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講 王維詩品論
佛說:“置之一處,無事不辦?!保ā端氖陆?jīng)》)誠則靈。
近來授書時舉禪家公案俾助參悟,從學(xué)諸君抑或以此相問,因成小詩一章:
一片詩心散不收,袈裟仍是兩重裘。
憑君莫問西來意,門外清溪日夜流。
次句用尹默先生詩“兩重袍子當(dāng)袈裟”,“西來”,作“新來”,亦得。
王維,字摩詰,有《輞川詩集》。(釋迦法舍下有維摩詰,乃印度得道居士,曾聞如來說法,說有《維摩詰經(jīng)》,又名《凈名經(jīng)》,甚好。)
一 摩詰詩之調(diào)和
王維有詩云:
人生多少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
(《詠白發(fā)》)
唐人尚有詩句“投老欲依僧”。(宋人舉此句,或?qū)σ浴凹眲t抱佛腳”。人以為不“對”,曰:“去頭去腳則對矣?!?sup>)別人弄禪、佛,多落于“知解”;王維弄禪,是對佛境界之感悟。別人的詩是講道理,其表現(xiàn)于詩是說明,尤其是蘇東坡。如蘇之“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凈身”(《贈東林總長老》),講死了,以為確有此“舌”、此“身”,可用“溪聲”、“山色”說明者,絕非佛之廣長舌、清凈身。佛之廣長舌、清凈身雖不可說,然可領(lǐng)會。世上許多事情不許說,許懂。(某僧見一大師來,不下禪床,一抖袈裟曰:“會否?”曰:“不會?!痹唬骸白孕〕黾疑硪褢?,見人無力下禪床?!?sup>)
清姚鼐《今體詩鈔》曰:
右丞具有三十二相,三十二相即一相,即無相。
在表現(xiàn)一點(diǎn)上,李、杜不及王之高超。杜太沉著,非高超;李太飄逸,亦非高超,過猶不及。杜是排山倒海;李是駕鳳乘鸞,是廣大神通,佛目此為邪魔外道,雖不是世法,而是外道。佛在中間。自佛視之,圣即凡,凡即圣,其分別唯在迷、悟耳,悟了即圣,迷了即凡。此二相即是一相,即是無相。
太白是龍,如其“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山中問答》)、“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贈汪倫》)等絕句,雖日常生活,太白寫來皆有仙氣。杜甫詩如“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絕句》),笨——笨得好,笨得出奇,笨得出奇的好。老杜真要強(qiáng),酸甜苦辣,親口嘗遍;困苦艱難,一力承當(dāng)?!皟蓚€黃鸝鳴翠柳”是潔,“一行白鷺上青天”是力(真上去了);“窗含西嶺千秋雪”是潔,“門泊東吳萬里船”是力。而后面兩句之“潔”、之“力”與前面兩句有深淺層次之分。王右丞則是“蚊子上鐵牛,全無下嘴處”(藥山惟儼禪師語)。
王摩詰詩法在表現(xiàn)一點(diǎn)上,實在高于李、杜。說明、描寫皆不及表現(xiàn),詩法之表現(xiàn)是人格之表現(xiàn),人格之活躍,要在字句中表現(xiàn)出作者人格。如王無功“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牧童驅(qū)犢返,獵馬帶禽歸”(《野望》)數(shù)語,不要以為所表現(xiàn)是心外之物,是心內(nèi)?!皹錁浣郧锷?,山山唯落暉”表現(xiàn)王無功之孤單、寂寞,故曰“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令人起共鳴。于此,可悟心外無物,物外無心。即白居易“轉(zhuǎn)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琵琶行》),亦是即心即物,即物即心,是“一”。
王摩詰《出塞作》:
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
暮云空磧時驅(qū)馬,秋日平原好射雕。
護(hù)羌校尉朝乘障,破虜將軍夜渡遼。
玉靶角弓珠勒馬,漢家將賜霍嫖姚。
“出塞行”,乃唐人特色。王右丞出塞詩,特色中又有特色。
無人相,無我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
(《金剛經(jīng)》)
佛是出世法,無彼、此,是、非,說傷心皆不傷心,說歡喜皆不歡喜。王詩亦然,故曰“三十二相即一相,即無相”。老杜詩“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哀江頭》)、“漫漫胡天叫不聞,胡人高鼻動成群”(《泛黃河》),笑話也是嚴(yán)肅的,是“抵觸”。王摩詰是調(diào)和,無憎恨,亦無贊美。
唐人詩不但題前有文章,題后有文章,正面文章,背面文章,尤能在咽喉上下刀。讀詩應(yīng)注意正面之描寫表現(xiàn)。王維《出塞行》之詩句非不知其為敵人,忘其為敵人。王維即在生死關(guān)頭仍有詩的欣賞: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
(《菩提寺私成口號》)
在此情此景中應(yīng)見其悲哀、傷感,而王維寫來仍不失詩的欣賞。如法國mendée(《紡輪的故事》),寫一王后臨死時在刀光中看見自己的美。
再看放翁絕句二首:
志士山棲恨不深,人知已是負(fù)初心。
不須先說嚴(yán)光輩,直自巢由錯到今。
(《雜感》之一)故舊書來訪死生,時聞剝啄叩柴荊。
自嗟不及東家老,至死無人識姓名。
(《雜感》之一)
人在真生氣、真悲哀時不愿人勸慰。Let it alone!青年人應(yīng)當(dāng)負(fù)氣,放翁至老負(fù)氣,又有是非——此乃詩中是非——有作者偏見,未必即真是非,然絕非“戲論”,有一部分真理。有許多好笑的事情無足道、無足取,而可愛。問別人家事皆知,問自己屋里事,十個有五雙不知。誰個背后無人說,誰個人前不說人?文人、詩人愛表現(xiàn)自己,而不愿被人批評,是矛盾。是與非不并立,人與我是沖突。
上述放翁二絕句中,此種等死心情頗似西洋犬儒學(xué)派(Cynic)。放翁年老后,在需要休息時,內(nèi)心得不到休息,有愛,有憤怒。魯迅先生說,憎與愛是人之兩面,不能憎也就不能愛。憎與愛不但是孿生,簡直是一個。放翁詩看來是憎,而同時表現(xiàn),放翁心中是有愛的、是熱烈的。如其《書憤》: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fēng)大散關(guān)。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
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
其他詩人多不注意事功,放翁頗注意事功,至其老年仍有詩云“當(dāng)時哪信老耕?!保ā堆┮垢信f》)!詩沒有什么了不得,而其態(tài)度、心情很難在其他人詩中發(fā)現(xiàn)。其“偏見”雖有時可笑,而可愛。文學(xué)批評不是說文學(xué)中的真理、真是非,只是文人在此發(fā)表“偏見”。
放翁詩與王右丞大不同。如右丞《山中送別》:
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
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
右丞詩之后二句出自楚辭“春草生兮萋萋,王孫游兮不歸”(《招隱士》),楚辭中春草是今年生,王孫至少是去年已出門,至少已是一年。楚辭二句是事后寫——草生以后所寫;王氏二句乃事前寫——草未生之前所寫。王詩味長如飲中國茶,清淡而優(yōu)美,唯不解氣;放翁詩帶刺激性,如咖啡。王維寫的無人我是非,喜怒哀樂。
人說右丞詩“三十二相即一相”。對,是佛相,是無相。佛說:
若以色見我,以聲音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金剛經(jīng)》)
“色”是色相外表,“佛”是廣長舌,發(fā)海潮音,如何非色、非相?然不可以此求之。讀右丞詩應(yīng)做如是觀。右丞高處到佛,而壞在無黑白、無痛癢。送別是悲哀的,而右丞“送別”仍不失其度。放翁詩雖偏見,究是識黑白、識痛癢,一鞭一條痕。放翁詩魔力大,痛快亦其一因。右丞詩如《竹里館》:
獨(dú)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真是無黑白、無痛癢,自覺不錯,算什么詩?無黑白、無痛癢,結(jié)果必至不知慚愧。佛說:
慚恥之服,于諸莊嚴(yán)最為第一。(《遺教經(jīng)》)
心致之一處,然后不敗。(《遺教經(jīng)》)
右丞學(xué)佛只注意寂滅、涅槃、法喜、禪悅,而不知“慚恥之服,于諸莊嚴(yán)最為第一”。右丞七古《桃源行》:
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去津。
坐看紅樹不知遠(yuǎn),行盡青溪忽視人。
山口潛行始隈隩,山開曠望旋平陸。
遙看一處攢云樹,近入千家散花竹。
樵客初傳漢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
居人共住武陵源,還從物外起田園。
月明松下房櫳靜,日出云中雞犬喧。
驚聞俗客爭來集,競引還家問都邑。
平明閭巷掃花開,薄暮漁樵乘水入。
初因避地去人間,及至成仙遂不還。
峽里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云山。
不疑靈境難聞見,塵心未盡思鄉(xiāng)縣。
出洞無論隔山水,辭家終擬長游衍。
自謂經(jīng)過舊不迷,安知峰壑今來變。
當(dāng)時只記入山深,青溪幾曲到云林。
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
中國詩人唯陶淵明既高且好,即其散文《桃花源記》一篇,亦真高、真好。右丞寫之于詩,為冷飯化粥,不易見好。如右丞之結(jié)句——“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搔首弄姿,常人以此為有詩味,非也。此無黑白,無痛癢。老杜、放翁對桃源不游,必有悲哀,而右丞寫來不知悲喜。不著色相與不動聲色不同,不動聲色是“雄”(英雄、奸雄),不著色相是“佛”。而世人說話有時預(yù)備好了,一滑即出,右丞此詩即未免滑口而出。
唐代王、孟、韋、柳皆學(xué)陶,寫大自然,其高處后人真不可及。如右丞《奉寄韋太守陟》:
荒城自蕭索,萬里山河空。
天高秋日迥,嘹唳聞歸鴻。
寒塘映衰草,高館落疏桐。
臨此歲方晏,顧景詠悲翁。
故人不可見,寂寞平陵東。
右丞詩以五古最能表現(xiàn)其高,非右丞善于五言古,蓋五言古宜于此境界。七言宜于老杜、放翁一派。王維此詩高,而亦無人我歡悲,乃最高、最空境界。
以上所舉放翁、右丞二人之詩,可代表中國詩之兩面。若論品高、韻長,放翁詩是真,而韻不長。如花紅是紅,而止于此紅;白是白,而止于此白。既有限,韻便非長。右丞詩:紅,不僅是紅;白,不僅是白,在紅、白之外另有東西,韻長,其詩格、詩境(境界)高。而高與好恐怕并不是一個東西,這是另一問題。古書中所謂“高人”,未必是好人,也未必于人有益。高是可以的,高盡管高,而不可以即認(rèn)此為好,不可止于高,中國詩最高境界莫過這一種。放翁寫巢、由應(yīng)是“高”,而其詩不高。放翁所表現(xiàn)不是高、不是韻長,而是情真、意足(“意足”二字見靜安《人間詞話》),一摑一掌血,一鞭一條痕(今山東、河南方言,“摑”讀乖)。
放翁詩無拼湊,真是咬著牙說。此派可以老杜為代表。杜詩其實并不“高”。杜甫,人推之為“詩圣”,而老杜詩實非傳統(tǒng)境界,老杜乃詩之革命者。詩之傳統(tǒng)者實在右丞一派,“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皆此派。中國若無此派詩人,中國詩之玄妙之處則表現(xiàn)不出,簡單而神秘之處則表現(xiàn)不出;若無此種詩不能發(fā)表中國民族性之長處。此是中國詩特點(diǎn),而不是中國詩好點(diǎn)?!懊渴隉o賴賊”(清舒鐵云《金谷園》),人謂中國人乃“橡皮國民”,即此派之下者,如阿Q即然。
放翁一派好詩情真、意足,壞在毛躁、叫囂。右丞寫詩是法喜、禪悅,故品高、韻長。右丞一派頂高境界與佛之寂滅、涅槃相通,亦即法喜、禪悅,非世俗之喜悅。寫快樂是法喜,寫悲哀亦是法喜。如送別是寂寞、悲慘,而右丞寫來亦超于寂寞、悲慘之上,使人可以忍受。人謂看山谷字如食□,使人發(fā)“風(fēng)”(不是“瘋”);放翁詩讀久,亦可使人發(fā)風(fēng)。(人不能只有軀干四肢,要有神氣——“風(fēng)”;沒有神氣,便沒有靈魂。靈是看不見的,神是表現(xiàn)于外的。)讀右丞詩則無此病。
右丞不但寫大自然是法喜、禪悅,寫出塞詩亦然。如其《隴西行》:
十里一走馬,五里一揚(yáng)鞭。
都護(hù)軍書至,匈奴圍酒泉。
關(guān)山正飛雪,烽火斷無煙。
右丞雖寫起火事,然心中絕不起火(若叫老杜、放翁寫,必定要發(fā)風(fēng)),此點(diǎn)頗似法國寫實派作家。(此種小說當(dāng)讀一讀。然其中莫泊桑[Maupassant]還不成,莫泊桑、佛羅貝爾[Flaubert]有點(diǎn)飄,不如讀都德[Daubet]的小說,如其所作《水災(zāi)》[見《譯文》雜志]。)右丞詩與西洋小說寫實派相近者在不動感情,不動聲色。聲、色須是活著的,有生命的。其“明月松間照”豈非色?其“清泉石上流”豈非聲?而右丞是不動聲色,是《詩》所謂“不大聲以色”(《大雅·皇矣》)。
有——非有無——無,三個階段。右丞詩不是無,而是“非有無”。老杜寫詩絕不如此,乃立體描寫,字中出棱,“字向紙上皆軒昂”(韓愈《盧郎中云夫寄示送盤谷子詩兩章歌以和之》),此須是感覺。若問王右丞之“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一首是否“字向紙上皆軒昂”?曰:否,仍是不動聲色,不大聲以色。老杜與此不同,如其《古柏歌》:“大廈如傾要梁棟,萬?;厥浊鹕街??!?/p>
余贊成詩要能表現(xiàn)感情、思想,而又須表現(xiàn)得好。言中之物,物外之言,要調(diào)和,都要好。右丞詩是物外之言夠了,而言中之物令人不滿。姑不論其思想,即其感情亦難找到。如“秋槐花落空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亦不過是傷感而非悲哀,浮淺而不深刻。傷感是暫時的刺激,悲哀是長期的積蓄,故一輕一重。詩里表現(xiàn)悲哀是偉大的,詩里表現(xiàn)傷感是浮淺的。屈原、老杜詩中所表現(xiàn)的悲哀,右丞是沒有的。
法國寫實派作家與右丞又有不同,同是不動感情,而其所以不動者不同。日本芥川龍之介(英文:Akutagawa)的小說寫母愛之偉大,其不動聲色是強(qiáng)制感情;都德寫《水災(zāi)》,亦是強(qiáng)制感情。右丞詩不是制,而是化。制,還是有;化,便是無了。制,是不發(fā);化,便欲發(fā)也無。西洋寫實派之制是“入”,右丞之化是“出”。都德冷靜而描寫深刻,然究竟是“入”,是外國,與右丞之冷靜而是“出”不同。王無功之《野望》一首五律,亦是“字向紙上皆軒昂”,而制的力量不小,真是克己,不容易。如馬師六轡在手,縱非指揮如意,亦是駕馭有方。無功不老實,“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牧童驅(qū)犢返,獵馬帶禽歸”四句,本是外物與之不調(diào)和,而寫出是調(diào)和。詩中寫丑,然須化丑為美,寫不調(diào)和可化為調(diào)和,此藝術(shù)家與事實不同之處。王無功寫與世人之抵觸、矛盾,而筆下寫出來是調(diào)和。這樣的作風(fēng),其結(jié)果最能表現(xiàn)“力”。心里是不調(diào)和,而將其用極調(diào)和的筆調(diào)寫出,即是力。
中國所謂“誅心”,即西洋所謂心的分析,其實不可靠,而必須有此功夫。心理分析(psycho-analysis)大師弗羅伊德(Freud)曾對莎士比亞(Shakespeare)加以分析,如其分析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哈夢雷特》(Hamlet)、《馬克卑斯》(Macbeth)所抱之心理。心的分析頂玄,然非如此不可。王右丞心中極多無所謂,寫出的是調(diào)和,心中也是調(diào)和,故韻長而力少。從心理分析說,右丞五律《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與王無功《野望》二者可比較讀之。右丞其詩云:
寒山轉(zhuǎn)蒼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門外,臨風(fēng)聽暮蟬。
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
復(fù)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
王無功的《野望》亦是寫秋天,亦是寫寂寞;而一調(diào)和,一不調(diào)和。無功有所謂;摩詰無所謂,不動聲色,不動感情,且是“化”。
二 摩詰詩與“心的探討”
隱士(hermit)(一)消極
(二)為我(克己)充實
富而(而、如古通)可求也,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論語·述而》)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論語·里仁》)君子謀道不謀食。(《論語·衛(wèi)靈公》)
謀者,求得也。于道,則求得其最完美者;不謀食,非不食。常人所最追求的,多為不屬于自己的事物。
讀書是自己充實,參學(xué)自得亦是自己充實。精神之充實之外更要體力充實。充實則飽滿,飽滿則充溢,然后結(jié)果自然流露。魯迅先生說作文如“擠牛奶”。過分的謙虛是作偽,與驕傲同病,皆不可要。魯迅先生不會作偽,然此若是實話則真悲哀。蓋魯迅先生創(chuàng)作中曾停頓一個時期,甚至要把自己活埋。東坡有言“萬人如海一身藏”(《病中聞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之一),此所謂“市隱”,不入山林,然此亦逃兵,“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孟子·梁惠王上》)。東坡句不如陶詩“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飲酒二十首》其五),淵明并非不叫人來,而是人自不來,是自然;東坡是自己要“藏”。魯迅先生不是自己要藏,他原是要得人了解,《吶喊》自序上說,人能得人幫忙是好,能得人反對亦可增加勇氣,最苦是叫喊半天無人理,如在沙漠,反不如被反對。魯迅先生名此曰“寂寞”,此寂寞如大毒蛇。故欲活埋自己。魯迅先生執(zhí)筆寫作時已過中年,才華茂盛之期已過。
人要自己充實精神、體力,然后自然流露好,不要叫囂,不要做作。禪宗所追求者吾人可不必管,而吾人不可無其追求之精神。讀書若埋怨環(huán)境不好,都是借口。不能讀書可以思想,再不能思想還可以觀察。易卜生(Ibsen)及巴爾扎克(Balzac)皆有此等功夫。“習(xí)焉而不察”(《孟子·盡心上》)乃用功的最大障礙。不動心不成,不動心沒同情;只動心亦不成,不能仔細(xì)觀察。動心——觀察,這就是文學(xué)藝術(shù)修養(yǎng),要在動心與觀察中間得一番道理。
以上所講是王摩詰詩的反面。
一切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皆當(dāng)是“心的探討”。中國多只注意事情的演進(jìn),而不注意對辦事人之心的探討,故無心的表現(xiàn)。前曾說對文學(xué)的批評是偏見,不是定理,但非一無可取。因偏見乃是心的探討、表現(xiàn)。
除缺少心的探討而外,中國文學(xué)缺少“生的色彩”。生可分為生命和生活二者:
王維《江干雪霽圖卷》
缺少生的色彩,或因中國太溫柔敦厚、太保險、太中庸(簡直不中而庸了),缺少活的表現(xiàn)、力的表現(xiàn)。
如何才能有心的探討、生的色彩?則須有“物的認(rèn)識”。然既曰“心的探討”,豈非自心?“力的表現(xiàn)”,豈非自力?既為自心、自力,如何是物?此處最好利用佛家語:“即心即物。”科學(xué)注意分析,即為得到更清楚的認(rèn)識。自己分析自己、探討自己的心時,則心便成為物,即今所謂“對象”(與自己的心成對立)。物不能離心,若人不見某物時,照唯心派的說法,則此物不在;若能想起,則仍是心了。
I think therefore I am.(我思故我在。)
天下沒有不知道自己怎樣生活而知道別人怎樣活著的人。不知自心,如何能知人心?名士十年“窩囊廢”。窩囊廢,連無賴賊都算不上。孔子、釋迦、耶穌皆是能認(rèn)識自己的,故能了解人生。首須“返觀”——認(rèn)識自己;后是“外照”——了解人生。不能返觀就不能外照,亦可說不能外照就不能返觀,二者互為因果。物即心,心即物,內(nèi)外一如,然后才能有真正的受用、真正的力量。詩人的同情、憎恨皆從此一點(diǎn)出發(fā),皆是內(nèi)外一如。若是漠然則根本不能跟外物發(fā)生聯(lián)系,便不能一如,連憎恨也無有了。
王維詩缺少心的探討,此中國詩之通病。散文中《左傳》、《史記》、《世說》,小說中《紅樓》、《水滸》,尚有心的過程的探討。中國君子明于禮義,而暗于知人心。至于生的色彩,王維不是沒有,可也不濃厚。王無功“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牧童驅(qū)犢返,獵馬帶禽歸”四句內(nèi)外一如,寫物即寫其心——寂寞、悲哀、凄涼、跳動的心,后二句“牧童驅(qū)犢返,獵馬帶禽歸”真是生的色彩。摩詰詩中少此色彩,即其《出塞行》一首,亦立自己于旁觀地位,“暮云空磧時驅(qū)馬”便只是旁觀,未能將物與心融成一片,也未能將心放在物的中間?!澳涸瓶沾儠r驅(qū)馬”,旁觀,如照相機(jī)然;王無功則是畫。一為機(jī)械的,一為藝術(shù)的。即其《觀獵》之“風(fēng)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四句,亦只是“觀”,不能將心物融合,故生的色彩表現(xiàn)不濃厚。王維此四句不如王無功“獵馬帶禽歸”一句。若以此論,王維則不是調(diào)和,是漠然(沒心),縱不然,至少其表現(xiàn)不夠——畫是自己人格的表現(xiàn),照相只是技術(shù)的表現(xiàn)。
余所謂“物的認(rèn)識”,是廣義的,連心與力皆在內(nèi)。王摩詰詩中有“物的認(rèn)識”,但只是世法的物,其詩減去世法的物的認(rèn)識便沒有東西了。東坡《書摩詰藍(lán)田煙雨圖》評王摩詰:
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
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
此二語不能驟然便肯,半肯半不肯?!霸娭杏挟嫛?,而其畫絕非畫可表現(xiàn),仍是詩而非畫;“畫中有詩”,而其詩絕非詩可能寫,仍是畫而非詩。東坡二語,似是似,是則非是。然摩詰詩自有其了不起處,如其:
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
(《送邢桂州》)
此是“物的認(rèn)識”。若無此等功夫,何能寫出此等句子。二句似畫而絕非畫可表現(xiàn),日、潮能畫,其“落”、其“來”如何畫?畫中詩亦然,仍是畫而非詩。王右丞一切“高”的詩,皆做如是觀。
普通所謂美多是顏色,是靜的美;另一種美是姿態(tài),是動的美。王維詩“暮云空磧時驅(qū)馬,秋日平原好射雕”二句是動的美。其“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二句亦不僅是顏色美,而且是姿態(tài)美、動的美,曰“落”、曰“來”,豈非動?《左傳》用虛字傳神,搖曳生姿,而《左傳》仍不如《論語》?!耙娰t思齊焉,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也”,結(jié)得住,把得穩(wěn)。《左傳》尚可以搖曳生姿贊之,《論語》則不敢置一辭矣。禪宗“丈夫自有沖天志,不向如來行處行”(真凈克文禪師語)是搖曳生姿,是氣焰萬丈,遇佛殺佛,遇祖殺祖,遇羅漢殺羅漢,不但不跟腳后跟,簡直從頭頂上邁過。氣焰萬丈,長人志氣,而未免有點(diǎn)爆烈、火熾。孔子之“見賢思齊焉”精神,積極與禪宗同,而真平和,只言“齊”,“過之”之義在其中。(不可死于句下,然余此解厭故喜新。)
孔子是有力量的。然“學(xué)如逆水行舟,不進(jìn)則退”(《增廣賢文》)——不僅學(xué),一切事皆然,不進(jìn)則退——日光下沒新鮮事,人不能在天地間毀滅一點(diǎn)什么,也不能在天地間創(chuàng)造(增加)一點(diǎn)什么。后來儒家沒勁,故不行。陶淵明在儒家是了不起的,實在是儒家精神。后世儒家思想不差,但同樣的話總說就沒勁了。
王荊公一日問第文定公(張方平)曰:“孔子去世百年,生孟子亞圣,后絕無人,何也?”文定公曰:“豈無人?亦有過孔孟者?!惫唬骸罢l?”文定曰:“江西馬大師、坦然禪師、汾陽無業(yè)禪師、雪峰、巖頭、丹霞、云門。”荊公聞舉意,不甚解,乃問曰:“何謂也?”文定曰:“儒門淡薄,收拾不住,皆歸釋氏焉?!惫廊粐@服。后舉似張無盡,無盡撫幾嘆賞曰:“達(dá)人之論也?!保ㄗ陉蕉U師《宗門武庫》)
自佛教入中國后,影響有二:其一,是因果報應(yīng)之說影響下層社會;同時,今之俗語亦尚有出自佛經(jīng)者,如“異口同聲”出《圓覺經(jīng)》,“皆大歡喜”見《金剛經(jīng)》,“五體投地”(《楞嚴(yán)經(jīng)》)亦然。又其一,是佛家對士大夫階層之影響。中國莊、列之說主虛無,任自然,其影響是六朝文人之超脫。唐代王、孟、韋、柳所表現(xiàn)的超脫精神,乃六朝而后多數(shù)文人精神。(后來文人成為無賴文人者,不是真超脫了。)超脫是游于物外,王維的“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若只向“明月”、“松間”、“清泉”、“石上”去找就不對了,“明月”、“清泉”之外,尚有東西。即如“暮云空磧時驅(qū)馬,秋日平原好射雕”在王詩中算是“著跡”,然若與老杜比,仍是超脫。王維凡心未退,孟浩然可說是爐火純青,功夫更深。此功夫不但指寫實,乃指實生活而言。如孟浩然之詩句“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此類句子是王維詩中找不到的,比王維的“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更超脫,真是“不大聲以色”。王、孟相比,孟浩然真是超脫,王維有時尚不免著跡。
撫今追昔乃人類最動感慨的,然孟浩然之《與諸子登峴首》撫今追昔,感慨而仍與旁人不同: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fù)登臨。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
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
孟襄陽布衣終生,雖超脫,而人總是人。他的“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歸故園作》),這兩句真悲哀。知識要用到實生活上,實際詩便是實生活的反映。知識要與實生活打成一片,如此方是真懂。俗說“百日床前無孝子”,孟氏多病,“故人”之“疏”尚不止于孟氏之病,故人皆貴,誰肯來往?“多病故人疏”五個字,多少感慨,多少悲哀,以孟之超脫而有此句子,亦人情之不免?!把蚬性冢x罷淚沾襟”二句,亦悲哀;而前四句“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fù)登臨”,真自然,如水流花開,流乎其所不得不流,開乎其所不得不開,此真佛教精神加以莊、列思想而成,在六朝以前,如“三百篇”、“十九首”絕不如此。“三百篇”、“十九首”老實、結(jié)實,佛教精神與莊、列思想相合是學(xué)術(shù)上的“結(jié)婚”,產(chǎn)生此一種作品。
余希望同學(xué)看佛學(xué)禪宗書,不是希望同學(xué)明心見性,是希望同學(xué)取其勇猛精進(jìn)的精神。細(xì)中之細(xì)是佛境界,故曰精進(jìn);儒為淡?。ㄈ缟纤e王荊公與張文定公的對話所言),沒有勇猛精進(jìn),故較禪宗淡薄。
“生的色彩”,要在詩中表現(xiàn)出生的色彩。王、孟、韋、柳四人中,柳有生的色彩,其他三人此種色彩皆缺少。唐詩人中,老杜、商隱皆生活色彩甚濃厚。人的生活寫進(jìn)詩作,如何能使生的色彩濃厚起來?中國六朝以后詩人生的色彩多淡薄,近人寫詩只是文辭、技巧、功夫,不能打動人心。在此大時代,寫出東西后有生的色彩,方能動人。如何能使生的色彩濃厚?于此老僧不惜以口說之。
欲使生的色彩濃厚:第一,須有“生的享樂”。此非世人所謂享樂,乃施為,乃生的力量的活躍。人做事要有小兒游戲的精神,生命力最活躍,心最專一。第二,須有“生的憎恨”。憎恨是不滿,沒有一個文學(xué)藝術(shù)家是滿意于眼前的現(xiàn)實的,唯其不滿,故有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乃生于不滿,生于理想。憎恨與享樂不是兩回事,最能有生的享樂,憎恨也愈大,生的色彩也愈強(qiáng)。有憎就有愛,沒有憎的人也沒有愛?!笆澜缥m里,吾寧愛與憎”(李商隱《北青蘿》),不然。今所講乃愛憎分明,憎得愈強(qiáng),愛得愈強(qiáng),愛得有勁,憎也愈深。此外第三,還要有“生的欣賞”。前二種是真實生活中的實行者,僅只此二種未必能成文人、詩人,前二者外更要有生的欣賞,然后能成大詩人。在紙篇外更要有真生活的功夫,然后還要能欣賞。因為太實了,便不能寫出,寫不出來,不得不從生活中撤出去欣賞。不能鉆入不行,能鉆入不能撤出也不行。在人生戰(zhàn)場上要七進(jìn)七出。
中國自上古至兩漢是生與力的表現(xiàn),六朝是文采風(fēng)流。古人寫詩是不得已,后人寫作是得已而不已,結(jié)果不著邊際,不著痛癢,吆喝什么不是賣什么的。往好說是司空表圣《詩品》所說“超以象外,得其圜中”,self-center,自我中心。文人是自我中心,然自己須位在中心才成?!暗闷溧髦小笔恰叭搿?,西洋人只做到此;中國人則更加以“超以象外”?!俺韵笸狻辈⒎悄檬虏划?dāng)事做,拿東西不當(dāng)東西看,而有拿事不當(dāng)事、拿東西不當(dāng)東西的神氣,并非不注意,而是熟巧之極。勝固欣然,敗亦可喜,即“超以象外,得其圜中”,絕非拿事情不當(dāng)事情。不是不認(rèn)真,而是自在。西洋人認(rèn)真而不能得自在,中國真能如此的人亦少。
欲持一瓢酒,遠(yuǎn)慰風(fēng)雨夕。
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
(韋應(yīng)物《寄全椒山中道士》)
秋氣集南澗,獨(dú)游亭午時。
回風(fēng)一蕭瑟,林影久參差。
(柳宗元《南澗中題》)
韋、柳此等詩句,“超以象外,得其圜中”,由認(rèn)真而得自在。韋之“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二句,始寫相思,而超相思之外。柳子厚詩寫愁苦,而結(jié)果所寫不但美化了,而且詩化了。(常人寫愁苦不著痛癢,寫殺頭都不疼。)說愁苦是愁苦,而又能美化、詩化。此乃中國詩最高境界,即王漁洋所謂“神韻”。寫什么是什么,而又能超之,如此高則高矣,而生的色彩便不濃厚了,力的表現(xiàn)便不充分了,優(yōu)美則有余,壯美則不足。壯美必有生與力始能表現(xiàn),如項王之《垓下歌》,真壯。欲追求生的色彩、力的表現(xiàn),必須有“事”,即力,即生。
三 摩詰詩之靜穆
王維詩中禪意、佛理甚深,與初唐諸人不同。唐初陳子昂、張九齡、“四杰”,尚氣,好使氣,此氣非孟子所謂“浩然之氣”(《孟子·公孫丑上》),此氣乃感情的激動。初唐諸詩人之如此,第一因其身經(jīng)亂離,心多感慨。第二則朝氣,因初唐經(jīng)南北朝后大一統(tǒng),是真正太平的,人有朝氣(歡喜)、蓬勃之氣。故人自隋入唐,經(jīng)亂離入太平,一方面有感情之沖動,一方面有朝氣之蓬勃。但不能以此看王維詩。王維乃詩人、畫家,且深于佛理,深于佛理則不許感情之沖動,亦無朝氣之蓬勃,其作風(fēng)者,乃靜穆。
王維受禪家影響甚深,自《終南別業(yè)》一首可看出: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dú)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放翁“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與王維《終南別業(yè)》之“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頗相似,而那十四字真笨。王之二句是調(diào)和,隨遇而安,自然而然,生活與大自然合而為一。
生——道
人——自然
生即道,人與大自然合而為一。陶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二十首》其五)亦然,偶然行至“東籬下”,偶然“采菊”,偶然“見南山”,自然而然,無所用心。王維之“行”并非意在“到水窮處”,而“到水窮處”亦非“悲哀”;“坐看”亦非為看“云起”,看到“云起時”,亦非快樂。只是自然而然,人與自然合而為一。
天下值得歡喜的事甚多,而常忽略過去。一弟子聞飯熟而拍掌大笑,師問之,曰:“肚饑得飯吃,故大喜?!睅熞詾榈玫?。晚上一覺好睡亦舒服事,而有誰拍掌大笑?人生常感到憤慨、不滿足,于是羨慕、嫉妒,此真如大毒蛇來咬人心。每節(jié)《佛經(jīng)》末后皆有“諸弟子皆大歡喜,信受奉行”等字,真好!“信受奉行”之前必為“皆大歡喜”,歡喜則無“隔”心。有時理智上令人做事,而心中不歡喜,勉強(qiáng)之事不能持久。不必拍掌大笑,只要自己心中覺得受用、舒服即可。令人大笑之事只是刺激,佛不要刺激,甘于平淡而歡喜。慈母愛子相處,不覺歡喜,真是歡喜,然后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多大歡喜,而不是哈哈大笑。“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二句亦然?!吧街厮畯?fù)”十四字太用力,心中不平和。詩教溫柔敦厚,便是教人平和。王此二句或即從陶詩二句來。
宋人詩中有兩句似王氏二句,而很少被人注意,即陳簡齋《題小室》:
爐煙忽散無蹤跡,屋上寒云自黯然。
才說爐煙散盡,即接上“寒云”,意境好,唯“黯然”二字太冷,境象亦稍狹小、枯寂耳。(莊子薪盡火傳之意,意似“爐煙接云”。)
王摩詰詩是蘊(yùn)藉含蓄,什么也沒說,可什么都說了。
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
(《秋夜獨(dú)坐》)
二句是靜,不是死靜,是佛的境界,佛講“寂滅”而非“斷滅”。王維蓋深于佛理,“滅”乃“四諦”之一(諦:真理之意)?!皵唷笔侵梗撬?,佛非如此。佛講寂滅,既非世俗盲動,又非外教斷滅,“雨中山果落”二句即然。又孟浩然《與諸子登峴首》: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fù)登臨。
20個字,道盡人生世界,而讀之如不著力,此點(diǎn)亦可說為是寂滅,不是斷滅。但王、孟所用醞釀蘊(yùn)藉功夫,我們不能用了?!伴L安居,大不易”(張固《幽閑鼓吹》),自古而然,于今為然。這真苦而又有趣,凡不勞而獲的皆沒趣?,F(xiàn)時代不能用蘊(yùn)藉之功夫而還要用。
此外還須注意,王維其描寫多為客觀的。陳子昂、張九齡二人之好乃主觀之抒寫,非客觀的描寫。(抒寫——主觀,描寫——客觀。)此非絕對的,不是說初唐便無客觀描寫,王維便無主觀抒寫;唯陳、張之抒寫,王之描寫較顯著耳。
印象是死的,外物須活在心中再寫。有的詩人所寫景物不曾活于心中。人或說文學(xué)是重現(xiàn)(re-appeme),余以為文學(xué)當(dāng)為重生。無論情、物、事皆為re-naissancn,復(fù)活,重生??磿r是物,寫時非物,活于心中?;蛞娢镂戳⒓磳懀杀A粜闹?,寫時再重生。故但為客觀,雖描寫好,而爾為爾,我為我,不相干。人以陶(淵明)、謝(靈運(yùn))并稱,余對陶不敢置一辭,而謝不見得好,乃客觀的描寫。若說陶為詩人,則謝為詩匠。王維以山水詩名,多客觀的描寫,而余不喜歡。如《藍(lán)田山石門精舍》(精舍,學(xué)佛處):
安知清流轉(zhuǎn),偶與前山通。
算是詩,也是二三流詩,不能算高。描寫曲折,而詩人的詩心本不是曲折的。
王維、孟浩然、儲光羲等寫田園,是寫實的、客觀的。
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孟浩然《過故人莊》)
說田園只是田園,場圃只是場圃。陶淵明寫“種豆南山”一事,象征整個人生所有的事。
王維是寫實的,陶淵明是象征的;王維是狹隘的,陶淵明是普遍的。
王維之《渭川田家》,余最不喜歡:
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
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
田夫荷鋤立,相見語依依。
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
不喜歡其沾沾自喜。人應(yīng)能發(fā)現(xiàn)自己之短處,在自己內(nèi)心發(fā)現(xiàn)悲哀,才能有力量。世俗所謂歡喜是輕浮,悲哀是實在,佛所謂歡喜是真實。必發(fā)現(xiàn)自己之短處,才能有長進(jìn)、有生活的力量。沾沾自喜者,故步自封。余是入世精神,受近代思想影響,讀古人詩希望從其中得一種力量,親切地感到人生的意義,大謝及王維太飄飄然。山水詩作此必此詩,詩外無詩,無余味。孟浩然“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亦無人生,而余喜歡,即因孟寫得深,王淺。
王摩詰有時露才氣,如《觀獵》:
風(fēng)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忽過新豐市,還歸細(xì)柳營。
回看射雕處,千里暮云平。
偉大,雄壯。然寫此必有此才(才氣是天生),否則不能有此句。
王維送別詩《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末二句夠味。沈歸愚以為乃王勸其友人語,余以為乃其友人語,二者相較,此意為恰。送別詩中《送綦毋校書棄官還江東》亦好,因其亦旁人事。
姚鼐謂王摩詰有“三十二相”(《今體詩鈔》)。(佛有三十二相,乃凡心、凡眼所不能看出的。)摩詰不使力,老杜使力;王即使力,出之亦為易;杜即不使力,出之亦艱難。
欲了解唐詩、盛唐詩,當(dāng)參考王維、老杜二人。幾時參出二人異同,則于中國之舊詩懂過半矣。
- 尹默(1883—1971):原名君默,齋名秋明、匏瓜,現(xiàn)代學(xué)者、教育家、書法家,曾執(zhí)教于北京大學(xué),顧隨之師,著有《秋明集》?!皟芍嘏圩赢?dāng)袈裟”,為沈尹默和周作人《五十自壽詩》中句。
- 維摩詰:古印度佛教居士,其名為梵文Vimalakīrti音譯之略稱,意譯為“凈名”、“無垢稱”,意即以潔凈無染而著稱的人?!毒S摩詰經(jīng)》為大乘佛教早期經(jīng)典之一,共3卷14品,以維摩詰居士命名。
- 見劉攽《中山詩話》:“王丞相嗜諧謔。一日,論沙門道因曰:‘投老欲依僧?!湾釋υ唬骸眲t抱佛腳?!蓖踉唬骸巴独嫌郎?,是古詩一句?!鸵嘣唬骸凹眲t抱佛腳”,是俗諺全語。上去“投”下去“腳”,豈不對也?’王大笑?!?/li>
- 廣長舌:佛教術(shù)語,《大智度論》卷八:“是時佛出廣長舌,覆面上至發(fā)際,語婆羅門言:‘汝見經(jīng)書,頗有如此舌人而作妄語不?’”
- 清凈身:佛教術(shù)語?!度A嚴(yán)經(jīng)·探玄記》卷八:“凈德內(nèi)充,名清凈身?!?/li>
- 見《五燈會元》卷四載趙州從諗禪師事:“真定帥王公攜諸子入院,師坐而問曰:‘大王會么?’王曰:‘不會?!瘞熢唬骸孕〕铸S身已老,見人無力下禪床?!跤燃佣Y重。翌日令客將傳語,師下禪床受之。侍者曰:‘和尚見大王來,不下禪床。今日軍將來,為甚么卻下禪床?’師曰:‘非汝所知。第一等人來,禪床上接。中等人來,下禪床接。末等人來,三門外接?!?/li>
- 姚鼐(1731—1815):清代散文家。與方苞、劉大櫆并稱“桐城三祖”,提倡文章要“義理”、“考證”、“辭章”三者相互為用,著有《惜抱軒文集》,編選《今體詩鈔》。
- 惟儼(751—834):唐代禪宗南宗青原系高僧,曹洞宗始祖之一?!段鍩魰肪砦澹骸皫煼A命恭禮馬祖,仍伸前問。祖曰:‘我有時教伊揚(yáng)眉瞬目,有時不教伊揚(yáng)眉瞬目,有時揚(yáng)眉瞬目者是,有時揚(yáng)眉瞬目者不是。子作么生?’師于言下契悟,便禮拜。祖曰:‘你見甚么道理便禮拜?’師曰:‘某甲在石頭處,如蚊子上鐵牛。’祖曰:‘汝既如是,善自護(hù)持?!谭钊?。”
- 犬儒學(xué)派:古希臘四大哲學(xué)學(xué)派之一,代表人物有創(chuàng)始人安提斯泰尼(Antisthenes)、第歐根尼(Diogenes)。該學(xué)派反對柏拉圖“理念論”,要求擺脫世俗利益,強(qiáng)調(diào)禁欲主義,克己自制,追求自然。后期走向憤世嫉俗,玩世不恭。
- 見魯迅《且介亭雜文·七論“文人相輕”——兩傷》:“能殺才能生,能憎才能愛,能生與愛,才能文。”
- 都德(1841—1897):19世紀(jì)法國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代表作品有《柏林之圍》、《最后一課》等。
- 誅心:原指不問罪行的發(fā)生狀況,而直接根據(jù)其用心、動機(jī)以認(rèn)定罪狀。后亦指在批駁對方時不針對對方的行為、語言來討論,而直接做出揭穿對方行為、語言的目的、動機(jī)的評價。
- 弗羅伊德(1856—1939):奧地利精神科醫(yī)生及精神分析學(xué)家,精神分析學(xué)派創(chuàng)始人。其精神分析的主要觀點(diǎn)包括心理結(jié)構(gòu)、人格結(jié)構(gòu)、動力、心理性欲發(fā)展、防御機(jī)制學(xué)說諸方面。
- 莎士比亞(1564—1616):英國劇作家、詩人,歐洲文藝復(fù)興時期人文主義文學(xué)集大成者。
- 《哈夢雷特》:今譯為《哈姆萊特》或《哈姆雷特》,描寫丹麥王子哈姆萊特為父復(fù)仇的故事,為莎士比亞最負(fù)盛名的代表作。
- 《馬克卑斯》:今譯為《麥克白》,描寫屢建奇勛的英雄麥克白,因受女巫的蠱惑和夫人的影響,逐漸轉(zhuǎn)變?yōu)橐粋€殘忍暴君的故事。
- 見魯迅《吶喊》自序:“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贊和,是促其前進(jìn)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斗的,獨(dú)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無反應(yīng),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這寂寞又一天一天地長大起來,如大毒蛇,纏住了我的靈魂了?!?/li>
- 易卜生(1828—1906):挪威戲劇家、詩人,歐洲現(xiàn)代戲劇的奠基人,被譽(yù)為“現(xiàn)代戲劇之父”,代表作品有《玩偶之家》、《人民公敵》等。
- 巴爾扎克(1799—1850):19世紀(jì)法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歐洲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奠基人和杰出代表,代表作品有《歐也妮·葛朗臺》、《高老頭》等。
- 馬大師(709—788,或688—763):名道一,唐代禪師,開創(chuàng)南岳懷讓洪州宗。俗姓馬,世稱馬大師、馬祖。
- 坦然禪師:唐代禪師,為嵩岳慧安禪師弟子,南岳懷讓禪師同學(xué),燈錄、史傳無載,生平事跡不詳。
- 無業(yè)禪師(?—824):唐代禪師,馬祖道一弟子。
- 雪峰(822—908):名義存,雪峰為其號,唐末禪宗青原系高僧。
- 巖頭(828—887):名全奯,唐代禪師,與雪峰禪師、欽山禪師為友。
- 丹霞(739—824):法號天然,唐代禪師。因曾卓錫南陽丹霞山,故稱丹霞天然,或丹霞禪師。
- 云門(864—949):名文偃,唐代禪師,開創(chuàng)禪宗云門宗。
- 舉似:謂以言語舉示他人或以物與人。
- 宗杲禪師(1089—1163):字曇海,號妙喜,孝宗賜號“大慧”。宋代禪宗臨濟(jì)宗禪師,宋代話禪的代表人物。
- 莊、列:即莊子、列子。莊子(約公元前369—前286),戰(zhàn)國時期道家思想主要代表人物,與道家始祖老子并稱為“老莊”,著有《莊子》。列子,與鄭繆公同時,道家思想又一代表人物,其學(xué)本于黃帝、老子,主張“清靜無為”,著有《列子》。
- 老僧:顧隨自謂。
- 紙篇:指寫出的作品。
- 司空表圣(837—908):司空圖,字表圣,唐晚期詩人、詩論家,著有《詩品》。
- 《垓下歌》全詩如下:“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 “四杰”:即“初唐四杰”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的合稱,簡稱“王楊盧駱”。
- 張固:生卒年不詳,唐懿、僖之際(860—888)人,著有《幽閑鼓吹》一卷?!队拈e鼓吹》載:“白尚書應(yīng)舉,初至京,以詩謁著作顧況,顧睹姓名,熟視白公曰:‘米價方貴,居亦弗易。’”
- 此與下文re-naissancn同為法語。
- 大謝(385—433):謝靈運(yùn),南北朝詩人。與謝脁合稱“大小謝”、“二謝”。
- 王維《送綦毋校書棄官還江東》,全詩如下:“明時久不達(dá),棄置與君同。天命無怨色,人生有素風(fēng)。念君拂衣去,四海將安窮。秋天萬里凈,日暮澄江空。清夜何悠悠,扣舷明月中。和光魚鳥際,澹爾蒹葭叢。無庸客昭世,衰鬢日如蓬。頑疏暗人事,僻陋遠(yuǎn)天聰。微物縱可采,其誰為至公。余亦從此去,歸耕為老農(nóng)?!?/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