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親愛的家園,我的安樂窩,我的住所
我的故居……哦!我親愛的家園
1
我認為,人生最大的幸運莫過于擁有一個幸福的童年。我的童年幸??鞓贰N矣幸粋€我喜愛的家庭和宅院,一位聰穎耐心的保姆,父母伉儷情深,是一對恩愛的夫妻,也是一對稱職的家長。
回首過去,我感到家庭里充滿了歡樂。這要歸功于父親,他為人隨和。如今,人們不大看重隨和這一品性,注重的大多是某個男人是否機智聰慧、刻苦勤奮,是否對社會做出了貢獻,是否在事情的規(guī)劃中“舉足輕重”。查爾斯·狄更斯在《大衛(wèi)·科波菲爾》中把這個問題說得很有意思:
“你的哥哥是個大好人嗎,皮果提?”我謹慎地問道。
“哦,他是個多么好的人啊!”皮果提喊著說。
如果針對你的朋友和老熟人,試問自己同樣的問題,你會驚訝地發(fā)現你很少能給出與皮果提相同的回答。
按現代的觀點來看,父親也許不會受到人們的推崇,他生性懶散。那是個有固定收入的時代,不少人不必工作,收入也足以維持生活,因此無須為生計而操勞,社會也不指望他們做什么事。我想,假如真的要父親工作,他也未必能干得出色。
父親每天上午離開我們在托基(Torquay)的家去俱樂部,中午乘馬車回家吃午飯,午后又去俱樂部。整個下午都打惠斯特牌,傍晚準時回家,換衣服用晚餐。在打板球的季節(jié),他整日消磨在他擔任會長的板球俱樂部里。他偶爾也會組織安排幾場業(yè)余舞臺劇演出。他交游甚廣,樂于款待客人,家里每周舉行一次大型晚宴。除此之外,他和我的母親每周有兩三個晚上還會外出赴宴。
直到后來我才意識到他是一個多么惹人喜愛的人。他去世后,家里收到了來自世界各地的信件。而在本地,無論是商人、馬車夫,還是老職員,老人們一次又一次地過來說:“啊,我對米勒先生印象很深,我永遠忘不了他?,F如今像他這樣的人可不多了?!?/p>
然而父親并沒有什么突出的特質,也沒有特別的智慧。在我看來他有一顆質樸慈愛的心,很體貼同伴。他極富幽默感,能輕而易舉地逗得人開懷大笑。他沒有壞心眼,從不妒忌別人,出奇地慷慨大方,天性開朗溫良。
母親的性格則截然相反:她神秘莫測、引人注目,比父親要倔強得多。她見解獨到、靦腆害羞,我認為從根本上說,她是個生性抑郁的人。
家里的孩子和用人都對她死心塌地,她一開口,別人都會肅然聽命,她完全有可能成為第一流的教育家。任何事情一經她的口,就會變得饒有趣味且意味深長。她討厭談話內容單調乏味,說話時總是從一個主題忽然跳到另一個主題,有時讓人感到如墮五里霧中。正如父親曾經對她說的那樣,她完全缺乏幽默感。對于這樣的罪名,她以委屈的語氣辯解道:“這只是因為我覺得你的那些故事很乏味,弗雷德。”我的父親為之放聲大笑。
母親大約比父親小十歲。從十歲起,她就死心塌地地愛著他。那時候,父親還是個放蕩不羈的小伙子,往來于紐約和法國南部之間,母親當時是個嫻靜、羞澀的小姑娘,坐在家中思念著他,在她的“小冊子”中寫幾句小詩或隨感,為他繡制錢包。順便提一句,這只錢包后來一直被父親隨身攜帶。
真是典型的維多利亞式的愛情故事,但是其中也蘊含著深情厚誼。
我對我的父母很感興趣,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是我的父母,而是因為他們完成了一項罕見的成就——一樁幸福美滿的婚姻。迄今為止,我只見過四樁完全成功的婚姻。有沒有什么成功的公式呢?我覺得應該沒有。那四個例子的其中之一,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孩與一個比她年長十五歲的男人。他斷言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她則回答說她知道得很清楚,并在大約三年前就已經決心要嫁給他。由于婆婆和岳母先后搬來與他們同住,他們的婚姻生活變得相當復雜——大多數伴侶足以因此被拆散。這位妻子是個沉著的人,性格非常堅韌。我覺得她身上有我母親的影子,雖然她沒有我母親的才華和機智。他們有三個孩子,如今都長期在外。他們已經相伴了三十多年,仍然彼此深愛。另一個例子是一位年輕的男子與比他年長十五歲的女人——一個寡婦。她拒絕了很多年,最后還是接受了他,他們幸福地生活了三十五年,直至她離開人世。
我的母親克拉拉·貝默的童年并不如意。她的父親是阿蓋爾高地(Argyll Highlanders)聯(lián)隊的一位軍官,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受了致命傷,不久便離開了人世,撇下我年輕漂亮的外祖母和四個孩子。當時外祖母才二十七歲,只能依靠為數不多的撫恤金生活。正是困難時期,她的姐姐嫁給一位美國富翁做續(xù)弦。她寫信給外祖母,主動提出收養(yǎng)一個孩子,愿意將之視如己出、撫養(yǎng)成人。
在一個整日憂愁度日、拼命地做針線活來維持生計和孩子教育的寡婦看來,這樣的救助是無法拒絕的。在三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中,她選擇了女兒,因為她似乎覺得男孩子將來可以靠自己找到出路,女孩子卻需要在安逸的生活環(huán)境中長大。也可能這只是母親一廂情愿的想法,其實是外祖母更喜歡男孩子。母親離開澤西(Jersey)后,來到英格蘭北部的一個陌生家庭。我想正是那種怨恨,那種深感被遺棄的心靈創(chuàng)傷,給她的人生觀蒙上了灰暗的色調,使她缺乏自信,懷疑別人的愛。她的姨媽和藹寬容,富有幽默感,卻不會體察孩子的情感??梢哉f母親享受到了一個舒適的家庭所能提供的一切,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她唯一失去而又無法彌補的,是在自己的家里、與親兄弟們在一起逍遙自在的生活。我經常在報上的讀者來信欄中看到那些焦慮的父母的提問,想知道是否應該讓孩子住到別人家里去,因為他們“能為她提供我們提供不了的優(yōu)越條件,比如良好的教育”。我總是渴望大聲疾呼:“別讓孩子走!”她自己的家、親人、愛和歸屬帶來的安全感,沒有這些,即使接受世界上最好的教育又算得了什么?
我的母親在這個新的環(huán)境中感到非常痛苦,每晚都是哭著入睡的。她面色蒼白,日漸消瘦,終于一病不起。姨婆請來了一位經驗豐富的老大夫,大夫跟這個小女孩交談之后,便對姨婆說:“這孩子很想家?!币唐糯蟪砸惑@?!芭?,不,”她說,“這不可能??死莻€安靜的乖孩子,從不調皮,她生活得很快樂?!贝蠓蜃叫∨⒏埃指牧似饋??!澳阌行值軉??有幾個?都叫什么名字?”不一會兒,她就失聲痛哭起來,吐露出內心的憂郁。
盡管道出了苦悶的原因,緊繃著的神經松弛了下來,但那種“不被需要”的悲涼感卻一直留在她的心底,我認為這種對外祖母的不滿至死未消。她漸漸地喜歡上了她的“美國姨父”,他也喜歡文靜的小克拉拉。當時他已患病,小克拉拉經常給他讀一本名叫《金河之王》(The King of the Golden River)的書,她非常喜歡書中的故事。不過,生活中真正使她感到慰藉的是姨父前妻的兒子弗雷德·米勒的定期來訪,她稱他為“弗雷德表哥”,那時他已是一個二十歲的小伙子,對自己的“表妹”格外親厚。她大約十一歲的時候,有一天,他對他的繼母說:“克拉拉有一雙多么可愛的眼睛??!”
一向認為自己相貌平平的克拉拉,聽了這話以后鄭重地跑上樓去,在姨媽的大梳妝鏡前端詳自己的模樣?;蛟S自己的眼睛真的很好看……她高興得不能自已。從此以后,她的心就無可挽回地許給了弗雷德。
在美國,一位老世交對這個風流的年輕人說:“弗雷迪,總有一天你會娶你那個英國小表妹的。”
他很驚訝地答道:“克拉拉?她還只是個孩子呢。”
然而他對這個可愛的崇拜者總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一直保存著她寫給他的那些充滿稚氣的書信和小詩。盡管他過去曾跟紐約的許多名媛和才女有過輕浮的羅曼史(其中包括詹妮·杰羅姆,即后來的倫道夫·丘吉爾勛爵夫人),但最后終于回到家鄉(xiāng),向安靜的小表妹求婚了。
母親以她典型的風格表示了堅定的拒絕。
“為什么呢?”有一次我問她。
“因為我又矮又胖?!彼鸬?。
這是一個特別的回答,然而對她而言卻是一個很正當的理由。
我的父親不甘被拒,他再次求婚。而這一次母親克服了她的憂慮,相當躊躇地同意嫁給他,盡管仍滿懷他會“對她失望”的憂慮。
就這樣,兩人結婚了。我一直珍藏著一幅母親身著結婚禮服的肖像畫,從畫上可以看到,一頭烏發(fā)下她那張嚴肅得可愛的臉龐和一對淺褐色的大眼睛。
在我的姐姐出生之前,我們舉家搬到了托基,住進一幢陳設齊全的別墅。在當時,托基是上流社會的冬季療養(yǎng)勝地,就像后來的里維埃拉(Riviera)一樣出名。父親迷上了這個地方,他喜歡大海。他的朋友中有幾位是本地人,其余都是來過冬避寒的美國人。我的姐姐瑪吉就誕生在托基,她出生后不久,父親和母親就到美國去了,打算在那里長住下來。父親的外祖父和外祖母當時還健在,自從他的生母在佛羅里達去世后,他就住在新英格蘭僻靜的鄉(xiāng)下,由外祖父和外祖母撫養(yǎng)成人。他很依戀兩位老人,兩位老人也渴望見到孫媳和小曾孫女。我的哥哥就出生在美國。后來,父親決定回英國??蓜傄坏接?,生意上的麻煩事就又把他召回紐約。他建議母親在托基租一套帶家具的公寓,先住下來再說。
于是我的母親和她的姨媽(也就是父親的繼母,我稱她為姨婆),就在托基找尋帶家具的房子。母親回來時以勝利者的口吻宣布:“弗雷德,我買下了一幢房子!”
我的父親聽說后,幾乎向后栽倒,他仍期望在美國定居。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他問。
“因為我喜歡那幢房子?!蹦赣H解釋道。
她看過大約三十五幢房子,只發(fā)現了這么一幢令她喜愛的,而這幢房子僅供出售——房主不想出租。母親擁有姨父留給她的兩千英鎊,她向受托保管這筆錢的姨婆提出請求,于是她們毫不猶豫地買下了這幢房子。
“可我們只在這兒待一年,”父親嘟囔道,“最多一年?!?/p>
我的母親,我們一直認為她有先見之明,她回答說他們隨時可以再把房子轉賣掉。也許她已經模糊地預見到,她的全家將在這幢房子中生活很多年。
“一走進這幢房子,我就愛上了它?!彼龔娬{,“這里有絕佳的寧靜氣氛?!?/p>
這幢房子原先的擁有者是布朗一家,都是基督教教友會的教徒。布朗太太全家不得不離開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宅子,當我母親支吾著安慰她時,那位老婦人溫和地說:“想及汝與汝子女將安居于此,我便以之為樂,我親愛的?!?/p>
正如我母親說的,就像是祈福。
我真的相信這幢房子是被賜福過的。這是一幢十分普通的別墅,遠離托基的時尚區(qū)域,諸如沃拜瑞(Warberrys)和林柯穆(Lincombes),地處市區(qū)的另一端,在老城區(qū)托莫亨(Tor Mohum)。當時房子前面的道路幾乎直通富饒的德文郡郊野。這幢房子的名字叫阿什菲爾德,我的一生,雖時斷時續(xù),但幾乎一直住在那里。
父親后來終究沒有在美國安家。他非常喜歡托基,決定在這兒安頓下來。他安下心來到俱樂部打惠斯特牌,交朋友。母親本來不喜歡住在海邊,討厭參加各種社交聚會,也不會玩牌??墒撬诎⑹卜茽柕聟s過得很稱心,舉辦大型晚宴,參加社交活動,甚至于當某天晚上沒有活動待在家里時,她會急不可耐地向父親打聽本地的戲劇和當天俱樂部里的所見所聞。
“沒什么特別的。”父親樂呵呵地答道。
“可是,弗雷德,一定有誰說了什么有趣的事吧?”
父親開始搜腸刮肚,卻一無所獲。他說M先生仍然吝嗇得不肯買一份晨報,而要到俱樂部來看報,還堅持要將看到的新聞講給其他的會員們?!拔艺f,你們都看到西北邊境發(fā)生的事了吧……”云云。每個人都對此極其反感,因為M先生是會員中最富有的人之一。
我的母親早就聽過這些了,自然并不滿意。父親則恢復了閑適滿足的狀態(tài),斜靠在他的扶手椅上,把雙腿伸近爐火,輕輕地撓著頭(這是一種被禁止的消遣)。
“你在想什么,弗雷德?”母親發(fā)問了。
“什么都沒想。”父親實話實說地答道。
“你不可能什么都沒想吧?!?/p>
這種說法令母親陷入困惑。對她而言這是不可思議的,她自己的思維總是敏捷如飛燕,非但不會什么都沒想,往往還是同時想著三件事情。
很多年以后我才認識到,母親的看法總是與事實有著些許差異。她眼中的世界,色彩要強烈得多,人們的好與壞都被放大?;蛟S是因為她在孩提時代過于平靜、拘謹,感情都深埋于心底,這使她傾向于用戲劇性的眼光看待世界,有時甚至接近于一出正劇。她頗具創(chuàng)造性的想象力實在太豐富,使她所看到的事物從不會單調、平凡。她擁有靈光乍現的直覺,總能出其不意地看透人們心中所想。我哥哥在軍中服役時,曾陷入財政危機卻不想讓父母知道。某天晚上,母親看到他愁眉苦臉地坐著?!霸趺戳耍傻??”她說,“你借高利貸了。你是不是靠你祖父的遺囑舉債了?你不該這么做。你最好先去跟你父親說說?!边@令蒙蒂十分震驚。
她的這種才能總是令家人們驚訝不已。我姐姐曾經說過:“如果我有什么不想讓母親知道的事情,只要和她共處一室,我甚至不敢去想那件事。”
2
一個人很難知道自己最初的記憶是什么。我還清楚地記得我三歲的生日,就在那天,我開始意識到自己的重要性。當時,全家人聚在院子里喝茶,所在的位置就是后來在兩棵樹間掛了一個吊床的地方。
院子里擺著一張茶桌,上面放著許多點心,中間是我的生日蛋糕,上面覆蓋著一層糖霜,中間插著蠟燭,一共三根。忽然,一件令人振奮的事件發(fā)生了——一只紅色的小蜘蛛從潔白的桌布上爬了過去。那只蜘蛛小得難以察覺。我的母親說:“這是幸運的蜘蛛,阿加莎,吉祥的蜘蛛來慶賀你的生日了……”那之后發(fā)生的事情在記憶中淡薄了,我只隱約地記得哥哥為多得幾塊奶油巧克力小蛋糕而吵鬧不休,回憶支離破碎。
童年世界是那樣美好、安寧而又激動人心。最使我著迷的要算庭院了。年復一年,院子對我來說越來越重要。我熟悉院中的一草一木。每棵樹都有特殊的意義。從很早的時候開始,我就把院子劃分為三個截然不同的部分。
首先是菜園,它的外圍是毗鄰公路的高墻。這片菜園除了可以供給我享用不盡的覆盆子和青蘋果之外,激不起我更多的興致。它就是個菜園而已,沒有其他令我著迷之處。
接著就是庭院本身:一直延伸至小山坡下面的草坪,其中點綴著一些有趣的樹木。有圣櫟、雪松、惠靈頓樹(非常高)和兩棵不知什么原因分別與我的哥哥和姐姐對應起來的冷杉。蒙蒂的那棵可以攀爬(更確切地說是可以小心翼翼地爬到三根大樹杈以上)。瑪吉的那棵,如果探尋其間,可以找到一個座位——一段誘人的彎曲樹干,可以坐在那里瞭望外面的世界而不被發(fā)現。還有我所稱的松脂樹,會流出氣味強烈的黏黏的樹脂,我會把它當作“珍貴的香膏”,小心地收集在樹葉中。最后是鶴立雞群的山毛櫸——庭院里最高的樹,會落下討人喜歡的堅果,讓我吃得津津有味。其實還有一棵紫葉山毛櫸,但不知為何,在我的樹木王國,它是微不足道的。
第三部分是小樹林。時至今日,在我的想象中,它似乎還是大得像新森林。林中生長的大多是白楊樹,其中蜿蜒著一條小徑。它能使人聯(lián)想到真正的大森林,陰森神秘,恐怖,廣闊得漫無邊際,讓人有隱秘的快感。
順著林中小徑走可以到達網球場和門球場,就在飯廳窗戶外面的高坡上。來到這里,樹林的魔力就消失了,你會感到又回到了現實世界中。綠茵場上的姑娘們一手將裙擺撩起,一手揮動著門球桿,或者頭戴硬草帽,打著網球。
每當“院中游戲”玩得盡興之后,我就會回到幼兒室,奶媽總在那里,從不例外。屋子里陳設總是一成不變。也許是因為她上了年紀又身患風濕病,我并不很依賴她,更多情況下只是在她周圍自己玩游戲。這些游戲都是我自創(chuàng)的,從開始記事的時候起,我就有了各種各樣的玩伴。對于最早的一批玩伴,我只記得他們是貓咪一家,但不記得他們誰是誰,也并不記得我自己是否也是其中的一員。不過我還記得他們的名字:克洛弗,布萊基,另外還有三個,他們的母親是班森太太。
奶媽很聰明,從不和我談及他們,也不在我在她腳邊低聲講話時插嘴?;蛟S她很慶幸我能那么自在地自娛自樂。
然而有一天,當我從花園回來,上樓去用茶之際,一個可怕的打擊來了。我聽到女傭蘇珊說:“她好像不太在乎玩具,是嗎?她玩什么呢?”
然后是奶媽的回答聲:“哦,她假裝自己是一只貓咪,在和其他貓咪一起玩。”
一個孩子心中為什么會先天存在有如此強烈的保守秘密的欲望?得悉有人知道貓咪一家的事——即便是奶媽——也令我心煩意亂。從那天起,我要求自己再也不能在玩游戲的時候低聲細語。貓咪一家就是我的貓咪一家,別人不必知道。
我當然也有玩具,事實上,由于在家里倍受寵愛,我有各式各樣的玩具,不過大多數已經記不得了。只隱約記得有一盒色彩斑斕的珠子,我把它們串起來做成項鏈。我還記得我的一個無聊的表姐——已經成年,堅持逗我說我的那些藍珠子是綠的,綠珠子是藍的。我的感覺和當年的歐幾里得一樣:“而這是荒謬的。”但是出于禮貌我沒有反駁她,她的這個玩笑就完全失敗了。
記得我有一些娃娃:菲比,我不太喜歡她;還有一個叫羅莎琳德,又叫羅西,她有一頭長長的金發(fā),讓我非常羨慕,但我很少跟她玩。我喜歡貓咪一家:班森太太相當窮困,讓人同情。孩子的父親班森船長,撇下一家人出海去了,難怪家里一貧如洗,貓咪一家的故事大概也就是如此結局。不過,我的腦子里還隱約有另一個更美好的結局,班森船長沒有死,就在一家人陷入絕境的時候,他滿載財富而歸。
從貓咪一家我又想到了格林太太。格林太太養(yǎng)了很多孩子,最惹人愛的是小獅狗、小松鼠和小樹,他們跟隨我在院子里探險。他們一半像人,一半像狗,是介于人狗之間的一種難以定性的種群。
像所有教養(yǎng)良好的孩子一樣,我每天都要“散一次步”。我特別討厭散步,尤其是必須扣好靴子——那是必要的出門動作。我會落在后面,拖沓著腳步,唯一可以讓我挨過這段時間的是奶媽的故事。她有六個經典故事,都是圍繞她生活過的幾個家庭和那些性格各異的孩子的?,F在我一個也不記得了,只知道其中一個和印度的老虎有關,有一個是關于猴子的,還有一個關于蛇。都是令人興奮的故事,我可以選擇要聽哪一個,奶媽總是不厭其煩地反復給我講。
有時候,作為一種很高的待遇,我會被允許取下奶媽那頂帶有雪白褶邊的帽子。這時的她就好像恢復到了私人生活中,而不再處于履行職責的狀態(tài)。然后我會萬分小心地將一條寬大的藍色緞帶扎在她的頭上——難度巨大,我得屏住呼吸,因為打蝴蝶結對一個四歲的孩子而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完成后我會倒退幾步,陶醉地大叫:“哦,奶媽,你真美!”
她會微笑著用溫和的聲音說:“是嗎,親愛的?”
用過茶后,她便給我換上漿過的細棉布衣服,讓我下樓到客廳里跟母親一塊兒玩。
如果說奶媽的故事的吸引力在于它們始終如一,以至于奶媽在我的生命中就代表了穩(wěn)固,那么母親的吸引力就在于她講的故事總是豐富多彩,我們玩的游戲也變化多樣,從未重復過。記得有一個關于一只叫“亮眼睛”的老鼠的故事,“亮眼睛”經歷了各式各樣的奇遇??墒怯幸惶?,母親宣布“亮眼睛”的故事講完了,我感到悵然若失,幾乎要哭起來。于是我的母親忙說道:“我再給你講一個‘奇怪的蠟燭’的故事?!蹦莻€“奇怪的蠟燭”的故事講了兩段,我想那是一個偵探故事。但是很不巧,那時家里來了幾位客人住了些日子,我們的游戲和故事被迫中斷。客人走后,我向母親詢問故事的結局。先前,那故事講到那個壞人慢慢地將毒藥搓進蠟燭里面,正是最緊張的時候。而我母親表情茫然,顯然已將故事情節(jié)忘得一干二凈。這個沒有結局的故事因此一直縈繞在我的腦際。另一個令人愉快的游戲叫“屋子”,我們要把家里所有的毛巾都收集起來,鋪搭在桌子和椅子上,建成我們的屋子。離開這一區(qū)域我們就要四肢著地。
我對哥哥和姐姐的記憶不深,大概是因為他們都住校。哥哥就讀于哈羅公學(Harrow),姐姐在布賴頓(Brighton)的勞倫斯女校(Miss Lawrences' School),這所學校后來更名為羅丁女校(Roedean)。人們都說母親很前衛(wèi),竟然把女兒送進了寄宿學校。父親開明大度,認可了這種標新立異的做法。母親則樂于做各種各樣的嘗試。
那些新的嘗試大多是宗教方面的,我覺得她生來就有一種神秘主義的傾向。她有禱告和冥想的才能,可是她的滿腔熱情和虔誠之心很難找到一種合適的崇拜方式。我的父親因此受了不少折騰,被她帶著去了一所又一所教堂與神殿。
母親的信仰曾幾次改弦易轍,都發(fā)生在我出生以前。她差點兒被羅馬天主教吸收,卻又轉而改入唯一神教派(這就是哥哥未曾受過洗禮的原因)。后來她又成為一名初級通神論者,可是在聽了貝贊特太太的講座后又對其產生反感。在對拜火教有過一段短暫卻熱情的投入后,她回歸了英國國教,這使我父親頗感欣慰,盡管她仍懷有對“激進”教派的偏愛。她的床邊有一幅圣法蘭西斯的畫像,她夜以繼日地閱讀《效法基督》。我的床邊也總是放著這本書。
我的父親是單純、虔誠的基督徒,每天晚上都做禱告,禮拜天去教堂。他的信仰是平淡的,而不是深入內心的——不過他也不介意我的母親常在她的信仰中增添一些花樣。正如我說過的,他是一個隨和的人。
我想父親很欣慰于母親皈依了英國國教,這樣我降生的時候就可以在教區(qū)的教堂里受洗禮了。我隨祖母得名瑪麗,又隨母親得名克拉麗莎。阿加莎這個名字是在去教堂受洗禮的路上,母親的一位朋友起的,她說這名字很好聽。
我自己的宗教觀念主要承襲自奶媽,她是個只讀《圣經》的基督徒。她不去教堂,而是自己在家讀《圣經》。我認為守安息日頭等重要,忙于塵世間瑣事是對萬能的上帝最大的不敬。我確信自己是得到“拯救”的信徒,對此感到沾沾自喜。我拒絕在禮拜天做游戲、唱歌、彈鋼琴,并且非常擔心父親的靈魂最后不能得到拯救,因為他禮拜天下午竟興致勃勃地打板球,還取笑牧師,有一次甚至還取笑主教。
我的母親曾一度熱衷于對兒女們的教育,可是后來走向另一個極端——孩子不滿八歲不能讀書,這樣對他的眼睛比較好,對他的大腦也比較好。
然而,事情的發(fā)展并不像她所希望的那樣。每當別人給我讀了一個我喜愛的故事后,我就會要來那本書研究。一開始我看不懂書中的內容,但漸漸地就弄懂了。每當跟奶媽外出時,我總是纏著她問商店的門牌或招貼板上寫的是什么字。結果有一天,我發(fā)現自己可以毫不費力地讀一本名叫《愛的天使》(The Angel of Love)的書了,繼而給奶媽大聲朗讀起來。
“太太,”奶媽第二天歉疚地告訴母親,“恐怕阿加莎小姐已經會看書了?!?/p>
母親異常苦惱,但這已是事實。還不到五歲,書就向我展示了故事的世界。從那以后,每逢圣誕節(jié)和生日,我要的禮物都是書。
父親認為,既然我能看書了,就最好開始學寫字。這倒不是一件那么令人愉快的事情,至今還能在抽屜里找到筆畫歪歪斜斜,或是寫滿凌亂的B和R的破練習本。因為讀書時我只注意整個詞而沒注意到單個的字母,因此區(qū)別B和R成了一大困難。
后來,父親又說我最好也開始學點算術。就這樣,每天早飯后,我會伏在餐室的窗臺上做算術題。比起那些難以駕馭的字母來,數字要有趣得多。
對我的進步,父親頗感振奮和自豪。我升了一級,可以做一本褐色的《習題集》了。我非常喜歡這本小集子,盡管內容不過是加減法,但它趣味無窮,很有吸引力。“約翰有五個蘋果,喬治有六個,如果約翰拿走了兩個喬治的蘋果,喬治那天最終有幾個蘋果?”云云。如今想到這個問題,我很想這么回答:“這取決于喬治有多喜愛蘋果。”不過當時我寫下了四個,覺得自己解決了一個大難題似的,還自告奮勇地加上一筆:“約翰有七個。”我喜好算術,母親似乎感到意外,正像她自己也承認的那樣,她討厭數學,家里的來往賬目總是讓她手足無措,一概由父親包攬。
童年生活中另一件令我激動不已的事情是:有一次我收到了一份禮物——一只金絲雀。它叫戈爾迪,非常溫順,在幼兒室里蹦來蹦去。它有時站在奶媽的帽子上,只要我一招呼,就馬上飛過來落在我的手指上。它不僅是伴我嬉戲的小鳥,還是又一段神奇故事的開端,故事中的主要人物有兩個:迪基(小鳥)和迪基女士。他們騎著戰(zhàn)馬遍游了全國(實際上是我們的庭院),歷盡千難萬險,數次從強盜的手下死里逃生。
有一天,發(fā)生了一場大災難:戈爾迪不見了。窗戶開著,籠子沒有鎖,看來多半是飛走了。我仍然記得那漫長得可怕的一天,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總沒個完,我哭了又哭也沒個完?;\子被移到窗外,在里面的木條上放了一塊糖。母親和我走遍了庭院,呼喊著“迪基,迪基,迪基”。一個女傭興高采烈地說道:“它可能被貓抓到了,很有可能是這樣?!边@讓我立刻又淚如泉涌,我母親威嚇說要立即辭退她。
當我被送到床上躺下時,仍然止不住抽泣著握著母親的手。此時一聲歡快的嘰喳聲傳來,迪基少爺從窗簾桿的頂端一躍而下,在幼兒室里飛了一圈,然后飛回了籠子。哦,多么令人難以置信的喜悅??!整整一天——漫長而痛苦的一天——迪基一直在窗簾桿上!
我的母親立刻抓住這個機會,以那個時代的方式開導我。
“瞧,”她說,“你多傻呀,浪費時間哭了那么久。還沒有確定的一件事情,就絕不要為它哭。”
我向她保證我再也不會了。
除了迪基的歸來帶來的愉悅,我還得到了別的。我意識到發(fā)生問題時母親的愛和理解所帶來的力量。在黑暗的痛苦深淵中,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就會得到安慰。她的安撫有著奇妙的吸引力和治愈的功效。生病的時候沒有人能像她那樣,給予你屬于她的力量與生氣。
3
在我的童年生活中,占有最重要地位的人是奶媽,幼兒室是只屬于我們倆的天地。
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房間里的壁紙——淡紫色的鳶尾花爬滿四壁,構成一幅漫無邊界的彩圖。夜里,我常常躺在床上,借著壁爐的火光或奶媽桌上那盞黯淡的油燈望著墻壁,圖案顯得格外動人。是的,我一生都熱愛淡紫色。
奶媽坐在桌子旁縫衣服或修改衣服。在我的床鋪四周圍著一道屏風,我本應乖乖入睡,可我通常是醒著的,看著那一朵朵鳶尾花,試圖弄明白它們是怎樣交織在一起的,或者構思貓咪一家的歷險故事。九點半,女仆蘇珊送來奶媽的晚餐盤。蘇珊是個大塊頭女孩,冒失又笨拙,經常撞翻東西。她會和奶媽低聲細語。等她走了,奶媽就會過來,朝屏風后面看看。
“就知道你還不想睡,我猜你想嘗嘗吧?”
“哦,請讓我嘗嘗,奶媽?!?/p>
于是,一小塊美味多汁的牛排被放進我的口中。我實在很難相信奶媽每天晚上都吃牛排當作晚餐,可是在我的記憶中,總是牛排。
家中的另一位重要人物是我們的廚師簡,她像高高在上的女皇一樣從容地管理著廚房。她從十九歲起就跟著母親,當時還是一位窈窕的姑娘。她由廚房里的女仆升為廚師,一直跟了我們四十年,離開我們家的時候體重至少也有二百一十磅了。在此期間,她從未表露過她的情感。然而,她的弟弟再三催促,要她去管理他在康沃爾的房子。臨別時,淚水從她的臉頰上無聲地滑落。她只帶走了一個箱子——可能就是她來的時候帶來的那只。那么多年里,她沒有為自己積存一點財產。以今天的標準來看,她是一個很出色的廚子,不過我母親偶爾會抱怨她缺乏想象力。
“哎喲,今晚我們吃什么布丁呀?簡,給個建議吧。”
“很不錯的石頭布丁好嗎,夫人?”
簡給予的建議總是石頭布丁。不知為什么我母親對這個建議毫無興趣,她說我們不吃那個,吃點別的吧。至今我仍不知道石頭布丁是什么樣子——母親也不知道,她只是覺得這個東西聽上去很乏味。
在我的記憶里,簡的塊頭一開始就很大——她是我生平見過的最胖的女人。她有著穩(wěn)重的面孔,頭發(fā)中分,漂亮的黑發(fā)自然地卷成波浪,在頸后挽成一個髻。她的下巴沒有一刻不在有節(jié)奏地動著,因為她總是在吃東西。一小塊糕點,一塊剛出爐的烤餅或者巖皮餅,就像一頭溫和的大母牛,在不停地反芻。
廚房里的食物總是很豐盛。吃過豐富的早餐后,十一點左右又有可可,一盤剛烤制的巖皮餅和小甜面包,或者是熱乎乎的果醬餡餅。我們用過午餐之后,用人們開始用餐。按照家規(guī),鐘敲三點以前,廚房是不許旁人進去的禁地。母親教導我,在用人的午餐時間內絕不能隨便闖進廚房?!八麄冇凶约旱牧晳T,不要打擾他們?!?/p>
如果偶然有意料之外的事件發(fā)生,例如取消宴客,必須立即通知廚房,我母親會為打擾了他們而道歉。并且,按照不成文的規(guī)矩,如果她進去時仆人們正坐在桌邊進餐,他們不必站起來。
仆人們要干的工作多得令人難以置信。簡要為七到八個人做五道菜的正餐,這是每天例行的工作。每逢十二人以上的大型宴會,每道菜還要提供兩種選擇,兩種湯或兩種魚,等等。女仆要擦洗大約四十個銀質相框和廁所里的銀質用具;把“坐浴浴盆”端進屋,再端出去倒掉(我家有一個浴室,但是母親很討厭在別人用過的浴室里洗澡);每天四次,把熱水送進臥室;冬天要到臥室生火;每天下午還要做縫補床單之類的針線活??蛷d女傭除了要在餐桌旁提供盡善盡美的服務外,還要清洗不計其數的銀器,并在混凝紙質的盆子里小心翼翼地洗玻璃杯。
盡管工作如此繁重,但我覺得這些仆人還是很愉快的,主要是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受到賞識——被視為專業(yè)人士,做的是專業(yè)人士的工作。于是,他們就擁有了那種神秘的東西:威望。他們對店員一類的工作總是不屑一顧。
如果我還是個孩子的話,我最懷念的大概莫過于如今已沒有的這些仆人了。對一個孩子而言,他們是日常生活中最多彩多姿的一部分。奶媽奉獻的是老生常談,仆人們展現的是戲劇性、娛樂性,以及各種不確定但很有趣的知識。他們非但不是仆從,很多時候反而像是暴君。他們很清楚“自己的地位”,正如人們常說的那樣,但他們也知道自己的地位并不意味著從屬,而是意味著尊嚴,屬于專業(yè)人士的尊嚴。十九世紀的用人們都具有超高的技藝,客廳女仆必須身材高大,看上去聰明機敏,受過良好的訓練,能以正常的音調小聲說:“白葡萄酒還是雪莉酒?”她們就像貼身男仆一般出色。
我很懷疑如今是否還有真正意義上的仆人??赡苓€有一些七八十歲、踉踉蹌蹌的吧。剩下的就只有朝至夜歸的女傭,“迫于無奈”才干的家庭幫傭,管理員,以及那些既想賺取一點額外收入以滿足生活高壓的需要,又想為自己和孩子留有更多時間的迷人少婦。由于不是專業(yè)人士,他們只好走這條最漫長艱苦的道路。他們都是和藹可親的業(yè)余從業(yè)者,有時候會成為朋友,卻極少能贏得我們對家里的仆人們所懷有的那種敬畏。
擁有仆人在那時并不是什么奢侈的事情,不是只有富翁才雇仆人。唯一的區(qū)別在于富翁雇的仆人更多,他們有男管家、男仆、女仆、客廳女傭、助理女傭和廚房女傭,等等。若你順著財富的階梯每況愈下,最終就會落得只剩“一個女孩”,就像巴里·佩恩(Barry Pain)那些令人愉悅的書,例如《伊萊扎》(Eliza)和《伊萊扎的丈夫》(Eliza's Husband)里面所描述的那樣。
對我來說,家中的用人比起我母親的友人和遠方的親戚來要可親得多。我只要一閉上雙眼,就能看到簡的形象。在我們家的廚房里,她威風凜凜地走來走去:寬厚的胸脯,肥大的臀部,腰間緊束著一根漿過的束帶。肥胖的形體似乎并未給她招來煩惱,她的雙腳、雙膝和腳踝從未感到過不適,即使有高血壓,她也根本感覺不到。在我的記憶中,她從未得過病。她像個運動員。即便她有感情,也從不表露出來,她絕不浪費感情在表達愛意或憤怒上。只有在忙于準備大型宴會的那些日子里,她那超強的鎮(zhèn)定中才會顯露出我所謂的“微波泛起”——臉頰泛紅,雙唇緊閉,眉毛微顰。在那些日子里,我會被堅決地拒于廚房之外?!鞍⒓由〗?,我今天可沒時間,我手上的活兒很多。我給你一把葡萄干,然后你得馬上到庭院里去,別再來煩我?!蔽荫R上就離開了,簡的話總是對我很有威懾力。
簡的主要特點是沉默和超然。我們知道她有個弟弟,除此之外對她的家庭所知甚少,她從來沒提過。她來自康沃爾,大家都稱她為“羅太太”,可這只是個敬稱。和所有其他好仆人一樣,她知道自己的地位。那是一種支配的地位,她讓每個在這個家里工作的人都明白,是她在掌管一切。
簡一定很驕傲于自己做得一手好菜,不過她從沒炫耀或得意過。宴會次日的早上接受眾人的稱贊時,她也從未顯示出過一絲自滿。不過我認為,父親跑到廚房向她表示祝賀時,她肯定是很高興的。
接下來是芭克,我們的女仆之一,她為我展現了人生的另一番景象。芭克的父親是一名非常嚴格的普里茅斯兄弟會會員。而芭克很清楚自己的罪行,以及在有些事情上無疑違背了教義?!昂翢o疑問,我的靈魂將受到懲罰,永世不得翻身,”她有些快意地說,“我不知道父親知道了會怎么說,星期天我到英國國教教堂做禮拜了,而且我還很樂于此道。我喜歡上個禮拜天牧師的布道,我也喜歡那些贊美歌?!?/p>
有一天,我母親聽到一個來我們家做客的小女孩很輕蔑地對客廳女傭說:“哦!你只不過是個用人!”此話當即受到訓斥。
“再也別讓我聽到你這么對仆人說話,對待仆人必須盡可能地禮貌。他們做的是技巧純熟的工作,如果沒有接受長期的訓練,肯定做不到。而且你得記住,他們是不能還嘴的。對于那些因所處地位的關系而無權對你無禮的人,你必須永遠以禮相待。如果你不禮貌,他們就會鄙視你,這合情合理,因為你表現得不像一位淑女?!?/p>
“要像一位淑女”,這句話在那個年代被反復地叮嚀,其中包含一些古怪的條款:
剛才已經說了,要對處于依從地位的人以禮相待,再接下來就是:出于小姐的矜持,總要在餐盤里剩一點殘肴?!翱谥袧M滿的時候不可以喝東西?!薄坝涀?,除非是給商人寄票據,否則絕不能在信上貼兩張半便士的郵票?!碑斎?,還有“坐火車旅行時要穿干凈的內衣,因為可能會發(fā)生意外事故”。
下午茶時間廚房里經常有社交聚會。簡有數不清的朋友,有一兩個幾乎每天都來。一盤盤熱乎乎的巖皮餅被端出來。后來我再也沒嘗到過像簡烤得那么好吃的巖皮餅,很脆,平平的,撒滿葡萄干,趁熱吃真是一大享受。簡以溫和與耐心成就了她紀律嚴明的形象。如果某個人起身離座,一個聲音就會響起:“我還沒吃完呢,弗洛倫絲。”弗洛倫絲會很窘迫地坐回去,低聲說:“請原諒,羅太太?!?/p>
資深的廚子都被稱為“太太”,而女仆和客廳女傭總要被冠以“合適的”名字,例如簡、瑪麗、伊迪絲,等等。維奧萊特、穆瑞爾、羅莎琳德等則被認為是不合適的名字,那些女孩會被堅決地告知:“你在這里工作的時候得叫‘瑪麗’?!睂τ谟凶銐蛸Y歷的客廳女傭往往以姓氏相稱。我總覺得客廳女傭具有些許男性氣息,像是某種“未學成的男管家”,她們服侍先生們,對酒也很在行。
“幼兒室”和“廚房”之間的摩擦是很常見的事情。不過,奶媽一方面會維護她的權利,另一方面也是一個和氣的人,年輕女仆都尊敬她、向她請教。
親愛的奶媽,我在德文郡的家里掛著一幅她的肖像。我們全家人的畫像也都出自這幅畫的作者手筆,他是當時一個很出名的畫家:N.H.J.貝爾德。我母親對貝爾德先生的畫頗有微詞?!八衙總€人都畫得臟兮兮的,”她抱怨說,“你們看上去全都像是幾個禮拜沒洗過臉似的?!?/p>
她說的多少有些道理。畫中我哥哥臉部的膚色間摻雜了濃重的藍色和綠色的陰影,像是不肯使用水和肥皂洗臉的結果。而我十六歲時的畫像上暗示我會長出小胡子,我可從來沒有這樣的缺陷。不過我父親的畫像又粉又白又亮,倒活像是香皂的廣告。我懷疑這位畫家并不喜歡這種畫法,可是我母親用她絕對的人格力量擊潰了可憐的貝爾德先生。我哥哥和姐姐的畫像根本不像本人,我父親卻在畫中栩栩如生,只是作為一幅肖像畫并沒有什么特色。
我確信奶媽的畫像是貝爾德先生的一幅愛心力作:她的褶邊帽和圍裙透明的麻紗都很可愛,睿智而布滿皺紋的臉龐輪廓完美,雙眼深陷,不禁讓人聯(lián)想起某些佛蘭德大師(Flemish Old Master)的作品。
我不知道奶媽剛來我家時有多大年紀,也不明白母親為何選中這樣一位老嫗。不過母親總是說:“自從奶媽來到這里,我就再也沒有為你操過心,因為我把你托付給了一個可靠的人?!蹦虌尣恢湛催^多少孩子——我是最后一個。
到了人口普查的時候,我父親自然得把家里每一個人的姓名和年齡登記上去。
“這可真難辦,”他可憐巴巴地說,“仆人們不喜歡你去問她們的年齡。還有奶媽該怎么辦?”
于是奶媽被召喚過來,站在父親面前。她的雙手交疊在雪白的圍裙上,以溫和老練的目光探詢地注視著父親。
“所以你看,”父親在簡單地介紹了人口普查是怎么回事之后,解釋道,“我不得不填上每個人的年齡。呃……我該怎么填你的呢?”
“您喜歡怎么填都可以,先生?!蹦虌尶涂蜌鈿獾卮鸬?。
“是啊,可是……呃……我得搞清楚?!?/p>
“您覺得怎么填好就怎么填吧,先生。”奶媽毫不慌亂。
照父親估計,奶媽至少有七十五歲了,他緊張地試了試運氣。
“呃……呃……五十九?差不多吧?”
一絲痛苦的表情掠過奶媽布滿皺紋的臉。
“我看起來真的有那么老嗎,先生?”奶媽憂郁地問道。
“不,不!那我……到底該怎么寫呀?”
奶媽又恢復了她的策略。
“您覺得怎么寫合適就怎么寫吧,先生?!彼f嚴地說。
于是父親就寫上了六十四歲。
奶媽的態(tài)度如今還有追隨者。二戰(zhàn)期間,我的丈夫馬克斯在同波蘭和南斯拉夫的飛行員打交道的時候,遭遇了同樣的反應。
“年齡?”那個飛行員和氣地擺了擺手,“隨你喜歡就怎么寫。二十,三十,四十……這都無關緊要?!?/p>
“那你的出生地呢?”
“隨你便,克拉科,華沙,貝爾格萊德,薩格勒布,隨你喜歡就怎么寫?!?/p>
這些人對于細枝末節(jié)的不屑由此可見一斑。
阿拉伯人也如出一轍。
“你父親還好吧?”
“哦,是的,不過他很老了。”
“有多老?”
“哦,非常老。九十,九十五了吧?”
結果被證實他父親還不到五十歲。
但這就是人們對生命的看法。當你年幼的時候,你就是年幼的;當你充滿活力,你就是個“很強健的人”;當你的活力開始衰竭,你就是老了。如果你“老了”,那有多老都無關緊要了。
五歲生日那天,我得到了一只小狗。這真使我喜出望外,興奮得手舞足蹈,高興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認為人們常說的“吃驚得說不出話來”是完全可能發(fā)生的狀況。而我當時就是那種狀態(tài):興奮得連句謝謝都不會說了。我甚至沒敢看一眼那只漂亮的小狗,就躲開了。我需要立即躲起來靜一下,獨自消化這讓我難以置信的幸福(在我的一生中,我常常這樣做。人為什么會那么傻呢),記得當時我一下子鉆進了衛(wèi)生間,這是一個能讓人靜思的好地方,誰也不會跟著你進去。在那個時代,衛(wèi)生間干凈、舒適,幾乎可以住人。我放下了沉重的紅木坐架,坐在上面,失神地注視著掛在墻上的托基地圖,一心一意地確認這突如其來的幸福。
“我有一只狗了,一只狗,它是我自己的狗,我自己的。一只約克夏,我的狗,歸我所有!”
后來母親告訴我,父親對我收到禮物時的態(tài)度很失望。
“我以為那孩子會喜歡它,”他說,“可她看起來根本無動于衷?!?/p>
而我母親總是那么善解人意,說我還需要一點時間?!八€無法完全接受這個事實?!?/p>
與此同時,那只才四個月大的約克夏小狗悶悶不樂地溜達著,跑到院子里,投靠了我們家的園丁,一個叫戴維的脾氣暴躁的男人。這只小狗曾由某個打零工的園丁喂養(yǎng),所以它一見到插在土里的鐵锨,就以為那是它的落腳之地。它坐在院子里的小道上,神情專注地觀看園丁挖土。
我及時地找到了它,跟它正式見了面。起初雙方都有些靦腆,只是試探著相互接近,可是不到一星期,我們就形影不離了。它的正式名字是父親給取的,叫“喬治·華盛頓”,小名“托尼”是我貢獻的意見。對孩子來說,托尼是只極好的小狗,它溫順,熱情,順從地扮演我指派給它的幻想角色。奶媽也因此少受了一些折磨,那一堆緞帶和裝飾品不再被我強加在她的身上,而是贈給了托尼。它對這些東西來者不拒,認為那是一種贊賞,并且偶爾會咬上幾口,作為拖鞋的佐餐。我還特許它進入我的故事世界中,托尼以勛爵的身份加入了迪基(也就是那只叫戈爾迪的金絲雀)和迪基女士(也就是我)的行列。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對姐姐的記憶不如對哥哥的記憶深刻。姐姐待我極好,哥哥卻很高傲,他管我叫“孩子”。盡管如此,只要有可能,我就喜歡跟他待在一起。我記憶最深的是他養(yǎng)過一窩小白鼠,他向我介紹了他的“威斯克先生和太太”以及它們全家。奶媽不同意我接近那些小動物,說它們身上有怪味,它們散發(fā)的氣味的確難聞。
我們家本來已經有一條狗了,是一條叫斯考迪的老年矮腳狄文梗犬,是我哥哥的。我哥哥的名字來自我父親在美國最好的朋友,叫路易斯·蒙坦特,我們總習慣叫他蒙蒂。他和斯考迪親密無間。母親的嘮叨都快成為條件反射了?!皠e把臉湊到狗身上讓它舔,蒙蒂。”蒙蒂趴在斯考迪的籃子旁邊,親昵地摟著它的脖子,對母親的話置若罔聞。我父親說:“那條狗的氣味太難聞了?!彼箍嫉袭敃r十五歲,只有狂熱的愛狗者才會否認這種指控?!懊倒宓南阄?!”蒙蒂會憐愛地低聲說,“玫瑰的香味!它聞起來就像……玫瑰!”
哎,悲劇降臨到斯考迪身上了。它走不動路,眼睛又瞎。有一天,它跟奶媽和我一起散步,穿過馬路時,一個商人推著手推車從拐角猛沖過來,從它身上碾過。我們雇了一輛馬車把它帶回家,叫來了獸醫(yī),可斯考迪幾小時后還是死了。蒙蒂和幾個朋友去玩帆船了,母親一想到要把這個壞消息告訴他就坐立不安。她把它的尸體放在洗衣房,焦慮地等待著蒙蒂歸來。很不幸,蒙蒂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進屋,而是繞到院子里,去洗衣房找一些需要的工具。他在那里發(fā)現了斯考迪的尸體,然后直接跑了出去,想必在外面徘徊了好幾個小時。直到午夜,他才回來。我的父母非常善解人意,沒有提斯考迪的死。蒙蒂親手為斯考迪挖了一個墓穴,就在庭院角落的“愛犬墓地”,我們家的每一條狗最終都會在這里擁有一塊刻著名字的墓石。
我說過,我哥哥喜歡毫不留情地戲弄人,他總叫我“瘦小雞”,而我每次都會大哭,因此讓他受罰。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個綽號讓我如此憤慨。正如大多數愛哭的孩子那樣,我總跟在母親身后,哽咽著說:“我不是瘦小雞,對嗎,媽咪?”我母親只會泰然自若地回答:“既然你不想被蒙蒂戲弄,又為什么老跟在他后面呢?”
這個問題我沒法回答,因為哥哥對我來說那么富有吸引力,我很難和他保持距離。他當時正處于睥睨小妹妹的年齡,覺得我特別討厭。有時他會大發(fā)慈悲,允許我走進他的“工作室”。那里有一架車床,他會讓我抱起許多小木塊和工具遞到他手里??墒沁^不了多久,這只“瘦小雞”就會被趕出來。
有一次他對我格外開恩,自告奮勇說要帶我上他的小船。他有一條小游艇,可以在托貝灣航行。每個人都驚訝于我竟能得到這樣的邀請。奶媽當時還和我們在一起,她竭力反對這次探險,認為我會搞得又濕又臟,會撕破外衣,夾痛手指,而且十有八九會淹死!“年輕的紳士不懂得怎么照看一個小女孩?!?/p>
我母親說她認為我有足夠的常識,不會從船邊掉出去,而且這有助于增長我的閱歷。我認為她很希望對蒙蒂不尋常的慷慨行為表示贊賞。于是我們走進城里,到了碼頭。蒙蒂把船駛到階梯下,奶媽把我交給了他。在最后一刻,母親不安起來。
“你得小心,蒙蒂,非常小心,別出去太久了。你會照看她的,對嗎?”
我猜想那時候我哥哥已經非常后悔他善意的提議了,他簡短地說:“她會好好的?!比缓髮ξ艺f,“坐在那兒,一動也別動,并且看在上帝的分上,什么也不要碰?!?/p>
然后,他開始拉那些繩索。小船的傾斜使我實際上不可能遵照命令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這把我嚇壞了。不過當小船飛馳在水面上時,我又恢復了精神,高興得心花怒放。
母親和奶媽站在碼頭上,像希臘戲劇中的人物一樣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們遠去。奶媽幾乎已經預見到了厄運,我母親正嘗試著減輕她的疑懼。也許是想到了自己的暈船經歷,她最后補充道:“我想她一定不會再想有下一次了,海上風浪很大?!?/p>
她的判斷很準確,很快我就臉色發(fā)青地回來了,我哥哥說我曾有三度就要“喂魚”。他很嫌惡地把我放回地面,說女人們都一個樣。
4
第一次受到驚嚇是在我不到五歲的時候。春日里,奶媽帶我去采報春花。我們穿越鐵路,走上希普巷(Shiphay lane),從籬笆上摘取報春花,那上面長滿了這種花朵。
我們從一扇敞開的院門走進去,繼續(xù)采擷,籃子漸漸滿了起來。突然一個粗暴的聲音沖著我們吼道:“喂,你們跑到這兒來干嗎?”
那大漢對我來說就像一個巨人,怒氣沖沖,面孔紅紅的。
奶媽說我們不想找麻煩,只是來采點報春花。
“侵入了別人的園地還不知錯?快滾開,給你們一分鐘從我的門口消失!要不然我活煮了你們!聽見沒有?”
往外走的時候,我死死地扯著奶媽的手。奶媽走不快,實際上也不想走快,我越發(fā)害怕起來。當我們平安地回到小路上時,我?guī)缀醢c下來,面色蒼白,四肢無力。奶媽馬上注意到了我的驚恐。
“哦,寶貝,”她輕聲地問,“你是不是真的以為他會那么做?要把你給活煮了什么的?”
我木然地點了點頭。那可怕的場面已經浮現在我的眼前:火上架著一口冒著熱氣的大鍋,我被扔進了滾燙的水中,極其痛苦地尖聲叫著……這一切都活靈活現。
奶媽說的話令我安心,她說有的人就喜歡這樣說話,咋咋呼呼的??赡侵皇且粋€玩笑。他雖然脾氣不怎么好,是個粗魯、討人嫌的家伙,但他絕不會真的那么干,只是嚇唬嚇唬你而已。
我卻當真了,即使在今天,走在田間還總有些毛骨悚然的惶恐。在我的一生中,還從未受到過如此大的驚嚇。
然而,在我的噩夢中,倒是沒有再現這個特別的經歷。每個孩子都會做噩夢,我懷疑是不是因為保姆或者其他人“嚇唬”過他們,或是因為現實生活中發(fā)生的什么事。我自己做過的比較特別的噩夢,是以一個我稱為“槍手”的人為主的夢境。我從來沒有讀過這一類的故事。我叫他“槍手”是因為他有一支槍,我并不是害怕他向我開槍,也不是其他和槍有關的原因。槍只是他的形象的一部分?,F在想起來我覺得他像個法國人,穿著灰藍色的制服,灑了發(fā)粉的頭發(fā)扎成一束,戴一頂三角帽,那把槍是某種老式步槍??謶謨H僅是因為他的存在。夢里的場景很普通:一場下午茶會,或是和什么人一起散步,通常是比較愉快的場合。然后突然就會有一種不安的感覺襲來,有個人在場,一個不應該出現的人——可怕的恐懼感。然后我就會看到他,他就坐在茶桌旁,在海灘上散步,或者正和我們玩游戲。他那雙灰藍色的眼睛注視著我,然后我就尖叫著醒來。“槍手!槍手!”
“阿加莎小姐昨晚又夢到她那個槍手了?!蹦虌屢云届o的語氣向母親報告。
“你為什么那么怕他,親愛的?”我母親會問,“你覺得他會對你怎么樣?”
可我不知道為什么那么怕他。后來夢又變了,他不再是那副一成不變的打扮。有時候我們坐在茶桌旁,我望著對面的一個朋友,或者一個家里人,突然間我意識到那并不是多蘿西,或者菲利斯,或者蒙蒂,或者我的母親,或者隨便別的什么人。熟悉的面孔上有一雙灰藍色的眼睛,正看著我——藏在熟悉的形象之下的實際上是那個槍手。
我四歲的時候墜入情網了。那是一次怯懦而甜美的懷春,我愛上了達特茅斯(Dartmouth)皇家海軍學校的一位學員,他是我哥哥的朋友。他那金黃色的頭發(fā)、藍藍的眼睛,撩撥起我浪漫的天性。他本人對他所激起的情愛肯定一無所知,他的朋友蒙蒂的這個“小妹妹”全然沒有引起他更多的注意。如果有人向他提及我,他也許會說“她不喜歡我”。過于強烈的情感使我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一看到他迎面走來,或者在餐桌旁落座,我就會立即將臉固執(zhí)地扭向一邊。母親溫和地責備道:“我知道你害羞,親愛的,可還是得講點兒禮節(jié)。一瞧見菲利普就把臉扭過去是不禮貌的。他跟你說話時你總是愛理不理的,即使討厭他,也不能失禮呀?!?/p>
我討厭他!哎,他們對我的了解是多么少啊!如今想起這件事來,我感到幼年的愛是多么容易得到滿足。沒有一點過多的奢求,甚至不需要一個眼神或一句話,僅僅是悄然的愛慕就心滿意足了,就足以讓人飄飄然,在想象的王國里創(chuàng)造出英雄史詩般壯美的場景:為自己的心上人勇敢獻身,或闖入瘟疫橫行的兵營去照顧他!或從大火中把他拯救出來!或用身體擋住致命的子彈!一切想象得到的情景都被編織進去,這些想象沒有一個是大團圓結局的:你不是被烈火化為灰燼,就是中彈身亡,或是被瘟疫奪去了生命。而你鐘情的人對你的崇高犧牲一無所知。我坐在幼兒室的地板上與托尼玩耍,表情平靜而矜持,腦海中神奇的幻想卻奔騰不息。幾個月之后,菲利普當上海軍候補軍官,被調離了布列坦尼亞號。他的形象存留在我的腦海里一段時間,后來漸漸地淡了。愛情就這樣悄然逝去。三年之后,我又無望地愛上了一位年輕的陸軍上尉。他高高的個子,深色的皮膚,當時他正在追求我的姐姐。
阿什菲爾德是我的故鄉(xiāng),伊靈則是一個激動人心的地方,充滿異域風情。最富于傳奇色彩的地方就是房子里的衛(wèi)生間,里面有一個富麗堂皇的紅木坐便器,坐在上面就如同女皇端坐在寶座上一般。迪基女士搖身變成了瑪格麗特女皇(Queen Marguerite),迪基成了女皇的兒子戈爾迪王子(Prince Goldie),未來的王位繼承人。他就坐在女皇右面那個精致的彩陶扶手上。我每天一大早就躲在這里,坐在寶座上向朝拜者頻頻點頭,聽他們念奏折,伸出手來讓他們親吻,直到外面的人等得不耐煩了,氣憤地把我叫出來!墻上掛有一幅紐約市的彩色地圖,這也是很吸引我的東西。屋子里還有一些美國的畫片。在客用臥室,有一套我非常偏愛的彩色招貼畫。其中一幅題為“冬季運動”,畫著一個看上去非常冷漠的男人身處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從一個很小的洞里拽魚出來。我覺得這是一種很傷感的運動。與此相反,那匹名為“灰色埃迪”的飛馳駿馬,它的勇往直前令我著迷。
由于父親娶的是繼母(他的美籍父親的英籍填房)的外甥女,又因為他稱繼母為母親,而妻子卻稱她為姨媽,所以我們都叫她姨婆。我的祖父晚年時常來往于紐約與曼徹斯特之間,曼徹斯特有他的分公司。他曾是美國的一個“傳奇故事”,原本是一個身無分文的窮孩子,背井離鄉(xiāng),從馬薩諸塞州來到紐約,當上了某辦公室的勤雜員,后來發(fā)跡成了公司的股東之一?!霸谌畠龋瑥暮股离A級升到坐旋轉椅階級”正是我們家族的真實寫照。祖父掙得了巨額財富,而父親過于相信手下們,導致財富一點一點地消耗,等到了我哥哥手中,就被閃電般地揮霍殆盡。
祖父去世前不久,在柴郡(Cheshire)購置了一幢房子,當時他已病入膏肓。不久后姨婆就守寡了,她那時還算年輕。在柴郡住了一段時間,受了一兩次盜賊的光顧之后,她就在伊靈買下一幢房子住了下來。當時那兒還算是鄉(xiāng)下,正像她說的,當時房子四周都是農田??墒堑鹊轿胰タ此臅r候,卻有點難以相信:一切都變了,到處是一排排新建的房子。
姨婆住的房子和庭院對我來說有無盡的魅力。我把幼兒室分割為幾塊“領地”,靠前的部分是一扇向外凸出的窗戶,地上鋪著一條艷麗的條紋毯子,我把這個地方命名為“穆瑞爾室”(也許是因為我很著迷于那扇凸出的窗戶)??亢蟮牟糠质遣褪遥厣箱佒剪斎麪柕靥?。我把各式各樣的蒲席和一塊塊亞麻地毯分配到各個“領地”,神情莊重地在各“領地”巡視,口中念念有詞地嘟囔著。奶媽安詳地坐在一旁打毛線。
姨婆的大床是另一個讓人著迷的東西,床的四角鑲嵌著四根粗大的紅木床柱,四周是大紅色的錦緞床圍,上面鋪著羽絨被褥。每天清早,我還沒穿好衣服就跑過來,爬上姨婆的床。姨婆早晨六點鐘就醒了,總是高興地把我擁進她的被窩??蛷d在樓下,擺滿了鑲嵌著五光十色裝飾品的家具和德累斯頓瓷器。由于窗外就是花房,屋子里總是光線昏暗。客廳僅用于社交聚會。隔壁是起居室,里面總有一個女裁縫坐在那兒?,F在回想起來,我發(fā)現每戶人家都會有一個女裁縫。她們幾乎是同一類人,通常都舉止優(yōu)雅,但是境遇不幸,都被房子的女主人或家庭的女主人小心翼翼地以禮相待,但是仆人們對她們不買賬,每餐都是用餐盤給她們送來吃的。而且,至少在我的印象中,她們從來做不出合身的衣物。所有的衣物不是太緊,就是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你只要一抱怨就會得到這樣的答復:“啊,沒錯,可是詹姆斯小姐的生活是那么不幸?!?/p>
于是,詹姆斯小姐仍然坐在晨間起居室里做縫紉活兒,身旁是各種圖樣,面前是一架縫紉機。
姨婆在飯廳里心滿意足地過著維多利亞時代的生活。全套家具都是笨重的紅木制品,屋子正中是一張餐桌,四周擺著靠背椅,窗戶被厚重的諾丁漢蕾絲窗簾虛掩。姨婆有時坐在桌前那把皮背雕木椅上寫信,有時坐在壁爐旁的一張?zhí)禊Z絨軟椅上烤火。桌子、沙發(fā)及幾把椅子上都堆滿了書,有專門放在那里的書,也有從綁好的包裹中掙脫、掉出來的。姨婆買書從不間斷,有些是留著自己讀,有些是贈送他人的。后來書籍越來越多,以至于連她都搞不清哪些書是準備送給哪些人的了。有時甚至發(fā)現“班尼特先生那個惹人喜愛的小男孩”轉眼已經十八歲了,而她準備的《圣人古爾德雷德的孩子們》(The Boys of St.Guldred's)和《蒂莫西老虎歷險記》(The Adventures of Timothy Tiger)這兩本小人書顯然不合時宜了。
姨婆是個喜歡縱容小孩的玩伴。她常常擱下手頭還未寫完的、字跡潦草的長信(涂改很多,因為要“節(jié)約信紙”),興致勃勃地跟我一起玩“維特利先生和小雞”的游戲。不用說,每次都由我充當小雞。姨婆到商店里買小雞,挑中了我,詢問售貨員這只小雞的肉是否細嫩,然后回家把小雞捆綁好,穿起來(這時我總會忍不住大笑),放到爐灶上烤,翻個個兒再烤另一面,然后端上餐桌。就在餐刀閃閃的一剎那,小雞突然復活了,歡蹦亂跳地說“是我呀!”——這是游戲的高潮。我和姨婆不厭其煩地重復這個游戲。
通常姨婆每天上午的大事之一就是去視察食品貯藏柜,它位于庭院側門的旁邊。我會立即現身,姨婆就說:“小女孩跑到這兒來想要什么呀?”小女孩會滿懷希望地等待著,凝視著那排有趣的壁櫥。一排排的罐裝果醬和蜜餞,一盒盒的棗子、水果蜜餞、無花果、法國李子、櫻桃和白芷,一包包的葡萄干和黑醋栗,一磅磅的黃油,以及一袋袋的白糖、茶葉和面粉。家里所有的食品都在這里,姨婆每天都要鄭重其事地把當天所需要的食物拿出來,還要查詢前一天分配的食物的使用情況。姨婆絕不吝嗇,不過她總是非常懷疑存在浪費行為。今天需要的食物都準備好了,昨天的食物處置也令人滿意,這時姨婆就會打開一個裝法國李子的罐子,讓我滿滿地捧上一把,開開心心地走進庭院。
多奇怪啊,回想早年的那些日子,總感覺在某些地方,天氣是一成不變的。在托基的幼兒室總是秋天或冬天的下午,壁爐里生著火,衣服掛在高高的火爐欄上烘干,屋外樹葉旋轉、飄落,有時候會下起令人興奮的雪。在伊靈的庭院總是夏天,而且是特別炎熱的夏天。我能夠很輕易地再現那種感覺:從側門走出去,燥熱的空氣撲面而來,我聞到了玫瑰的香氣。那一小塊四方的草坪,圍繞著非常齊整的玫瑰叢。在我看來,草坪一點也不小,那是另一片天地,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玫瑰叢。每天都要把凋謝的花剪掉,再剪下一些好的玫瑰花,拿進屋,插在一些小花瓶里。姨婆非常驕傲于她的玫瑰,它們能長得這么大、這么美,都歸功于“臥室里的排泄物”?!坝H愛的,這是液體肥料,什么都比不上它,沒有誰的玫瑰能像我的這么好?!?/p>
每逢星期天,外祖母常常帶著兩位舅舅一塊兒到伊靈來吃午飯。這是維多利亞時代多姿多彩的一日。貝默外祖母是我母親的生母,被稱為B外婆。她通常在十一點鐘到達。由于身材比姨婆還要矮胖,一路走來難免有點氣喘吁吁。從倫敦到這里,一路上要轉幾次火車和公共汽車,因此她到達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脫掉腳上的系扣靴。她的女傭海麗特通常跟著她一塊兒來,跪在她面前幫她把靴子脫掉,換上一雙舒適的羊毛拖鞋。外祖母會深深地舒一口氣,坐到餐桌旁的靠背椅上。接著,姐妹倆就開始討論起周日上午的公事,談論一長串紛亂復雜的賬目。外祖母在維多利亞大街上的軍用物品商店為姨婆置買了大量的生活用品。對姐妹倆來說,軍用物品商店就是她們心目中的宇宙中心。兩人饒有興致地研究著一串串數字、一條條賬目、一張張清單,討論著所購物品的質量?!澳悴粫矚g它的,瑪格麗特,面料質地不好,很粗糙,完全不像上次那個李子色的天鵝絨?!比缓?,姨婆會拿出她鼓鼓囊囊的大錢包。我總是對這個錢包心懷敬畏,將它視為巨額財富實實在在的標志,它中間的夾層里有好多索維林金幣,其余夾層里塞滿了半克朗、六便士的硬幣,偶爾也會有五先令的。軍用物品商店的賬目當然實行定期付款制,零碎的小賬和維修費用都當面結清。我猜姨婆每次會多付給B外婆一些錢,作為辛苦的酬謝。姐妹倆關系很親,但相互間也小有妒忌,時而拌嘴,一有機會就互相抬杠、打趣。B外婆自認為是她們家長得最漂亮的姑娘,姨婆總是不服氣?!艾旣悾ɑ虿?,她這么叫她)有一張漂亮臉蛋兒,沒錯,”她說,“但她當然沒有我這種好身材,先生們喜歡好身材?!?/p>
波麗雖然沒有好身材(我得說,后來她這個缺陷完全得以改善——我從沒見過那么豐滿的胸部),但年僅十六歲時就被蘇格蘭高地警衛(wèi)團的一位上尉愛上了。盡管家里認為她還年輕,不到結婚的年齡,可上尉說他所在的團就要移防國外,要在那兒駐扎很長一段時間,希望兩人能馬上完婚。就這樣,波麗十六歲就出嫁了。我想這也是姐妹倆相互嫉妒的開端。小兩口是完美的一對,波麗年輕嫵媚,丈夫是團隊里公認的美男子。
波麗很快就有了五個孩子,其中一個夭折了。她二十七歲開始守寡——丈夫從馬背上摔下來去世了。姨婆結婚很晚,她曾與一位年輕的海軍軍官發(fā)生過戀情,可惜兩人都很窮,無法成家。后來,軍官找了一個有錢的遺孀,她嫁給了已有一個孩子的美國富翁。我想,姨婆在某些方面有些不順,但她從未失去判斷力和對生活的熱愛。她沒有生過孩子,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她成了一個非常富有的寡婦。波麗則在丈夫死后用盡一切努力為她的家庭賺取衣食,除了微薄的撫恤金之外,她一無所有。我記得她終日坐在她房子里的窗前做針線活,做花哨的針線包,繡圖畫和屏風。她的針線功夫很好,而且不停地做,我想每天至少要做八小時以上。所以她們倆都因為對方擁有的、自己所沒有的東西而彼此嫉妒。我覺得她們很喜歡這種熱烈的爭論,你來我往如泉涌般不絕于耳。
“胡說八道,瑪格麗特,我一輩子都沒聽過這種胡說八道!”“真的嗎,瑪麗,讓我來告訴你……”云云。波麗丈夫生前所在團隊里的幾位軍官曾向她求愛,想要娶她為妻,都被她堅定地拒絕了。她不愿別的男人取代丈夫的位置,申言死后要葬在他的墓旁。
姐妹倆了結了周日的賬目,明確了下一周的采購任務后,舅舅們就該到了。歐內斯特舅舅在英國內政部任職,哈里舅舅是軍用物品商店的秘書,大舅舅弗雷德在駐防印度的一個團里服役。餐桌擺好后,大家就開始用午餐。
有一大塊豬腿肉,通常還有櫻桃餡餅、奶油和一塊碩大的奶酪。最后,甜點會用星期天才使用的餐盤端上來——這套餐盤至今仍然很漂亮,我還保留著它們。我想本來有二十四個,現在還剩十八個,整整過去六十年了,這已經很不錯了。我不知道它們是科爾波特還是法國瓷器。盤子的邊緣是明亮的綠色,勾有金邊,每個盤子中央都畫著一個不同的水果。我最喜歡的是那個無花果的,一個看起來美味多汁的紫色無花果。我女兒羅莎琳德最喜歡那個有醋栗果的,一個又大又甜的醋栗果。還有漂亮的桃子、白加侖子、紅加侖子、覆盆子、草莓和許多別的水果。一餐的高潮就是這些蓋著網紗的餐盤和洗手碗端上桌的時候,每個人輪流猜自己的餐盤上畫的是什么水果。我不知道這為什么會給人帶來那么大的滿足感,但確實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時刻。而如果你猜對了,你會覺得做了一件值得尊敬的事。
豐盛的午餐后,是午睡時間。姨婆退守到壁爐旁那張“第二選擇”的軟椅上——相當低的一把大椅子。B外婆棲身在沙發(fā)上,那是一張深紫紅色的皮質沙發(fā),表面布滿扣飾,她會在凹凸起伏的身子上蓋一條阿富汗毛毯。我不知道舅舅們到哪兒去了,也許是出門散步,也許是退到客廳里去了,不過客廳通常很少啟用??隙ú粫诔块g起居室,因為那是格蘭特小姐的神圣領地,她是女裁縫職位的現任執(zhí)掌者?!鞍⊙剑媸强杀叮币唐艜旱吐曇魧λ呐笥褌冋f,“多可憐的小東西,畸形啊,只有一條走廊,就像一只鳥?!蹦莻€措辭總讓我很迷惑,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這是條通往哪里的走廊呢?
除我之外,全家人都要去小睡至少一個小時——這段時間我就躺在扶手搖椅里悠閑自得地搖晃著。午睡后,大家開始玩“考校長”的游戲。哈里舅舅和歐內斯特舅舅都是能說會道的“校長”。大家坐成一排,榮任“校長”的人手里拿一卷報紙在前面走來走去,煞有介事地大聲提問:“針是什么時候發(fā)明的?”“亨利八世的第三個夫人是誰?”“威廉·魯弗斯是怎么死的?”“小麥的病害有哪些?”誰要是能回答上來,就可以往前挪,說錯了就要往后退。如今人們都喜歡的廣播電臺里的猜謎節(jié)目大概就是由維多利亞時代的這種游戲演變而來的。游戲結束后,兩位舅舅算是完成了對母親和姑媽的敬意,可以先走一步。B外婆留下來喝過下午茶、用過馬德拉蛋糕后才離去。然后,當那雙系扣靴子放到她面前時,可怕的時刻又到來了。海麗特開始這項艱巨的任務,要再次把它們套到她的腳上。那景象真是慘不忍睹,而且絕對是非常痛苦的折磨。可憐的B外婆的腳踝在整整一天后已經腫得像布丁一樣,為了把靴子上的紐扣扣上,得使用紐扣鉤,還得用巨大的力量施以痛苦的擠壓,疼得B外婆尖叫起來。哦!那些系扣靴啊,為什么會有人穿呢?難道是醫(yī)生建議的?這是否也是做時尚的奴隸要付出的代價呢?據說靴子對孩子們的腳踝有益,能夠讓腳踝強健,但是對七十歲的老太太來說絕非如此。不管多么痛苦,靴子終于還是套上去了,B外婆總是痛得臉色發(fā)白。她們踏上歸途,先坐火車,再轉公共汽車,返回她在貝斯沃特(Bayswater)的住所。
伊靈在當時具有與切爾滕納姆(Cheltenham)和雷明頓(Lemington)相似的溫泉浴場。大批退休的陸軍和海軍軍官都來到這里“呼吸新鮮空氣”,因為這地方離倫敦近,很方便。姨婆過著充實的社交生活——她一直是一個善于交際的人。她的房子里總是擠滿了年老的將軍和校官,她為他們繡背心、織襪子?!拔蚁M姆蛉瞬粫棺h。我可不想惹麻煩!”軍官們會大獻殷勤地否認,他們走的時候趾高氣揚,對于自己的男性魅力沾沾自喜。但是他們的殷勤總讓我感到害羞。他們?yōu)榱硕何叶_的玩笑似乎一點也不好笑,而且那種調笑和玩鬧的態(tài)度讓我非常不安。
“我們的小小姐想吃什么餐后甜點啊?小甜甜吃小甜甜嘛,小小姐,吃桃子好不好?或者一只黃金梅?這才配得上你的金黃色發(fā)卷啊?!?/p>
我窘得滿臉通紅,便小聲地說請給我一只桃子。
“要哪一只呢?來挑一只吧?!?/p>
“麻煩你,”我輕聲說,“請給我那只最大最好的。”
一陣哄堂大笑。看起來我在無意中說了個笑話。
“你不應該說要最大的,永遠不能這么說。”奶媽后來說,“太貪心了?!?/p>
我承認是我太貪心了,可這又有什么好笑的呢?
充當社交方面的訓導,奶媽也算是內行。
“吃晚飯的速度要再快一些。不然等你長大了,受邀去公爵家赴宴可怎么辦?”
沒有比這更不靠譜的事了,可我卻當真了。
“席前會站著一位莊重的管家和幾個仆人,只要時間一到,他就會把你的盤子撤走,不管你吃完沒有?!?/p>
想到這種情景,我的臉都嚇白了,于是暗下決心,埋頭于我的燉羊肉。
奶媽常把貴族們的逸事掛在嘴邊。這方面的教誨引起了我的奢望,幻想將來有一天能成為阿加莎女勛爵,這成了我一生最美好的愿望??墒悄虌尩纳鐣R是很冷酷的。
“你永遠也當不上女勛爵?!彼f。
“真的嗎?”我感到極其詫異。
“真的?!蹦虌屖且粋€堅定的現實主義者,“要想當女勛爵,必須生來就是公爵、侯爵或伯爵的女兒。如果你嫁給了公爵,就是公爵夫人,但那是借了丈夫頭銜的光,不是與生俱來的?!?/p>
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世間有許多事情是不可得的。在童年時代就意識到這一點是必要的,對你有益無害。許多事情可望而不可即——譬如自然卷曲的秀發(fā),烏黑的雙眸(假如你天生是藍眼睛),甚至于女勛爵的尊稱。
總體而言,我認為童年時代對于出身的勢利心,要比在財富和才智上攀比好得多。對才智的攀比會滋生一種特別的妒忌和怨恨。父母都堅定地望子成龍。“我們?yōu)榱俗屇愕玫搅己玫慕逃龀隽俗畲蟮臓奚??!彼麄冋f。如果孩子沒能滿足他們的愿望,就要承受負罪感。人人都認定這只是純粹的機遇問題,與天生的才智無關。
我想維多利亞時代后期的父母更現實,更能切實地體諒自己的孩子,會思量著如何為他們創(chuàng)造快樂而成功的人生,與左鄰右舍互相攀比的情況也要少得多。如今我經常感到,人們想要自己的孩子成功是為了自己的名聲。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則以平常心看待后代,并接受他們的現實能力。A以后顯然會是個“漂亮的人”,B是個“聰明的人”,C會相貌平平且肯定不聰明。認真地工作應該是C最好的選擇,等等。當然他們有時候也會看錯,但是總體而言這樣對孩子更好。這大大地減輕了你的壓力,不用被期待著創(chuàng)造出一些你不具備的東西。
與大多數朋友相比,我們算不上富裕。由于父親是美國人,別人就都以為他很有錢,似乎所有的美國人都應該是富翁,但其實他只是生活無憂而已。我們既沒有雇管家,也沒有雇男仆;既沒有馬車,也沒有車夫。家里只有三個女用人,在當時算是最少的了。要是時逢雨天去朋友家喝茶,就不得不披上雨衣、穿著套鞋,在雨中步行一英里半。除了個別場合穿上好一點的衣服去參加重要的社交聚會以外,父母是不會專門為孩子叫馬車的。
另一方面,與如今相比,當時在家中款待賓客的菜肴卻又異常地奢侈,必須得請一位廚師和幾位助手來準備!前些天我偶然翻出一張菜單,是早年我們家某一次十人晚宴的菜單。首先是一道濃湯或清湯,可任選一樣,接著是煮比目魚或鰨魚片,然后是一杯果汁冰糕,下一道是羊脊肉,再就是相當出人意料的龍蝦蛋黃醬,最后的甜點是外交式布丁或俄式奶油蛋糕。所有這些都是簡一手包辦的。
當然,現今社會里,同樣收入的家庭肯定會有一輛小汽車,也許會有兩個每天來幫忙的人,而重要的聚會可能會安排在飯店,或者由太太在家里準備。
姐姐很早就被認為是家里“最聰明”的孩子。布賴頓的女校長勸她進格頓學院深造,父親卻生氣地說:“不能叫瑪吉去當女學者,還是送她去巴黎修完剩下的學業(yè)?!苯憬阈廊蝗チ税屠?,因為她自己從未打算到格頓學院深造。她聰明、風趣、機敏善辯,干什么事都能成功。哥哥比姐姐小一歲,頗具男性魅力,喜歡文學,但在其他方面缺乏才氣。父親和母親大概已經意識到他會是個“麻煩”的孩子。他酷愛實用工程學。父親原本希望他將來進入金融界,卻發(fā)現他缺乏這方面的才干。于是他選學工程學,可他在這方面也出息不大,他的數學太差。
盡管家里人對我都很好,卻認為我“反應慢半拍”。母親和姐姐反應快得驚人,我總是跟不上她們。我也不善于言辭,要把想說的話說出來總是力不從心?!鞍⒓由姆磻恕!奔依锶顺_@么說。這是事實,我了解這一點,也從未否認。這并沒有使我感到憂慮和苦惱,我已經接受了。直到二十歲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的家人的反應能力都高于一般人的水平,因此并非我反應遲鈍,而是家里人的水準太高了。我始終不善辭令,這也許是促使我從事寫作的原因之一。
我第一次真正傷心,是與奶媽的分別。誰也不曉得她當時有多大年紀,也許已經有八十歲高齡了吧。一位她從前照看過的孩子在薩默塞特(Somerset)有一處地產,一直勸她退休。他在那兒為她準備了一幢舒適的小別墅,供她和她的妹妹共度晚年之用。最后她終于做出了決定,該是退休的時候了。
我非常非常思念她,每天給她寫一封信——通篇盡是拼寫錯誤。書寫和拼寫一直是我最傷腦筋的事。信的內容都差不多:“親愛的奶媽,我非常非常地想念您,但愿您一切都好。托尼身上長了一只跳蚤。我非常非常地愛您。許多許多的愛和吻。您的阿加莎?!?/p>
母親起初一直為我提供郵票。不久,她提出溫和的抗議了。
“我想你沒有必要每天寫信,一周寫兩次總夠了吧?”
我感到愕然。
“可是我每天都在想念她呀。我不能不寫?!?/p>
母親嘆了口氣,不再反對了。但她繼續(xù)向我提出溫和的建議。幾個月后,我將通信減至每周兩封。奶媽寫東西也很吃力,而且她很明智,不想鼓勵我這種執(zhí)著的眷戀。她每個月給我寫兩封信,信的內容溫和卻無聊。母親對我如此依戀奶媽感到不安。后來她告訴我,她曾經和我父親討論過這件事,而父親回答時兩眼閃著意想不到的光芒?!芭叮阈r候,當我去美國時,你不是也如此癡癡地思念我嗎?!蔽夷赣H說那可不一樣。
“你當時認為等你長大之后,有一天我會跑回來娶你嗎?”
我的母親說“說實話,我沒想過”,然后又猶豫地承認她當時做過白日夢。那是維多利亞時代典型的多愁善感的幻想:父親將會擁有一段轟轟烈烈的婚姻,但是很不幸。妻子死后他猛然醒悟,回來尋找他嫻靜的表妹克拉拉。哎,克拉拉卻已經病入膏肓,躺在一張長沙發(fā)上動彈不得,在彌留之際為他祝福。她告訴他這一切的時候哈哈大笑?!澳阒赖??!彼f,“我想象自己躺在沙發(fā)上,用一塊很軟的羊毛毯蓋住全身,這樣看起來就不會那么又矮又胖的了?!?/p>
早逝和傷病是當時愛情小說的傳統(tǒng)題材,就像如今的主要題材是強悍的個性一樣。那時候,年輕的女子都希望讓人覺得自己脆弱。姨婆總是自鳴得意地告訴我,她小的時候多么地弱不禁風?!拔覐臎]想過能夠長大”,在玩耍時被輕輕地碰一下手她都會暈倒。B外婆卻說:“瑪格麗特一直很健壯,我倒是家里極弱的一個?!?/p>
姨婆活到九十二歲,B外婆活了八十六年,我個人很懷疑她們根本就不孱弱。不過,多愁善感、不時地暈厥和早逝在當時都是非常流行的。姨婆對此深以為然。我長大后,她經常煞有介事地悄悄告訴與我接觸的青年男子,說我多么多么地羸弱,一定不會長壽。我十八歲的時候,情郎們就常常憂心忡忡地問我:“你不會著涼吧?你的姨婆告訴我說你弱不禁風!”我總是憤憤地回答說我的身體一直很健康,他們臉上的憂慮便頓然消失?!澳悄阋唐艦槭裁凑f你的體質很差呢?”我不得不解釋說,她是想讓我更具吸引力。在她那個時代,年輕女子在有男人出席的晚宴上只能吃上一點點,多一口也不吃。到了夜里,用人再把真正的晚餐送到她的臥室里。
就連當時的兒童故事書里也充斥著疾病和早夭的情節(jié)。我最喜愛讀一本名叫《純潔的紫羅蘭》(Our White Violet)的小書。從第一頁開始,那個名叫紫羅蘭的小姑娘就忍受著病痛的折磨,直到最后一頁富有寓意地早逝,全家人圍著她哭得泣不成聲。不過悲劇氣氛被她兩個淘氣的兄弟沖淡了,潘尼和費爾金從來沒停止過調皮搗蛋?!缎D人》(Little Women)是一本帶有喜劇色彩的小書,但作者還是讓臉色紅潤的小貝思離開了人世。《老古玩店》(The Old Curiosity Shop)中小耐爾的死讓我覺得心寒和惡心,不過狄更斯那個時代的人自然要對如此哀婉的結局悲痛不已。
如今,家里的沙發(fā)或睡椅總會讓人聯(lián)想到心理醫(yī)生——而在維多利亞時代,它們卻是早逝、疾病和最最羅曼蒂克的愛情故事的象征。我傾向于相信維多利亞時代的妻子和母親是利用這種家具的高手,幫她們躲避家務苦差。她們四十出頭就開始沉溺其間,安享天年,什么事都要人來伺候,得到丈夫最深情的體諒、女兒們最欣然的服侍。朋友們成群結伴來探望,贊賞她們在苦難中表現出來的忍耐力和親切可人。她們真的有什么病痛嗎?可能沒有。無疑她們會背痛,雙腳也會不舒服,可是年紀大了,我們多半都會如此。沙發(fā)就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另一本我愛讀的書是關于一位德國小姑娘(自然是個病人,先天殘疾)的故事。她整日躺在床上,凝視著窗外。照料她的是一個喜愛享樂的自私的女人。有一天,她跑出去觀看節(jié)日游行,小姑娘探出窗子,掉下來摔死了。那個自私的女人追悔莫及,抱怨終生。這些情調憂郁的書我看得很過癮。
《圣經·舊約》也是我最喜愛讀的書之一。還很小的時候,我就被書中的故事迷住了。去教堂是一周中的大事。托莫亨教區(qū)教堂是托基最古老的教堂。托基是一個現代化的海濱勝地,而托莫亨是最初的村莊所在地。老教堂很小,根據教區(qū)的需要,決定再興建一個大一些的教堂。建造的時間差不多就是我出生的時候,我父親以我這個嬰兒的名義資助了一筆錢,于是我成為奠基人之一。后來他把這件事說給我聽,我感到自己舉足輕重?!拔沂裁磿r候可以去教堂呀?”我不斷地要求,終于,這個偉大的日子到來了。我坐在父親身旁,在教堂前排的長椅上,跟著他看那本大大的禱告書做禮拜。他事先告訴過我,在布道前,只要我想出去隨時可以出去,當那一刻到來的時候,他輕聲問我:“你想出去嗎?”我使勁兒地搖搖頭,于是留了下來。他握著我的手,我心滿意足地坐著,很努力地讓自己不要亂動。
我很喜歡禮拜天到教堂去做禮拜。從前家里有些故事書,只允許孩子在禮拜天讀(于是這就成為一件賞心樂事),有一些是圣經故事選。對孩子們來說,《舊約》里充滿了奇妙的故事,故事情節(jié)入情入理,適合孩子們的口味。在“約瑟和他的兄弟們”中,約瑟身著彩衣,他后來成了埃及的主宰,寬恕了那幾位邪惡的兄弟?!澳ξ骱腿紵那G棘”也是我很喜愛讀的故事?!按笮l(wèi)和巨人歌利亞”則非常引人入勝。
就在一兩年前,我站在尼姆魯德的土丘上,望著當地的驅鳥人。一個阿拉伯老人拿著彈弓和一把石子,保衛(wèi)著作物不被成群的鳥兒侵擾??吹剿强膳碌奈淦饕约熬康纳涔猓彝蝗灰庾R到那些石子打擊的目標就是圣經故事中的歌利亞。小個子大衛(wèi)始終占盡優(yōu)勢,他擁有長距離武器,來打擊一個無法在遠距離還擊的人。與其說是弱小對抗強大,不如說是智力對抗體力。
小的時候,有許多有趣的人來我家做客。但很可惜,我一個都想不起來了。對于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我只記得母親抱怨說他總是把一塊方糖一切為二放進他的茶里——那實在有點矯揉造作,小小一塊整個兒放進去還不是一樣?魯德亞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也來過,我還是只記得一件事,就是我母親和一個朋友討論他為什么娶了吉卜林太太。我母親的朋友最后說:“我知道原因,因為他們完全互補。”我當時以為她是在“恭維”,所以覺得這句話很費解。然而有一天奶媽解釋說:一位紳士請求一個小姐嫁給他,就是他對她最大的恭維,我這才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盡管我記得我穿著白色薄紗裙,腰束黃色緞帶,走下樓來跟客人們一道喝茶,但我基本記不得他們的模樣了。我想象中的人物遠比在現實生活中邂逅的人們要生動得多。我記得我母親的一個密友,陶爾小姐,主要是因為我盡了最大的努力躲著她。她眉毛濃黑,一口大白牙,我暗自覺得她看起來就像一匹狼。她習慣突然撲過來熱烈地親吻我,叫道:“我可以吃了你!”我總是怕她真會這么干。我一生都在很小心地勸阻自己向小孩子沖過去,或者不管不顧地親吻他們。多可憐的小東西啊,他們有什么能力自衛(wèi)呢?親愛的陶爾小姐對小孩子那么好、那么和善,而且那么喜歡他們,卻對他們的感受所知甚少。
麥克格雷戈夫人是托基社交界的領袖人物,她和我相處甚歡,常?;ラ_玩笑。當我還坐在童車上外出的時候,有一次她跑過來問我知不知道她是誰,我老實說我不知道?!案嬖V你媽媽?!彼f,“今天你在外面遇到不值一提太太了。”她一走奶媽就責怪我說:“這是麥克格雷戈夫人,你應該認識她?!辈贿^從此以后,我跟她打招呼的時候就叫她“不值一提太太”,這是我們倆私下開玩笑時的稱呼。
我的教父利弗德男爵,當時還是休伊特上尉,是個很快樂的人。有一天他到我們家來,聽說米勒先生和太太都出去了,就高高興興地說:“哦,沒關系,我進去等他們吧?!彼f著,試圖推開客廳女傭把守的房門。盡責的客廳女傭砰的一聲給他吃了個閉門羹,然后她沖上樓梯,在一個位置比較便利的盥洗室窗口叫他。不過這也幫他讓她相信,他是這個家庭的朋友——主要是因為他說:“我知道你在哪個窗口說話,那是盥洗室?!钡攸c的考驗讓女傭確信無疑,放他進了門,但非常羞愧于讓他知道她在廁所里跟他說話。
在那個年代,我們對待廁所非常敏感。除了家里的熟人外,被人看到進出廁所是不可想象的。在我們家這很困難,因為廁所在樓梯中間,在大廳里完全可以看見。當然,最糟糕的是待在里面的時候聽到有人在下面說話,那就不可能出去了,你要待在里面直到外面的聲音消失。
兒時的朋友,我能記起的沒有幾位。其中有多蘿西和達爾西。他們都比我小,患了腺體腫大,呆頭呆腦的,我覺得他們很乏味。我們一塊兒在院子里喝茶,圍著冬青樹奔跑追逐,一起吃“硬餅”(本地的一種甜面包),上面涂滿德文郡奶油。現在我想象不出為什么這讓我們欣喜不已。他們的父親B先生與我的父親是至交。我們在托基安家后不久,B先生告訴我父親他要結婚了,他把未婚妻描述為一個極好的女人?!拔液芎ε?,喬?!蔽腋赣H總被他的朋友們稱為喬,“她愛我的勁頭真讓我害怕!”
不久后我母親的朋友過來小住,她非常不安。她在北德文郡的一家飯店里給人做伴游時遇到了一個長相清秀的大個子年輕女人,聽到她在酒店大堂與朋友大聲地對話。
“我的籠中鳥已經到手啦,多拉?!彼鋼P威地大聲宣告,“已經把他帶入正題了,他現在完全聽命于我?!?/p>
多拉恭喜她,開始暢談關于婚事的安排。然后她們提到了B先生的名字,就是那個已經到手的新郎。
我的母親和父親詳細地討論了這個問題:究竟該怎么辦呢?他們能讓可憐的B先生丟人地娶一個為了他的錢跟他結婚的人嗎?是不是已經太遲了?如果他們把那些無意中聽到的話告訴他,他會相信嗎?
我父親最后下定了決心,不告訴B先生任何事。搬弄是非是很卑劣的,而且B先生不是無知少年,他是睜大眼睛自己選擇的。
不管B太太是不是為了錢嫁給她的丈夫的,她都成了一名出色的妻子,而且這對愛情鳥看起來非常恩愛。他們有三個孩子,真是互相不可或缺,是世上難覓的幸福家庭。可憐的B先生最后死于舌癌,在漫長痛苦的忍受折磨的過程中,他的妻子一直一心一意地照料他。這是個教訓,有一次我母親說道,別自以為你知道什么是對別人最好的。
如果和B先生一家一起去用午餐或者下午茶,話題就會全都是有關食物的。
“珀西瓦爾,親愛的?!盉太太會大聲說,“再來一點這好吃的羊肉吧,真是鮮嫩極了。”
“好的,伊迪絲,親愛的。再來一片,給你刺山果醬,做得太棒了。多蘿西,親愛的,還要一點羊肉嗎?”
“不要了,謝謝,爸爸?!?/p>
“達爾西,再來一小片羊膝肉好嗎?多嫩啊。”
“不要了,謝謝,媽媽?!?/p>
我還有個朋友,叫瑪格麗特。不過我們只能算半個朋友,因為誰都不去對方家里玩(瑪格麗特的母親有一頭橙黃色的頭發(fā),粉紅的臉頰。我懷疑父親認為她過于“放蕩”,因而不允許母親去拜訪)。但是我和瑪格麗特常常一起去外面散步,大概因為我們兩人的保姆是朋友?,敻覃愄厥莻€健談的小姑娘,為此曾使我非常尷尬。有一次,她剛剛掉了門牙,說起話來含混不清,常人無法聽懂她說了些什么。我擔心向她道出實情未免太唐突,所以就隨便地跟她搭著腔??晌以绞沁@樣,就越感到失望。后來,瑪格麗特又主動提出要給我講個故事。她說的是一個關于“吐姆(湯姆)特(的)兔(毒)糖果”的故事。其內容我全然沒有聽懂。故事很長,我糊里糊涂地聽著?,敻覃愄亟K于眉飛色舞地講完了故事,她問我:“怎么樣,徹(這)個褲子(故事)挺有趣吧?”我贊同地點點頭。“你認為特們(他們)沉(真)的要……”我發(fā)現她再這樣追問下去我就會露出馬腳,于是決定岔開話題?!拔襾斫o你講個故事吧,瑪格麗特。”她感到費解,茫然地望著我。她顯然是打算與我探討毒糖果故事中的疑點的,可我實在忍受不下去了。
“這是一個……一個……嗯……石桃的故事。”我信口胡編起來,“從前有一位仙女,住在石桃中……”
“說下去呀?!爆敻覃愄卮叽傥抑v下去。
我邊想邊說,編造著故事,一直編到瑪格麗特家的院子門口。
“這個故事真夠精彩的?!爆敻覃愄鼐尤槐还适麓騽恿?,“你是在哪本神話書中讀到的?”
哪本書上也沒有寫這個故事,是我自己現編的。我覺得那個故事并不十分有趣,但它畢竟使我從尷尬之中解脫出來,避免了因為她口齒不清而讓她難堪。我告訴她我不太記得它是哪本神話書里的了。
我五歲那年,姐姐從巴黎“學成”歸來。我還記得在伊靈看到她走下四輪馬車時那激動人心的場面。她頭戴一頂裝飾華麗的小草帽,面部罩著一方白底黑點的面紗。我覺得她與以前完全判若兩人了。姐姐待我很好,常給我講故事。她也參與了對我的教育,用一本《袖珍家庭教師手冊》教我法語。她不太懂得教學藝術,我也憎惡那本手冊,曾經兩次巧妙地將它藏在書架上其他書的后面,可是不久就被找了出來。
我覺得應該把它藏在更難找見的地方。房間的一個角落里擺著一個大玻璃罩,里面放著一只禿頭鷹的標本,那是父親的光榮和驕傲。我巧妙地將《袖珍家庭教師手冊》塞到禿鷹后面一個不易被人看見的角落里。這一次干得很成功,幾天過去了,盡管大家搜遍了全屋,還是沒有找到我那本遺失的書。
可是不久,母親就輕而易舉地使我前功盡棄。她宣布,誰要是能找到那本手冊,就賞給他一大塊美味的巧克力。我墜入了母親的圈套。我裝模作樣地在屋子里四處搜尋一番,然后爬上一張椅子,查看禿鷹的后面,故作驚訝地大聲喊道:“哦,原來在這兒呀!”然而,繼之而來的卻是懲罰,一頓斥責之后,我被強迫躺在床上,一天不許下地玩耍。當時我并不覺得受了委屈。受到懲罰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全家人都知道這是我藏起來的。但是不賞給我那塊巧克力是不公正的,因為事先已經說好了,誰找到書就獎給誰,而我發(fā)現了卻沒有賞給我。
姐姐常跟我玩一種叫“大姐姐”的游戲。這個游戲既吸引人,又讓人心驚肉跳。游戲的大意是我們家有一位大姐姐,比我和姐姐都年長,棲身于科爾賓角(Corbin's Head)的一個巖洞里,偶爾回娘家來。她的長相和打扮與姐姐毫無二致,只是嗓音完全不同,陰陽怪氣的,相當可怖。
“難道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姐姐瑪吉呀,你可別真的以為我是陌生人呀,你真的這么認為嗎?”
我常常感到難以名狀的驚恐,盡管我心里也明白那是瑪吉裝扮的——可難道那就不會是真的嗎?這聲音,狡猾的眼神,她就是大姐姐!
我的母親為此很生氣?!艾敿?,不許用這個愚蠢的把戲嚇唬妹妹!”
瑪吉往往理直氣壯地回答道:“是她自己要玩的。”
是我自己要玩的。我會對她說:“大姐姐快要來了嗎?”
“我不知道。你要她來嗎?”
“是的……是的,我要?!?/p>
真的要嗎?我想是的。
我的要求不會立刻被滿足。也許兩天后,幼兒室外會響起敲門聲,還有一個聲音說道:“親愛的,我可以進來嗎?我是你的大姐姐……”
很多很多年以后,只要瑪吉用大姐姐的聲音說話,我仍然會嚇得背脊發(fā)冷。
為什么我喜歡被嚇唬呢?是何種本能需要以恐懼來滿足?真的,為什么孩子們都喜歡關于大熊、惡狼和女巫的故事?這是對過于安全的生活產生的一種逆反心理嗎?是否一個人在一生中對危險也有特定數量的需求?當今層出不窮的青少年犯罪是否也可以歸咎于安全感過剩?你是否本能地需要什么東西去抗擊、去征服,以便證明自己的力量?如果把小紅帽故事里的大灰狼去掉,還會有哪個孩子喜歡這個故事呢?無論如何,就像生命中的其他東西一樣,你需要受到一點驚嚇——但不要太多。
我姐姐頗具講故事的天賦。在她小的時候,哥哥就總纏著她不放?!霸俳o我講一遍吧。”
“不講了!”
“再講一遍嘛?!?/p>
“不講了,我不想再講了。”
“求求你,再講一遍,你讓我干什么都可以?!?/p>
“那我咬你的手指行不行?”
“行?!?/p>
“我會咬得很重,說不定會把它咬下來!”
“我不在乎。”
于是瑪吉又講了一遍那個故事,然后拎起他的手指頭咬了一口。這下蒙蒂大叫起來。母親來了,瑪吉受了罰。
“可這是我們說好了的。”她毫無悔意地說。
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寫的第一個故事。它有點像一出鬧劇,很短,因為書寫和拼寫讓我感到頭痛。故事中有兩個人物:品德高尚的瑪吉夫人(好人)和兇狠殘暴的阿加莎夫人(壞蛋),情節(jié)是有關一座城堡的繼承權之爭。
我先拿給姐姐看,提議兩人一起表演。姐姐立刻提出她情愿扮演殘暴的瑪吉夫人,讓我來扮演高尚的阿加莎夫人。
“難道你不喜歡當好人嗎?”我有些吃驚。姐姐回答說,當一個邪惡的家伙更有意思。我自然也很高興,我本來就是出于禮貌才把好人的角色讓給姐姐的。
記得父親看了我的作品后笑得前仰后合,母親則很委婉地建議我最好不要用“殘暴”這個詞?!翱伤拇_非常殘暴?!蔽医忉尩?,“她跟那個把許多人綁在火刑柱上燒死的暴君瑪麗一樣,殺了好多好多人?!?/p>
神話故事在我的生活中占有相當重要的位置。每逢生日和圣誕節(jié),姨婆總要送我諸如《黃色的神話故事》(The Yellow Fairy Book)、《藍色的神話故事》(The Blue Fairy Book)一類的小書。我統(tǒng)統(tǒng)都喜歡。我看這些書非常入迷,讀了一遍又一遍。后來,我有了一本安德魯·蘭格(Andrew Lang)的動物故事集,里面有一個關于安德魯克里斯與雄獅的故事,我特別愛讀。
大概從那時起,我開始讀默爾斯伍斯太太(Mrs Molesworth)的書,她是當時著名的兒童小說家。她的書我讀了許多年,今天讀來仍感到趣味盎然。當然,如今的孩子們可能會覺得這些書太老派了,不過書中的故事仍有可取之處,人物刻畫也很出色。書中有為幼兒寫的《胡蘿卜,只是一個男孩》(CARROTS-Just a Little Boy)、《小男孩》(Herr Baby),以及各種神話故事。我現在還想再讀一遍《布谷鳥鐘》(The Cuckoo Clock)和《有掛毯的房間》(The Tapestry Room)。我當時愛讀的是《四風農場》(Four Winds Farm),現在讀來頗感乏味,不知當年為什么那么喜歡它。
看小說在當時被當作一種消遣,不算是修身養(yǎng)性的事,要到午餐后才允許看。在這段時間里必須干點“正經事”。即使是現在,要是早餐后就捧起小說來,我仍會有一種負罪感。星期天打牌也是不被允許的。奶媽把撲克斥為“魔鬼的連環(huán)畫”。我并不把此話當真,但星期天不許打牌卻是家規(guī)。許多年后,要是碰巧在星期天打橋牌,我還是免不了產生一種犯罪感。
奶媽離開之前,母親和父親曾離家一段時間,到美國去了。奶媽和我就去伊靈住。我在那里待了幾個月,非常愉快地適應了那里的生活。姨婆宅子里的頂梁柱是年長的、滿臉皺紋的廚子漢娜。她的瘦弱就好比簡的肥碩,她骨瘦如柴,臉上有深深的皺紋,肩膀瘦削。和我記憶中當年的其他廚子一樣,漢娜廚藝高超。每周有三次她會在家里烘烤面包,我被允許進入廚房協(xié)助她,我會做我自己的農家面包和麻花形面包。我和她只有過一次沖突,當時我問她“雜碎”(giblets)是什么意思。很顯然“雜碎”這種東西是年輕小姐們不宜多問的,可我存心要惹惱她,就在廚房里跑進跑出地叫:“漢娜,雜碎是什么東西呀?漢娜,再問你一遍,雜碎是什么呀?”我樂此不疲。最后我被奶媽拉走了,說教了一頓。漢娜整整兩天不肯跟我說話,從此以后我就小心地不敢違反她的規(guī)矩。
那一次待在伊靈的時候我一定被帶去看過維多利亞女王登基六十周年鉆石慶典,因為后來我偶然翻出一封當年父親從美國發(fā)來的信。信完全是當年的書寫風格,跟我父親的口頭用語——信中充斥著語氣肯定、故作虔誠的調調,而我父親說起話來通常是歡快而帶些不敬字眼的。
“你必須對親愛的姨婆非常非常好,阿加莎。因為你得想想姨婆對你有多好,還有她對你的款待。我聽說你要參加這個激動人心的盛會,這樣的事情一個人一生也只碰得到一次。你必須告訴姨婆你是多么感激她,這對你是多么難得,我希望我也能在那兒,你母親也是。我相信你是永遠不會忘記這次經歷的。”
我父親沒有預見的天賦,因為現在我已經忘記了,我對這起事件沒有絲毫的記憶。小孩子是多么讓人氣惱??!當我回頭看那些往事時我都記得些什么?盡是些無聊的小事:本地的女裁縫,我在廚房做的麻花形面包,F上校呼出的難聞氣味。而我忘記了什么呢?人家為我花了重金,帶我去看、指望我能記住的盛景。我對自己很失望,多么討厭、忘恩負義的孩子?。?/p>
這讓我想起了一件令人驚訝的巧合,肯定有人會說這是不可能發(fā)生的。當時應該是維多利亞女王的葬禮。姨婆和B外婆都要去看,她們搞到了帕丁頓附近一棟房子的窗口座位,準備在那個大日子到那里見面。為了不遲到,當天早上五點姨婆就從伊靈的家里起床了,及時地趕到了帕丁頓火車站。她掐指一算,她有三個小時趕去那個優(yōu)越的位置。她帶了一些刺繡活兒,一些吃的和其他的一些必需品,準備到了以后可以消磨那幾個小時的等候時間。哎,可是她留給自己的時間根本不夠。街上水泄不通,離開帕丁頓火車站沒多久她就完全沒法往前走了。兩個救護車上的人把她從人群里營救出來,向她保證再往前走是不可能的?!拔乙欢ㄒィ乙欢ㄒ?!”姨婆淚流滿面地哭喊道,“我有位置的,我有座位,兩個頭等座位,在二樓的第二個窗邊,我可以俯瞰到下面的一切。我一定要去!”“這不可能,夫人,街上水泄不通,已經有半個小時沒人能過得去了。”姨婆哭得更厲害了。救護車上的人善意地說:“我恐怕您什么也看不到的,夫人,不過我能帶您沿著這條街到救護車那兒去。您可以坐在那兒,他們會給您一杯茶?!币唐趴拗麄內チ?。救護車旁邊坐著一個人,和她一樣在痛哭,壯碩的身軀上套著綴有玻璃珠子的黑色天鵝絨衣服。當這個人抬起頭來——兩個人都驚叫起來?!艾旣悾 薄艾敻覃愄?!”兩個綴有玻璃珠子的巨大胸脯撞在一起。
5
回想起來,童年時代給我?guī)碜疃鄻啡さ耐婢叻氰F環(huán)莫屬。當然,這東西再簡單不過了,值不了幾個錢——六便士,或者一先令,不會更貴了。
但它給父母、保姆和仆人們帶來的恩惠簡直無法估量。天氣晴朗的日子,阿加莎會帶上鐵環(huán)到院子里玩耍,直到吃飯的時候才回到屋子里,更確切地說,是直到她覺得饑腸轆轆的時候才知道回來,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
對我而言,那只鐵環(huán)就是我的戰(zhàn)馬、海怪、火車。我儼然一位披掛齊整的騎士,策動著我的坐騎,在征途上飛奔;有時又像一位公主,優(yōu)雅地騎在溫馴的白駒上,悠閑自在,還大度地赦免了克洛弗(貓咪家族成員之一)的牢獄之災。或者想得不要這么羅曼蒂克,當一位火車司機、乘警或乘客,坐在火車上,在自己設計的三條鐵路干線上行駛。
那是三條獨立的運輸系統(tǒng):環(huán)形鐵路干線有八個車站,環(huán)繞四分之三個庭院;水桶鐵路干線的線路很短,局限于菜園范圍內,起點是一棵松樹下的水桶和水龍頭;回廊鐵路干線圍繞著整個宅院。最近,我從一個舊柜子里翻出一張六十年前的硬紙片,上面是我畫的草圖,描繪了這些鐵路干線的走向和交叉站點等。
我現在實在想不明白,為什么當時會那么喜歡這個游戲。我拍打著鐵環(huán),走走停停,口中念念有詞:“百合花峽谷到了,請在此換乘環(huán)形鐵路干線……水桶鐵路干線……終點站,請全體下車換乘?!蔽夷芡婧脦讉€小時,這也算是很不錯的鍛煉。我還孜孜不倦地反復練習把鐵環(huán)擲出去,讓它自己滾回來。這個小把戲是一個來我們家做客的海軍軍官朋友教我的。開始時我根本做不到,經過漫長而艱辛的練習我才掌握了訣竅,此后就很能自得其樂了。
下雨天還有馬蒂爾德。馬蒂爾德是一個美國制的大搖擺木馬,是我姐姐和哥哥小時候還在美國時人家送的。它被帶回了英國,已經破爛不堪、不復往日的光彩:鬃毛沒了,油漆掉了,尾巴什么的也都不見了。它被安置在屋子一側的小溫室里——不是那種溫室植物園,有很多夸張的植物,很多盆秋海棠、天竺葵,一層層的架子上放著各種蕨類植物,還有幾棵大棕櫚樹。這個小溫室被稱作KK(也可能是開開?),我不知道其中的緣由。里面沒有植物,只有打包好的門球桿、鐵環(huán)、彈珠、壞掉的庭園椅子、舊的上了漆的鐵桌、一副破爛的網球球網,還有馬蒂爾德。
馬蒂爾德的動作很棒——比我所知的任何英國搖擺木馬都要好得多。它既能前后躍動,又能上下跳動,騎在上面會時刻有要摔下去的危險。它的彈簧需要上油,運轉起來會發(fā)出可怕的嘎吱聲,這更增加了樂趣和危險性。這又是一項不錯的身體鍛煉,怪不得我小時候總是那么瘦。
在“開開”里與馬蒂爾德做伴的是特魯洛芙——同樣來自大西洋彼岸,是一輛上了漆的、帶踏板的小馬車。也許是許久不用,踏板早就不管用了,多上點油也許可以解決問題,不過還有更好的辦法能讓特魯洛芙變得好用。就像德文郡所有的庭院一樣,我們家的庭院也在一個斜坡上。我的辦法就是把特魯洛芙放在斜坡頂部的草地上,小心地坐進去,發(fā)出激勵的喊叫聲,策馬前行。起先比較慢,然后會越來越快,我靠腳來剎車。就這樣,我們最終會沖到庭院底部的智利南洋杉腳下。然后,我會把特魯洛芙拉到坡頂,再往下騎。
過了幾年,我發(fā)現,我未來的姐夫把觀看我這樣玩的過程當作一種很有意思的消遣,一看就是一小時,還很鄭重其事的樣子。
奶媽一走,我失去了一位玩伴,整日郁郁寡歡地在園中漫步,直到鐵環(huán)救了我。像所有的孩子一樣,我跑來跑去,勸別人陪我玩。先是找母親,后來又糾纏用人。但是在那個時候,除非被分派去陪孩子,一般人是不會主動跟孩子玩的,你只好獨自玩耍。仆人們都很和善,可是她們有活兒要干——大量的活兒——所以往往是這樣:“現在請走開,阿加莎小姐,我得繼續(xù)做事。”簡總是好心地給我一把葡萄干,或者一片奶酪,但總是堅決地要我到庭院里去吃。
于是,我只好創(chuàng)造自己的小天地,杜撰自己的玩伴。我覺得這樣還算不錯,我一生中還從來沒有為“無事可做”而苦惱過。不少女人都深受其苦,感到孤寂和煩悶。多余的時間就像噩夢,而不是樂趣。人都會希望有娛樂生活,沒有的話,就會很失望。
我猜想,這是因為現在幾乎所有的孩子都要上學,一切事情都有人幫他們安排得好好的,他們才會看起來那么無助,不知道如何自己想辦法在假期里消遣。看到孩子們跑過來對我說:“求你了,我沒事可做。”我總是很驚訝。每每此時,我都會絕望地指出:“可是你有很多玩具啊,不是嗎?”
“也不算多啦?!?/p>
“可是你有兩輛火車,還有卡車,一套顏料,還有積木,你還不能玩點兒什么嗎?”
“可是我自己玩不了呀。”
“為什么玩不了?我有主意了,你畫一只小鳥,然后把它剪下來,用積木做一只鳥籠,把小鳥放進去?!?/p>
就這樣,他們悶悶不樂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這樣我大概會有十分鐘的寧靜。
每每回顧往事,我就愈發(fā)深信我的興趣始終如一:兒時喜歡的東西,成年后仍然喜歡。
比如說,房子。
我小的時候應該有很多玩具,有鋪著床單和毛毯的娃娃床,有哥哥姐姐留給我玩過家家的積木,更有許多玩具是即興制作的。從舊的畫報雜志上剪下幾幅畫,貼在牛皮紙訂成的剪集簿中;把墻紙剪下來貼在盒子上,這樣的游戲能打發(fā)不少悠閑的時間。
不過在室內,我玩得最多的還是娃娃屋。剛開始只是一個普通的小房子,前門可以敞開,看得到底層的廚房、客廳、門廳和樓上的兩間臥室和浴室。家具是一件一件搜集起來的。商店里可以買到形形色色的娃娃屋家具,非常便宜。我的零用錢在當時算是相當多的,取決于父親每天早上恰好擁有的銅幣數量。我到他的更衣室向他問早安,然后轉向梳妝臺,看看命運女神在那天判給我些什么。兩便士?五便士?有一次整整有十一便士!有時候一枚銅幣也沒有。這種不確定性非常刺激。
我買的總是同樣的東西。糖果——高溫熬制的硬糖,我母親認為那是唯一有益健康的糖果——都是從懷利先生在托基的店里買來的。糖果全是在那里制作的,一走進商店的大門,你就能知道當天做的是什么糖:煮沸的太妃糖香味濃郁,薄荷糖氣味刺鼻,菠蘿糖的氣味難以捉摸,麥芽糖(無趣)實際上沒有什么氣味,還有梨形糖在制作過程中會散發(fā)出令人難以抗拒的香味。
每種糖果都是八便士一磅,我每星期大約花四便士——一便士可以買四種。然后我會捐一便士給流浪漢基金會(大廳的桌上有個募捐箱)。從九月份開始,還要存幾個便士以備購買圣誕禮物之用。剩下的錢全都用在為我的娃娃屋添置家具和物品上了。
我還記得那些想要買的東西是多么令人動心。比如食物:放在小紙板盤子里的烤雞、雞蛋和培根、婚禮蛋糕、羊腿、蘋果和橘子、魚、蛋糕、李子布??;裝著刀叉和湯匙的餐具籃;整套的小玻璃杯。然后還有家具:我的客廳里有一套藍色綢緞椅子,我又逐漸增加了一個沙發(fā)和一把相當豪華的鍍金扶手椅。有帶鏡子的梳妝臺,錚亮的圓形餐桌,還有一套難看的橙色錦緞餐室家具,包括燈具、分屋飾盤和花束。然后還有全部的家務工具:刷子和簸箕,掃帚和提桶,以及廚房燉鍋。
很快,我的娃娃屋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家具倉庫了。
我是否可以——我是否有可能——再擁有一個娃娃屋?
母親認為一個小女孩不應該擁有兩個娃娃屋。不過,她靈感突發(fā)地建議道,為什么不用一個柜子呢?于是我得到了一個柜子,真是太棒了。頂層有個大房間,本來是父親加蓋出來裝成兩個備用臥室的。由于里面空空如也,姐姐和哥哥喜歡把它當作游戲室,就這樣保留了下來。墻邊多少放了一些書和櫥柜,房間中間則空空如也,相當適宜。我得到了一個有四層架子的柜子,是墻邊的家具之一。母親找來各種各樣的漂亮壁紙貼在架子擱板上,當作娃娃屋的地毯。原來的那個娃娃屋放在柜子頂上,這樣一來,我就擁有了一棟六層樓的“房子”。
當然了,我的房子需要一個家庭住進來。我加了一個父親、一個母親、兩個孩子和一個女仆,這些娃娃的頭和胸部是瓷質的,四肢是用鋸末壓成、可以活動的。母親用碎布料為他們縫制了一些衣服。她甚至用膠水在那個父親的臉上粘上了小小的黑色八字胡。父親、母親、兩個孩子和一個女仆,真是十全十美。我不記得他們有什么特別的性格——他們從來沒有成為我心目中真正的人,他們的存在只是為了占據那幢房子。不過讓這個家庭圍坐在餐桌邊的時候,還真像那么回事,第一次開飯時桌子上有盤子、杯子,有烤雞和相當特別的粉色布丁。
另一個樂趣就是搬家。拿一個結實的大硬紙箱充當家具搬運車,把家具滿滿地裝在里面,用繩子拉著在房間里轉上幾圈,然后再“抵達新居”(一個禮拜至少搬一次)。
如今我可以清楚地認識到,我后來也一直在玩房子的游戲:我住過數不清的房子,買房子,換房子,布置房子,裝修房子,改建房子。房子??!上帝保佑房子!
撫今追昔。神奇的是,人若系統(tǒng)地回想一下一生中的瑣事,的確可以記起一些事。可以記得幸福歡樂的時刻,也可以記得——而且我認為是生動地記得——恐怖的情景;奇怪的是,痛苦和令人不快的經歷卻難以在腦海中再現。我并不是說我記不得后者的情形,而是說體味不到其中的感受,一提起來,我只能說:“阿加莎當時情緒低落,阿加莎牙痛?!钡乾F在回想的時候并不覺得情緒低落或者疼痛。與此相反,也許某一天突然飄來的一縷酸橙樹的清香,就會將我?guī)Щ赝盏挠洃浿?,使我忽然想起曾經在酸橙樹下度過的快樂的一天。我當時高興地躺在地上,呼吸著青草散發(fā)出的溫馨的芳香,體會著夏日的快樂。身旁有一棵雪松,不遠處河水在潺潺流淌……一時間我又回到了過去,不僅能回想起往事,還能體驗到往日的情趣。
我清晰地記得一片金鳳花田野。我那時肯定還沒到五歲,因為我是和奶媽一起散步去的。那時我們在伊靈,和姨婆住在一起。我們走過圣史蒂芬教堂,爬上一座小山。四處都是曠野,我們走進了一片與眾不同的田野,密密匝匝地遍布著金鳳花。我們走到那里——我記得我們經常去那里,雖然我不記得記憶中的那一次究竟是我們第一次去時的情景,還是后來哪一次的,但是我還能記起那個地方的魅力,也能夠感覺到。似乎這么多年來我再也沒看到過那樣一整片的金鳳花。我見過田野中散布的一些金鳳花,僅此而已。初夏的日子里,看到一大片金黃色的金鳳花,這真是奇妙啊,這是我當時的感覺,現在仍然能夠感覺到。
人一生中什么時候最愉快?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回答。回首往事,我認為最愉快的時刻往往是平日里寧靜的片刻。默默地端詳著奶媽戴著藍色頭飾的銀發(fā);與托尼玩耍,用梳子為它梳理脊背上的長毛;想象在庭院里騎著高頭大馬,跨過遐想中的河流;跟在鐵環(huán)后面,經過環(huán)形鐵路干線上的一個個車站。跟母親一起做游戲,后來我長大了些,母親給我讀狄更斯的作品,讀著讀著就打起盹兒來,眼鏡從鼻梁上滑了下來,腦袋耷拉著。我急切地喊醒她:“媽媽,你都快要睡著了!”母親嚴肅地辯解道:“沒有的事,親愛的,我一點都不想睡!”過不了幾分鐘,她就真的睡著了。我至今還記得她當時那副滑稽可笑的神態(tài):低著頭,眼鏡從鼻梁上耷拉下來。我仍然記得在那一刻我多么愛她。
這聽起來很奇怪,但是只有當看到熟悉的人滑稽可笑的那一刻,你才會意識到自己對他們的熱愛。誰都可以對某人的漂亮、有趣或可愛而推崇備至,但一個小小的滑稽舉動會使他露出本來面目。對于每一個即將結婚的女孩子,我都想給她我的建議:“現在,你想象一下:他得了重感冒,說起話來帶著濃重的鼻音,打噴嚏,流眼淚,你對他的感覺會是怎樣的?”這是個不錯的測試,真的。我認為一個女人對丈夫的感情應該包含柔情與愛慕,從而能對重感冒和一些可笑的怪僻泰然處之。激情則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婚姻的意義不僅僅是擁有一個愛人,我持有一種老式的觀點:尊重是必要的。尊重——不能和贊賞混為一談。我覺得,在婚姻生活中自始至終地贊賞一個男人會過于乏味,你會覺得束手束腳。而尊重,是你不需要去想的,你知道它就在那兒。就像有一位愛爾蘭老婦人談及她的丈夫時所說的:“他就是我的腦袋瓜兒?!蔽蚁?,那就是一個女人所需要的,需要感到她的伴侶是靠得住的,她可以依靠他,尊重他的判斷。每當有難以決斷的事,都可以放心地交給他來處理。
回想往事是很奇妙的,各種各樣的偶發(fā)事件和情景——有些奇奇怪怪,有些無疾而終。這所有事情當中,哪些是值得記住的?記憶又做了哪些修改?是什么促使我們記住了這樣一些事情?這就像一個人走向一個裝滿了零零碎碎舊物的大箱子,將手伸進去,邊撿邊說:“我想要這個,這個,還有這個?!?/p>
找三四個不同的人問問,比方對于一次出國旅行,他們都記得些什么,你會很意外地得到五花八門的回答。我記得有一個朋友的兒子,一個十五歲的男孩,春假期間被帶到巴黎玩了幾天。等他回來以后,他們家一些自作聰明的朋友用通常對年輕人打趣的那種口吻說:“喂,小伙子,你對巴黎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你記得些什么?”他不假思索地答道:“那些煙囪,它們和英國房子上的煙囪很不一樣。”
對他而言這是個很切實際的評論。幾年之后他開始學習藝術??梢姡粋€視覺上的瑣碎印象確實讓他印象深刻,使巴黎顯得與倫敦很不一樣。
另一段記憶如出一轍。我哥哥因傷從東非回到家,帶回一個土著仆人舍巴尼。哥哥急于讓這個沒見過世面的非洲人領略倫敦的繁榮景象,便租了一輛小汽車,和舍巴尼一起坐著游遍了倫敦城。他向舍巴尼展示了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白金漢宮、國會大廈、市政廳、海德公園等處。最后,當他們回到家,他問舍巴尼:“你覺得倫敦怎么樣?”舍巴尼滴溜溜地轉著眼珠說:“太奇妙了,主人,一個神奇的地方,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地方?!备绺鐫M意地點點頭?!澳阌∠笞钌畹氖鞘裁??”他問。舍巴尼不假思索就答道:“哦,主人,是那掛滿肉的商店。多棒的商店啊,大塊的肉掛在那里,沒人偷沒人搶,沒有人抓起來就往外沖,那些人就這么秩序井然地從旁邊走過。肉就這樣掛在街邊的商店里,這樣的國家該是多么富裕、多么偉大。是啊,沒錯,英國是個多么偉大的地方,倫敦是個多么了不起的城市。”
視角,孩子的視角,我們都曾經有過,但是已經漸行漸遠很難再找回來了。我記得有一次,我看到我的外孫馬修時的情景。我想當時他大約兩歲半,并不知道我在樓梯頂上看著他。他小心翼翼地走下樓梯——這是一項令他自豪的新成就,不過還是有點害怕。他自言自語地嘟囔著:“這是馬修在下樓梯。這是馬修。馬修正在下樓梯。這是正在下樓梯的馬修?!?/p>
我想,一個人的獨立是從有自我意識開始的,通過自我審視把自己看作一個獨立的人。我有沒有對自己說過“這是戴著方肩帶的阿加莎,正在下樓去餐廳”?一開始,我們會覺得棲身于體內的意識非常陌生。一個現實存在的個體,我們知道它的名字,我們與它相處甚歡,但是還沒有完全融入。我們是正在散步的阿加莎,正在下樓梯的馬修,與其說是我們感覺到了自己,不如說是察覺到了自己。
再然后,人生的下一個階段到來了,突然間不再有“這是馬修在下樓梯”,而變成“這是我在下樓梯”。達到“我”的境界,就是邁出了個人生活的第一步。
- 阿什菲爾德(Ashfield)是位于英格蘭中部,諾丁漢郡的一個區(qū)。
- 弗雷德的昵稱。
- 倫道夫·丘吉爾勛爵夫人,即英國前首相溫斯頓·丘吉爾的母親。
- 指從法國東南的尼斯一直到意大利西北的拉斯拜扎的地中海沿岸地帶,為世界著名的避寒旅游勝地。
- 新森林(New Forest),位于英國南部南安普敦城西,占地五百七十一平方公里,曾為中古時期的皇家獵鹿場。
- 這里的貓咪一詞原文為Kitten,即這家人的姓氏,本文取意譯為貓咪,貴州版取音譯為基頓。
- “而這是荒謬的”,是古希臘數學家歐幾里得的著作《幾何原本》中闡述反證題時經常用的句子。
- 貝贊特太太,指安妮·貝贊特(Annie Besant,1847-1933),英國激進人士、社會改革家、印度獨立支持者、著名通神論者、婦女節(jié)育的最早倡導者。
- 圣法蘭西斯(San Francesco,1181-1226),意大利阿西西的圣者,基督教領袖,堅持和平與貧窮的理念。
- 《效法基督》(The Imitation of Christ),相傳為中世紀后期,德國坎普滕的作家、哲人托馬斯·厄·肯培(Thomas à Kempis,約1380-1471)所著的基督教典籍。
- 泛指佛蘭德地區(qū)(現在的荷蘭及比利時荷蘭語區(qū)的舊稱)十五至十八世紀間的優(yōu)秀畫家,代表人物為魯本斯、凡·代克、老勃魯蓋爾等。
- 伊靈(Ealing)是英格蘭東南部的一座城市。
- 劍橋大學格頓學院(Girton College,Cambridge)是劍橋大學三十一個學院成員之一,成立于一八六九年,也是英國第一所寄宿制女子學院。
- 指一八九七年舉行的登基六十周年鉆石慶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