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球般的太陽下,酷熱的暑氣從天而降,肆意地在我們的原野上橫沖直撞。萬物在熱浪中靜悄悄的,但一塊無聲巨石在我身邊長久地低吼,那是魯伯隆山,它空曠、偉岸。我一直仔細地聆聽,好像感覺到自己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些看不見的親友從很遠的地方飛奔向我,他們呼喊著我的名字,令我又驚又喜。此時,它謎一樣再次出現(xiàn),包含著幸福,在它的幫助下,我領悟這一切。
世間的怪誕離奇在哪里呢?是這光彩奪目的陽光嗎?光和影消散,那只是我們對它的回憶?數(shù)不清的春日暖陽在我的回憶里,我怎么確定它們都是假的呢?我周圍的人都感到非常詫異,我也經(jīng)常有這種感覺。他們的疑問,我本來能回答,回答他們就是在回答我自己。可以這么說,事實上是太陽的刺激使我處在這么亢奮的狀態(tài);也可以這么說,是太陽遍布各處的陽光,在無邊漆黑中,顯現(xiàn)出世間萬物的形影。也可以換另外一種表達方式,我更喜歡把流逝的光陰當真理一樣對待,在它面前,我簡潔明確地表達我了解的荒謬,我太了解荒謬了,當別人滔滔不絕地講荒謬,說辭卻差不多的時候,我甚至會感到非常的討厭??傊?,如果要討論這個話題,太陽是我們終將回歸的地方。
他是什么樣的人呢?沒有人能自己準確地說清楚。但他不是什么樣的人,通常是能說清的。每個人都是急于求成的,荒謬地以為已經(jīng)得出了最后的結論,其實還在追求的路上。數(shù)不清的聲音在跟他講,他找到的是什么寶貝,但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什么也沒得到。他當然應該不去理會別人說什么,繼續(xù)尋找自己想要的。在這種情況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復,他也一定要替自己做些解釋。我追求的是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在怎么給它取名這件事情上,我非常小心,也頻繁地在各個反面自我重復、自我否定,因此,有時候我在進步,有時候也會后退。我非常反對就這樣定一個條目,以后就不費力氣的做法,即使很多人都覺得我該這么做。我想說的是,一旦給一件事物定下它的特征,那它基本上就已經(jīng)結束了。
如果我要信我一個有著雙重性格的朋友,他是本身的那個人,也是他妻子以為的那個人。假設社會是他的妻子,這樣我們就能理解,一個別樣的說法在作家的看來,只是用來表達整個情況內(nèi)的情感,但因為人們對其的評論,他被孤立了,而且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即使說的事已經(jīng)不相干了,在作者面前,也要再說一遍。說什么就會表現(xiàn)出什么,“這孩子的爸爸是您么?”“是的?!薄澳悄膬鹤泳褪撬??!薄翱隙ú粫@么簡單,肯定!”于是,在一個冷清的夜晚,奈瓦爾兩次上吊自殺,為他自己的痛苦死了一次,為這段自言自語又死了一次?,F(xiàn)在,一些人在他這段自言自語的幫助下,得以接著生活。什么是真實的不幸?關于幸福,什么是它真實的瞬間?沒有人能寫出來,我也不愿意在這里這樣做。但我可以描繪這一段自言自語,等一會兒,或許我們就能給出答案。
有一些人說自己不是為了讓別人讀才寫文章的,但我們一定不能信,因為在很大程度上,一個作家就是為了被人讀才寫作的。于是,他越來越嚴重,他在法國寫東西也是為別人贊他作品多而寫,最后在一定程度上,這種對他的肯定,使人們不再閱讀他的作品。事實上,想要揚名立萬很簡單,只要找些銷路很好的出版商,專門給他們提供些稿子就可以了。不過,那些人想要的只是他的名字,再看些別人為他寫的傳記,根本不去讀他寫的東西。從這點看來,他短時間的出名或被人們遺忘都跟他自己沒有關系。記者匆忙間把他描寫成了什么樣,在人們眼里他就什么樣了。因此,要想在文學界有個好名聲,只需要讓晚報寫上一筆,讓人們覺得已經(jīng)成功完成了一部杰出的作品,剩下光陰里,就可以安享美名了。
這種名聲,或大或小,無疑都是在騙人騙己。但對于這種情況我們又能怎么樣呢?還不如讓我們想想這種騙人騙己的好處。從醫(yī)的人知道,有人得了某些病反而是件好事,如果沒有這些病調節(jié)著病人某些紊亂的人體機能,它們可能表現(xiàn)出一種更加嚴重的病患。所以說,患便秘或者患關節(jié)病的人都可能是幸運的。那些夸大的言辭,及太早下的定論,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群眾活動淹沒在海里,那海是浩大的膚淺的。但它至少教會了法國作家一些品行,那就是要謙遜沉穩(wěn),這些在一個國家中是缺少不了的。當某人的名字出現(xiàn)在兩三份大家熟知的報紙上時,必然會在精神上被賦予特殊權利,這其實是個嚴苛的考驗。
這樣的話于我們說說也就罷了。說一下就好,隨便別人怎么樣。對于一位藝術家來說,得知自己的肖像掛在牙科的候診室,或是理發(fā)廳的大廳里,即使覺得那種行為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他都要保持平和的心性。這使我想起一位作家,他很時尚,每天晚上,他都去魚龍混雜的夜總會主持,那里有赤裸的漂亮女人,她們長發(fā)及腰,畫著濃烈的彩甲。可是他的作品多得可以放滿書架的好幾個格子,人們感到很困惑,他從哪兒找的時間寫這些書呢?實際上,他與同行并無差別,他晚上睡覺,是為了白天多幾個小時的寫作,為了給肝臟減壓,他只喝礦泉水。每個人都知道法國的中產(chǎn)階級潔身自愛,而一些作家卻整日燈紅酒綠,不知節(jié)制——這樣的人很多,讓那些中產(chǎn)者很是不滿。我自己有個訣竅,實用又簡單,可以幫助我們維持有分寸的好名聲,可以提供給大家。事實上,我也有這樣一個拖累我的美稱,它讓我臉紅,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它,朋友們經(jīng)常拿它取笑我。舉個例子,某報的一位名聲不好的編輯邀請你一起參加晚宴,而你要做的只是拒絕他,這樣就可以了。這時人人都會認為,你拒絕這位編輯是因為不想與名聲不好的人為伍,更有可能是因為你是怕招致大家的厭棄。而事實上,那種過于正式的巴黎晚宴才是最招人煩的。
所以,遵從對人們來講,是一定要有的。但多次以后,你可以嘗試著換個角度,重復宣稱自己不可能一直都是一個荒謬的畫家,人們不可能相信一個不抱任何希望的文學家。當然,你寫過一篇文章,來定義荒謬,又或者你很可能會寫。你可以寫寫亂倫,但不用真的對可憐的妹妹做什么,這是完全可以的?,F(xiàn)在,我讀著的這個故事,就是索??肆_斯寫的亂倫——殺了父親娶了母親。浪漫主義遺留給我們一種想法,認為無論哪個作家肯定都在描寫自己,或在書中映射自己的影子,這其實是十分幼稚的。實際上,情況正好與之相反,一個作家應該好奇和關心那些大家都知道的神秘事件,或是那些發(fā)生在別人身上,別的時代的事。只有在特殊情況下,比如,他需要在作品中明確表達自己,這時才會讓自己在文章中出現(xiàn)。一個人的作品,常常反映的是作者對往事的追憶,或對欲望的感想,特別是表明寫的是自傳體小說時,基本上是沒有他們自己的故事的。完完全全地把自己描寫出來,沒人敢于這樣做。
如果可能的話,我挺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客觀型的作家。在我看來,客觀型的作家從不把自己劃在主題之列??墒?,把作者作品中的人物,當成作者本身的一種折射,這已然成了當代的風氣,那么,上文所言的有限的自由就被全部掠奪。他就這樣成了荒謬的先行者。在現(xiàn)在這個時代,聽到街頭巷尾的消息讓我產(chǎn)生一些想法,除了思考這些想法,我沒有什么能做的。這觀念我用了一生的力氣去滋潤養(yǎng)育它,有一部分現(xiàn)在還是,現(xiàn)在連句再見都沒有,它就這樣自己走掉了。我只有把它放到遠的地方,這樣我的注意力才能集中到它上面,用它的邏輯思考,從而得出結論。通過我寫的所有東西,已經(jīng)足夠把它解釋清楚了,創(chuàng)造一條警醒世人的永恒語錄與發(fā)現(xiàn)一條細小的差異相比,前者容易多了?!暗乙廊皇腔闹嚨摹笔撬麄冞x擇的警言。
荒謬只能被當作非主流的,無論是在我很感興趣的經(jīng)驗中,還是在我曾經(jīng)的言論里。在我前進的途中,我一直有它的記憶和感受相伴,即便如此,再次說明這點沒什么意義。人們不能強迫自己,一定去相信所有的事物都是虛無的,我們也不一定非得讓自己處在絕望中。在還沒找到某一事物的源頭時,至少我們可以說沒有完全的唯物主義,因為通過世界的創(chuàng)造,跟世間物質不一樣的東西已被我們知曉。同樣,也沒有完全的虛無主義?!八械氖挛锒际翘摕o的”,這話本身就是在表達一種意義。否定世間所有的意義,就等于拋棄了一切最有價值的判斷。舉個例子,決斷自我也表現(xiàn)在生活和進食上,你要活下去,那你就不能讓自己餓死,所以,至少通過這個你可以認識到,生存自有它的價值,盡管是相對的。事實上,真正的絕望是寂靜無聲的,“絕望的文學”還有什么可表達的。但只要你有一雙善于發(fā)現(xiàn)的眼睛,你就能發(fā)現(xiàn)沉默的意義。對死亡的恐懼,冰冷的墳墓,無底的深淵,這些都是絕望。但是假如他說話、思考,并將這些訴諸文字,用不了多久,他的兄弟會幫助他,讓他知道如何評判樹木,愛便由此悄然而生。絕望與文學,本身就是一對矛盾。
我與我的同齡人都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炮火轟鳴中成長起來的,戰(zhàn)爭過后,我們的世界殘殺不斷,正義隕落,暴力事件頻發(fā)。我自然并不慣于使用樂觀的態(tài)度。事實上,還有比暴力和卑鄙更腐蝕人的,那就是純粹的悲觀主義。對于這種可恥的行為,我個人從未停止過斗爭。我憎恨殘暴,且只憎恨殘暴。當虛無主義盛行時,身處其中的我不斷尋求的只是如何超越它。在這里我有必要多說一句,我尋找的不是美好的品行,不是高尚的精神,而是光明。在歷史的長河中人們沐浴在這光明中,即使饑寒交迫,仍學會了歌頌生命。我誕生于其中,忠于它,尋找它。埃斯庫羅斯總是被無望的情緒籠罩,可是,他又總是能發(fā)光發(fā)熱,給別人帶來溫暖。我們發(fā)現(xiàn)宇宙間萬事萬物核心是一個謎語,準確地說,那是一種很難被解開的意義,并不是什么沒頭腦的虛無,正因如此,我們才可以輝煌,才可以燦爛。同樣地,希臘那些沒什么出息的后繼者們,在這貧乏的時代中,似乎難以承受歷史的熱度,但他們硬是受住了,因為他們忠于祖先,愿意去了解。在文學作品的中心處,驕陽穿透黑暗,放射出永世的萬丈光芒,直到今天仍在吶喊,這聲音穿越山川湖海,響徹大地。
然后,就會燃燒起金黃燦爛的火焰。我們現(xiàn)在、曾經(jīng)各是什么,它們消耗著我們的精力,已經(jīng)讓我們的生活足夠充實。誰還會在意,我們會變成什么樣子,我們還能擁有什么?巴黎是一個洞穴,包羅萬象。在洞穴里居住的人們,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墻壁上,就把它當作真實的,而且當成僅有的真實。在他們眼里,這城市像往常一樣,每天拘泥于舊的守則,不敢違反,他們覺得這是件好事。但是,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知道,有一束光在我們身后打亮,它來自巴黎以外的遙遠地方。在我們以后的人生里,要絞盡腦汁為這束光確立名字,所以,我們解放自己,向后轉過身,與那光相對而站。有一點是肯定的,任意一個藝術家都在追求他自己以為的真理。如果他這個藝術家是偉大的話,那么他的每一個創(chuàng)作使他更靠近中心一丈,或者至少一尺,那么終有一天,那看不見的紅日讓他感到熱浪滔天。而如果,他只是個平常庸俗的藝術家,他創(chuàng)作的每一部作品,相反地,都會帶他遠離中心目標,而且離得越來越遠,他會混亂地以為一些錯誤的東西是那太陽,太陽的光也就越來越暗淡了。能在藝術家堅持不斷追求的過程中給予幫助的,是那些愛他的人,那些他愛的人,那些創(chuàng)作的人。他們在他們自己的激情里找到所有激情的方式,而且每一種方式他們都知道怎樣去描述。
是的,嘈雜喧鬧到處都是,什么時候平靜祥和才能充滿人間,并且能夠在寧靜里創(chuàng)造些東西呢?我們一定要學會耐著性子守護等待,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會為這太陽嚴肅得說不出話來。
195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