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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孤單時請大聲歌唱

深夜書房 作者:蔣瞰 著


第三章 孤單時請大聲歌唱

民謠歌手蔣山在不打烊書房

書房入口處有一張半圓形的高背沙發(fā),背朝門,面朝吧臺,也就是說,從外開門進屋的人看不到沙發(fā)里圈起來的人,但我在吧臺里,一眼就能望見坐在里面的人。

這是整個書店里最大的沙發(fā)了,但坐的人不多。從比例上來看,被老外光顧得多。可能是習慣不同,我隨機問過很多同胞,大多數(shù)人覺得不能把自己暴露在眾人之中。顯然,大門口的沙發(fā)太過招搖,人來人往都要經過。老外入座則隨意得多,大多是圖方便。在吧臺買一份濃縮咖啡和素食沙拉,轉身在柜臺自取紙巾和糖包,旁邊入座,大多數(shù)老外都是這個路線。

我曾經很認真地問過一對老外情侶,是因為單純地喜歡這個座位,還是覺得沙發(fā)比椅子更舒服,或者,沒有理由。他們被我的問題問住了,似乎覺得這不是問題,出于禮貌,還是回答了我:就近。

我見過太多迷茫的客人,他們手上端著咖啡,胳膊下夾著書本,單肩挎著雙肩包,在整個書店轉悠著找位子。他們的眼光會先落在落地窗邊,但那幾個僅有的位置通常都被占了;然后,他們會想要單人沙發(fā),窩在里面不會被突然問“不好意思請問這里有人嗎”;要是單人沙發(fā)也滿座了,就只剩下里間的閱讀長桌,雖然前后左右都是鄰人,但好歹有讀書的氣氛,就像大學圖書館。

因為“就近”而坐沙發(fā)位的人就顯得很單純,或者說,目的性更明確——只不過是找個地兒坐下來看書而已,鄰座是誰、有無陽光、閱讀氣氛只是附加條件。所以,那對情侶并沒有去書架找書,坐定后順手從小包里取了一本自帶的書本出來,翻到夾了書簽的位置。

我在很多個城市的夏天生活過,南方夏日的難耐在于燠熱的持久性,這種難耐是維持一整天的,不會因為天色已暗而有所消減。我就在那樣一個夏日夜晚再次見到了David。

他往半圓沙發(fā)上一坐,彈起了吉他。

那是夜里一點鐘。人聲、背景音樂聲之外,現(xiàn)場音樂會第一次就這么不打一聲招呼地冒了出來。一首《Smelly cat》《臭臭貓》瞬間暴露了我的年紀,盡管這里不是紐約的中央公園,我還是差點兒起身邀請他去隔壁玩幾局桌上足球。

我認得他,就是曾被我問到為什么坐在沙發(fā)位上的那對情侶中的男生。那天他先于女友入座,不發(fā)一言,倒是女友站在沙發(fā)前回答了我的問題。

我有點兒尷尬,覺得自己過于好奇了,大多數(shù)老外,或者說理工男,無論如何,我也無法準確為這類人貼標簽,反正就像這個男生,他們自帶不愿意交談的本能抗拒,無論是對朋友還是陌生人,他們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很自在。

這次我沒敢上去和他說話,尤其他還是一個人來的。如果有那位可愛的女友在,或許我就會上前打聲招呼;當然,我不知道跟他說什么,你為什么要彈這首曲子?你也喜歡《老友記》嗎?你為什么這個時候來?太多“為什么”一定會讓他生厭的。而我,又沒有理由制止他,書房里彈吉他這件事,怎么說呢,他沒有擾民,至少沒有干擾到我。

夜很深,在冷氣十足的書房里我依然能感到屋外的悶熱,很難想象小時候是怎么度過夏天的,難道那時候的夏天要涼快些?那些大樹底下?lián)u著蒲扇就可以入眠的日子開始變得不真實。

《Smelly cat》彈完后,男人沖我笑了笑,我朝他點了點頭。他說,他叫David,杭州的夏天實在是太熱了,租住的房子沒有空調,簡直難以忍受。這是他沒想到的,因為在他的家鄉(xiāng)澳洲,無論夏日白天再怎么熱,晚上只要有一臺電扇就可以安然睡下,甚至連電扇都不需要。

無處棲身時,他想到不遠處有一家不打烊書房。

“跟你說吧,我們選擇坐這個位置是因為不想以一個外國人的面貌扎在人群里。你想,如果我們也這么招搖地走來走去找位置,大家會把我們當外星人觀賞?!盌avid突然回答了前一陣子我的問題。

“不至于吧,中國現(xiàn)在這么開化了,誰還沒見過外國人啊?!蔽倚?,直言別把我們當成扎辮子的清朝人,“我覺得你女朋友說得挺對的,你們也就是就近找個位置坐下而已?!?/p>

說起女朋友,我隨口問她是不是在睡覺。沒想到,她已經在前一周回國了。

“她覺得挺孤單的,在這里?!盌avid說,“加上她的錄取通知書也下來了,就先回國了。”

其實,從頭到尾我都不知道他們來中國的目的,旅行、游學、留學,或是找工作,他們和所有來到書房的人一樣,只不過安放了自己一小段生涯,那是片面的,不足以代表無涯之生。而我也學會了不去追問前因后果,不是每個故事都有邏輯嚴密的楔子和迭起的高潮。

“這個時間在家里彈琴唱歌可能會被鄰居投訴吧?”David撓撓頭。

“也許吧,如果彈得很大聲的話?!睆臎]有過難以入睡的夜晚,對于深夜的規(guī)則并不了解。那些發(fā)生在深夜的故事都是別人的,不能輕易借來談論。

“孤單的時候要大聲歌唱啊,中國有沒有那么一句話?”David問我。

我倒是想到新疆作家李娟有本書叫《走夜路請放聲歌唱》,她說:“夜行的人再唱大聲吧,唱愛情吧,唱故鄉(xiāng)吧,像喝醉酒的人一樣無所孤寂。大聲地唱啊,讓遠方的大棕熊也聽到了,也靜靜地起身為你在遙遠的地方讓路。”

不知道遠離家鄉(xiāng)又不幸被熏熱了的David是不是有同感。

“我不敢讓你放聲歌唱啊,這是看書的地方?!痹掝}終結者,我覺得自己太煞風景了。反正書房里也沒幾個人,又何必這么標準化管理呢。

“我覺得你們比我要快樂多了,我看很多讀者都會坐在角落里,他們很享受一個人的時光。”David一手掃弦。

“我不知道會在這里停留多久,或許找一間可以讓我半夜里彈吉他的廠房,既當工作室,也可以睡覺?!盌avid懷念和朋友們一起日子。

我想說,那么來吧,夜里零點后,如果你還沒睡下,就來這里撥撥琴弦吧。但我也沒有發(fā)出邀請,生怕養(yǎng)成一種習慣,友好的賓客關系會向著不恰當?shù)姆较蜃呷?。我真是一個城市戾氣很重的人啊。

我只能默許。

我們生活中的大多數(shù)人,實際上都孤獨地活著,希望能有像《老友記》里那樣的一群朋友,每天在一起吃喝玩樂,同時慰藉情感,互相陪伴;希望有這么一群人,清楚了解彼此的性情、舉止、語言方式,熟悉得如同身邊人,任何一個場景,不用看就知道他們各自的表情;任何一件事,不用想就知道接下來會有何反應。

David也有《老友記》情結吧,要不然他不會彈唱菲比的那首“成名曲”《Smelly cat》。

后來他也來過幾次,固定坐在唯一的一張半圓沙發(fā)上,最顯眼。每次開場都是那首《Smelly cat》,像是在宣告“我要開始了哦”。早就分不清楚是誰撫慰了誰,由熱轉涼的日子里,“蹭空調”這個理由已經不能立足,深夜相逢的年輕人覺得活得更體面了些,更富老友情懷一些,等到我們老的時候,或許就可以說,當我年輕的時候,在深夜書房曾有過最好的時光。

2016年的最后一天,所有夜班伙伴們陪著夜讀的客人在門外早已靜下來的馬路上跨年倒數(shù),我把David發(fā)來的視頻文件打到投影上。秋天的時候,David還是走了,因為巨大的孤獨感和抵擋孤獨感時產生的強大的無力感。

“外國人是喜歡獨處的,中國人是熱衷于扎堆的?!边@么看來,我的臆想真是沒有邏輯啊。

視頻上的他照例彈完《Smelly cat》,接著用手指向屏幕,就像《老友記》里的Rachel指著電視機對Monica家里的賓客說:Guys,the ball is dropping(伙計們,正在降落)!

我們向窗外看去,煙花閃耀完后正在下墜,新的一年,我們又會遇見許多人許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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