我是個歡喜女人的人,從國民學校時代直到現(xiàn)在,我總一貫地歡喜著女人。雖然不曾受著什么“女難”,而女人的力量,我確是常常領(lǐng)略到的。女人就是磁石,我就是一塊軟鐵。為了一個虛構(gòu)的或?qū)嶋H的女人,呆呆的想了一兩點鐘,乃至想了一兩個星期,真有不知肉味光景——這種事是屢屢有的。在路上走,遠遠的有女人來了,我的眼睛便像蜜蜂們嗅著花香一般,直攫過去。

但是我很知足,普通的女人,大概看一兩眼也就夠了,至多再掉一回頭。像我的一位同學那樣,遇見了異性,就立正——向左或向右轉(zhuǎn),仔細用他那兩只近視眼,從眼鏡下面緊緊追出去半日半日,然后看不見,然后開步走——我是用不著的。我們地方有句土話說:“乖子望一眼,呆子望到晚。”我大約總在“乖子”一邊了。

我到無論什么地方,第一總是用我的眼睛去尋找女人。在火車里,我必走遍幾輛車去發(fā)見女人;在輪船里,我必走遍全船去發(fā)見女人。我若找不到女人時,我便逛游戲場去,趕廟會去,——我大膽地加一句——參觀女學校去,這些都是女人多的地方。于是我的眼睛更忙了!我拖著兩只腳跟著她們走,往往直到疲倦為止。

我所追尋的女人是什么呢?我所發(fā)見的女人是什么呢?這是藝術(shù)的女人。從前人將女人比做花,比做鳥,比做羔羊。他們只是說,女人是自然手里創(chuàng)造出來的藝術(shù),使人們歡喜贊嘆——正如藝術(shù)的兒童是自然的創(chuàng)作,使人們歡喜贊嘆一樣。不獨男人歡喜贊嘆,女人也歡喜贊嘆。而“妒”便是歡喜贊嘆的另一面,正如“愛”是歡喜贊嘆的一面一樣。受歡喜贊嘆的,又不獨是女人,男人也有。“此柳風流可愛,似張緒當年,”便是好例。而“美豐儀”一語,尤為“史不絕書”。但男人的藝術(shù)氣分,似乎總要少些。

賈寶玉說得好:“男人的骨頭是泥做的,女人的骨頭是水做的?!边@是天命呢?還是人事呢?我現(xiàn)在還不得而知,只覺得事實是如此罷了?!憧?,目下學繪畫的“人體習作”的時候,誰不用了女人做他的模特兒呢?這不是因為女人的曲線更為可愛么?我們說,自有歷史以來,女人是比男人更其藝術(shù)的,這句話總該不會錯吧?所以我說,藝術(shù)的女人。

所謂藝術(shù)的女人,有三種意思:是女人中最為藝術(shù)的,是女人的藝術(shù)的一面,是我們以藝術(shù)的眼去看女人。我說女人比男人更其藝術(shù)的,是一般的說法。說女人中最為藝術(shù)的,是個別的說法?!八囆g(shù)”一詞,我用它的狹義,專指眼睛的藝術(shù)而言,與繪畫,雕刻,跳舞同其范類。藝術(shù)的女人便是有著美好的顏色和輪廓和動作的女人,便是她的容貌,身材,姿態(tài),使我們看了感到“自己圓滿”的女人。這里有一塊天然的界碑,我所說的只是處女,少婦,中年婦人,那些老太太們,為她們的年歲所侵蝕,已上了凋零與枯萎的路途,在這一件上,已是落伍者了。女人的圓滿相,只是她的“人的諸相”之一。她可以有大才能,大智慧,大仁慈,大勇毅,大貞潔等等,但都無礙于這一相。諸相可以幫助這一相,使其更臻于充實。這一相也可幫助諸相,分其圓滿于它們,有時更能遮蓋它們的缺處。我們之看女人,若被她的圓滿相所吸引,便會不顧自己,不顧她的一切,而只陶醉于其中。這個陶醉是剎那的,無關(guān)心的,而且在沉默之中的。

我們之看女人,是歡喜而決不是戀愛。戀愛是全般的,歡喜是部分的。戀愛是整個“自我”與整個“自我”的融合,故堅深而久長。歡喜是“自我”間斷片的融合,故輕淺而飄忽。這兩者都是生命的趣味,生命的姿態(tài)。但戀愛是對人的,歡喜卻兼人與物而言?!送獗具€有“仁愛”,便是“民胞物與”之懷。再進一步,“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便是“神愛”,“大愛”了。這種無分物我的愛,非我所要論。但在此又須立一界碑,凡偉大莊嚴之像,無論屬人屬物,足以吸引人心者,必為這種愛。而優(yōu)美艷麗的光景則始在“歡喜”的閾中。

至于戀愛,以人格的吸引為骨子,有極強的占有性,又與二者不同。Y君以人與物平分戀愛與歡喜,以為“喜”僅屬物,“愛”乃屬人。若對人言“喜”,便是蔑視他的人格了。現(xiàn)在有許多人也以為將女人比花,比鳥,比羔羊,便是侮辱女人。贊頌女人的體態(tài),也是侮辱女人。所以者何?便是蔑視她們的人格了!但我覺得我們?nèi)舨荒軐ⅰ绑w態(tài)的美”排斥于人格之外,我們便要慢慢的說這句話!而美若是一種價值,人格若是建筑于價值的基石上,我們又何能排斥那“體態(tài)的美”呢?所以我以為只須將女人的藝術(shù)的一面作為藝術(shù)而鑒賞它,與鑒賞其他優(yōu)美的自然一樣。藝術(shù)與自然是“非人格”的,當然便說不上“蔑視”與否。在這樣的立場上,將人比物,歡喜贊嘆,自與因襲的玩弄的態(tài)度相差十萬八千里,當可告無罪于天下?!挥袑⑴丝醋鳌巴嫖铩?,才真是蔑視呢,即使是在所謂的“戀愛”之中。藝術(shù)的女人,是的,藝術(shù)的女人!我們要用驚異的眼去看她,那是一種奇跡!

我之看女人,十六年于茲了,我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就是將女人作為藝術(shù)而鑒賞時,切不可使她知道。無論是生疏的,是較熟悉的。因為這要引起她性的自衛(wèi)的羞恥心或他種嫌惡心,她的藝術(shù)味便要變稀薄了。而我們因她的羞恥或嫌惡而關(guān)心,也就不能靜觀自得了。所以我們只好秘密地鑒賞。藝術(shù)原來是秘密的呀,自然的創(chuàng)作原來是秘密的呀。但是我所歡喜的藝術(shù)的女人,究竟是怎樣的呢?您得問了。讓我告訴您:我見過西洋女人,日本女人,江南江北兩個女人,城內(nèi)的女人,名聞?wù)銝|西的女人。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狹了,我只見過不到半打的藝術(shù)的女人!而且其中只有一個西洋人,沒有一個日本人!那西洋的處女是在Y城里一條僻巷的拐角上遇著的,驚鴻一瞥似地便過去了。其余有兩個是在兩次火車里遇著的,一個看了半天,一個看了兩天。還有一個是在鄉(xiāng)村里遇著的,足足看了三個月?!乙詾樗囆g(shù)的女人第一是有她的溫柔的空氣,使人如聽著簫管的悠揚,如嗅著玫瑰花的芬芳,如躺著在天鵝絨的厚毯上。她是如水的密,如煙的輕,籠罩著我們。我們怎能不歡喜贊嘆呢?這是由她的動作而來的,她的一舉步,一伸腰,一掠鬢,一轉(zhuǎn)眼,一低頭,乃至衣袂的微揚,裙幅的輕舞,都如蜜的流,風的微漾。我們怎能不歡喜贊嘆呢?最可愛的是那軟軟的腰兒,從前人說臨風的垂柳,《紅樓夢》里說晴雯的“水蛇腰兒”,都是說腰肢的細軟的。但我所歡喜的腰呀,簡直和蘇州的牛皮糖一樣,使我滿舌頭的甜,滿牙齒的軟呀。腰是這般軟了,手足自也有飄逸不凡之概。你瞧她的足脛多么豐滿呢!從膝關(guān)節(jié)以下,漸漸的隆起,像新蒸的面包一樣,后來又漸漸漸漸地緩下去了。這足脛上正罩著絲襪,淡青的?或者白的?拉得緊緊的,一些兒縐紋沒有,更將那豐滿的曲線顯得豐滿了。而那閃閃的鮮嫩的光,簡直可以照出人的影子。

你再往上瞧,她的兩肩又多么亭勻呢!像雙生的小羊似的,又像兩座玉峰似的。正是秋山那般瘦,秋水那般平呀。肩以上,便到了一般人謳歌頌贊所集的“面目”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她那雙鴿子般的眼睛,伶俐到像要立刻和人說話。在惺忪微倦的時候,尤其可喜,因為正像一對睡了的褐色小鴿子。和那潤澤而微紅的雙頰,蘋果般照耀著的,恰如曙色之與夕陽,巧妙的相映襯著。再加上那覆額的,稠密而蓬松的發(fā),像天空的亂云一般,點綴得更有情趣了。而她那甜蜜的微笑也是可愛的東西,微笑是半開的花朵,里面流溢著詩與畫與無聲的音樂。是的,我說的已多了,我不必將我所見的,一個人一個人分別說給你,我只將她們?nèi)诤铣梢粋€Sketch(意為“素描”)給你看——這就是我的驚異的型,就是我所謂藝術(shù)的女子的型。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狹了!我的眼光究竟太狹了!

在女人的聚會里,有時也有一種溫柔的空氣。但只是籠統(tǒng)的空氣,沒有詳細的節(jié)目。所以這是要由遠觀而鑒賞的,與個別的看法不同。若近觀時,那籠統(tǒng)的空氣也許會消失了的。說起這藝術(shù)的“女人的聚會”,我卻想著數(shù)年前的事了,云煙一般,好惹人悵惘的。在P城一個禮拜日的早晨,我到一所宏大的教堂里去做禮拜。聽說那邊女人多,我是禮拜女人去的。那教堂是男女分坐的,我去的時候,女坐還空著,似乎頗遙遙的,我的遐想便去充滿了每個空坐里。忽然眼睛有些花了,在薄薄的香澤當中,一群白上衣,黑背心,黑裙子的女人,默默的,遠遠的走進來了。我現(xiàn)在不曾看見上帝,卻看見了帶著翼子的這些安琪兒了!另一回在傍晚的湖上,暮靄四合的時候,一只插著小紅花的游艇里,坐著八九個雪白雪白的白衣的姑娘,湖風舞弄著她們的衣裳,便成一片渾然的白。我想她們是湖之女神,以游戲三昧,暫現(xiàn)色相于人間的呢!第三回在湖中的一座橋上,淡月微云之下,倚著十來個,也是姑娘,朦朦朧朧的與月一齊白著。在抖蕩的歌喉里,我又遇著月姊兒的化身了!——這些是我所發(fā)見的又一型。

是的,藝術(shù)的女人,那是一種奇跡!

1925年2月15日

背影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北京到徐州,打算跟著父親奔喪回家。到徐州見著父親,看見滿院狼藉的東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典質(zhì),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一半為了喪事,一半為了父親賦閑。喪事完畢,父親要到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北京念書,我們便同行。

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車北去。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里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但他終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頗躊躇了一會。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什么要緊的了。他躊躇了一會,終于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再三回勸他不必去,他只說:“不要緊,他們?nèi)ゲ缓茫 ?/p>

我們過了江,進了車站。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腳夫行些小費才可過去。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于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車。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座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yīng)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腐,他們只認得錢,托他們只是白托!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現(xiàn)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我說道:“爸爸,你走吧?!彼囃饪戳丝凑f:“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蔽铱茨沁呍屡_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臺,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墒撬┻^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干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往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輕松似的。過一會兒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里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里,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力支持,做了許多大事。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發(fā)之于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不見,他終于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我北來后,他寫了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唯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蔽易x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1925年10月

阿河

我這一回寒假,因為養(yǎng)病,住到一家親戚的別墅里去。那別墅是在鄉(xiāng)下。前面偏左的地方,是一片淡藍的湖水,對岸環(huán)擁著不盡的青山。山的影子倒映在水里,越顯得清清朗朗的。水面常如鏡子一般。風起時,微有皺痕;像少女們皺她們的眉頭,過一會子就好了。湖的余勢束成一條小港,緩緩地不聲不響地流過別墅的門前。別墅外面繚繞著短短的竹籬,籬外是小小的路。里邊一座向南的樓,背后便倚著山。西邊是三間平屋,我便住在這里。院子里有兩塊草地,上面隨便放著兩三塊石頭。另外的隙地上,或羅列著盆栽,或種蒔著花草。籬邊還有幾株枝干蟠曲的大樹,有一株幾乎要伸到水里去了。

我的親戚韋君只有夫婦二人和一個女兒。她在外邊念書,這時也剛回到家里。她邀來三位同學,同到她家過這個寒假;兩位是親戚,一位是朋友。她們住著樓上的兩間屋子。韋君夫婦也住在樓上。樓下正中是客廳,常是閑著,西間是吃飯的地方;東間便是韋君的書房,我們談天,喝茶,看報,都在這里。我吃了飯,便是一個人,也要到這里來閑坐一會。我來的第二天,韋小姐告訴我,她母親要給她們找一個好好的女用人;長工阿齊說有一個表妹,母親叫他明天就帶來做做看呢。

平屋與樓屋之間,是一個小小的廚房。我住的是東面的屋子,從窗子里可以看見廚房里人的來往。這一天午飯前,我偶然向外看看,見一個面生的女用人,兩手提著兩把白鐵壺,正往廚房里走;韋家的李媽在她前面領(lǐng)著,不知在和她說甚么話。她的頭發(fā)亂蓬蓬的,像冬天的枯草一樣。身上穿著鑲邊的黑布棉襖和夾褲,黑里已泛出黃色;棉襖長與膝齊,夾褲也直拖到腳背上。腳倒是雙天足,穿著尖頭的黑布鞋,后跟還帶著兩片同色的“葉拔兒”。想這就是阿齊帶來的女用人了。想完了就坐下看書。晚飯后,韋小姐告訴我,女用人來了,她的名字叫“阿河”。我說,“名字很好,只是人土些;還能做么?”她說,“別看她土,很聰明呢?!蔽艺f,“哦?!北憬又词种械膱罅恕?/p>

以后每天早上,中上,晚上,我常??匆姲⒑雨畨貋硗?;她的眼似乎總是望前看的。兩個禮拜匆匆地過去了。韋小姐忽然和我說,你別看阿河土,她的志氣很好,她是個可憐的人。我和娘說,把我前年在家穿的那身棉襖褲給了她吧。我嫌那兩件衣服太花,給了她正好。娘先不肯,說她來了沒有幾天。后來也肯了。今天拿出來讓她穿,正合式呢。我們教給她打絨繩鞋,她真聰明,一學就會了。她說拿到工錢,也要打一雙穿呢。

“她這樣愛好!怪不得頭發(fā)光得多了,原來都是你們教她的。好!你們盡教她講究,她將來怕不愿回家去呢?!贝蠹叶夹α?。

舊新年是過去了。因為江浙的兵事,我們的學校一時還不能開學。我們大家都樂得在別墅里多住些日子。這時阿河如換了一個人。她穿著寶藍色挑著小花兒的布棉襖褲,腳下是嫩藍色毛繩鞋,鞋口還綴著兩個半藍半白的小絨球兒。我想這一定是她的小姐們給幫忙的。古語說得好——人要衣裳馬要鞍,阿河這一打扮,真有些楚楚可憐了。她的頭發(fā)早已是刷得光光的,覆額的留海也梳得十分伏帖。一張小小的圓臉,如正開的桃李花,臉上并沒有笑,卻隱隱地含著春日的光輝,像花房里充了蜜一般。這在我?guī)缀跏且粋€奇跡。我現(xiàn)在是常站在窗前看她了。我覺得在深山里發(fā)見了一粒貓兒眼,這樣精純的貓兒眼,是我生平所僅見!我覺得我們相識已太長久,極愿和她說一句話——極平淡的話,一句也好。但我怎好平白地和她攀談呢?這樣郁郁了一禮拜。

這是元宵節(jié)的前一晚上。我吃了飯,在屋里坐了一會,覺得有些無聊,便信步走到那書房里。拿起報來,想再細看一回。忽然門鈕一響,阿河進來了。她手里拿著三四支顏色鉛筆,出乎意料地走近了我。她站在我面前了,靜靜地微笑著說:“白先生,你知道鉛筆鑤在那里?”一面將拿著的鉛筆給我看。我不自主地立起來,匆忙地應(yīng)道,“在這里。”我用手指著南邊柱子。但我立刻覺得這是不夠的。我領(lǐng)她走近了柱子。這時我像閃電似的躊躇了一下,便說,“我……我……”她一聲不響地已將一支鉛筆交給我。我放進鑤子里鑤給她看。鑤了兩下,便想交給她。但終于鑤完了一支,交還了她。她接了筆略看一看,仍仰著臉向我。我窘極了。剎那間念頭轉(zhuǎn)了好幾個圈子,到底硬著頭皮搭訕著說,“就這樣鑤好了。”

我趕緊向門外一瞥,就走回原處看報去。但我的頭剛低下,我的眼已抬起來了。于是遠遠地從容地問道,“你會么?”她不曾掉過頭來,只“嚶”了一聲,也不說話。我看了她背影一會。覺得應(yīng)該低下頭了。等我再抬起頭來時,她已默默地向外走了。她似乎總是望前看的,我想再問她一句話,但終于不曾出口。我撇下了報,站起來走了一會,便回到自己屋里。我一直想著些什么,但什么也沒有想出。

第二天早上看見她往廚房里走時,我發(fā)愿我的眼將老跟著她的影子!她的影子真好。她那幾步路走得又敏捷,又勻稱,又苗條,正如一只可愛的小貓。她兩手各提著一只水壺,又令我想到在一條細細的索兒上抖擻精神走著的女子。這全由于她的腰,她的腰真太軟了,用白水的話說,真是軟到使我如吃蘇州的牛皮糖一樣。不止她的腰,我的日記里說得好:“她有一套和云霞比美,水月爭靈的曲線,織成大大的一張迷惑的網(wǎng)!”而那兩頰的曲線,尤其甜蜜可人。她兩頰是白中透著微紅,潤澤如玉。她的皮膚,嫩得可以掐出水來,我的日記里說,“我很想去掐她一下呀!”她的眼像一雙小燕子,老是在滟滟的春水上打著圈兒。她的笑最使我記住,像一朵花漂浮在我的腦海里。我不是說過,她的小圓臉像正開的桃花么?那么,她微笑的時候,便是盛開的時候了:花房里充滿了蜜,真如要流出來的樣子。她的發(fā)不甚厚,但黑而有光,柔軟而滑,如純絲一般。只可惜我不曾聞著一些兒香。唉!從前我在窗前看她好多次,所得的真太少了。若不是昨晚一見,——雖只幾分鐘——我真太對不起這樣一個人兒了。

午飯后,韋君照例地睡午覺去了,只有我,韋小姐和其他三位小姐在書房里。我有意無意地談起阿河的事。我說:“你們怎知道她的志氣好呢?”

“那天我們教給她打絨繩鞋,”一位蔡小姐便答道,“看她很聰明,就問她為甚么不念書?她被我們一問,就傷心起來了……”

“是的,”韋小姐笑著搶了說,“后來還哭了呢,還有一位傻子陪她淌眼淚呢?!?/p>

那邊黃小姐可急了,走過來推了她一下。蔡小姐忙攔住道,“人家說正經(jīng)話,你們盡鬧著玩兒!讓我說完了呀——”

“我代你說啵,”韋小姐仍搶著說,“——她說她只有一個爹,沒有娘。嫁了一個男人,倒有三十多歲,土頭土腦的,臉上滿是皰!他是李媽鄰舍,我還看見過呢?!?/p>

“好了,底下我說吧。”蔡小姐接著道,“她男人又不要好,盡愛賭錢。她一氣,就住到娘家來,有一年多不回去了?!?/p>

“她今年幾歲?”我問。

“十七不知十八?前年出嫁的,幾個月就回家了。”蔡小姐說。

“不,十八,我知道?!表f小姐改正道。

“哦。你們可曾勸她離婚?”

“怎么不勸?”韋小姐應(yīng)道,“她說十八回去吃她表哥的喜酒,要和她的爹去說呢?!?/p>

“你們教她的好事,該當何罪!”我笑了。

她們也都笑了。

十九的早上,我正在屋里看書,聽見外面有嚷嚷的聲音,這是從來沒有的。我立刻走出來看,只見門外有兩個鄉(xiāng)下人要走進來,卻給阿齊攔住。他們只是央告,阿齊只是不肯。這時韋君已走出院中,向他們道:

“你們回去吧。人在我這里,不要緊的。快回去,不要瞎吵!”

兩個人面面相覷,說不出一句話,俄延了一會,只好走了。我問韋君什么事?他說:

“阿河啰!還不是瞎吵一回子?!?/p>

我想他于男女的事向來是懶得說的,還是回頭問他小姐的好,我們便談到別的事情上去。

吃了飯,我趕緊問韋小姐,她說:

“她是告訴娘的,你問娘去?!?/p>

我想這件事有些尷尬,便到西間里問韋太太。她正看著李媽收拾碗碟呢,見我問,便笑著說:

“你要問這些事做什么?她昨天回去,原是借了阿桂的衣裳穿了去的,打扮得嬌滴滴的,也難怪,被她男人看見了,便約了些不相干的人,將她搶回去過了一夜。今天早上,她騙她男人,說要到此地來拿行李。她男人就會信她,派了兩個人跟著。那知她到了這里,便叫阿齊攔著那跟來的人。她自己便跪在我面前哭訴,說死也不愿回她男人家去。你說我有什么法子。只好讓那跟來的人先回去再說。好在沒有幾天,她們要上學了,我將來交給她的爹吧。唉,現(xiàn)在的人,心眼兒真是越過越大了。一個鄉(xiāng)下女人,也會鬧出這樣驚天動地的事了!”

“可不是,”李媽在旁插嘴道,“太太你不知道,我家三叔前兒來,我還聽他說呢。我本不該說的,阿彌陀佛!太太,你想她不愿意回婆家,老愿意住在娘家,是什么道理?家里只有一個單身的老子。你想那該死的老畜生!他舍不得放她回去呀!”

“低些,真的么?”韋太太驚詫地問。

“他們說得千真萬確的。我早就想告訴太太了,總有些疑心,今天看她的樣子,真有幾分對呢。太太,你想現(xiàn)在還成什么世界!”

“這該不至于吧?!蔽业夭辶艘痪洹?/p>

“少爺,你那里知道!”韋太太嘆了一口氣,“——好在沒有幾天了,讓她快些走吧,別將我們的運氣帶壞了。她的事,我們以后也別談吧?!?/p>

開學的通告來了,我定在二十八走。二十六的晚上,阿河忽然不到廚房里挈水了。韋小姐跑來低低地告訴我,“娘叫阿齊將阿河送回去了,我在樓上,都不知道呢。”我應(yīng)了一聲,一句話也沒有說。正如每日有三頓飽飯吃的人,忽然絕了糧,卻又不能告訴一個人!而且我覺得她的前面是黑洞洞的,此去不定有什么好歹!那一夜我是沒有好好地睡,只翻來覆去地做夢,醒來卻又一例茫然。這樣昏昏沉沉地到了二十八早上,懶懶地向韋君夫婦和韋小姐告別而行,韋君夫婦堅約春假再來住,我只得含糊答應(yīng)著。出門時,我很想回望廚房幾眼,但許多人都站在門口送我,我怎好回頭呢?

到校一打聽,老友陸已來了。我不及料理行李,便找著他,將阿河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他。他本是個好事的人,聽我說時,時而皺眉,時而嘆氣,時而擦掌。聽到她只十八歲時,他突然將舌頭一伸:跳起來道,“可惜我早有了我那太太!要不然,我準得想法子娶她!”

“你娶她就好了,現(xiàn)在不知鹿死誰手呢?”

我倆默默相對了一會,陸忽然拍著桌子道。

“有了,老汪不是去年失了戀么?他現(xiàn)在還沒有主兒,何不給他倆撮合一下?”

我正要答說,他已出去了。過了一會子,他和汪來了,進門就嚷著說:

“我和他說,他不信,要問你呢!”

“事是有的,人呢,也真不錯。只是人家的事,我們憑什么去管?”我說。

“想法子呀!”陸嚷著。

“什么法子?你說!”

“好,你們盡和我開玩笑,我才不理會你們呢!”汪笑了。

我們幾乎每天都要談到阿河,但誰也不曾認真去“想法子”。

一轉(zhuǎn)眼已到了春假。我再到韋君別墅的時候,水是綠綠的,桃腮柳眼,著意引人。我卻只惦著阿河,不知她怎么樣了。那時韋小姐已回來兩天。我背地里問她,她說:

“奇得很!阿齊告訴我,說她二月間來求娘來了。她說她男人已死了心,不想她回去,只不肯白白地放掉她。他教她的爹拿出八十塊錢來,人就是她的爹的了,他自己也好另娶一房人??墒前⒑诱f她的爹那有這些錢?她求娘可憐可憐她!娘的脾氣你知道。她是個古板的人,她數(shù)說了阿河一頓,一個錢也不給!我現(xiàn)在和阿齊說,讓他上鎮(zhèn)去時,帶個信兒給她,我可以給她五塊錢。我想你也可以幫她些,我教阿齊一塊兒告訴她吧。只可惜她未必肯再上我們這兒來啰!”

“我拿十塊錢吧,你告訴阿齊就是?!?/p>

我看阿齊空閑了,便又去問阿河的事。他說:

“她的爹正給她東找西找地找主兒呢。只怕難吧,八十塊大洋呢!”

我忽然覺得不自在起來,不愿再問下去。

過了兩天,阿齊從鎮(zhèn)上回來,說:

“今天見著阿河了。娘的,齊整起來了。穿起了裙子,做老板娘娘了!據(jù)說是自己揀中的,這種年頭!”

我立刻覺得,這一來全完了!只怔怔地看著阿齊,似乎想在他臉上找出阿河的影子???,我說什么好呢?愿命運之神長遠庇護著她吧!

第二天我便托故離開了那別墅,我不愿再見那湖光山色,更不愿再見那間小小的廚房!

1926年1月11日

白采

盛暑中寫《白采的詩》一文,剛滿一頁,便因病擱下。這時候薰宇來了一封信,說白采死了,死在香港到上海的船中。他只有一個人,他的遺物暫存在立達學園里。有文稿,舊體詩詞稿,筆記稿,有朋友和女人的通信,還有四包女人的頭發(fā)!我將薰宇的信念了好幾遍,茫然若失了一會,覺得白采雖于生死無所容心,但這樣的死在將到吳淞口了的船中,也未免太慘酷了些——這是我們后死者所難堪的。

白采是一個不可捉摸的人。他的歷史,他的性格,現(xiàn)在雖從遺物中略知梗概,但在他生前,是絕少人知道的,他也絕口不向人說,你問他他只支吾而已。他賦性既這樣遺世絕俗,自然是落落寡合了,但我們卻能夠看出他是一個好朋友,他是一個有真心的人。

“不打不成相識”,我是這樣的知道了白采的,這是為學生李芳詩集的事。李芳將他的詩集交我刪改,并囑我作序。我因事忙,一擱就是半年,而李芳已因不知名的急病死在上海。我很懊悔我的需緩,趕緊抽了空給他工作。正在這時,平伯轉(zhuǎn)來白采的信,短短的兩行,催我設(shè)法將李芳的詩出版,又附了登在《覺悟》上的小說《作詩的兒子》,讓我看看——里面頗有譏諷我的話。我當時覺得不應(yīng)得這種譏諷,便寫了一封近兩千字的長信,詳述事件首尾,向他辯解。等到我已不希望了,他才來了一張明信片,在我看來,只是幾句半冷半熱的話而已。

但平伯因轉(zhuǎn)信的關(guān)系,卻和他常通函札。有一回平伯到白馬湖看我,我和他同往寧波的時候,他在火車中將白采的詩稿《羸疾者的愛》給我看。我在車身不住的動搖中,讀了一遍,覺得大有意思。我于是承認平伯的話,他是一個有趣的人。我又和平伯說,他這篇詩似乎是受了尼采的影響。后來平伯來信,說已將此語函告白采,他頗以為然。我當時還和平伯說,關(guān)于這篇詩,我想寫一篇評論。平伯大約也告訴了他。有一回他突然來信說起此事,他盼望早些見著我的文字,讓他知道在我眼中的他的詩究竟是怎樣的。以后我們常常通信,他常常提及此事。但現(xiàn)在是三年以后了,我才算將此文完篇,他卻已經(jīng)死了,看不見了!他暑假前最后給我的信還說起他的盼望。天啊!我怎樣對得起這樣一個朋友,我怎樣挽回我的過錯呢?

平伯和我都不曾見過白采,大家覺得是一件缺憾。有一回我到上海,和平伯到西門林蔭路新正興里五號去訪他,這是按著他給我們的通信地址去的。但不幸得很,他已經(jīng)搬到附近什么地方去了,我們只好嗒然而歸。新正興里五號是朋友延陵君住過的,有一次談起白采,他說他姓童,在美術(shù)專門學校念書。他的夫人和延陵夫人是朋友,延陵夫婦曾借住他們所賃的一間亭子間。那是我看延陵時去過的,床和桌椅都是白漆的,是一間雖小而極潔凈的房子,幾乎使我忘記了是在上海的西門地方。又從他的遺札里,推想他那時還未離婚,他離開新正興里五號,或是正為離婚的緣故,也未可知。這卻使我們事后追想,多少感著些悲劇味了。但平伯終于未見著白采,我竟得和他見了一面。那是在立達學園我預(yù)備上火車去上海前的五分鐘。這一天,學園的朋友說白采要搬來了,我從早上等了好久,還沒有音信。正預(yù)備上車站,白采從門口進來了。他說著江西話,似乎很老成了,是飽經(jīng)世變的樣子。我因上海還有約會,只匆匆一談,便握手作別。他后來有信給平伯說我“短小精悍”,卻是一句有趣的話。這是我們最初的一面,但誰知也就是最后的一面呢!

去年年底,我在北京時,他要去集美作教,他聽說我有南歸之意,因不能等我一面,便寄了一張小影給我。我得此小影,反復把玩而不忍釋,覺得他真是一個好朋友。這回來到立達學園,偶然翻閱《白采的小說》、《作詩的兒子》一篇中譏諷我的話,已經(jīng)刪改,而薰宇告我,我最初給他的那封長信,他還留在箱子里。這使我慚愧從前的猜想,我真是小器的人哪!我只相信,如愛墨生的話,他在許多朋友的心里是不死的!

1926年10月5日刊載

荷塘月色

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今晚在院子里坐著乘涼,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光里,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月亮漸漸地升高了,墻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已經(jīng)聽不見了。妻在屋里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

沿著荷塘,是一條曲折的小煤屑路。這是一條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長著許多樹,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楊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樹。沒有月光的晚上,這路上陰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卻很好,雖然月光也還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個人,背著手踱著。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xiàn)在都可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絲的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葉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著,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葉子底下是脈脈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見一些顏色;而葉子卻更見風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里。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為這恰是到了好處——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別有風味的。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勻,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遠遠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樹,而楊柳最多。這些樹將一片荷塘重重圍住,只在小路一旁,漏著幾段空隙,像是特為月光留下的。樹色一例是陰陰的,乍看像一團煙霧,但楊柳的豐姿,便在煙霧里也辨得出。樹梢上隱隱約約的是一帶遠山,只有些大意罷了。樹縫里也漏著一兩點路燈光,沒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shù)樹上的蟬聲與水里的蛙聲,但熱鬧是它們的,我什么也沒有。

忽然想起采蓮的事情來了。采蓮是江南的舊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時為盛,從詩歌里可以約略知道。采蓮的是少年的女子,她們是蕩著小船,唱著艷歌去的。采蓮人不用說很多,還有看采蓮的人。那是一個熱鬧的季節(jié),也是一個風流的季節(jié)。梁元帝《采蓮賦》里說得好:

于是妖童媛女,蕩舟心許;鹢首徐回,兼?zhèn)饔鸨昏⒁贫鍜?,船欲動而萍開。爾其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余,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

可見當時嬉游的光景了。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xiàn)在早已無福消受了。于是又記起《西洲曲》里的句子: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今晚若有采蓮人,這兒的蓮花也算得“過人頭”了。只不見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這樣想著,猛一抬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什么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1927年7月

一封信

在北京住了兩年多了,一切平平常常地過去。要說福氣,這也是福氣了。因為平平常常,正像“糊涂”一樣“難得”,特別是在“這年頭”。但不知怎的,總不時想著在那兒過了五六年轉(zhuǎn)徙無常的生活的南方。轉(zhuǎn)徙無常,誠然算不得好日子,但要說到人生味,怕倒比平平常常時候容易深切地感著?,F(xiàn)在終日看見一樣的臉板板的天,灰蓬蓬的地,大柳高槐,只是大柳高槐而已。于是木木然,心上什么也沒有,有的只是自己,自己的家。我想著我的渺小,有些戰(zhàn)栗起來,清福究竟也不容易享的。

這幾天似乎有些異樣,像一葉扁舟在無邊的大海上,像一個獵人在無盡的森林里。走路,說話,都要費很大的力氣,還不能如意。心里是一團亂麻,也可說是一團火。似乎在掙扎著,要明白些什么,但似乎什么也沒有明白?!耙徊俊妒呤贰罚瑥暮翁幷f起”,正可借來作近日的我的注腳。昨天忽然有人提起《我的南方》的詩,這是兩年前初到北京,在一個村店里,喝了兩杯“蓮花白”以后,信筆涂出來的。于今想起那情景,似乎有些渺茫,至于詩中所說的,那更是遙遙乎遠哉了。但是事情是這樣湊巧,今天吃了午飯,偶然抽一本舊雜志來消遣,卻翻著了三年前給S的一封信。信里說著臺州,在上海,杭州,寧波之南的臺州。這真是“我的南方”了。我正苦于想不出,這卻指引我一條路,雖然只是“一條”路而已。

我不能忘記臺州的山水,臺州的紫藤花,臺州的春日,我也不能忘記S。他從前歡喜喝酒,歡喜罵人,但他是個有天真的人。他待朋友真不錯,L從湖南到寧波去找他,不名一文,他陪他喝了半年酒才分手。他去年結(jié)了婚,為結(jié)婚的事煩惱了幾個整年的他,這算是葉落歸根了,但他也與我一樣,已快上那“中年”的線了吧。結(jié)婚后我們見過一次,匆匆的一次。我想,他也和一切人一樣,結(jié)了婚終于是結(jié)了婚的樣子了吧。但我老只是記著他那喝醉了酒,很嫵媚的罵人的意態(tài),這在他或已懊悔著了。

南方這一年的變動,是人的臆想所趕不上的。我起初還知道他的蹤跡,這半年是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到底是怎樣地過著這狂風似的日子呢?我所沉吟的正在此。我說過大海,他正是大海上的一個小浪;我說過森林,他正是森林里的一只小鳥。恕我,恕我,我向那里去找你?這封信曾印在臺州師范學校的《綠絲》上,我現(xiàn)在重印在這里,這是我眼前一個很好的自慰的法子。

S兄:

………

我對于臺州,永遠不能忘記!我第一日到六師校時,系由埠頭坐了轎子去的。轎子走的都是僻路,使我詫異,為什么堂堂一個府城,竟會這樣冷靜!那時正是春天,而因天氣的薄陰和道路的幽寂,使我宛然如入了秋之國土。約莫到了賣沖橋邊,我看見那清綠的北固山,下面點綴著幾帶樸實的洋房子,心胸頓然開朗,仿佛微微的風拂過我的面孔似的。到了校里,登樓一望,見遠山之上,都冪著白云。四面全無人聲,也無人影,天上的鳥也無一只。只背后山上謖謖(1)的松風略略可聽而已。那時我真脫卻人間煙火氣而飄飄欲仙了!后來我雖然發(fā)見了那座樓實在太壞了,柱子如雞骨,地板如雞皮!但自然的寬大使我忘記了那房屋的狹窄。我于是曾好幾次爬到北固山的頂上,去領(lǐng)略那颼颼的高風,看那低低的,小小的,綠綠的田畝。這是我最高興的。

來信說起紫藤花,我真愛那紫藤花!在那樣樸陋——現(xiàn)在大概不那樣樸陋了吧——的房子里,庭院中,竟有那樣雄偉,那樣繁華的紫藤花,真令我十二分驚詫!她的雄偉與繁華遮住了那樸陋,使人一對照,反覺樸陋倒是不可少似的,使人幻想“美好的昔日”!我也曾幾度在花下徘徊,那時學生都上課去了,只剩我一人,暖和的晴日,鮮艷的花色,嗡嗡的蜜蜂,醞釀著一庭的春意。

我自己如浮在茫茫的春之海里,不知怎么是好!那花真好看,蒼老虬勁的枝干,這么粗這么粗的枝干,宛轉(zhuǎn)騰挪而上。誰知她的纖指會那樣嫩,那樣艷麗呢?那花真好看,一縷縷垂垂的細絲,將她們懸在那皴裂的臂上,臨風婀娜,真像嘻嘻哈哈的小姑娘,真像凝妝的少婦,像兩頰又像雙臂,像胭脂又像粉……我在他們下課的時候,又曾幾度在樓頭眺望,那豐姿更是撩人,云喲,霞喲,仙女喲!我離開臺州以后,永遠沒見過那樣好的紫藤花,我真惦記她,我真妒羨你們!

此外,南山殿望江樓上看浮橋(現(xiàn)在早已沒有了),看憧憧的人在長長的橋上往來著;東湖水閣上,九折橋上看柳色和水光,看釣魚的人;府后山沿路看田野,看天;南門外看梨花——再回到北固山,冬天在醫(yī)院前看山上的雪,都是我喜歡的。說來可笑,我還記得我從前住過的舊倉頭楊姓的房子里的一張畫桌,那是一張紅漆的,一丈光景長而狹的畫桌,我放它在我樓上的窗前,在上面讀書,和人談話,過了我半年的生活?,F(xiàn)在想已擱起來無人用了吧?唉!

臺州一般的人真是和自然一樣樸實,我一年里只見過三個上海裝束的流氓!學生中我頗有記得的。前些時有位P君寫信給我,我雖未有工夫作復,但心中很感謝!乘此機會請你為我轉(zhuǎn)告一句。

我寫的已多了,這些胡亂的話,不知可附載在《綠絲》的末尾,使它和我的舊友見見面么?

弟 自清

1927年9月27日

旅行雜記

這次中華教育改進社在南京召開第三屆年會,我也想觀觀光,故不遠千里的從浙江趕到上海,決于七月二日附赴會諸公的車尾而行。

一 殷勤的招待

七月二日正是浙江與上海的社員乘車赴會的日子。在上海這樣的大車站里,多了幾十個改進社社員,原也不一定能顯出什么異樣。但我卻覺得確乎是不同了,“一時之盛”的光景,在車站的一角上,是顯然可見的。這是在茶點室的左邊,那里叢著一群人,正在向兩位特派的招待員接洽。壁上貼著一張黃色的磅紙,寫著龍蛇飛舞的字:“二等四元,三等二元。”兩位招待員開始執(zhí)行職務(wù)了,這時已是六點四十分,離開車還有二十分鐘了。

招待員所應(yīng)做的第一大事,自然是買車票。買車票是大家都會的,買半票卻非由他們二位來“優(yōu)待”一下不可?!皟?yōu)待”可真不是容易的事!他們實行“優(yōu)待”的時候,要向每個人取名片,票價,還得找錢。他們往還于茶點室與售票處之間,少說些,足有二十次!他們手里是拿著一疊名片和鈔票洋錢;眼睛總是張望著前面,仿佛遺失了什么,急急尋覓一樣;面部筋肉平板地緊張著;手和足的運動都像不是他們自己的。好容易費了二虎之力,居然買了幾張票,憑著名片分發(fā)了。

每次分發(fā)時,各位候補人都一擁而上。等到得不著票子,便不免有了三三兩兩的怨聲了。那兩位招待員買票事大,卻也顧不得這些??墒晴娮叩谜婵?,不覺七點還欠五分了。這時票子還有許多人沒買著,大家都著急,而招待員竟不出來!有的人急忙尋著他們,情愿取回了錢,自買全票;有的向他們頓足舞手的責備著。他們卻只是忙著照名片退錢,一言不發(fā)?!婧眯詢?!于是大家三步并作兩步,自己去買票子。這一擠非同小可!我除照付票價外,還出了一身大汗,才弄到一張三等車票。這時候?qū)晌徽写龁T的怨聲真載道了:“這樣的飯桶!”“真飯桶!”“早做什么事的?”“六點鐘就來了,還是自己買票,冤不冤!”

我猜想這時候兩位招待員的耳朵該有些兒熱了。其實我倒能原諒他們,無論招待的成績?nèi)绾?,他們的眼睛和腿總算忙得可以了,這也總算是殷勤了。他們也可以對得起改進社了,改進社也可以對得起他們的社員了?!宪嚭?,車就開了。有人問:“兩個飯桶來了沒有?”“沒有吧!”車是開了。

二 “躬逢其盛”

七月二日的晚上,花了約莫一點鐘的時間,才在大會注冊組買了一張旁聽的標識。這個標識很不漂亮,但頗有實用。七月三日早晨的年會開幕大典,我得躬逢其盛,全靠著它呢。七月三日的早晨,大雨傾盆而下。這次大典在中正街公共講演廳舉行。該廳離我所住的地方有六七里路遠,但我終于冒了狂風暴雨,乘了黃包車赴會。在這一點上,我的熱心決不下于社員諸君的。

到了會場門首,早已停著許多汽車,馬車,我知道這確乎是大典了。走進會場,坐定細看,一切都很從容,似乎離開會的時間還遠得很呢!——雖然規(guī)定的時間已經(jīng)到了。樓上正中是女賓席,似乎很是寥寥;兩旁都是軍警席——正和樓下的兩旁一樣。一個黑色的警察,間著一個灰色的兵士,靜默的立著。他們大概不是來聽講的,因為既沒有賽瓷的社員徽章,又沒有和我一樣的旁聽標識,而且也沒有真正的“席”——坐位(我所謂“軍警席”,是就實際而言,當時場中并無此項名義,合行聲明)。聽說督軍省長都要“駕臨”該場,他們原是保衛(wèi)“兩長”來的,他們原是監(jiān)視我們來的,好一個武裝的會場!

那時“兩長”未到,盛會還未開場,我們忽然要做學生了!一位教員風的女士走上臺來,像一道光閃在聽眾的眼前。她請大家練習《盡力中華》歌,大家茫然的立起,跟著她唱。但“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有些人不敢高唱,有些人竟唱不出。所以唱完的時候,她溫和地笑著向大家說:“這回太低了,等等再唱一回。”她輕輕的鞠了躬,走了。等了一等,她果然又來了。說完“一——二——三——四”之后,《盡力中華》的歌聲果然很響地起來了。她將左手插在腰間,右手上下的揮著,表示節(jié)拍;揮手的時候,腰部以上也隨著微微的向左右傾側(cè),顯出極為柔軟的曲線;她的頭略略偏右仰著,嘴唇輕輕的動著,嘴唇以上,盡是微笑。唱完時,她仍笑著說,“好些了,等等再唱?!痹俪臅r候,她拍著兩手,發(fā)出清脆的響,其余和前回一樣。唱完,她立刻又“一——二——三——四”的要大家唱。大家似乎很驚愕,似乎她真看得大家和學生一樣了。但是半秒鐘的驚愕與不耐以后,終于又唱起來了——自然有一部分人,因疲倦而休息。于是大家的臨時的學生時代告終。不一會,場中忽然紛擾,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東北角上,這是齊督軍,韓省長來了,開會的時間真到了!

空空的講壇上,這時竟?jié)鷿慌_了。正中有三張椅子,兩旁各有一排椅子。正中的三人是齊燮(音同“謝”)元,韓國鈞,另有一個西裝少年。后來他演說,才知是“高督辦”——就是諱“恩洪”的了——的代表。這三人端坐在臺的正中,使我聯(lián)想到大雄寶殿上的三尊佛像。他們雖坦然的坐著,我卻無端的為他們“惶恐”著。——于是開會了,照著秩序單進行。詳細的情形,有各報記述可看,毋庸在下再來饒舌?,F(xiàn)在單表齊燮元,韓國鈞和東南大學校長郭秉文博士的高論。

齊燮元究竟是督軍兼巡閱使,他的聲音是加倍的洪亮。那時場中也特別肅靜——齊燮元究竟與眾不同呀!他咬字眼兒真咬得清白。他的話是“字本位”,是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的。字與字間的時距,我不能指明,只覺比普通人說話延長罷了。最令我驚異而且焦躁的,是有幾句說完之后。那時我總以為第二句應(yīng)該開始了,豈知一等不來,二等不至,三等不到。他是在唱歌呢,這兒碰著全休止符了!等到三等等完,四拍拍畢,第二句的第一個字才姍姍的來了。這其間至少有一分鐘。要用主觀的計時法,簡直可說足有五分鐘!說來說去,究竟他說的是什么呢?我恭恭敬敬的答道:半篇八股!他用拆字法將“中華教育改進社”一題拆為四段:先做“教育”二字,是為第一股;次做“教育改進”,是為第二股;“中華教育改進”是第三股;加上“社”字,是第四股。層層遞進,如他由督軍而升巡閱使一樣。齊燮元本是廩貢生,這類文章本是他的拿手戲,只因時代維新,不免也要改良一番,才好應(yīng)世。八股只剩了四股,大約便是為此了。最教我不忘記的,是他說完后的那一鞠躬。那一鞠躬真是與眾不同,鞠下去時,上半身全與講桌平行,我們只看見他一頭的黑發(fā),他然后慢慢的立起退下。這其間費了普通人三個一鞠躬的時間,是的的確確的。

接著便是韓國鈞了。他有一篇改進社開會詞,是開會前已分發(fā)了的。里面曾有一節(jié),論及現(xiàn)在學風的不良,頗有痛心疾首之慨。我很想聽聽他的高見。但他卻不曾照本宣揚,他這時另有一番說話。他也經(jīng)過了許多時間,但不知是我的精神不濟,還是另有原因,我毫沒有領(lǐng)會他的意思。只有煞尾的時候,他提高了喉嚨,我也豎起了耳朵,這才聽見他的警句了。他說:“現(xiàn)在政治上南北是不統(tǒng)一的。今天到會諸君,卻南北都有,同以研究教育為職志,毫無畛域之見??梢娊y(tǒng)一是要靠文化的,不能靠武力!”這最后一句話確是漂亮,贏得如雷的掌聲和許多輕微的贊嘆。他便在掌聲里退下。這時我們所注意的,是在他肘腋之旁的齊燮元??上已劬Σ患?,不能看到他面部的變化,因而他的心情也不能詳說,這是很遺憾的。于是——是我行文的“于是”,不是事實的“于是”,請注意——來了郭秉文博士。他說,我只記得他說,“青年的思想應(yīng)穩(wěn)健,正確?!迸赃呌幸晃桓嬖V我說:“這是齊燮元的話?!钡覅s發(fā)見了,這也是韓國鈞的話,便是開會辭里所說的。究竟是誰的話呢?或者是“英雄所見,大略相同”么?這卻要請問郭博士自己了。但我不能明白:什么思想才算正確和穩(wěn)健呢?郭博士的演說里不曾下注腳,我也只好終于莫測高深了。

還有一事,不可不記。在那些點綴會場的警察中,有一個瘦長的,始終筆直的站著,幾乎不曾移過一步,真像石像一般,有著可怕的靜默,我最佩服他那昂著的頭和垂著的手。那天真苦了他們?nèi)涣?!另有一個警官,也頗可觀。他那肥硬的身體,凸出的肚皮,老是背著的雙手,和那微微仰起的下巴,高高翹著的仁丹胡子,以及胸前累累掛著的徽章——那天場中,這后兩件是他所獨有的——都顯出他的身份和驕傲。他在樓下左旁往來的徘徊著,似乎在督率著他的部下。我不能忘記他。

三 第三人稱

七月二十日,正式開會。社員全體大會外,便是許多分組會議。我們知道全體大會不過是那么回事,值得注意的是后者。我因為也忝然的做了國文教師,便決然無疑地投到國語教學組旁聽。不幸聽了一次,便生了病,不能再去。那一次所議有是“采用他,她,牠案”(大意如此,原文忘記了),足足議了兩個半鐘頭,才算不解決地解決了。這次討論,總算詳細已極,無微不至。在討論時,很有幾位英雄,舌本翻瀾,妙緒環(huán)涌,使得我茅塞頓開,搖頭佩服。這不可以不記。

其實我第一先應(yīng)該佩服提案的人!在現(xiàn)在大家已經(jīng)“采用”“他,她,牠”的時候,他才從容不迫地提出了這件議案,真可算得老成持重,“不敢為天下先”,確遵老子遺訓的了。在我們禮義之邦,無論何處,時間先生總是要先請一步的,所以這件議案不因為他的從容而被忽視,反因為他的從容而被尊崇,這就是所謂“讓德”。且看當日之情形,誰不興高而采烈?便可見該議案的號召之力了。本來呢,“新文學”里的第三人稱代名詞也太分歧了!既“她”“伊”之互用,又“牠”“它”之不同。更有“佢”“彼”之流,竄跳其間。于是乎烏煙瘴氣,一塌糊涂!提案人雖只為辨“性”起見,但指定的三字,皆屬于也字系統(tǒng),儼然有正名之意。將來“也”字系統(tǒng)若竟成為正統(tǒng),那開創(chuàng)之功一定要歸于提案人的。提案人有如彼的力量,如此的見解,怎不教人佩服?

討論的中心點是在女人,就是在“她”字。“人”讓他站著,“牛”也讓牠站著,所饒不過的是“女”人,就是“她”字旁邊立著的那“女”人!于是辯論開始了。一位教師說:“據(jù)我的‘經(jīng)驗’,女學生總不喜歡‘她’字——男人的‘他’,只標一個‘人’字旁,女子的‘她’,卻特別標一個‘女’字旁,表明是個女人。這是她們所不平的!我發(fā)出的講義,上面的‘他’字,她們常常要將‘人’字旁改成‘男’字旁,可以見她們報復的意思了?!贝蠹衣犃?,都微微笑著,像很有味似的。另一位卻起來駁道:“我也在女學堂教書,卻沒有這種情形!”海格爾的定律不錯,調(diào)和派來了,他說:“這本來有兩派,用文言的歡喜用‘伊’字,如周作人先生便是。用白話的歡喜用‘她’字,‘伊’字用的少些,其實兩個字都是一樣的?!薄坝梦难缘臍g喜用‘伊’字”,這句話卻有意思!文言里間或有“伊”字看見,這是真理。但若要說那些“伊”都是女人,那卻不免委屈了許多男人!周作人先生提倡用“伊”字也是實,但只是用在白話里。我可保證,他決不曾有什么“用文言”的話!而且若是主張“伊”字用于文言,那和主張人有兩只手一樣,何必周先生來提倡呢?于是又冤枉了周先生!——調(diào)和終于無效,一位女教師立起來了。大家都傾耳以待,因為這是她們的切身問題,必有一番精當之論!她說話快極了,我聽到的警句只是:“歷來加‘女’字旁的字都是不好的字,‘她’字是用不得的!”一位“他”立刻反駁道:“‘好’字豈不是‘女’字旁嗎?”大家都大笑了,在這大笑之中,忽有蒼老的聲音:“我看‘他’字譬如我們普通人坐三等車,‘她’字加了‘女’字旁,是請她們坐二等車,有什么不好呢?”這回真哄堂了,有幾個人笑得眼睛亮晶晶的,眼淚幾乎要出來,真是所謂“笑中有淚”了。后來的情形可有些模糊,大約便在談笑中收了場,于是乎一幕喜劇告成。

“二等車”、“三等車”這一個比喻,真是新鮮,足為修辭學開一嶄新的局面,使我有永遠的趣味。從前賈寶玉說男人的骨頭是泥做的,女人的骨頭是水做的,至今傳為佳話?,F(xiàn)在我們的辯士又發(fā)明了這個“二三等車”的比喻,真是媲美前修,啟迪來學了。但這個“二三等之別”究竟也有例外,我離開南京那一晚,明明在三等車上看見三個“她”!我想:“她”“她”“她”何以不坐二等車呢?難道客氣不成?——那位辯士的話應(yīng)該是不錯的!

1924年7月14日

說夢

偽《列子》里有一段夢話,說得甚好:

“周之尹氏大治產(chǎn),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不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彌勤。晝則呻呼而即事,夜則昏憊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夢為國君:居人民之上,總一國之事;游燕宮觀,恣意所欲,其樂無比。覺則復役人……尹氏心營世事,慮鐘家業(yè),心形俱疲,夜亦昏憊而寐。昔昔夢為人仆:趨走作役,無不為也;數(shù)罵杖撻,無不至也。眠中啽囈(2)呻呼,徹旦息焉。……”

此文原意是要說出“苦逸之復,數(shù)之常也;若欲覺夢兼之,豈可得邪?”這其間大有玄味,我是領(lǐng)略不著的;我只是斷章取義地賞識這件故事的自身,所以才老遠地引了來。我只覺得夢不是一件壞東西。即真如這件故事所說,也還是很有意思的。因為人生有限,我們?nèi)裟芤挂褂羞@樣清楚的夢,則過了一日,足抵兩日,過了五十歲,足抵一百歲;如此便宜的事,真是落得的。至于夢中的“苦樂”,則照我素人的見解,畢竟是“夢中的”苦樂,不必斤斤計較的。若必欲斤斤計較,我要大膽地說一句:他和那些在墻上貼紅紙條兒,寫著“夜夢不祥,書破大吉”的,同樣地不懂得夢!

但莊子說道,“至人無夢?!眰巍读凶印防镆舱f道,“古之真人,其覺自忘,其寢不夢。”——張湛注曰,“真人無往不忘,乃當不眠,何夢之有?”可知我們這幾位先哲不甚以做夢為然,至少也總以為夢是不大高明的東西。但孔子就與他們不同,他深以“不復夢見周公”為憾。他自然是愛做夢的,至少也是不反對做夢的。——殆所謂時乎做夢則做夢者歟?我覺得“至人”,“真人”,畢竟沒有我們的份兒,我們大可不必妄想,只看“乃當不眠”一個條件,你我能做到么?唉,你若主張或?qū)嵭小鞍诵r睡眠”,就別想做“至人”,“真人”了!但是,也不用擔心,還有為我們掮木梢的:我們知道,愚人也無夢!他們是一枕黑甜,哼呵到曉,一些兒夢的影子也找不著的!我們徼幸還會做幾個夢,雖因此失了“至人”,“真人”的資格,卻也因此而得免于愚人,未嘗不是運氣。至于“至人”,“真人”之無夢和愚人之無夢,究竟有何分別?卻是一個難題。我想偷懶,還是摭(3)拾上文說過的話來答吧:“真人……乃當不眠……”而愚人是“一枕黑甜,哼呵到曉”的!再加一句,此即孔子所謂“上智與下愚不移”也。說到孔子,孔子不反對做夢,難道也做不了“至人”,“真人”?我說,“唯唯,否否!”孔子是“圣人”,自有他的特殊的地位,用不著再來爭“至人”,“真人”的名號了。但得知道,做夢而能夢周公,才能成其所以為圣人,我們也還是夠不上格兒的。

我們終于只能做第二流人物。但這中間也還有個高低。高的如我的朋友P君:他夢見花,夢見詩,夢見綺麗的衣裳……真可算得有夢皆甜了。低的如我:我在江南時,本忝在愚人之列,照例是漆黑一團地睡到天光,不過得聲明,哼呵是沒有的。北來以后,不知怎樣,陡然聰明起來,夜夜有夢,而且不一其夢。但我究竟是新升格的,夢盡管做,卻做不著一個清清楚楚的夢!成夜地亂夢顛倒,醒來不知所云,恍然若失。最難堪的是每早將醒未醒之際,殘夢依人,膩膩不去。忽然雙眼一睜,如墜深谷,萬象寂然——只有一角日光在墻上癡癡地等著!我此時決不起來,必凝神細想,欲追回夢中滋味于萬一。但照例是想不出,只惘惘然茫茫然似乎懷念著些什么而已。

雖然如此,有一點是知道的:夢中的天地是自由的,任你徜徉,任你翱翔。一睜眼卻就給密密的麻繩綁上了,就大大地不同了!我現(xiàn)在確乎有些精神恍惚,這里所寫的就夠教你知道。但我不因此詛咒夢,我只怪我做夢的藝術(shù)不佳,做不著清楚的夢。若做著清楚的夢,若夜夜做著清楚的夢,我想精神恍惚也無妨的。照現(xiàn)在這樣一大串兒糊里糊涂的夢,直是要將這個“我”化成漆黑一團,卻有些兒不便。是的,我得學些本事,今夜做他幾個好好的夢。我是徹頭徹尾贊美夢的,因為我是素人,而且將永遠是素人。

1925年10月刊載

海行雜記

這回從北京南歸,在天津搭了通州輪船,便是去年曾被盜劫的。盜劫的事,似乎已很渺茫,所怕者船上的骯臟,實在令人不堪耳。這是英國公司的船,這樣的骯臟似乎盡夠玷污了英國國旗的顏色。但英國人說:這有什么呢?船原是給中國人乘的,骯臟是中國人的自由,英國人管得著!英國人要乘船,會去坐在大菜間里,那邊看看是什么樣子?那邊,官艙以下的中國客人是不許上去的,所以就好了。是的,這不怪同船的幾個朋友要罵這只船是“帝國主義”的船了?!暗蹏髁x的船”我們到底受了些什么“壓迫”呢?有的,有的!

我現(xiàn)在且說茶房吧。

我若有常常恨著的人,那一定是寧波的茶房了。他們的地盤,一是輪船,二是旅館。他們的團結(jié),是宗法社會而兼梁山泊式的,所以未可輕侮,正和別的“寧波幫”一樣。他們的職務(wù)本是照料旅客,但事實正好相反,旅客從他們得著的只是侮辱,恫嚇,與欺騙罷了。中國原有“行路難”之嘆,那是因交通不便的緣故。但在現(xiàn)在便利的交通之下,即老于行旅的人,也還時時發(fā)出這種嘆聲,這又為什么呢?茶房與碼頭工人之艱于應(yīng)付,我想比僅僅的交通不便,有時更顯其“難”吧!所以從前的“行路難”是唯物的?,F(xiàn)在的卻是唯心的。這固然與社會的一般秩序及道德觀念有多少關(guān)系,不能全由當事人負責任,但當事人的“性格惡”實也占著一個重要的地位的。

我是乘船既多,受侮不少,所以姑且說輪船里的茶房。你去定艙位的時候,若遇著乘客不多,茶房也許會冷臉相迎,若乘客擁擠,你可就倒楣了。他們或者別轉(zhuǎn)臉,不來理你,或者用一兩句比刀子還尖的話,打發(fā)你走路——譬如說:“等下趟吧?!彼f得如此輕松,憑你急死了也不管。大約行旅的人總有些異常,臉上總有一副著急的神氣。他們是以逸待勞的,樂得和你開開玩笑,所以一切反應(yīng)總是懶懶的,冷冷的。你愈急,他們便愈樂了。他們與你也并無仇恨,只想玩弄玩弄,尋尋開心罷了,正和太太們玩弄叭兒狗一樣。所以你記著:上船定艙位的時候,千萬別先高聲呼喚茶房。你不是急于要找他們說話么?但是他們先得訓你一頓,雖然只是低低的自言自語:“啥事體啦?哇啦哇啦的!”接著才響聲說,“噢,來哉,啥事體啦?”你還得記著:你的話說得愈慢愈好,愈低愈好。不要太客氣,也不要太不客氣。這樣你便是門檻里的人,便是內(nèi)行。他們固然不見得歡迎你,但也不會玩弄你了,只冷臉和你簡單說話。要知道這已算承蒙青眼,應(yīng)該受寵若驚的了。

定好了艙位,你下船是愈遲愈好。自然,不能過了開船的時候。最好開船前兩小時或一小時到船上,那便顯得你是一個有“涵養(yǎng)工夫”的,非急莘莘的“阿木林(4)”可比了。而且茶房也得上岸去辦他自己的事,去早了倒絆住了他。他雖然可托同伴代為招呼,但總之麻煩了。為了客人而麻煩,在他們是不值得,在客人是不必要,所以客人便只好受“阿木林”的待遇了。有時船于明早十時開行,你今晚十點上去,以為晚上總該合適了,但也不然。晚上他們要打牌,你去了足以擾亂他們的清興,他們必也恨恨不平的。這其間有一種“分”,一種默喻的“規(guī)矩”,有一種“門檻經(jīng)”,你得先做若干次“阿木林”,才能應(yīng)付得“恰到好處”呢。

開船以后,你以為茶房閑了,不妨多呼喚幾回。你若真這樣做時,又該受教訓了。茶房日里要談天,料理私貨,晚上要抽大煙,打牌,那有閑工夫來伺候你!他們早上給你舀一盆臉水,日里給你開飯,飯后給你擰手巾。還有上船時給你攤開鋪蓋,下船時給你打起鋪蓋。好了,這已經(jīng)多了,這已經(jīng)夠了。此外若有特別的事要他們做時,那只算是額外效勞。你得自己走出艙門,慢慢地叫著茶房,慢慢地和他說,他也會照你所說的做,而不加損害于你。最好是預(yù)先打聽了兩個茶房的名字,到這時候悠然叫著,那是更其有效的。但要叫得大方,仿佛很熟悉的樣子,不可有一點訥訥。叫名字所以更其有效者,被叫者覺得你有意和他親近(結(jié)果酒資不會少給),而別的茶房或竟以為你與這被叫者本是熟悉的,因而有了相當?shù)木匆狻K阅愕诙蔚谌谓袝r,別人往往會幫著你叫的。但你也只能偶爾叫他們。若常常麻煩,他們將發(fā)見,你到底是“阿木林”而冒充內(nèi)行,他們將立刻改變對你的態(tài)度了。至于有些人睡在鋪上高聲朗誦的叫著“茶房”的,那確似乎搭足了架子。在茶房眼中,其為“阿”字號無疑了。他們于是忿然的答應(yīng):“啥事體啦?哇啦啦!”但走來倒也會走來的。你若再多叫兩聲,他們又會說:“啥事體啦?茶房當山歌唱!”除非你真麻木,或真生了氣,你大概總不愿再叫他們了吧。

“子入太廟,每事問”,至今傳為美談。但你入輪船,最好每事不必問。茶房之怕麻煩,之懶惰,是他們的特征。你問他們,他們或說不曉得,或故意和你開開玩笑,好在他們對客人們,除行李外,一切是不負責任的。大概客人們最普遍的問題,“明天可以到吧?”“下午可以到吧?”一類。他們或隨便答復,或說,“慢慢來好啰,總會到的?!被蚝唵蔚恼f,“早呢!”總是不得要領(lǐng)的居多。他們的話常常變化,使你不能確信。不確信自然不回了,他們所要的正是耳根清凈呀。

茶房在輪船里,總是盤踞在所謂“大菜間”的吃飯間里。他們常常圍著桌子閑談,客人也可插進一兩個去。但客人若是坐滿了,使他們無處可坐,他們便恨恨了。若在晚上,他們老實不客氣將電燈滅了,讓你們暗中摸索去吧。所以這吃飯間里的桌子竟像他們專利的。當他們圍桌而坐,有幾個固然有話可談,有幾個卻連話也沒有,只默默坐著,或者在打牌。我似乎為他們覺著無聊,但他們也就這樣過去了。他們的臉上充滿了倦怠,嘲諷,麻木的氣分,仿佛下工夫練就了似的。最可怕的就是這滿臉:所謂“施施然拒人于千里之外”者,便是這種臉了。晚上映著電燈光,多少遮過了那灰滯的顏色,他們也開始有了些生氣。他們搭了鋪抽大煙,或者拖開桌子打牌。他們抽了大煙,漸有笑語。他們打牌,往往通宵達旦——牌聲,爭論聲充滿那小小的“大菜間”里??腿藗?,尤其是抱了病,可睡不著了。但于他們有甚么相干呢?活該你們洗耳恭聽呀!他們也有不抽大煙,不打牌的,便搬出香煙畫片來一張張細細賞玩,這卻是“雅人深致”了。

我說過茶房的團結(jié)是宗法社會而兼梁山泊式的,但他們中間仍不免時有戰(zhàn)氛。濃郁的戰(zhàn)氛在船里是見不著的。船里所見,只是輕微淡遠的罷了?!拔诔龊门d戎”,茶房的口,似乎很值得注意。他們的口,一例是練得極其尖刻的,一面自然也是地方性使然。他們大約是“寧可輸在腿上,不肯輸在嘴上”。所以即使是同伴之間,往往因為一句有意的或無意的,不相干的話,動了真氣,掄眉豎目的恨恨半天而不已。這時臉上全失了平時冷靜的顏色,而換上熱烈的猙獰了。但也終于只是口頭“恨恨”而已,真?zhèn)€拔拳來打,舉腳來踢的,倒也似乎沒有。語云:“君子動口,小人動手?!辈璺總冸m有所爭乎,殆仍不失為君子之道也。有人說,“這正是南方人之所以為南方人”,我想這話也有理。茶房之于客人,雖也“不肯輸在嘴上”,但全是玩弄的態(tài)度,動真氣的似乎很少。而且你愈動真氣,他倒愈可以玩弄你。這大約因為對于客人,是以他們的團體為靠山的??腿丝偸枪聠蔚亩啵麄儭耙斜娖邸逼饋?,不怕你不就范的,所以用不著動真氣。而且萬一吃了客人的虧,那也必是許多同伴陪著他同吃的,不是一個人失了面子,又何必動真氣呢?尅實說來,客人要他們動真氣,還不夠資格哪!至于他們同伴間的爭執(zhí),那才是切身的利害,而且單槍匹馬做去,毫無可恃的現(xiàn)成的力量。所以便是小題,也不得不大做了。

茶房若有向客人微笑的時候,那必是收酒資的幾分鐘了。酒資的數(shù)目照理雖無一定,但卻有不成文的譜。你按著譜斟酌給與,雖也不能得著一聲“謝謝”,但言語的壓迫是不會來的了。你若給得太少,離譜太遠,他們會始而嘲你,繼而罵你,你還得加錢給他們。其實既受了罵,大可以不加的了,但事實上大多數(shù)受罵的客人,懾于他們的威勢,總是加給他們的。加了以后,還得聽許多嘮叨才罷。有一回,和我同船的一個學生,本該給一元錢的酒資的,他只給了小洋四角。茶房狠狠力爭,終不得要領(lǐng),于是說:“你好帶回去做車錢吧!”將錢向鋪上一撂,忿然而去。那學生后來終于添了一些錢重交給他,他這才默然拿走,面孔仍是板板的,若有所不屑然?!读司瀑Y,便該打鋪蓋了。這時仍是要慢慢來的,一急還是要受教訓,雖然你已給過酒資了。鋪蓋打好以后,茶房的壓迫才算是完了,你再預(yù)備受碼頭工人和旅館茶房的壓迫吧。

我原是聲明了敘述通州輪船中事的,但卻做了一首“詛茶房文”。在這里,我似乎有些自己矛盾。不,“天下老鴉一般黑”,我們?nèi)艉苤斏鞯膶⑦@句話只用在各輪船里的寧波茶房身上,我想是不會悖謬的。所以我雖就一般立說,通州輪船的茶房卻已包括在內(nèi),特別指明與否,是無關(guān)重要的。

1926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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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音同“素”,形容風聲呼呼作響的樣子。

(2) 音同“安(二聲)南”,意為“說夢話”。

(3) 音同“直”,意為摘取,拾取。

(4) 方言,指容易上當受騙的人;傻瓜;為人遲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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