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潢貴胄

民國六年（1917）秋，溥心畬（儒）隱居西山戒臺寺。前清遺老徐琪手持《朱邸賡酬冊》從京城造訪，其中收錄清光緒戊申（1908）和宣統(tǒng)己酉（1909）年間溥心畬父載瀅、兄溥偉與之酬唱的詩稿、信札手稿。溥心畬閱后，感慨萬千，提筆寫下了這樣一段跋語：

右先考云林貝勒遺墨十四冊，乃戊申己酉書，貽貞盦先生者也。丁巳之歲，儒避西山，先生出以見示。儒瞻拜手澤，悲懷交集，昔王褒讀蓼峨之詩而隕涕，況親見先人之手書者乎？憶昔趨庭誦詩，曾蒙器許，至夫時殊世異，竄棄空谷，非先人之所以望于儒也。敬書數(shù)言，用志顛末。

云林貝勒，即恭親王奕訢的第二子載瀅（1861—1909），字湛甫，號怡庵，又號清素主人、云林居士、懶云道人，室名云林書屋、一山房、清意味齋等，師從徐琪學詩作畫。徐琪（1849—1918），浙江仁和人，字玉可、花農(nóng)，號俞樓，室名貞盦，光緒六年（1880）進士，授翰林院編修。朱邸，本指王侯的宅第。此冊頁收錄與王侯唱和的詩稿書札，故雅稱為“朱邸賡酬冊”。

溥心畬手書題跋所謂“先考云林貝勒”即其父載瀅，題跋末句“至夫時殊世異，竄棄空谷，非先人之所以望于儒也”，顯然是清朝覆滅后觸景生情、感懷身世時局的真情流露。

溥心畬祖父恭親王奕訢，是道光皇帝的第六子、咸豐皇帝的異母弟，是晚清宗室人物中一位極其顯赫而有一定改革意識的重臣，也是中國近代史上的關(guān)鍵人物之一。宣統(tǒng)皇帝溥儀在其自傳《我的前半生》一開篇就提到了他：

奕訢（1832—1898）是道光的第六子，道光三十年封為恭親王。他因為這次與英法聯(lián)軍談判之機緣，得到了帝國主義的信任與支持，順利地實行了政變，此后即開辦近代軍事工業(yè)和同文館，進行洋務活動，成為洋務派的首領。但是后來他因有野心，慈禧與他發(fā)生了矛盾，而帝國主義也物色到了更好的鷹犬，即把他拋棄，洋務派首領位置便由李鴻章等所代替。

此段立論基調(diào)不免偏頗，但事實大致不差。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時咸豐帝北逃承德，令奕訢與英法聯(lián)軍談判，特別授予他朱筆密諭、大閱御用的紫寶石黃絲腰帶、永遠佩帶白虹刀，以及全權(quán)代表皇帝、便宜行事等特權(quán)。奕訢與慈禧發(fā)動政變，誅殺、罷黜肅順等顧命八大臣后，繼續(xù)執(zhí)行咸豐帝重用漢人、借兵助剿的政策，成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興辦同文館，開辦洋務，先后平定太平天國、捻軍起義，取得了所謂“同治中興”。

奕訢從政以后，一向能夠維持局面，以識大體、有擔待著稱。其“儀表甚偉”“聰穎”“冠于諸昆弟”，自幼在上書房讀書，受到良好的古典教育，“就傅日授千言，少誦即成頌”，有《樂道堂詩集》及集唐人詩所成《萃錦吟》，詩格頗高。所作《玉蘭花》詩：“檀心標素質(zhì)，數(shù)朵殿芳春。玉樹亭亭立，銀花片片新。瓊葩誰與伍？明月是前身。潔白同冰雪，清芬不染塵?！边€作《秋柳》詩：“秋深花事盡池塘，蕭颯猶余柳幾行。憶昔依依環(huán)嫩綠，只今落落散疏黃。淡容遠岸朝含雨，寒色平林曉帶霜。轉(zhuǎn)瞬東風回陌上，千條萬縷駐韶光。”奕訢本人雅好藝文、收藏，與其兄咸豐帝一樣愛好繪畫。咸豐帝以善畫馬著稱，奕訢亦有小幅畫作傳世。再如他之《題文衡山競秀爭流畫卷》：“渡頭過客話歸途，夾岸青青柳數(shù)株。水影三篙歌欸乃，人聲一棹喚印續(xù)。游絲舞絮迷溪曲，細風斜雨伴釣徒。悟得是中參畫意，煙波寫共輞川圖?！?/p>

奕訢有兩子，長子載澂（1858—1885）?！遁湾\吟》卷二第十七頁有其小傳：

長子載澂生于咸豐八年戊午八月初四日酉時。嫡室出。同治間奉旨指科爾沁博多勒噶臺湍多親王之第四女為室，未及迎娶而卒。復奉旨指正藍旗滿洲大學士文文達公第九女費莫氏為室，生女三，長次現(xiàn)皆幼稚，三已夭亡。澂兒自髫齡，疊荷三朝隆遇，及兩宮皇太后鴻慈，推恩錫類，封為奉恩輔國公，晉封貝勒，復蒙賞郡王銜、三眼花翎、黃馬褂，貝勒雙俸，補授內(nèi)大臣、正紅旗蒙古都統(tǒng)。體質(zhì)素強，好習弓馬，兼擅火器。本年陡患肝脾之疾，醫(yī)藥罔效，遂至不起。于光緒十一年乙酉六月初十日午時卒，年二十八歲。故后渥蒙恩恤優(yōu)加。例載多羅貝勒一品職任者皆得邀易名之典，該部照例題請，予謚果敏。

關(guān)于載澂在同光年間的政治活動，《洪業(yè)論學集》中《記讀載澂記事珠》一文說：

《記事珠》一冊，起光緒三年正月至五年三月，細審內(nèi)容，蓋清貝勒載澂日記也。所記皆拈香、謁陵、遞牌、請安等事，兼及每次所服袍褂，所受賞品，無關(guān)史實。惟四年四月盤查外庫銀，以見當時庫藏狀況。載澂者清恭親王奕訢之長子，奕訢嫡室瓜爾佳氏所出也。澂死后，承繼子溥偉，即今報傳奔走于日人勢力之下，謀樹立“明光帝國”于東北者也。嗚呼！

載澂亦能作詩，有《世澤堂遺稿》三冊行世。所作《勵志》詩：“儒生坐幽齋，朝夕貴勵志。好讀古人書，當記前賢事。帷亦下三年，功莫虧一簣。時習惜寸陰，學問能純粹?！彼鳌蹲灶}行圍小照》詩：“自公退食日方晴，盤馬匆匆小獵行。野寒風輕雙眼，平蕪雪盡四蹄輕。從禽得失非天意，控馭縱橫亦有情。即鹿無虞今僥獲，歸途馳驟夕陽明?！逼渲小凹绰篃o虞”，典出《易·屯》：“即鹿無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幾，不如舍，往各?！币庵^條件不具備而草率從事，就必然徒勞無功。此詩境界立意俱佳，由此亦可窺見載澂詩學根底之不同一般。

奕訢次子載瀅，在政治上并未有父、兄那樣的表現(xiàn)。庚子事變中他受到牽連，被處以“交宗人府圈禁”的處分?！肚鍖嶄洝肪硭钠咭坏伦趯嶄洠ㄆ撸┕饩w二十六年九月下“庚子肇禍禍首”名單，載瀅榜上有名：

庚寅諭：端郡王載漪著革去爵職，與已革莊親王載勛，均暫行交宗人府圈禁，俟軍務平定后，再行發(fā)往盛京，永遠圈禁。已革怡親王溥靜、已革貝勒載瀅著一并交宗人府圈禁。貝勒載濂業(yè)經(jīng)革去爵職，著閉門思過。輔國公載瀾著停公俸，降一級調(diào)用。都察院都御史英年，著降二級調(diào)用。前協(xié)辦大學士、吏部尚書剛毅，派往查辦拳匪，回京覆奏，語多縱庇，本應從重嚴懲，現(xiàn)已病故，著免其置議。刑部尚書趙舒翹查辦拳匪，次日即回，未免草率，惟回奏尚無飾詞，著革職留用。已革山西巡撫毓賢在山西巡撫任內(nèi)，縱容拳匪，戕害教士教民，任性妄為，情節(jié)尤重，著發(fā)往極邊，充當苦差，永不釋回。

表面上是由于載瀅在義和團起事期間，因附和載漪等“扶清滅洋”而被列入“庚子肇禍禍首”名單，實際上，這與清末道光皇帝諸子惇親王、恭親王、醇親王等親貴間權(quán)力之爭有關(guān)。褀祥政變中，惇親王因同情肅順而遭冷遇；恭親王、醇親王因幫助慈禧太后奪權(quán)有功，受到重用。醇親王是慈禧太后的親妹夫，更受到器重和信任，逐漸取代了恭親王的地位，家中也連出兩位皇帝——光緒、宣統(tǒng)。但慈禧太后與光緒不睦，戊戌變法中流傳康有為勸說光緒兵圍頤和園、以武力解決太后的流言。慈禧太后立惇親王之孫、端郡王載漪之子溥儁為大阿哥，密謀廢掉光緒，遭到西方列強反對。于是慈禧太后與惇親王的三個兒子載濂、載漪、載瀾密謀，試圖以義和團對付洋人。奕訢病逝后，載瀅長子溥偉繼承了王爵，而其本人離中樞日遠，心懷不滿，希望朝局變動，以謀取更高的權(quán)位。

載瀅政治上不得志，便寄情山水，以詩文自遣。《朱邸賡酬冊》中所收《過黑龍?zhí)丁吩姡骸捌辽界R水護龍湫，松柏參天瑞靄浮。風景依稀身事異，當年扈蹕此間游?！蓖ㄟ^對黑龍?zhí)丁捌辽界R水”的描繪，憶及當年扈從光緒帝到此游玩時的美景。所收《春麥》詩：“芳郊阡陌碧云連，首夏清和看麥田。行路風光還自樂，康衢歌星作游仙?！庇涗浟舜四昃┙肌笆紫那搴汀薄摆淠氨淘七B”的景色，反映了作者閑云野鶴的心情。

載瀅娶同治帝敬懿太妃的胞妹益齡（字菊農(nóng)，赫舍里氏之女）為妻，生長子溥偉。由于恭親王奕訢長子載澂無子，奕訢病逝后，便以載瀅的長子，溥心畬異母嫡出的兄長溥偉過繼載澂，承繼恭親王王爵。光緒逝世后，溥偉本有繼承光緒帝帝位的資格，他本人可能也有這個野心，因此，宣統(tǒng)朝之初，受到醇親王一系的猜忌，未得重用，只被委任為有名無實的禁煙大臣。由于溥偉在辛亥革命時堅決反對清帝退位，堅決反對共和、反對袁世凱，宣統(tǒng)皇帝溥儀自傳《我的前半生》中便一再提及他：

溥偉（1880—1936），恭親王奕訢之孫，光緒二十四年襲王爵，辛亥革命前為禁煙大臣，辛亥后在德帝國主義庇護下寓居青島，青島被日本占領后又投靠日本，在此期間與升允等組織宗社黨，不斷進行復辟活動，“九一八”事變后出任沈陽四民維持會會長，企圖在日本支持下組織“明光帝國”，但不久即被拋棄，拿了日本人賞的一筆錢老死于旅順。

其中除末句有悖史實外，大體上講清了溥偉一生行跡。溥偉1936年在貧病交加中病逝于長春大和旅館，除了清末恭、醇兩系政爭的原因外，還是“九一八”事變后溥儀、溥偉爭當日本統(tǒng)治東北代理人的矛盾所致。溥偉辛亥后圖謀復辟清室，但處處碰壁，到頭來貧病交加而亡，實際上是一個政治上的悲劇人物。

溥偉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也有相當?shù)脑煸?，在詩詞上與溥心畬堪稱伯仲之間?！吨燠≠s酬冊》中收有溥偉《山居雜詩》六首，寫于光緒丁未（1907）秋。其一：“地既遠城市，遂絕塵囂侵。拂石坐松下，時鳥鳴深林。酌彼一壺酒，舉杯成獨斟。禿然倦復臥，奚籍枕與衾。樵斧驚忪惺，落日低逢岑。青山自歷歷，何知古與今?！逼淞骸扒餁辞逅迹葬宀荒苊?。中庭靜如水，素月懸涼天。高山何寂寂，寒流復濺濺。世慮一時滅，詩心挾飛仙。片云西南生，變幻成浮船。飄飄欲凌靈，或可乘張騫。我擬從之游，攜酒蓬萊巔。滄溟接定碧，洪崖笑拍肩。蜉蝣寄朝暮，安知龜鶴年?！毙梁ズ箐邆ヒ嘤腥舾稍娮髁鱾饔谑?。如鄧之誠《骨董瑣記》卷四“恭親王詩”條：“清恭親王僑居青島，傳其一小詩云：‘冬計蕭條斗轉(zhuǎn)樞，海風入夜北風粗。下簾猶覺余寒重，多少哀鴻泣路隅?！?/p>

溥心畬（儒）、溥佑（過繼他人）、溥僡，為載瀅側(cè)室項氏夫人所生。溥心畬自幼聰穎，其父載瀅曾有《示溥儒》一首：“總角聞道，漸近自然。貴而不驕，舉止祥妍。秉直司聰，禮儀孔閑。講習之暇，敬恭鮮言。開卷有得，常恣稟焉。”少年溥心畬的舉止言談，就是一位知書達理、老成持重的貴胄公子姿態(tài)。

溥僡（1906—1963），字叔明，號易廬，亦能畫，擅詩詞，有《蕉雪堂詩》《琴音詞》《蘇齋百一集》《蕉雪堂詞》等。其《臥佛寺后山》詩：“樵牧去已盡，瞑色四山空。時有遲歸鳥，孤鳴暗綠中?！逼洹恫襟笇m》詞：“小樓一夜風如剪，夢回處，落花滿眼。迷離花夢雨無蹤，夢比花飛更遠。鵑聲草色芳菲晚，怕惹起愁懷難遣。憑欄竭力不思量，只細較柳絲長短?！?/p>

溥心畬一門三代，從政治上大有作為的恭親王奕訢算起，在文學藝術(shù)上也都有不凡的表現(xiàn)。其弟子啟功曾說：“溥心畬為親王之孫、貝勒之子，成長在文學教育氣氛很正統(tǒng)、很濃郁的家庭環(huán)境中，青年時家族雖然失去特殊的優(yōu)越勢力，但所余的社會影響和遺產(chǎn)還相當豐富，這包括文學藝術(shù)的傳統(tǒng)教育和文物收藏，都培養(yǎng)了這位先天本富、多才多藝的貴胄公子?！比~恭綽曾對啟功先生感嘆：“貴胄天潢之后常出一些聰明絕代人才！”講的也是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