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講 太白古體詩散論
一詩人成功與天時、地利、人和有關(guān)。老杜生當“天寶之亂”,正足以成其詩;李白豪華,亦其天時、地利、人和。
一個詩人不許承認自己之不為人了解、作品之不為人所欣賞是應(yīng)當?shù)模@樣便可減少傷感牢騷。又須知詩人生活原與常人不同,這樣便可增長意氣。俗言“有狀元徒弟,沒狀元先生”,佛羅貝爾(Flaubert)與弟子居伊·德·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若二人者師生皆狀元。F氏對莫泊桑說:“既做文人便無權(quán)利與常人同樣生活?!蹦芏?,雖非心平氣和,而傷感牢騷可減少,且意氣更增長。
太白是天才。太白天才不為世人所認識——“世人皆欲殺,我意獨憐才”(杜甫《贈李白》),此非標榜、恭維,真是從心坎中流出。(杜甫贈李白詩甚多而且好。)平凡的社會最足以迫害偉大的天才,如孔子、基督。
人生得一知己可以無憾,太白除老杜外,明皇亦其知己。明皇有才,青年時曾平“韋后之亂”,且能詩。如其《經(jīng)魯過孔子齋而祭》有云:
夫子何為者,棲棲一代中。
地猶鄹氏邑,宅即魯王宮。
嘆鳳嗟身否,傷麟怨道窮。
今看兩楹聯(lián),當與夢時同。
“夫子何為者,棲棲一代中”,真寂寞。寂寞是文學、哲學的出發(fā)點,必能利用寂寞,其學問始能結(jié)實。詩中又云“今看兩楹聯(lián),當與夢時同”(孔子臨歿,夢于兩楹之間),亦好。此二句音節(jié)、氣象好。明皇是天才天子,太白受知于帝,其詩何能不豪華?《離騷》之有如彼作風,亦其天時、地利、人和。楚地天氣溫和,草木茂盛,故屈原富于幻想。佛在幻想上亦一大詩人,如其《觀普賢行經(jīng)》,此經(jīng)是叫人信行,非叫人知解。孟子《離婁上》有言:“徒法不足以自行?!睂W作詩亦是只聽講不成,須信行。只有在印度才能出釋迦。云蒸霞蔚方能鳳翥鸞翔。印度地方即云蒸霞蔚,釋迦思想即鳳翥鸞翔。屈原生于云夢澤,行吟,故好。(現(xiàn)在我們不但天時不成,地利就不成。)
太白詩飛揚中有沉著,飛而能鎮(zhèn)紙,如《蜀道難》;老杜詩于沉著中能飛揚,如“天地為之久低昂”(《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
一 高致
世之論李、杜者每曰太白復(fù)古,工部開今:太白之古乃越六朝而上之,雖古實亦新。太白《古風》似古并不古,沒什么了不得。才氣有余,思想不足。中國詩向來不重思想,故多抒情詩。且吾國人對人生入得甚淺,而思想必基于人生,不論出世、入世,其出發(fā)點總是人生。入世者如《論語》,“為學”與“為政”相駢,為己為人,欲改變?nèi)松?;出世者則若莊、列,亦因見人生痛苦,欲脫離之??鬃硬谎浴暗馈?,而莊子必言“道”。吾國詩人亦未嘗不自人生出發(fā),只入得不深,感得不切,說得不明。太白詩思想既不深,感情亦不甚親切。如其“處世若大夢,胡為勞其生”(《春日醉起言志》)一首,即思想不深,情感不切,可為其壞的方面代表。漢、魏詩如古詩十九首、曹氏父子詩,思想雖淺而情感尚切。
太白詩號稱有“高致”。王靜安說:
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牒跗鋬?nèi),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人間詞話》)
身臨其境者難有高致,以其有得失之念在,如弈棋然。太白唯其入人生不深,故有高致。然靜安“出乎其外”一語,吾以為又可有二解釋:一者,為與此事全不相干,如皮衣?lián)頎t而賞雪,此高不足道;二者,若能著薄衣行雪中而尚能“出乎其外”,方為真正高致。情感雖切而得失之念不盛,故無怨天尤人之語。人要能在困苦中并不擺脫而更能出乎其外,古今詩人僅淵明一人做到。(老杜便為困苦牽扯了。)陶始為“入乎其中”,復(fù)能“出乎其外”:
弊廬交悲風,荒草沒前庭。
被褐守長夜,晨雞不肯鳴。
(《飲酒二十首》其十六)
宋梁楷《李白行吟圖》
交者,四面受風也。此寫窮而不怨尤,寒酸表現(xiàn)為氣象態(tài)度,怨尤乃心地也。一樣寫寒苦,陶與孟東野絕不同。孟東野《答友人贈炭》:
驅(qū)卻坐上千重寒,燒出爐中一片春。
吹霞弄日光不定,暖得曲身成直身。
“暖得曲身成直身”,親切而無高致。陶入于其中,故親切;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太白則全然不入而為擺脫,故雖復(fù)古而終不能至古,僅字面上復(fù)古而已。其《古風》59首中好的皆為能代表太白自己作風的,而非能合乎漢魏作風的。如其《古風》第一首言:
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
希圣如有立,絕筆于獲麟。
“我志在刪述”,“刪”指孔子刪詩書、定禮樂,“述”亦指孔子“述而不作”;又曰“絕筆于獲麟”,不明其意所在,乃說大話而已??鬃佑兄行乃枷?,太白無有,憑什么亦“絕筆于獲麟”?杜詩: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
(《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此亦說大話。但自此亦可看出李、杜二人之不同:李但言文學,杜志在為政。太白的高致是跳出、擺脫,不能入而復(fù)出;若能入污泥而不染方為真高尚,太白做不到。
明陳洪綬《屈原像》
太白詩表現(xiàn)高致,有時用幻想。高——幻想;下——人生。而吾國人幻想不高,“下”又不能抓住人生核心。詩人缺乏此種抓住人生核心的態(tài)度,勉強說杜工部尚有此精神,他人皆有福能享、有罪不敢受,不能看見整個人生。人生是一,此一亦二,二生于一。欲了解一,須兼容二;擺脫一,則不成二,亦不成一矣。
對人生應(yīng)深入咀嚼始能深,“高”則須有幻想,中國幻想不發(fā)達。常說“花紅柳綠”,花,還它個紅;柳,還它個綠,是平實,而缺乏幻想。無論何民族,語言中多有Ля之音,而中國沒有。Ля音顫動,中國漢語無此音,語音平實。平實如此可愛,亦如此可憐。中國幻想不發(fā)達,千古以來僅屈原一人可為代表,連宋玉都不成。漢人簡直老實近于愚,何能學《騷》?后之詩人亦做不到,但流連詩酒風花,不高不下何足貴?而此種詩車載斗量。屈子之后,詩人有近似《離騷》而富于幻想者,不得不推太白。
盛唐李白有幻想而與屈原不同,有高致而與淵明不同。屈之幻想本乎自己親切情感,人謂之愛國詩人;屈之愛國,非只口頭提倡,乃真切需要,如饑之于食。此幻想本乎此真切不得已之情感(思想),有根;太白幻想并無根,只有美,唯美。屈原詩無論其如何唯美,仍為人生的藝術(shù);太白則但為唯美,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為作詩而作詩。為人生的藝術(shù)有根,根在人生。太白有幻想與屈不同,太白有高致與陶不同,故其詩亦不能復(fù)古到漢魏。
欲了解太白詩高致,須參其“鄭客”一首(即《古風》第三十一):
鄭客西入關(guān),行行未能已。
白馬華山君,相逢平原里。
璧遺鎬池君,明年祖龍死。
秦人相謂曰:吾屬可去矣!
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
讀書須真正嘗味。末四句是高致而跳出人生。
二 詩之敘事
太白有《經(jīng)下邳圯橋懷張子房》:
子房未虎嘯,破產(chǎn)不為家。
滄海得壯士,椎秦博浪沙。
報韓雖不成,天地皆振動。
潛匿游下邳,豈曰非智勇。
我來圯橋上,懷古欽英風。
唯見碧流水,曾無黃石公。
嘆息此人去,蕭條徐泗空。
此與前一首“鄭客”相近,皆敘事而未能詩化。
吾國敘事詩甚少,不知是否吾國人不喜之或不能之,或中國文字敘事不便?此諸原因蓋有連帶關(guān)系,蓋敘事非有彈性不可。如太史公《項羽本紀》,可稱立體描寫。《廿五史》以文論,太史第一,寫人、寫事皆生動,一字做多字用。敘事用散文尚易,詩則體太整齊。
唐人詩抒情、寫景最高,上可超過漢魏六朝,下可超越宋元明清。唐代雖小詩人,只要是真詩人,皆能寫,抒情、寫景甚好?!堕L恨歌》敘事,失敗了,廢話多,而不能在咽喉上下刀。如寫貴妃之死,但曰:
六軍不發(fā)無奈何,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
真沒勁!
說話為使人懂,且令人生同感。太白《經(jīng)下邳圯橋懷張子房》之“天地皆振動”,讀之不令人感動。若老杜之“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
字字如生鐵鑄成,而用字無生字,句法亦然,小學生皆可懂,而意味無窮,似天地真動。李則似無干。李白才高,惜其思想不深。哲人不能無思想,而詩人無思想尚無關(guān),第一須情感真切,太白則情感不真切。老杜不論說什么,都是真能進去,李之“天地皆振動”并未覺天地真動,不過為湊韻而已。必自己真能感動,言之方可動人。寫張子房必寫其別人說不出來的張子房之精神始可。李白“豈曰非智勇”,若此等句誰不能說?
《經(jīng)下邳圯橋懷張子房》前數(shù)句敘事亦失敗,不能詩化。即再低一步,敘事須令人明白。而若李之“鄭客”一首,敘事真不能令人明白。
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孟子·離婁下》)
資,倚靠、倚賴。學詩、學道之方法與態(tài)度相近,取之左右、不逢其原,則諸多窒礙,自不能頭頭是道。
詩可用典,而須能用典入化,不注亦能明白始得。如陳后山之“一身當三千”(《妾薄命》),用白樂天《長恨歌》“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二句,不讀白詩則不懂陳詩,用典如此,真不通矣。而太白真有好的地方,如《經(jīng)下邳圯橋懷張子房》:
唯見碧流水,曾無黃石公。
此二句,真好,講不出來。吾人亦可以有此意,而絕寫不出這樣的詩。太白蓋以張子房自居,而無神仙黃石公教授兵法。“唯見碧流水”句在現(xiàn)在,“曾無黃石公”一句則揚到千載之前,大合大開。開合在詩里最重要,詩最忌平鋪直敘。(不僅詩,文亦忌平鋪直敘。魯迅先生白話文上下左右、龍?zhí)⑴P、聲東擊西、指南打北,他人文則如蟲之蠕動。敘事文除《史記》外推《水滸傳》,他小說敘事亦如蟲之蠕動。)再者,曰“碧”、曰“黃”,水固“碧”矣,黃石公何曾“黃”?且根本無黃石公,而太白說出來、寫出來便好。若曰“唯有一水在,不見古仙人”,此等詩一日要100首也得,太普通。而太白曰“碧”、曰“流”,便令人如見。
《經(jīng)下邳圯橋懷張子房》之末兩句:
嘆息此人去,蕭條徐泗空。
亦高。意思雖平常,而太白表現(xiàn)得真好。死并不嚇人,奈何以死感之?“報韓雖不成,天地皆振動”一句即如此。感人必有過于“死”者。末兩句字字有生命、有彈性,比老杜“天地為之久低昂”還飄灑。
三 詩之散文化
太白《遠別離》乃仿古樂府《古別離》之作。《遠別離》所寫乃娥皇、女英:
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日慘慘兮云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我縱言之將何補?;蜀犯`恐不照余之忠誠,雷憑憑兮欲吼怒。堯舜當之亦禪禹,君失臣兮龍為魚,權(quán)歸臣兮鼠變虎?;蛟茍蛴那簦匆八?。九疑聯(lián)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帝子泣兮綠云間,隨風波兮去無還。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
太白七言古,用古樂府題目,實則徒有其名而無其實。故其詩雖分七古、樂府兩種,實則皆七言古風。后之詩人雖亦用長短句寫古風,而皆不及太白,即技術(shù)不熟。李之長短句長乎其所不得不長,短乎其所不得不短,比七言、五言還難,若可增減則不佳矣;而其轉(zhuǎn)韻,亦行乎所不得不行,止乎所不得不止。
太白詩一念便好,深遠。遠——無限;深——無底?!哆h別離》不但事實上為“遠別離”,在精神上亦寫出“遠別離”來。純文學上描寫應(yīng)如此,但有實用性、無藝術(shù)性不成其為文學。一切藝術(shù)皆從實用來,如古瓷碗,其美在于其本身,后則加美于其身上,實用性漸少,藝術(shù)性漸多。
詩是一種美文,最低要交代清楚。太白此首開端交代得清楚:
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
然文學需能使人了解后尚能欣賞之,即在清楚之外更須有美。太白在寫事實清楚之外,更以上下左右情景為之陪襯:
海水直下萬里深……日慘慘兮云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雷憑憑兮欲吼怒。
此乃文學上的加重描寫。
天地間一切現(xiàn)象沒有不美的,唯在人善寫與不善寫耳。如活虎不可欣賞,而畫為畫便可欣賞。靜安先生分境界為優(yōu)美、壯美,壯美甚復(fù)雜,丑亦在其內(nèi)。中國人有欣賞石頭者,此種興趣,恐西洋人不了解。(如西洋人剪庭樹,不能欣賞大自然。)人謂石之美有“三要”:皺、瘦、透。然合此三點豈非丑、怪?凡人庭院中或書桌上所供之石,必為丑、怪,不丑、不怪,不成其美。詩人根本即“怪”(在世眼上看,不可通)。
太白此詩亦并不太好,將散文情調(diào)詩化。“說取行不得底,行取說不得底。”(洞山禪師語)“取”,乃助詞,無意義。說不得底,乃最微妙、高妙境界,雖不能說而能行。會心,有得于心。由所見景物生出一個東西,說不得而是有。如父母之愛說不出而行得了。莫泊桑的老師佛羅貝爾曾告訴他說,若想做一文學家就不允許你過和常人一樣的生活。
太白之詠娥皇、女英,暗指明皇、貴妃。“馬嵬之變”,作成長恨,不得不責明皇國政之付托非人。《遠別離》之意在“君失臣兮龍為魚,權(quán)歸臣兮鼠變虎”二句,凡做領(lǐng)袖者首重知人,然后能得人,能用人。明皇以內(nèi)政付國忠,軍事付安祿山,即不知人?!皥蛩串斨喽U禹”句中“之”字,當為下二句代名詞,通常用代名詞必有前詞,此則置前詞于后,“堯舜”二字,“堯”為賓,“舜”為主。
“帝子泣兮綠云間”,“綠云”,猶言碧云也。如江淹之“日落碧云合,佳人殊未來”(《休上人怨別》)。又,稱女人發(fā)亦曰“綠云”,猶言“青絲”,黑也?;蛞詾椤熬G云”指竹林。
四 詩之美
“詩言志”(《尚書·堯典》)。言志者,表情達意也。詳細分起來,“志”與“意”不同;合言之,則“志”與“意”亦可同。詩無無意者,然不可有意用意。宋人詩好用意、重新——新者,前人所未發(fā)者也。吾人作詩必求跳出古人范圍,然若必認為有意跳出古人范圍方為好詩,則用力易“左”。詩以美為先,意乃次要。屈子“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離騷》),意固然有,而說得美。說得美雖無意亦為好詩,如孟浩然“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然有時讀一首寫悲哀的詩,讀后并不令讀者悲哀,豈非失敗?蓋凡有所作,必希望有讀者看,真有話要寫,寫完總愿意人讀,且愿意引起人同感,如此才有價值。然如李白之《烏夜啼》,讀后并不使人悲哀,豈其技術(shù)不高,抑情感不真?此皆非主因,主因乃其寫得太美。
黃云城邊烏欲棲,歸飛啞啞枝上啼。
機中織錦秦川女,碧紗如煙隔窗語。
停梭悵然憶遠人,獨宿孤房淚如雨。
詩原為美文,然若字句太美,則往往字句之美遮蔽了內(nèi)中詩人之志,故古語曰:“美言不信,信言不美?!保ā独献印罚┐嗽捰幸徊糠挚煽?。然如依此說,則寫好詩的有幾個是全可信的?一個大詩人說的話并不見得全可靠,只看它好不好而已。如俄國小說家契柯夫(chekhov),舊俄時代以短篇小說著名,人稱之為“俄國莫泊?!?,實則契柯夫比莫泊桑還偉大,其所寫小說皆是詩,對社會各樣人事了解皆非常清楚。莫泊桑則抱了一顆詩心,暴露人世黑暗殘酷,令人讀了覺得莫泊桑其人亦冷酷。而契柯夫是抱了一顆溫柔敦厚的心,雖罵人亦是詩。
有時詩寫悲哀,讀后忘掉其悲哀,僅欣賞其美。太白《烏夜啼》即如此。首句“黃云城邊烏欲棲”所寫景物凄涼,而字句間名詞、動詞真調(diào)和;次句“歸飛啞啞枝上啼”,如見其飛,如聞其啼。此二句謂為比亦可,謂之興亦可?!氨取闭?,謂烏尚棲,何人不歸?“興”者,則謂此時聞烏啼而已?!氨碳喨鐭煾舸罢Z”句真好。詩固然要與理智發(fā)生關(guān)系,而說好是與幻想發(fā)生關(guān)系,“碧紗如煙隔窗語”句即由幻想得來?!包S云”、“歸飛”、“碧紗”此三句是詩,另“機中”、“停梭”、“獨宿”三句乃寫實。因欣賞“黃云”等三句之美,遂忘其獨宿空房之悲?!皽I如雨”何嘗不悲?唯令人忘之耳。
詩之美與音節(jié)、字句皆有關(guān)。詩之色彩要鮮明,音調(diào)要響亮。太白《烏夜啼》之“黃云”二字,若易為“暮云”,意思相同而不好,即因不鮮明、不響亮。清趙執(zhí)信(秋谷)有《聲調(diào)譜》、《秋谷談龍錄》,指示古風之平仄,比較而歸納之。然此書實不可據(jù)。近體詩有平仄,古詩無平仄,而亦有音節(jié)之美。如太白“黃云城邊烏欲棲,歸飛啞啞枝上啼”二句,平平仄仄平仄平,平平平平平上平,非律詩之格律,卻有音節(jié)之美。格律乃有法之法,追求詩之美乃無法之法。
《金剛經(jīng)》有言:“說法者無法可說是各說法。”其實所謂詩法便非詩法。太白此二句,就不可講。
《詩經(jīng)·王風》有《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
不知其期。
曷至哉?
雞棲于塒,
日之夕矣,
羊牛下來。
君子于役,如之何不思!
余寫舊詩不主分行分段,而此首如此寫好。
太白一首《烏夜啼》先不點題,此則開端便言“君子于役”,點出題來,此首如此寫好。“曷至哉”三字,味真厚。傍晚時思之最甚,平常日暮則歸,故日暮不歸則思人之情愈厚。若吾人寫必先說“日之夕矣”,再接“曷至哉”,而此詩將“日之夕矣”加于“雞棲于塒”、“羊牛下來”之間,好。心中但思君子,忽見“雞棲于塒”,因知“日之夕矣”,再遠望見“羊牛下來”。且“羊?!倍直取芭Q颉焙茫把颉弊衷谥虚g音似一起,太提,不好。絕對是“羊牛下來”。或曰:羊行快故在牛前。如此解,便死了?!叭缰尾凰肌币嗪谩1忍字稙跻固洹贰皭澣弧?、“淚如雨”高得多,味厚。
詩中用字,須令人如聞如見。著作者不能使人見,是著作者之責;作者寫時能見,而讀者不能見,是讀者對不起作者。太白《烏夜啼》之“黃云城邊”如見,“歸飛啞啞”亦如見,亦如聞;《詩》之《君子于役》“羊牛下來”讀其音如見形,若曰“牛羊下來”,則讀其音如見形,下不來矣。
用古樂府雖古,而古不見得就是好。李太白《烏棲曲》:
姑蘇臺上烏棲時,吳王宮里醉西施。
吳歌楚舞歡未畢,青山欲銜半邊日。
銀箭金壺漏水多,起看秋月墜江波,
東方漸高奈樂何。
作短詩應(yīng)有經(jīng)濟手段。此詩一起“姑蘇臺上烏棲時,吳王宮里醉西施”,連以前情事皆包括進來?!般y箭金壺”,壺,中國古時計時器,“銅壺滴漏”(西洋古時用沙)?!凹保〖?,指時者?!皷|方漸高奈樂何”句,不通。用古樂府“東方須臾高知之”(《有所思》),古樂府此句亦不好解。詩固不講邏輯文法,但有時須注意之?!皷|方漸高”即不如“東方漸白”之合于邏輯文法。
五 豪氣與豪華
《將進酒》與《遠別離》最可代表太白作風。
太白詩第一有豪氣,出于鮑照且駕而上之。但豪氣不可靠,頗近于佛家所謂“無明”(即俗所謂“愚”)。一有豪氣則易成為感情用事,感情雖非理智,而真正感情亦非豪氣。因真正感情是充實的、沉著的,豪氣則頗不充實、不沉著,易流于空虛、浮飄。如其:
功名富貴若常在,漢水亦應(yīng)西北流。
(《江上吟》)
漢水本向東南流,不向西北流,故功名富貴不能長在。太白此二句,豪氣,不實在,唯手腕玩得好而已,乃“花活”,并不好,即成“無明”,且令讀者皆鬧成“無明”。
“聰明”一詞,耳聽為聰,目見為明。而吾人普通將智慧亦叫聰明(wise,wisdom),心之感覺銳敏如耳之聞、目之見。然余以為尚有第二種解釋,即吾人之聰明許多是從耳聞目見得來。耳聞目見,眼睛比耳朵更重要,而在造型藝術(shù)家眼尤重要,音樂家則重在耳。但大音樂家貝多芬(Beethoven)(與歌德[Goethe]同時),作《月光交響曲》,晚年耳聾,所作最好的樂曲自己都聽不見,譜成后他人演奏,請他坐在臺上,他見人鼓掌,始知樂曲成功,可見眼之重要。人若無目比無耳更苦,盲詩人雖可成為詩人,但總是可憐。俗語亦曰“耳聞不如目見”,即耳聞時仍須目見。
《佛經(jīng)》說“如親眼見”,佛又說“必須親見始得”,極重“見”字。佛在千百年前所說“親見”,必須“親眼見”佛,如何能“見”?如舜之崇拜堯,臥則見堯于墻,食則見堯于羹。此“見”比對面之見更真實、更切實。想之極,不見之見,是為“真見”,是“心眼之見”,肉眼之見不真切。常言念佛,念佛非口念,須心在佛,念之誠,故見之真。若念之不誠,豈但學道不成,學什么都不成。儒家說“念茲在茲”(《尚書·大禹謨》),何必念故在?不可以“念茲”為因,“在茲”為果,若以為“念”方可“在”則非矣?!澳钇澰谄潯睉?yīng)標點為“念茲,在茲”,念必在茲,不念亦在茲。舜若非念堯之誠,何能見之于墻、羹?
對詩必須心眼見,此“見”即儒家所謂“念”。聽譚叫天唱《碰碑》,他一唱我們一聽即如見塞外風沙,此乃用“心眼”見。讀老杜之“急雪舞回風”(《對雪》)亦須見,如真懂此五字,雖夏日讀之亦覺見飛雪。酒令中有險語:“八十老翁攀枯枝,井上轆轤臥嬰兒,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sup>不只是說、讀,須見,見老翁攀枯枝、嬰兒臥轆轤、盲人瞎馬、夜半臨池。太白“黃云城邊”二句,須真看見,真聽見。必須如此,始能了解詩;人生如此,始能抓住人生真諦。懂詩須如此,寫詩亦須如此。
學文學者對文學亦應(yīng)有真切感覺、認識、了解,不可人云亦云。對用字亦應(yīng)負責任。如謂某人“無惡不作”,其言外意亦可解為某人善亦可為,不如說“無作不惡”,如此則某人絕不能為善矣?!澳钇澰谄潯币徽Z亦如無惡不作,易產(chǎn)生言外意。若余講則是“無作不惡”,語意更為清楚明白。
詩中有時用譬喻。譬喻乃修辭格之一種,譬喻最富藝術(shù)性。(商務(wù)出版有《修辭格》一書。)如,歇后語“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若但言“一清二白”,使人知而未見;曰“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則令人如見,說時如令人親見其清楚。細節(jié)描寫可使人如見——用心眼見,用詩眼見。
譬喻即為使人如見,加強讀者感覺。詩更須如此。如太白《將進酒》首云: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
一說即令人如見。詩好用比興(譬喻),即為得令人如見。“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皆是助人見。
晉左思太沖、宋鮑照明遠、唐李白太白,說話皆不思索沖口而出,皆有豪氣。有豪氣,始能進取??鬃又^:“狂者近取,狷者有所不為也。”(《論語·子路》)豪氣如煙酒,能刺激人的神經(jīng),而不可持久。豪氣雖好,詩人之豪氣則好大言,其實則成為自欺,故詩人少成就。有豪氣能挺身吃苦固然好,凡古圣先賢、哲人、詩人之言,皆謂人為受苦而生。佛說吃苦忍辱,必如此始為偉大之人。而詩人多為不讓蚊子踢一腳的,即因其雖有豪氣而神經(jīng)過敏,神經(jīng)過敏成為歇斯底里(hysteria)。老杜《醉時歌》曰:
但覺高歌有鬼神,安知餓死填溝壑。
此等處老杜比李白老實。太白過于夸大——“千金散去還復(fù)來”——人可以有自信而不能有把握。然若“朝如青絲暮成雪”,雖夸大猶可說也,至“會須一飲三百杯”則未免過矣。
太白詩有時不免俚俗。唐代李、杜二人,李有時流于俗,杜有時流于粗(疏)。凡世上事得之易者,便易流于俗(故今世之詩人比俗人還俗)。太白蓋順筆寫去,故有時便不免露出破綻。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將進酒》)
皆俗。所謂“俗”,即內(nèi)容空虛。只要內(nèi)容不空虛,不管內(nèi)容是什么都好。如《石頭記》,事情平常而寫得好,其中有一種味?!端疂G》之殺人放火,比《紅樓》之吃喝玩樂更不足法,不可為訓(xùn),而《水滸》有時比《紅樓》還好。若《紅樓》算能品,則《水滸》可曰神品?!都t樓》有時太細,乃有中之有,應(yīng)有盡有;《水滸》用筆簡,乃無中之有,余味不盡?!妒贰?、《漢》之區(qū)別亦在此?!稘h書》寫得兢兢業(yè)業(yè),而《史記》不然,《史記》之高處亦在此,看看沒有,而其中有。魯迅先生譯廚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和《苦悶的象征》,談人生、談文學,廚川白村乃為人民而藝術(shù)的文學家,他也認為內(nèi)容應(yīng)有力量方可成好的作品。他批評日本人民族性之弱點甚對,謂美國人雖強盛而文明不高,俗,拜金主義,然而其中有力。美國人有力量將世界全美國化(America,美國;American美國的;to Americanige美國化)。
文學比鏡子還高,能顯影且能留影。文學是照人生的鏡子,而比照相活。文學作品不可浮漂,浮漂即由于空洞。太白詩字面上雖有勁而不可靠,乃夸大,無內(nèi)在力?!秾⑦M酒》結(jié)尾四句: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初學者易喜此等句,實乃欺人自欺。原為保持自己尊嚴,久之乃成自欺,乃自己麻醉自己,追求心安。
太白詩豪華而缺乏應(yīng)有之樸素。豪華、樸素,二者可以并存而不悖(妨),但樸素之詩又往往易失去詩之美。
六 詩之議論
李白有《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一首,詩之開端: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人讀宋詩者多病其議論太多,于蘇、辛詞亦然,而不知唐人已開此風。太白此詩開端即用議論,較“三百篇”、“十九首”相差已甚大矣。文學中之有議論、用理智,乃后來事。詩之起,原只靠感情、感覺。后人詩詞之有議論乃勢所必至,理有固然。如老杜之《北征》,前幅寫路景,真是詩;中幅寫到家,亦尚好;至后幅之寫朝政,已為議論。人但知攻擊宋人,而不知唐之李、杜已然。曹、陶已較“十九首”有議論,“十九首”亦較《詩》、《騷》有議論。因人是有理智、有思想的,自然不免流露出來。
太白之“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二句好,但似散文。至“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二句則高唱入云。詩中不能避免唱高調(diào),唯須唱得好。淵明亦不免唱高調(diào),如:不賴固窮節(jié),百世當誰傳。
(《飲酒二十首》其二)
調(diào)真高,“固窮”實非容易之事。至其《乞食》之“銜戢知何謝,冥報以相貽”,真可憐?!安毁嚬谈F節(jié),百世當誰傳”,二句亦議論,同一意思讓后人寫必糟,陶是充滿、鼓動,有真氣、真力,故其表現(xiàn)之作風(精神)不斷。而“冥報以相貽”句真可憐,一頓飯何至如此?可見其“固窮”亦唱高調(diào)。曹孟德亦唱高調(diào),如其《步出夏門行》: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龜雖壽》)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觀滄?!罚?/p>
皆唱高調(diào),而唱高調(diào)須中氣足,須唱得好?!罢f取行不得底,行取說不得底”(洞山禪師語),說容易,做不容易。
別人唱高調(diào)乃理智的,至太白則有時理智甚少。
《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首二句是理智,“長空”二句非理智而是詩,是詩人感覺。夏伏之后忽見秋高氣爽之天氣,心地特別開朗,一聞雁陣,對此真可以酣高樓矣?!翱梢浴倍钟玫糜袆?,“雁”亦美。
太白詩與小謝有淵源,太白此詩內(nèi)看出佩服小謝。人喜歡什么即易受其影響。李白稱小謝為“謝公”,詩云“臨風懷謝公”(《秋登宣城謝朓北樓》);又稱小謝為“謝將軍”,如“空憶謝將軍”(《夜泊牛渚懷古》)。小謝集名《宣城集》,其中有句: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
(《暫使下都夜發(fā)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
所用之字頗似太白,響。響在一、三、五字,此乃唐法,六朝或已有。律詩尤如此。如老杜“亂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風”(《對雪》),李白“唯見碧流水,曾無黃石公”數(shù)句,皆受小謝影響。
李白此《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比《將進酒》好,以其對謝宣城有愛好。
七 秀雅與雄偉
有書論西洋之文學藝術(shù)有兩種美,一為秀雅(grace),一為雄偉(sublime)。實則所說秀雅即陰柔,所說雄偉即陽剛。前者為女性的,后者為男性的,亦即王靜安先生所說優(yōu)美與壯美。前者純?yōu)槊?,后者則為力。但人有時于雄偉中亦有秀雅,壯美中亦有優(yōu)美。直若一味顢頇,絕不能成詩。如老杜的: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春望》)
即在雄偉中有秀雅,壯美中有優(yōu)美。
今錄李白詩兩首,可證明秀雅與雄偉這兩種美:
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微。
山花插寶髻,石竹繡羅衣。
每出深宮里,常隨步輦歸。
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飛。
(《宮中行樂詞八首》其一)
駿馬似風飆,鳴鞭出渭橋。
彎弓辭漢月,插羽破天驕。
陣解星芒盡,營空海霧消。
功成畫麟閣,獨有霍嫖姚。
(《塞下曲六首》其一)
前一首乃太白奉詔而作,寫一年少宮女?!靶⌒∩鹞?,盈盈在紫微”,中國字給人一個概念,而且是單純的,西洋字給人的概念是復(fù)雜的,但又是一而非二。如“宮”與building:中國字單純,故短促;外國字復(fù)雜,故悠揚。中國古代為補救此種缺陷,故有疊字,如《詩經(jīng)》中之“依依”、“霏霏”,此詩中之“小小”、“盈盈”。第三句“山花插寶髻”之“山花”二字真好,是秀雅。而何以說“山花”,不說“宮花”?太富貴不好,太酸也不好,愈是富貴之家名門小姐,愈穿得樸素,愈顯得華貴。固然名門貴族受過好的教養(yǎng)的人,也有喜歡紅、綠的,紅、綠也好,只嫌太濃了?!吧鹞荨薄ⅰ霸谧衔ⅰ?,而“插山花”,好,只因“山花”多是纖細的,女性之美便在纖細,可見其品行,更顯出其高貴、俊雅?!皩汍佟眲t富貴,乃矛盾的調(diào)和?!笆窭C羅衣”,何以不繡牡丹?亦取其秀雅纖細。還不說這是唐朝風氣,即使宮中繡牡丹,太白也絕不會寫“牡丹繡羅衣”。唐人愛牡丹,何以女人不繡牡丹?不繡牡丹而繡石竹,蓋由于女人纖細感覺,以為牡丹不免粗俗。此使人聯(lián)想到老杜之“粉花留寶靨,蔓草見羅裙”(《琴臺》),真沒辦法,笨人便是笨。楊小樓演戲便是秀雅、雄偉兼而有之,老杜不秀,有點像尚和玉,翻筋斗簡直要轉(zhuǎn)不過身來。凌霄漢寫文章說楊小樓,謂“輕”、“盈”二字兼而有之。有人輕而不盈,有人盈而不輕,馬連良便是輕而不盈,小樓便是秀雅、雄偉兼而有之,尚和玉唱戲其實翻筋斗也翻過來了,但總覺得慢。老杜便如此。老杜《琴臺》二句寫卓文君,逝去之女性,用“留”,用“見”,用多么大力氣;太白用“插”,用“繡”,便自然。然事有一利便有一弊:太白自然,有時不免油滑;老杜有力,有時失之拙笨。各有長短,短處便由長處來,太白“每出深宮里,常隨步輦歸”便太滑?!爸怀罡栉枭ⅲ鞑试骑w”,真美,真好?;蛟荒擞梦咨缴衽?,余以為不必,蓋其歌舞之美只“彩云”可擬比,人間無物可比,而一點其他意義沒有,只是美。老杜《得弟消息》,一字一淚,一筆一血,真固然真,美還是太白美。
太白寫此詩也沒什么深的思想感情,奉詔而作,是用適當字句將其美的感覺表達出來,無思想感情可云,只是美的追求。此即唯美派,只寫美的感覺。但美女寫成唯美作品尚易,太白《塞下曲六首》亦用唯美寫法。還不用說“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wù)哿?,春色未曾看”?shù)句,且看前所舉之《塞下曲六首》其一,在沙場、戰(zhàn)場上還寫出美的作品,此太白之所以為太白。杜之“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塞下曲六首》其一),怎么那么狠?太白“駿馬似風飆,鳴鞭出渭橋”,多么自然;“彎弓辭漢月”,真美(以弓開如滿月之象征);“插羽破天驕”,真自在?!瓣嚱庑敲⒈M,營空海霧消”十字,合起來便是天地清朗。末二句“功成畫麟閣,獨有霍嫖姚”,沒什么(嫖姚:霍去?。?/p>
“宮中”一首可算是完全優(yōu)美,“塞下”一首雄偉中有秀雅,秀雅中有雄偉,此方為文學中完全境界。
八 “小家子”與“大家子”
作品的機械的格律與作品的生氣、內(nèi)容并不沖突,且可增助詩之生氣、內(nèi)容,亦猶健全的身體與健全的精神。前曾談及詩之格律,今言其生氣、內(nèi)容。
盛唐崔顥有《黃鶴樓》詩: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早于崔顥的沈佺期有《龍池篇》:
龍池躍龍龍已飛,龍德先天天不違。
池開天漢分黃道,龍向天門入紫微。
邸第樓臺多氣色,君王鳧雁有光輝。
為報寰中百川水,來朝此地莫東歸。
金圣嘆評《龍池篇》曰:
看他一解四句中,凡下五“龍”字,奇絕矣;此外又下四“天”字,豈不更奇絕耶?后來只說李白《鳳凰臺》,乃出崔顥《黃鶴樓》,我烏知《黃鶴樓》之不先出此耶?(《選批唐才子詩》)
(詩中之“解”猶文中之節(jié)、之段,金圣嘆說唐詩律詩多分二解,人說其腰斬唐詩。)文章有文章美,有文章力。若說文章美,為王道、仁政。你覺得它好,成;不覺得它好,也成。文章力則不然,力乃霸道,我不要好則已,我要叫你喊好,你非喊不可。某老外號“謝一口”,只賣一口,你聽了,非喊好不可。詩中續(xù)字之法,不僅有文章美,且有文章力。
李白《登金陵鳳凰臺》:
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金圣嘆評曰:
前解:人傳此是擬《黃鶴樓》詩,設(shè)使果然,便是出手早低一格。蓋崔第一句是“去”,第二句是“空”,去如阿佛國,空如妙喜無措也。爭先生豈欲避其形跡,乃將“去”、“空”縮入一句。既是兩句縮入一句,勢必句上別添一閑句,因而起云“鳳凰臺上鳳凰游”,此于詩家賦、比、興三者,竟屬何體哉?……“江自流”,亦只換“云悠悠”一筆也。妙則妙于“吳宮”、“晉代”二句,立地一哭一笑。何謂立地一哭一笑?言我欲尋覓吳宮,乃唯有花草埋徑,此豈不被失聲一哭?然吾聞伐吳、晉也,因而尋覓晉代,則亦既衣冠成丘,此豈不欲破涕一笑?此二句,只是承上“鳳去臺空”,極寫人世滄桑。然而先生妙眼妙手,于寫吳后偏又寫晉,此是其胸中實實看破得失成敗,是非贊罵,一總只如電拂。我惡乎知甲于興之必賢于甲子亡,我惡乎知收瓜豆人之必便宜于種瓜豆人哉?
后解:前解寫鳳凰臺,此解寫臺上人也。(《選批唐才子詩》)
金氏講“吳宮”、“晉代”兩句好,失敗的固花草埋徑,成功的也衣冠成丘。金氏講此二句有哲學味。金圣嘆真聰明,可惜是傳統(tǒng)精神——泄氣。外國人打氣,中國人泄氣。金圣嘆是天才,能打破傳統(tǒng)精神;然又恨其傳統(tǒng)精神太深,恨其不生于現(xiàn)代。金圣嘆非能造時勢之英雄,而又恨其不能生于現(xiàn)代,成為時勢所造之英雄。
據(jù)云李白登黃鶴樓欲賦詩,因見崔顥之《黃鶴樓》,遂罷,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保ㄐ廖姆?sup>《唐才子傳》)此為一點美德。中國人要面子,可是頂不要臉,古人則反之?,F(xiàn)代人真不要臉,可是要別人留面子。李白《金陵登鳳凰臺》詩未必有意學崔,然亦未必不學。金氏所言“人傳此是擬《黃鶴樓》詩,設(shè)使果然”,金氏“設(shè)使”二字,下得好。人不可死心眼兒,掉在地上連滾都不會。
人要以文學安身立命,連精神、性命都拼在上面時,不但心中不可有師之說,且不可有古人,心中不存一個人才成。學時要博學,作時要一腳踢開。若不然,便如金氏所云“出手早低一格”。余叔巖戲好而不成,學老譚學得真好,不夠九成九,也夠八成五。但如此似老譚則似矣,但沒有余叔巖了。老師喜歡學生從師學而不似師,此方為光大師門之人。故創(chuàng)作時心中不可有一人,用功時雖販夫走卒之言皆有可取,而創(chuàng)作時腦中不可有一人。讀書不要受古人欺,不要受先生影響,要自己睜開一雙眼睛來,拿出自己的感覺來??磿劭煲埠茫先ケ隳茏プ?;但若慌,抓不住,忽略過去,便多少年也荒過去。一個讀書人一點“書氣”都沒有,不好;念幾本書處處顯出我讀過書來,也討厭。
崔顥“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李白將“去”、“空”混入一句——“鳳去臺空江自流”,固經(jīng)濟矣,無奈小氣了。不該花的不花,但該花的不可不花。太白此句較之《黃鶴樓》二句,太白是“小家子”,崔顥是“大家子”。且崔顥“昔人已乘黃鶴去”、“黃鶴一去不復(fù)返”,“黃鶴”所代表的多了,代表高遠……而李白“鳳去臺空江自流”,試問有何意思?
九 寫實與說理
李白《鸚鵡洲》:
李白手跡
鸚鵡來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
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
煙開蘭葉香風起,岸夾桃花錦浪生。
遷客此時徒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
“遷客”,離京城在外者。唐都長安,京城長安,乃名利所在,人喜居于此。此詩七、八句傷感。
金圣嘆評曰:
此必又擬“黃鶴”,然“去”字乃直落到第三句,所謂一蟹不如一蟹矣。賴是“芳洲”之七字,忽然大振……只得七個字,一何使人心杳目迷,更不審其起盡也。(《選批唐才子詩》)
李白之“芳洲之樹何青青”句,好;金氏之評,亦好。前舉李白“鳳凰臺”詩“三山半落青山外”句亦好,你說沒有,又的確是有;說有,又很遼遠。
詩中有兩件事非小心不可。
第一為寫實。
既曰寫實,所寫必有實在聞見;既寫之便當寫成,使讀者讀之如實聞實見,才可算成功。如白樂天,不能算大詩人,而他寫《琵琶行》、《霓裳羽衣曲》,真寫得好。有此本領(lǐng)才可寫實,但寫到這地步也還不成。老杜詩有的寫得很逼真,但會有什么意思?如“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為農(nóng)》)(前句當說“小荷浮圓葉”)。老杜之詩有的沒講,他就堆上這些字來,讓你自己生成一個感覺。詩原是使人感覺出個東西來。它本身成個東西,而使讀者讀后又能另生出個東西來??墒亲x者別長舌苔,長了舌苔嘗不出味兒來,作者不負責任?!皥A荷浮小葉”,不管它文法,自己成個東西。老杜將“圓荷”、“細麥”的神氣寫不出來,不行;只能將它寫出來自成一東西,但讀者另外生不出東西來,還不成。聽講亦然,聽后最好將先生所講忘了,自己另生出一些東西來。故寫實不是那些東西,不成;僅是了,也還不成。new-realizm,新寫實主義。舊寫實主義便是寫什么像什么,如都德(Daubet)、佛羅貝爾(Flaubert)、莫泊桑(Maupassant)。詩的寫實必是新的寫實派。所以只說山青水綠、月白風清不成,必須說了使人聽了另生一種東西,而此必從舊寫實做起,再轉(zhuǎn)到新寫實。
第二是說理。
有人以為文學中不可說理,不然。天下沒有沒理的東西,天下豈有無理的詩?不過說理真難。平常說理是想征服人,使人理屈詞窮。這是最大的錯誤,因為別人不能心服,最不可使被教者有被征服的心理,故說理絕不可是征服人。以力服人,非心服也;即以理服人,也非心服也。如讀《韓非子》,盡管理充足,卻不叫人愛。說理不該是征服,該是感化、感動;是說理,而理中要有情。一受感動,有時沒理也干,舍命陪君子,交情夠。沒理有情尚能動人,況情理兼至,必是心悅誠服。
故寫實,應(yīng)是新寫實;說理,不可征服,是感動。而李白此詩“鸚鵡來過吳江水”、“鸚鵡西飛隴山去”,算什么?用得上金圣嘆評《金陵登鳳凰臺》詩所說“此于詩家賦、比、興三者,竟屬何體哉”!人有家住太行者,有詩曰:“人見太行悲,我見太行喜。不是喜太行,家在太行里。”而一人家住窟窿山,亦仿之而詩云:“人見窟窿悲,我見窟窿喜。不是喜窟窿,家在窟窿里?!碧住胞W鵡”之擬“黃鶴”,亦如此。金氏以為太白此詩病在“去”字“落到第三句”,還不然,只是因它里面沒東西。而“芳洲之樹何青青”句,真好;金圣嘆之批“只得七個字,一何使人心杳目迷,更不審其起盡也”數(shù)句,也真好,對得起太白。“芳洲之樹何青青”句,沒理而好,是寫實,而同時使人心泉活潑潑的,便是好。為什么?這是詩,因為他將人生趣味提出來了,使人讀了覺生之可愛,這便是好作品。
不好的作品壞人心術(shù),墮人志氣。壞人心術(shù),以意義言;墮人志氣,以氣象言。文學雖不若道德,而文學之意義極與道德相近。唯文學中談道德不是教訓(xùn),是感動。文學應(yīng)不墮人志氣,使人讀后非傷感、非憤慨、非激昂,傷感最沒用。如《紅樓夢》便是壞人心術(shù),最糟是“黛玉葬花”一節(jié),最墮人志氣,真酸。幾時中國雅人沒有黛玉葬花的習氣,便有幾分希望了。吸鴉片者明知久燒是不好,而不抽不行;詩中傷感便如嗜好中的鴉片,最害人而最不容易去掉。人大概如果不傷感便憤慨了,這也不好,這是“客氣”??蜌?,不是真氣。要做事,便當努力做事,憤慨是無用的。有理說理,有力辦事,何必憤慨?見花落而哭,于花何補?于人何益?一個文學家不是沒感情,而不是傷感,不是憤慨,但這樣作品真少。傷感、憤慨、激昂,人一如此,等于自殺;而若不如此,便消極了,也要不得;消極要不得,不消沉可也不要生氣。有人說生氣是你對你自己的一種懲罰。非傷感、非憤慨、非激昂,要泛出一種力來?!胺贾拗畼浜吻嗲唷?、“池塘生春草”(謝靈運《登池上樓》),自自然然,一種生意,有力而非勉強。勉強是不能持久的,普遍有力多是勉強,非真力。
好的詩句除平仄諧調(diào)外,每字皆有其音色。“芳洲之樹何青青”句,是否好在“芳”、“青青”三字?三個陽聲字,顯得顏色特別鮮明。好的詩句除格律上的平仄及音色外,又有文法上的關(guān)系。詩句不能似散文,而大詩人的好句子多是散文句法,古今中外皆然,如“芳洲之樹何青青”、“白云千載空悠悠”。普通寫人都不太具人味,或近于獸。Man is not his man,我們喜歡的多是此種人。詩,太詩味了便不好,Poem is not poetic。讀晚唐詩便有此感,姑不論其意境,至少在文法上已是太詩味了。如義山“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蟬》),好是真好,可是太詩味了?!鞍自魄лd空悠悠”、“芳洲之樹何青青”,似散文而是詩,是健全的詩。
十 俊逸鮑參軍
漢魏五言,曹公、陶公兩人了不起。唐人五言雖新鮮而不及漢魏好,蓋好壞不在新舊。宋人詩比唐人新鮮,不見得比唐人好。至七言詩則不論古體、近體,唐人皆有獨到處,蓋漢魏時七言尚未成立,且七言字數(shù)自少而多,亦易見佳。
即以太白七言而論,老杜贈之以詩曰:
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
(《春日懷李白》)
太白有英氣,超逸絕倫,即“俊逸”?!鄂U照集》中七言古甚多,其中有的作風頗似李白,而鮑在前,李在后,故謂太白出自鮑參軍。二人若真謂師、弟,則太白可謂“青出于藍”:其一,字句之運用,鮑不如李之成熟。李正如韓愈所謂“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答李翊書》),鮑有時生疏。其二,鮑的內(nèi)容不如李充實。鮑僅有情感,而僅有一點情感不宜寫長篇。
中國詩體最復(fù)雜,上至“三百篇”下至詞曲,各體有各體長處。如太白七古必是七古,非七言古不可表現(xiàn),至于鮑照之七言古則似以五言亦可表現(xiàn)。故李雖云出自明遠,而實高于明遠。在某一點上,后人不及古人;而在某一點上,后人也可超過古人。
- 王靜安:王國維(1877—1927),字伯隅,一字靜安,號觀堂、永觀,近代中國著名學者,代表作為《人間詞話》。
- Ля:俄文字母,卷舌音。
- 《廿五史》:中國歷代25部紀傳體史書的總稱,包括《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晉書》、《宋書》、《南齊書》、《梁書》、《陳書》、《魏書》、《北齊書》、《周書》、《隋書》、《南史》、《北史》、《舊唐書》、《新唐書》、《舊五代史》、《新五代史》、《宋史》、《遼史》、《金史》、《元史》、《新元史》、《明史》。
- 洞山(807—869):名良價,唐代著名禪師,禪宗曹洞宗開山之祖。因居于江西洞山傳法,世稱洞山良價或洞山?!段鍩魰肪硭妮d:“(洞)山又問其僧:‘大慈別有甚么言句?’曰:‘有時示眾曰:‘說得一丈,不如行取一尺。說得一尺,不如行取一寸?!皆唬骸也豁ッ吹??!唬骸蜕凶髅瓷??’山曰:‘說取行不得底,行取說不得底。’(云居云:‘行時無說路,說時無行路。不說不行時,合行甚么路?’洛浦云:‘行說俱到,即本分事無,行說俱不到,即本分事在?!?/li>
- 葉嘉瑩此處有按語:此詩實作于“馬嵬之變”以前,但亦有以為暗指此事件者。
- 契柯夫(1860—1904):今譯為契訶夫,19世紀末期俄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短篇小說藝術(shù)大師,代表作品有《變色龍》、《套中人》等。
- 貝多芬(1770—1827):德國音樂家、作曲家,維也納古典樂派代表人物之一,集古典音樂之大成,同時開辟了浪漫音樂的道路,對世界音樂的發(fā)展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 《后漢書·李固傳》:“昔堯殂之后,舜仰慕三年,舜坐則見堯于墻,食則睹堯于羹?!?/li>
- 譚叫天(1847—1917):譚鑫培,京劇演員,初習武生后改老生,有“伶界大王”之美譽。代表劇目《碰碑》,又名《托兆碰碑》、《兩狼山》,敘楊繼業(yè)與遼兵交戰(zhàn)兩狼山,因內(nèi)無糧草外無救兵,最終碰碑而死,壯烈殉國。
- 《世說新語·排調(diào)》:“桓南郡與殷荊州語次,因共作了語……次復(fù)作危語。桓曰:‘矛頭淅米劍頭炊?!笤唬骸贇q老翁攀枯枝?!櫾唬骸限A轤臥嬰兒。’殷有一參軍在座,云:‘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
- 廚川白村(1880—1923):20世紀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出了象牙之塔》、《苦悶的象征》等著作。
- 小謝(464—499):謝脁,字玄暉,南北朝時期山水詩人,與謝靈運合稱“大小謝”、“二謝”。因曾任宣城太守,世稱“謝宣城”,著有《宣城集》。
- 楊小樓(1878—1938):京劇演員,工武生,武技動作靈活,似慢實快,姿態(tài)優(yōu)美,有“武生宗師”之美譽。
- 尚和玉(1873—1957):京劇演員,尚派武生創(chuàng)始人,武技以穩(wěn)準扎實見長。
- 凌霄漢(1888—1961):原名徐仁錦,筆名霄、漢、凌霄、凌霄漢閣主等,民國初年戲劇評論家,曾開設(shè)劇評欄目《凌霄漢閣評劇》,主編《劇學月刊》。
- 馬連良(1901—1966):京劇演員,“四大須生”之首,創(chuàng)立柔潤、瀟灑的“馬派”藝術(shù)風格。
- 二解:前解、后解。前解首聯(lián)、頷聯(lián),后解頸聯(lián)、尾聯(lián)。
- 辛文房:字良史,西域人,官居省郎之職。能詩,著有《披沙詩集》、《唐才子傳》。
- 余叔巖(1890—1943):京劇演員,工老生,是“新譚派”(世人稱“余派”)代表人物。
- 老譚:譚鑫培。
- 福羅拜爾:今譯為福樓拜。
- 庾開府(513—581):庾信,字子山,南朝詩人庾肩吾之子,南北朝文學集大成者,一生以公元554年出使西魏并從此流寓北方為標志,分為前后兩期。因其官至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故稱“庾開府”。
- 鮑參軍(414—466):鮑照,字明遠,南朝詩人,與謝靈運、顏延之合稱“元嘉三大家”。臨海王劉子頊鎮(zhèn)荊州時,任前軍參軍,故稱“鮑參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