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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編 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

中國詩歌發(fā)展史(套裝3冊) 作者:張國偉


第二編 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

第一章 楚歌與漢詩

第一節(jié) 楚歌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在秦末,這則民謠應(yīng)驗了,楚人成為推翻秦王朝的主要力量,無論是項羽還是劉邦,都是楚人。隨著楚人的勝利,占據(jù)了政治舞臺,成為中國新的統(tǒng)治力量,楚樂楚歌也就流行起來。據(jù)記載,漢初最早的詩是項羽的《垓下歌》: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據(jù)《史記·項羽本紀(jì)》記載:“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dāng)?shù)重。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項王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項王則夜起,飲帳中。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于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歌數(shù)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shù)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边@首詩出于《史記》,歷來都深信不疑。但仔細(xì)想起來,我以為有不少可疑之處。據(jù)記載,這首詩是項羽深夜起來在軍帳中唱的,能聽到的首先是虞姬,其次是左右親信侍從。項羽兵敗后,這些人都死了,沒有被俘,更沒有叛逃的,那么這首項羽被困垓下,深夜在軍帳中唱的歌,怎么流傳出來的?外人、后人又是怎么知道的?我以為這多半是當(dāng)時或稍后的人為懷念項羽這位失敗英雄而編出來的。再后來,有人干脆把“美人和之”的和歌也編了出來:“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樂生!”這首詩顯然是后人偽托的,連清人沈德潛都看出來了,在編《古詩源》時,“為其太似唐人絕句”而不入選。

漢初第二首楚歌,當(dāng)數(shù)劉邦的《大風(fēng)歌》:

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這是“落魄劉郎作帝歸,樽前慷慨大風(fēng)詩”(宋·張安道《歌風(fēng)臺》)。小人得志,衣錦還鄉(xiāng),自然前呼后擁,一言一行都有人記載。當(dāng)然記下來后,難免經(jīng)過加工。不過,無論怎么樣,《垓下歌》和《大風(fēng)歌》都產(chǎn)生在漢初,出現(xiàn)在《史記》之前,這是毫無疑問的。漢初流行楚歌,這也可以得到證實。直到漢武帝劉徹著名的《秋風(fēng)辭》,仍然是楚歌:

秋風(fēng)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

簫鼓鳴兮發(fā)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

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垓下歌》寫出了一位失敗英雄走投無路的哀號?!洞箫L(fēng)歌》寫出了一位成功者的心事,他雖然登上皇位,但能否久保江山,有誰能為他守衛(wèi)四方,對此,他充滿困惑與無奈。《秋風(fēng)辭》寫出一位強大帝國至高無上者內(nèi)心的虛弱,他樂極生悲,深感人生無常,功業(yè)再煊赫,權(quán)力再大,都難免要老去,最終逃不出死神的手掌。三個煊赫一時的人,雖然經(jīng)歷與處境不同,但心境相似,在命運面前都充滿困惑與無奈。對此,在以后的作品有更深入的思考,主題由淺層進入深層次。

漢初,雖然楚歌流行,然而其他詩歌形式也同時存在,如劉邦的另一首《鴻鵠歌》(見《史記·留侯世家》):

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翼已就,橫絕四海。

橫絕四海,又可奈何。雖有繒繳,將安所施。

《史記》中說這是劉邦為戚夫人唱的“楚歌”,也許當(dāng)時是用楚聲唱的楚調(diào),但從形式上看是一首整齊的四言詩,與中間加“兮”字的楚歌不一樣。戚夫人有《舂歌》:

子為王,母為虜。終日舂薄暮,常與死為伍。相離三千里,當(dāng)誰使告女?

這首詩,雖然有人也把它列入楚歌,但其中沒有用具有楚歌特征的“兮”字,而且除了開頭兩句為三言外,其馀都是五言詩句。本來戚夫人為齊地定陶(今山東西南部)人,未必稔知楚歌。再后來,在武帝時有李延年的《歌》: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作者系中山(今河北省定州市)人,離楚歌的原產(chǎn)地更遠(yuǎn),形式上也不同于常見的楚歌,全篇除第五句之外,全為五言詩句。西漢后期,成帝的后宮嬪妃班婕妤有一首《怨歌行》(一作《怨詩》或《詠扇詩》):

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

裁成合歡扇,團團似明月。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fēng)發(fā)。

常恐秋節(jié)至,涼風(fēng)奪炎熱。

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這已經(jīng)是一首完整的五言詩了。從這3首詩中,我們可以看到,在社會上層,詩的形式已在不自覺地向五言過渡。如果這首《怨歌行》確確實實不是偽托,那么這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首出自社會上層的完整的五言詩。雖然這以前有所謂卓文君的《白頭吟》、李陵與蘇武的贈別詩都為完整的五言詩,但這些都是后人偽托的。

西漢有作者名姓可查的詩很少,文人詩更少,只有司馬相如的《琴歌》二首勉強還能看得過去,他的另外兩首詩《封禪頌》和《美人歌》(《美人賦》中的系歌),都是代人立言,沒有自我個性,無可取之處。倒是我們在前邊列舉的幾首社會上層的詩(除李延年的《歌》以外),都并不為寫詩而寫詩,只是為了一吐作者胸中的塊壘,因此都很有個性。項羽的《垓下歌》,即使是后人代寫(也在《史記》成書以前),也很能體現(xiàn)項羽的個性,仍不失為好詩。當(dāng)時,社會上層寫的詩多數(shù)為楚歌,但在楚歌盛行時,上層社會中五言詩也在悄悄萌芽成長,進行緩慢過渡。在內(nèi)容上,不論是楚歌還是五言詩,都體現(xiàn)了“言志”這一特點。

第二節(jié) 漢詩

一、班固的詠史詩

到了東漢,文人詩逐漸多了起來,雖然多數(shù)還是楚歌,但班固筆下出現(xiàn)了中國詩歌史上第一首文人寫的完整的五言詩。班固是班婕妤的侄孫,字孟堅,扶風(fēng)安陵(今陜西咸陽)人,活動于光武帝后的明帝和章帝時期。他作有五言詩《詠史》:

三王德彌薄,惟后用肉刑。

太蒼令有罪,就逮長安城。

自恨身無子,困急獨煢煢。

小女痛父言,死者不可生。

上書詣闕下,思古歌《雞鳴》。

憂心摧折裂,《晨風(fēng)》揚激聲。

圣漢孝文帝,惻然感至情。

百男何憒憒,不如一緹縈。

這首詩寫的是西漢文帝時,少女緹縈上書救父,感動文帝,從此廢除肉刑。全詩雖然質(zhì)木無文,但這樣的冷靜敘述,簡明扼要,對后世詩歌還是有一定影響的。班固是當(dāng)時著名的文學(xué)家和史學(xué)家,影響比較大,他寫了第一首文人五言詩,標(biāo)志著五言詩體正式登上了文人的詩壇,逐漸取代楚歌。同時,“詠史”也為后世開辟了新的題材,從此題詠不絕,出現(xiàn)了不少詠史名篇。

由五言詩體取代楚歌,這個過程是緩慢的,與班固齊名的崔骃和傅毅仍在寫楚歌和四言詩,班固本人的詩除《詠史》之外,也多為楚歌和四言詩。其后有石勛的《費鳳別碑詩》,看來也可能是一首五言詩,可惜沒有完整保存下來。第二首完整保存下來的文人五言詩是張衡的《同聲歌》。

二、張衡的五七言詩

張衡博學(xué)多才,不僅是著名的文學(xué)家,同時也是杰出的科學(xué)家,創(chuàng)造了渾天儀、地動儀,有《張河間集》傳世?!锻暩琛穼懪有禄闀r的歡樂心情,不同于以往習(xí)見的宮怨詩(如班婕妤的《怨歌行》)與棄婦詩(如《詩經(jīng)》中的《氓》與《谷風(fēng)》等),而且這首詩在語言技巧上比班固的詩更為成熟,其中“思為……”與“愿為……”兩兩對偶,設(shè)想奇特,很好地表達了女子的一片癡情:

邂逅承際會,得充君后房。

情好新交接,恐栗若探湯。

不才勉自竭,賤妾職所當(dāng)。

綢繆主中饋,奉禮助烝嘗。

思為苑蒻席,在下蔽匡床。

愿為羅衾幬,在上衛(wèi)風(fēng)霜。

灑掃清枕席,鞮芬以狄香。

重戶結(jié)金扃,高下華燈光。

衣解巾粉御,列圖陳枕張。

素女為我?guī)?,儀態(tài)盈萬方。

眾夫所希見,天老教軒皇。

樂莫斯夜樂,沒齒焉可忘!

他還有一首《四愁詩》也很有特色: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從之梁父艱。側(cè)身東望涕沾翰。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路遠(yuǎn)莫致倚逍遙,何為懷憂心煩勞。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從之湘水深。側(cè)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贈我金瑯玕,何以報之雙玉盤。路遠(yuǎn)莫致倚惆悵,何為懷憂心煩傷。

我所思兮在漢陽,欲往從之隴坂長。側(cè)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贈我貂襜褕,何以報之明月珠。路遠(yuǎn)莫致倚踟躕,何為懷憂心煩紆。

我所思兮在雁門,欲往從之雪紛紛。側(cè)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路遠(yuǎn)莫致倚增嘆,何為懷憂心煩惋。

文人筆下的情詩戀歌寫得如此熱烈真切,前所未有。這首詩具有濃郁的民歌風(fēng)格,既有楚歌的遺響,又有《詩經(jīng)》的疊章手法,把南北民歌融為一體,十分巧妙得體。這首詩除了每章第一句中間有“兮”字,顯出了楚歌的痕跡外,其馀都是整齊的七言句,預(yù)示著七言詩的萌生。雖然這之前有崔骃的《七言詩》,但只有三句,而且十分平淡,實在算不上詩。因此張衡的《四愁詩》,應(yīng)該算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首文人寫的七言詩。這首詩對后世有不小影響,魯迅還有一首仿效這首詩寫的打油詩。

自張衡以后,寫五言詩的人漸漸多起來了,同時也陸續(xù)有人寫七言詩,五言詩、七言詩正在悄悄地發(fā)展著。到了建安以后,五言詩終于全面取代了楚歌和四言詩。張衡以后建安以前寫的五言詩,完整保存下來的有酈炎的《詩二首》、秦嘉的《贈婦詩三首》、趙壹的《秦客詩》與《魯生歌》、蔡邕的《飲馬長城窟行》與《翠鳥詩》、孔融的《臨終詩》、辛延年的《羽林郎》和宋子侯的《董嬌嬈》。特別是《飲馬長城窟行》、《羽林郎》和《董嬌嬈》三首,都是在樂府民歌影響下文人創(chuàng)作的樂府詩,既有民歌的樸素明朗,又有文人詩的精巧,比起張衡的五言詩來又邁進了一大步。

三、蔡邕等人的仿“樂府”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yuǎn)道。

遠(yuǎn)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

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xiāng)。

他鄉(xiāng)各異縣,輾轉(zhuǎn)不相見。

枯桑知天風(fēng),海水知天寒。

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

客從遠(yuǎn)方來,遺我雙鯉魚。

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

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

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

——蔡邕《飲馬長城窟行》

昔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

依倚將軍勢,調(diào)笑酒家胡。

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dāng)壚。

長裾連理帶,廣袖合歡襦。

頭上藍(lán)田玉,耳后大秦珠。

兩鬟何窈窕,一世良所無。

一鬟五百萬,兩鬟千萬馀。

不意金吾子,娉婷過我廬。

銀鞍何煜爚,翠蓋空踟躕。

就我求清酒,絲繩提玉壺。

就我求珍肴,金盤膾鯉魚。

貽我青銅鏡,結(jié)我紅羅裾。

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軀!

男兒愛后婦,女子重前夫。

人生有新故,貴賤不相逾。

多謝金吾子,私愛徒區(qū)區(qū)。

——辛延年《羽林郎》

洛陽城東路,桃李生路旁。

花花自相對,葉葉自相當(dāng)。

春風(fēng)東北起,花葉正低昂。

不知誰家子,提籠行采桑。

纖手折其枝,花落何飄飏。

請謝彼姝子:“何為見損傷?”

“高秋八九月,白露變?yōu)樗?/p>

終年會飄墮,安得久馨香?”

“秋時自零落,春月復(fù)芬芳。

何如盛年去,歡愛永相忘?”

吾欲竟此曲,此曲愁人腸,

歸來酌美酒,挾瑟上高堂。

——宋子侯《董嬌嬈》

我們不難看出,這三首詩是文人仿作的樂府詩,因此既有民歌的樸素、明快,含有不少敘事成分,敘述與對話穿插;同時又有文人詩的巧妙精致,一波三折,曲折有致。二者密切結(jié)合,增強了藝術(shù)性。

七言詩的發(fā)展,在漢代較緩慢,雖然據(jù)記載有漢武帝時的《柏梁詩》,但這首詩是偽托的,南宋王應(yīng)麟在《困學(xué)紀(jì)聞》中已提出了懷疑,清初名家顧炎武在《日知錄》第21卷中對此進行了詳細(xì)闡述。這首詩的序中說作于武帝元封三年,但在聯(lián)句的作者中,有好幾人在元封三年前已死了,有些官名在元封三年以后才有,如此等等,總之漏洞百出,無疑是后人偽托的。因此,我們定張衡的《四愁詩》是第一首完整的文人七言詩,只是尚有明顯的楚歌的痕跡。其后,完整的七言詩也就是馬融在《長笛賦》中的系詩,這首詩水平不高,但已完全消除了楚歌的痕跡,比起《四愁詩》來,這也是一種進步。此后,直到建安以前,未見有完整的文人七言詩。

有人把七言詩的起源與成熟定在五言詩之前,而說只是發(fā)展得比五言詩慢。這種說法是把楚辭楚歌說成是七言詩的來源。我不同意這種說法,因為楚辭楚歌中的七字句與七言詩中的七字句,在語言結(jié)構(gòu)上截然不同,這只要把二者放在一起稍作比較就看得很清楚。顯然,在七言詩中,七個字都有效;在楚辭楚歌中,雖然也常常出現(xiàn)七字句,但只有六個字有效,其中的“兮”只是一個襯字。其實七言詩在兩漢還只是一個萌芽階段,到建安以后才緩慢發(fā)展成長起來。

中國的詩,由《詩經(jīng)》時以四言為主體,發(fā)展到東漢后逐漸被五言詩所取代,這不是簡簡單單的每句增加了一個字,而是一次飛躍,大大增強了表現(xiàn)力,擴大了內(nèi)容含量;字句組合上擺脫了四言詩二二的呆板形式,變化成二一二(池塘生春草)、二二一(馀霞散成綺)、一二二(茍必有終極)、二三(誤哉秦穆公)、三二(富貴者稱賢),等等,在一首詩里交替使用,顯得靈活多變。而七言詩的表現(xiàn)力又強于五言詩,字句組合也更為靈活多變,因此,由五言詩體發(fā)展為七言詩體又是一次飛躍。所以,我以為先有五言詩,然后才有七言詩,這才是符合發(fā)展規(guī)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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