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夢影
琉璃廠是一條名喧海內外的街,今日這條街上更是紅男綠女摩肩接踵,雕梁畫棟車水馬龍,文人在買書,商人在覓寶,店家在拍賣,好不熱鬧。但我作為一個生于斯長于斯的老住戶,卻對琉璃廠有著自己的回憶和感受。
六十年代初,我在第一實驗小學念書,家住西琉璃廠巷底深處的一所宅院中,每天上下學要從琉璃廠來回走幾趟。那時放學回家,我總是沿南新華街一直走到頭一個十字路口,即東西琉璃廠的分界處,然后向西拐,走幾步即是今日大名鼎鼎的榮寶齋,可那時它的房子是低矮的,記憶中很少有人進,門口總是一派秋日般肅殺景象。我有次忍不住好奇心,像小兔子似的溜進去逛了一回,只覺得里面非常靜,靜得連空氣都凝結不動,我緊張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因此它又顯得威嚴和高深。它的斜對過兒似乎是一家碑帖店,我曾隔窗向里張望,店里光線晦暗如黃昏,四壁皆懸滿黑乎乎的碑帖,真讓人感到歷史的浩瀚和蒼茫。前行不遠,即是當時的音樂出版社而早先的商務印書館,這座樓房鶴立雞群般拔起于四周平房間,但十分陳舊,門前靜悄悄,墻壁陰沉沉,窗戶黑洞洞,所以我們小孩子總覺得里面住著許多精靈,經過時每每加快了腳步。由此再向前,則再無一家與文化或文物有關的店鋪,而是百貨店、副食店和街道醫(yī)院。前行到南柳巷,緊傍口,有家小藥鋪,我和同學們常進去買三分一丸助消化用的山楂丸或七分一塊打蛔蟲用的寶塔糖來解饞,如果這天我們口袋里多了幾分錢,便可以到旁邊路北的小酒鋪里買格調高一些的柿餅和黑棗。小酒鋪里,我們常見幾個禿頂老人用鹽水漬黃豆或小蔥拌豆腐就著喝胖老板娘用長木勺從壇子中舀出的一毛三一兩的白酒,他們中有位曾做過吳佩孚的馬弁,說話時好瞪眼,開口就是“當年老吳怎么怎么著”,還不時一拍大腿一挑大拇指。我們淘氣,時常在店門口學他拍大腿挑拇指,惹得他常常罵著出來,把我們追得像小鴨子般四處亂跑亂叫。由此再向前西行不遠,一家獨院的門上有副楹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獨院主人是位面容清癯、長髯飄胸的老先生,他曾做過孫科的秘書,與我祖父相識又同好養(yǎng)貓,每到我家總先把我家的波斯貓攬到懷里,一邊撫摩一邊與祖父談些民國年間的舊事。我家附近,住了不少梨園行的名家,如椿樹上頭條的余叔巖家,永光寺東街梅蘭芳的琴師徐蘭沅家,稍遠一些的西草廠的袁世海家和山西街里的荀慧生家。
琉璃廠的街景也是令人難忘的,最美的是夏日的黃昏,尤其在蒙蒙細雨中,行人稀少,暮色低迷,街道顯得那般空闊而幽長。高高低低的院墻綿延不斷,抬頭四望,這家院里,古槐濃蔭蔽天,那家院里,白楊凌霄直上;這邊,杏花伸過墻頭,那邊,竹葉颯然作響。燕子在雨中疾飛,老鴉兒卻伏在樹葉底一動不動,天空中彌漫著一種被雨水濡濕的樹葉的氣息,清涼而芬芳。朦朧燈火里,大人們四處呼喚不肯回家的孩子,孩子們卻和大人捉起了迷藏。在無風雨的日子,街邊巷口,會飄來聲“磨剪子咧戧菜刀”的吆喝或轉出一位剃頭匠彈著喚頭挑著挑子的身影。然后最令我盼望的是每年正月初一到十五的廠甸,此時的琉璃廠,商販云集,游人如織,彩色風車在風中“呼呼”叫,空箏被人們抖得“嗚嗚”響,孩子們穿新衣吃灌腸,手舉一米來高的冰糖葫蘆,脖子上掛著一圍長念珠般的山里紅,個個喜氣洋洋。
逝水無情,而今的琉璃廠,拆的拆,蓋的蓋,賣的賣,舊貌換新顏,已不復見昔日的小院和花樹、春燕和昏鴉。但我有時夢回至此,仍有一種天籟流過心頭,以至覺得,琉璃廠的文化并不只存于字畫古玩鋪里,而同時甚至更多地存于這些街巷深處的場景、人物和緊閉或敞開的宅院中,它們都有著自己的故事和傳說。而正是這年年歲歲代代相傳的故事和傳說,匯成了我們民族的文化傳統和其特有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