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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建安、魏晉南北朝賦

中國詩歌發(fā)展史(套裝3冊) 作者:張國偉


第三章 建安、魏晉南北朝賦

公元196年,曹操擁漢獻帝移都許昌,改元為建安。他挾天子以令諸侯,企圖重新統(tǒng)一全國。由于當(dāng)時社會動蕩,發(fā)生變革,漢武帝建立起來的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統(tǒng)治思想發(fā)生了動搖,士人們漸漸掙脫了禁錮思想的枷鎖,突破儒家重群體輕個體的思想,正視自身的價值,注重表現(xiàn)個人的生活與情志,抒情文學(xué)從而得以復(fù)蘇,造成辭賦作者詩人化,辭賦作品詩化。于是我們不難理解,為什么在漢賦全盛時的辭賦大家如司馬相如等都不是詩人,而到東漢后期從張衡開始,特別是到建安以后,著名的辭賦作者同時又是詩人。

建安時期,曹操出于政治的需要,籠絡(luò)了大批文人,從而形成了一個以曹氏父子為核心的文人集團,進行了大量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漢代畢竟是一個以辭賦為主流的時代,因此,即使到了漢末以至魏晉南北朝,辭賦創(chuàng)作依然綿綿不絕。三曹中,曹操有賦4篇,曹丕有賦19篇,曹植更是有賦22篇,其中曹植的《洛神賦》尤負(fù)盛名。

一、曹植的《洛神賦》

黃初三年,余朝京師,還濟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賦。其辭曰:

余從京域言歸東藩。背伊闕,越轅。經(jīng)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傾,車殆馬煩。爾乃稅駕乎蘅皋,秣駟乎芝田。容與乎陽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駭,忽焉思散。俯則未察,仰以殊觀。睹一麗人,于巖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爾有覿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艷也?”御者對曰:“臣聞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則君王所見,無乃是乎?其狀若何?臣愿聞之?!?/p>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襛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zhì)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聯(lián)娟。丹唇外朗,皓齒內(nèi)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quán)。環(huán)姿艷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tài),媚于語言。奇服曠世,骨像應(yīng)圖。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游之文履,曳露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于山隅。

“于是忽焉縱體,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蔭桂旗。攘皓腕于神滸兮,采湍瀨之玄芝。余情悅其淑美兮,心振蕩而不怡。無良媒以接歡兮,托微波而通辭。愿誠素之先達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羌習(xí)禮而明詩。抗瓊珶以和予兮,指潛淵而為期。執(zhí)眷眷之款實兮,懼斯靈之我欺。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收和顏而靜志兮,申禮防以自持。

“于是洛靈感焉,徒倚彷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踐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長吟以永慕兮,聲哀厲而彌長。

“爾乃眾靈雜遝,命儔嘯侶?;驊蚯辶鳎蛳枭皲?。或采明珠,或拾翠羽。從南湘之二妃,攜漢濱之游女。嘆匏瓜之無匹兮,詠牽牛之獨處。揚輕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佇。體迅飛鳧,飄忽若神。陵波微步,羅襪生塵。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轉(zhuǎn)眄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風(fēng),川后靜波。馮夷鳴鼓,女媧清歌。騰文魚以警乘,鳴玉鸞以偕逝。六龍儼其齊首,載云車之容裔。鯨鯢踴而夾轂,水禽翔而為衛(wèi)。

“于是越北沚,過南岡。紆素領(lǐng),回清陽。動朱唇以徐言,陳交接之大綱。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dāng)??沽_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xiāng)。無微情以效愛兮,獻江南之明珰。雖潛處于太陰,長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悵神宵而蔽光。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遺情想像,顧望懷愁。冀靈體之復(fù)形,御輕舟而上溯。浮長川而忘反,思綿綿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駕,吾將歸乎東路。攬轡以抗策,悵盤桓而不能去。”

這是一篇優(yōu)美的抒情小賦。賦中對神女的容貌、情態(tài)刻畫得十分細(xì)致生動,前所未有。全篇想象豐富,描寫細(xì)膩,辭采流麗,神話色彩濃郁,抒情意味強烈,有很強的藝術(shù)魅力。圍繞在曹氏父子周圍的文人,形成了鄴下文人集團〔鄴是現(xiàn)在的河北南部臨漳。漢獻帝建安十八年(213)曹操封魏公,都鄴〕,其中建安七子成績尤為顯著。建安七子中,首推王粲。

二、王粲

王粲(177—217),字仲宣,山陽高平(今山東鄒縣)人,在七子中,他成就最高,《文心雕龍·才略》稱他為“七子之冠冕”。他能詩善賦,特別是因避亂而滯留在荊州時,登當(dāng)陽城樓所寫的《登樓賦》(《文選》第十一卷選了此賦)頗負(fù)盛名,這是一篇出色的抒情小賦,抒發(fā)了生逢亂世、羈旅他鄉(xiāng)、懷才不遇的郁悶情懷。這篇賦脫盡了漢賦鋪陳堆砌、冗長呆板的習(xí)氣,篇幅短小,語言精美流暢,多用駢句,寫景與抒情緊密結(jié)合,具有濃郁的詩意。至此,賦已向詩回歸了。劉熙載在《藝概·賦概》中指出:“楚辭風(fēng)骨高,西漢賦氣息厚,建安乃欲由西漢而復(fù)于楚辭者。”

七子中的其馀幾人,據(jù)記載,其中應(yīng)玚有賦12篇,陳琳有賦9篇,徐干有賦8篇,阮瑀有賦3篇,劉楨有賦1篇;而年輩最長的孔融,雖然曹丕在《典論·論文》中說他“及其所善,揚班儔也”,似乎善于作賦,但并沒有賦流傳下來?!捌咦印币酝?,以楊修現(xiàn)存的賦最多,共有7篇。這時多為抒情小賦,騁辭大賦罕有問津者。

建安以后至司馬炎篡魏前,建安馀波逶迤流轉(zhuǎn),京殿大賦也悄悄崛起,二者爭艷斗巧,并駕齊驅(qū)。當(dāng)時的重要作家有何晏、何禎、嵇康、阮籍、應(yīng)貞、繆襲等。其中嵇康、阮籍又是著名詩人,關(guān)于他們二人的情況,我們將在后邊作為詩人來介紹,在此從略。以下凡遇到既是賦家又是著名詩人者,一律在詩人一欄中介紹,因為賦只是詩的變異。

兩晉的統(tǒng)治者,都不像曹氏父子那樣喜愛詩文,崇尚文辭。西晉開國者司馬炎質(zhì)樸無文,繼承人司馬衷更是近于白癡,不像曹魏諸帝,不僅大力提倡辭賦創(chuàng)作,而且還身體力行,作詩寫賦,其中曹操、曹丕都是杰出的詩人,而司馬氏父子都不懂詩文。盡管如此,由于西晉初年曾出現(xiàn)了一個短期統(tǒng)一的局面,比較安定,而且魏末時的文人還在,進入西晉后,他們不僅自己仍積極從事辭賦創(chuàng)作,而且還培養(yǎng)了一批年輕人。西晉統(tǒng)一全國后,又接納了一批南方的人才,吸收了南方文化。因此,西晉的辭賦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繁榮景象。據(jù)統(tǒng)計,西晉有賦家90來人,賦作近400篇,著名的作者有張華、左思、潘岳、陸機、陸云、傅玄、摯虞、成公綏等,其中多數(shù)人同時又是著名詩人。只是好景不長,公元280年,晉武帝司馬炎滅吳統(tǒng)一全國后,只經(jīng)歷了11年,至291年,司馬炎逝世,其子司馬衷繼位,這便是歷史上著名的傻皇帝晉惠帝。由于惠帝弱智低能,賈后趁機與楚王司馬瑋合謀,殺死太傅楊駿,并盡滅其親屬黨羽,廢皇太后,獨掌朝政大權(quán),從而引來了趙王司馬倫之亂。公元300年4月,趙王倫殺賈后、賈謐及其黨羽數(shù)十人。301年,趙王廢惠帝自立。當(dāng)時,張華、石崇、潘岳、歐陽建等一批文人被趙王倫殺害。為爭奪皇權(quán),不久出現(xiàn)了長達十馀年的八王之亂。居住在北方的少數(shù)民族乘虛而入,形成了“五胡亂華”,洛陽、長安陷落,懷、愍二帝被擄,迫使晉室南遷,318年,司馬睿在建鄴(今江蘇南京)即帝位,史稱東晉。這時原先在北方的文人,一部分死于禍亂,一部分南遷,從此文化中心南移。安定下來后,文人們重整旗鼓,紛紛寫詩作賦,詩賦的創(chuàng)作舞臺移到江南,同時又出現(xiàn)了一批江南籍的作家。江南風(fēng)物給詩賦帶來了新的題材。

兩晉辭賦繼承了建安辭賦的傳統(tǒng),又有發(fā)展,主要是在題材上有了很大開拓。第一,由京都、宮殿、人事轉(zhuǎn)向大自然,諸如天象、山川、田園等都進入了賦家視野。第二,動植物中也由鸚鵡、白鶴、孔雀以及桑、槐、芙蓉等擴展到螳螂、青蠅等低等昆蟲與薺、菽等草本植物。第三,吊古懷祖之作增多。第四,江南的山川風(fēng)物紛紛入賦,從而也影響到詩歌創(chuàng)作,山水詩、田園詩興起;第五,具有濃郁的憂患意識與憤世嫉俗思想,兩晉時,只在西晉初期有過一二十年短期的繁榮,基本上處在內(nèi)憂外患危機四伏中,當(dāng)時動亂不斷,戰(zhàn)禍連年,帝王昏庸,社會黑暗,士人罹難,生靈涂炭,此時的士人不是慘遭殺害,便是遁世隱居,如張華被害,陶潛歸耕隴畝。

到了南北朝,辭賦已是強弩之末。以后雖然還不斷有人寫賦,但已沒有專心寫賦的人了,寫賦只是因某種需要或一時興起,偶爾為之。例如在唐代,李白、杜甫都寫過賦,但與他們的詩不成比例,因此盡管他們兩人都有賦8篇,但沒有人認(rèn)為他們是賦家,只承認(rèn)他們是最偉大的詩人,他們的賦也很少有人提到。唐代以后,盡管還不斷有人寫賦,但賦再也不是重要的文體了。

南北朝的賦上承魏晉,但又有自己的特色。南朝帝王大多愛好文學(xué),不僅大力提倡,而且自己也親自寫作。辭賦作者多數(shù)為士族貴族出身,后又成為君王近臣或藩邸僚屬,宮廷風(fēng)尚與藩邸好惡,都深深影響著辭賦創(chuàng)作,因此當(dāng)時的賦有著深刻的宮廷化貴族化烙印。賦在當(dāng)時既然是貴族文學(xué),所以在形式上也有很多追求,具有唯美傾向,顯得辭采華麗,錘煉字句;對偶工麗,形成駢賦;音韻和美,聲調(diào)諧暢。北朝前期多承襲魏晉,后期受南朝文化影響漸深,不少南朝賦家出使北朝被扣留,從而加入到了北朝賦家的行列中。因為他們是被迫留在北朝,因此都懷有濃厚的故國之思,所以他們寫的賦既不同于南朝賦家的纖麗輕柔,也不同于北朝賦家的質(zhì)樸無華,而是高亢悲涼,哀婉動人,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庾信的《哀江南賦》。南北朝賦,特別是南朝賦,還有一個特征就是逐漸詩化,進入了詩賦合一的軌道。首先是騷體賦完全詩化,以至詩賦難分,這在晉代的作品中已出現(xiàn),如夏侯湛的《春可樂》、《秋可哀》、《秋夕哀》,王廙的《春可樂》既被作為賦收入了《全晉文》,又被作為詩收入了《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以后這種現(xiàn)象就更多了,如謝莊的《懷園行》、《山夜憂》,既被作為賦收入《全宋文》,又被作為雜言詩收入《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其后如江淹的《應(yīng)謝主簿騷體》、《劉仆射東山集學(xué)騷》、《山中楚辭》六首,沈約的《歲暮愍衰草》,朱異的《田飲引》,梁元帝蕭繹的《秋辭》(《文苑英華》作《秋風(fēng)搖落》),等等,無不如此。其次,從沈約開始,在賦中出現(xiàn)了整齊的五、七言句,如《愍衰草賦》(即《歲暮愍衰草》)的后半篇(從“風(fēng)急崤道難”起)一連串有12個整齊的五言句,下邊夾雜4個楚調(diào)句后,又一連出現(xiàn)了6個五言句,直到篇末。至于他的《天淵水鳥應(yīng)詔賦》,則更是全用五言句組成,如果題中沒有“賦”字,簡直就是一首五言古體詩。至于蕭愨的《春賦》,完全是用五言詩句與七言詩句交替組合而成:“落花無限數(shù),飛鳥排花度。禁苑至饒風(fēng),吹花春滿路。巖前片石迥如樓,水里連沙聚作洲。二月鶯聲才欲斷,三月春風(fēng)已復(fù)流。分流繞小渡,塹水還相注。山頭望水云,水底看山樹。舞馀香尚在,歌盡聲猶住。麥隴一驚翚,菱潭兩飛鷺?!庇纱?,我們看到“拓宇于楚辭”的賦,走過了一條長長的曲折之路,終于向詩回歸了。但是這不是簡單地繞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起點,而是螺旋形上升,原本脫胎于楚歌楚調(diào),最終回歸到了五、七言體的詩上。此時的賦終于露出了龍形的一鱗半爪,已不完全是赑屃了。到唐代形成的律賦,就更加接近于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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