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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雪

那些漸漸喜歡上人的日子 作者:(日)鬼海弘雄


夜晚的雪

故鄉(xiāng)的村子一直下著小雪,一到晚上就會變成暴風(fēng)雪。

時間還早,不到睡覺的時候,我拿著一本看到一半的書走上二樓。

房間里沒有暖氣,腳掌接觸到榻榻米地面的寒氣便倏地僵硬起來,身體也隨之向上繃起。我本能地踮起腳尖走路,像孩童時代一樣故意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寒冬時節(jié)來到老房子,距上次已經(jīng)過去了幾十年……

這里已經(jīng)很久沒人住了。初春和盂蘭盆節(jié)的時候,我和妻子一起過來住了幾天。我的父親、長兄、母親的葬禮,還有很早前就一直的獨居的沒有孩子的大嫂的三年前的葬禮,都曾在這里舉行。

透過從屋外而來的光線,能窺見雪花在外面不規(guī)則地飛舞著。山的深處已很朦朧,像個黑影子蹲在那里。

十二月十五日起,我在山形美術(shù)館舉辦了攝影展“PERSONA”。展出的作品除了去年夏天在東京攝影美術(shù)館舉辦的“東京肖像”和印度、安納托利亞的作品外,又增加了三百幅。在故鄉(xiāng)舉辦這么大規(guī)模的攝影展還是第一次。

展覽開幕前夕,我住在市里的酒店,昨晚才返回老房子。老房子所在的村落距離山形二十公里,位于月山的山腳下,所以雪積得更厚。然而比起昭和三十年代我成長的村子,此時尚未被雪完全覆蓋的此地卻宛若他鄉(xiāng)。

妻子感冒了,獨自待在有暖氣的一樓,而我睡在以前蝸居過的二樓。在被窩里躺著看書,不一會兒指尖就僵冷了。我趕緊把冷透的手縮回有電熱毯的被窩中,這么一來,露在外面的臉就更覺得冷了。我像木乃伊一樣躺著,枕邊的恒溫箱發(fā)出一陣小小的聲音。微弱的聲音讓我想起以前那令人懷念的電褥子。

那時候,水洼里的水剛開始結(jié)冰。我那剛?cè)|京工作的哥哥給家里的父母寄來了電褥子。那個年代還沒有電視,說到電器,我家也就只有在山形大學(xué)上學(xué)的二姐的熨斗。對于中學(xué)生的我來說,印有制造廠商英文標(biāo)識的包裹就像是運(yùn)輸文明的箱子一樣。

茅草房里沒有插座,從天花板延伸下來的電燈的兩根電線連接著電褥子,綠色的電線因為寒冷而變得僵硬。

“真暖和啊!”我的父親自豪于大兒子的孝順。只是拉長插座電線后沒幾天,他就抱怨道:“和在暖桌底下睡覺一樣容易疲乏。”那之后他便不再用電褥子了。我的父親腦袋禿禿,在床上躺著的時候有用手絹擦臉的習(xí)慣。據(jù)他自己說是因為從小得了猩紅熱,可我的母親不信他。

父親嗜好抽煙。小時候我半夜醒來,總是見他單膝跪坐在有發(fā)光小燈泡的地爐旁吞云吐霧。一根抽完還不夠,他總是拿著煙頭在手掌上碾開,把里面的煙絲塞到煙管里再吸上幾口。銀色煙管表面鐫刻著薄薄一層龍的圖案,煙油把煙管塞滿后,就用放在地爐里灼燒得通紅的自行車輪輻穿過煙管,如此一來,捻子就能細(xì)致地將煙管清潔好。

我想起父親的煙管圖案時,一輛正在上坡的汽車的車燈照亮了屋子,房間的橫木上懸掛著的一幅荷蘭風(fēng)車景色刺繡圖瞬間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那是我三姐在高中美術(shù)課上制作的,據(jù)說還在校長室里展示了半年左右。時隔五十年,它仍舊沒有褪色的痕跡。過去我和她關(guān)系不錯,但六年前在一位家人的葬禮上一別后再沒見過。后來大嫂的葬禮她也沒來參加,偶爾電話問候時她總說自己身體不好,膝蓋痛。

樓下妻子的咳嗽聲傳到了我的耳朵里,我不禁想起了坡上藏造爺爺?shù)哪橗?。藏造爺爺總是穿著棉布汗衫和束腳闊褲,初秋到第二年開春則終日里系著一條脫毛的野兔毛圍巾。那時候的老年人因常年在田地里干活而面容滄桑,如同課本里描述的繩文人的長相。藏造爺爺跟他們不一樣,他就像大山里慈恩寺山門的仁王像一樣有一張恐怖的臉。小時候我在土坡上面滑橇,他總是大聲訓(xùn)斥我說“危險”,好不容易把坡弄得光滑無阻,他就會在上面撒煤灰。藏造爺爺一大聲說話就咳個不停,一股奇怪的臭味撲鼻而來,非常討厭。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龍角散的味道。

爺爺去世的那天,雪沉沉地下著。葬禮隊伍的最前方是舉著龍頭旗、身穿黑紋服的村民們,大家向著被白雪覆蓋的田野中的焚燒場緩緩行進(jìn)。再后來,河對面建起了一座火葬場。藏造爺爺大概是最后一個在這片木瓜田里被焚燒的。

風(fēng)咻咻地吹著電線,仿佛在追憶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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