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編 高亢的盛唐之音
第一章 先驅三杰
從唐王朝建立起,就不斷有人想改變南朝遺風,曾在隋代寫過宮體詩的虞世南就是其中一人,提出詩要“雅正”。魏徵更是具體提出了對南北朝詩“各去所短,合其兩長”,主張融合南北。不僅如此,他還寫了一首全然不同于前朝詩風的《述懷》,被認為“氣骨高古”,啟盛唐之音的先聲。盡管如此,但要扭轉一代詩風,談何容易,靠少數(shù)人努力,更是不夠的。其后,“江左馀風”一直在蔓延著,到上官儀那里,更有發(fā)展趨勢,形成了綺錯婉媚的“上官體”,沈、宋雖然在詩歌格律化上做出過重大貢獻,但在詩歌內(nèi)容上還存在濃重的“江左馀風”。而且他們所描寫的大多數(shù)為宮廷生活或貴族官吏之間的宴游交往。到了盧、駱、劉、張時期,他們用自己的優(yōu)秀詩篇極大地沖擊了宮體詩,他們用“以毒攻毒”的手段,大獲成功,特別是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一出,可以說是洗凈南朝脂粉。張若虛雖然寫下了這首被聞一多先生譽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的詩,但缺乏理論上的指導,沒有能給人指明方向。要完成詩風的徹底革新,必須有明確的新的文學理想,自覺地倡導,從理論與實踐兩個方面同時體現(xiàn)革新,只有這樣才能開一代新的詩風。陳子昂、張說和張九齡三人接力賽式地努力,最終才完成了這一光榮使命。
第一節(jié) 陳子昂
陳子昂(659—700),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四川射洪)人。出身富豪之家,少時任俠使氣,18歲始專心讀書,21歲入長安,游太學,初試落第。24歲登進士第,后詣闕上《大周受命頌》,向武則天獻媚,得武則天歡心,親自召見,并授麟臺正字,后遷右拾遺。但他為人還是比較正直,當諫官時,直言敢諫,力陳時弊,屢次上書痛斥酷吏,極諫淫刑。延載元年(694)陷冤獄,獲釋后隨建安王武攸宜東征契丹,任參謀,決心以身報國。因直言進諫,為武攸宜所憎惡,遭打擊,登薊北樓,慷慨悲歌: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后人為之題曰《登幽州臺歌》,這首詩雄渾悲壯,蒼勁有力,體現(xiàn)了盛唐之音,成為千古名篇,是陳子昂寫得最成功的一首詩。圣歷元年(698)辭官回鄉(xiāng),仍不容于武家,權貴武三思指令射洪縣令段簡誣陷他,下獄死。有《陳拾遺集》傳世,存詩120馀首,其中《感遇》38首是他的代表作,具體體現(xiàn)了他的詩風革新的主張。他的《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并序》中明確地提出了革新理論,這是他比前人進步的地方。他說:“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思古人,??皱藻祁j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處,見明公《詠孤桐篇》,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遂洗心飾視,發(fā)揮幽郁。不圖正始之音,復睹于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彼谶@里打著“復古”的旗幟,行革新之實;標舉“風骨”“興寄”作為詩歌發(fā)展的方向,這是根據(jù)詩歌本身的特點提出來的,切實可行,因此容易被人接受,不像以前儒家詩教那樣乏味。當然,在陳子昂的理論上,也不無偏頗,把五百年來的文壇徹底掀翻,把齊、梁以來的詩一筆抹殺,是不夠客觀的。因此,他自己的詩往往質勝于文。他的38首《感遇》題材廣,內(nèi)容豐富,氣骨高古,義存興寄,但文采不足,顯得質木枯燥。讓我們來具體讀幾首他的《感遇》吧: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
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生。
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
——其二
朝入云中郡,北望單于臺。
胡秦何密邇,沙朔氣雄哉。
藉藉天驕子,猖狂已復來。
塞垣無名將,亭堠空崔嵬。
咄嗟吾何嘆,邊人涂草萊。
——其三十七
上面這兩首詩,前一首采用興寄手法,抒發(fā)懷才不遇,“美人遲暮”的感慨。后一首采用直接抒議手法,寫出突厥猖狂,邊患嚴重,邊民蒙難,并指明造成這狀態(tài)的原因在于守邊將帥無能,后來王昌齡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也是這個意思。宣言有了,方向也指明了,但是當時追隨陳子昂的人不多,可以說他生前十分寥落。造成這原因的主要是:首先,在當時陳子昂可以說是人微言輕,缺乏感召力;其次,要扭轉一代詩風,不是一朝一夕一個人說幾句話可以完成的;再次,陳子昂的理論本身有偏頗;最后,陳子昂自身的創(chuàng)作不完美,質勝于文。他真正的好詩不多,可以說也就是一首《登幽州臺歌》,其馀詩都平平,他的《感遇》顯得枯燥乏味;他的創(chuàng)作偏于五古,雖也寫了一些五律,但比起沈、宋、王、楊來,沒有新的建樹,影響不大,幸好他手中的接力棒很快傳給了張說。雖然如此,陳子昂首創(chuàng)之功不可沒,正如韓愈在《薦士》詩中說的:“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p>
第二節(jié) 張說
張說(667—731),字道濟,又字說之,洛陽(今河南洛陽)人。永昌(689)時,舉賢良方正,得第一,授太子校書郎,轉右補闕,遷鳳閣舍人,不依附武則天的男寵張易之兄弟,惹怒武則天,被流放欽州(今廣西欽州)。中宗復位后,召回任兵部員外郎,遣兵部侍郎、黃門侍郎等職。睿宗景云二年(725)進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監(jiān)修國史。勸睿宗以太子李隆基監(jiān)國。又請玄宗決策,誅殺策劃謀廢太子的太平公主。以功封燕國公,任中書令。因與姚崇意見不合,被排擠出朝,貶為相州(今河南安陽一帶)刺史,再貶為岳州(今湖南岳陽)司馬。開元九年(721)姚崇去世,他復職為宰相。翌年出任朔方軍節(jié)度使。此后10年,他出將入相,屢建功勛。開元十三年(725),玄宗改麗正書院為集賢書院,擴大規(guī)模,增設學士,以時任中書令的張說兼知院事,他成為名副其實的文壇領袖。張說是玄宗長期信任的輔弼大臣,私人關系也不錯,是兒女親家,次子張垍尚寧親公主。張說對玄宗的文藝觀點起著很大的影響,據(jù)《新唐書·文藝傳》說:“玄宗好經(jīng)術,群臣稍厭雕琢,索理致,崇雅黜浮,氣益雄渾?!彼麉f(xié)助玄宗阻遏了專事辭藻雕飾的浮華傾向。
張說能詩擅文,他的詩各種體裁具備,五古與五律已到純熟的境地,七絕和七律在當時尚未成熟,他運用這兩種體裁,也寫出了不少佳作,對這兩種形式的形成和發(fā)展做出了貢獻。張說尤以文章著稱,他文辭俊麗,用思精密,氣勢宏偉,剛健朗爽,當時朝廷重要文誥多出其手,與蘇颋(襲封許國公)齊名,人稱“燕許大手筆”。他是唐代杰出的政治家與文學家,他一生經(jīng)歷多,功業(yè)多,曾“三登左右丞相,三作中書令”(張九齡《張說墓志銘》),又三遭謫貶,還三次總戎臨邊,屢建戰(zhàn)功,真是內(nèi)秉均衡,外膺疆寄。同時他還長期執(zhí)掌“文學之任”,被譽為“當朝師表,一代詞宗”(《大唐詔令》)。他為人正直,敦氣節(jié),重然諾,“喜延納后進”(《舊唐書》本傳),據(jù)《舊唐書·韋述傳》載:“說重詞學之士,述與張九齡、許景先、袁暉、趙冬曦、孫逖、王翰常游其門?!背酥?,他獎掖過的文學之士還有賀知章、王灣、徐堅、徐浩、徐安貞、齊瀚、王丘、裴漼、尹知章、呂向、常敬宗、崔沔、康子元、敬會真以及韋述兄弟6人、趙冬曦兄弟6人等,另外如房琯、李沁、劉晏等人后來雖非文學著稱,但當時也曾以文學受知于張說。他還跟楊炯、崔融等年長文人交好。張說以自己的理論與創(chuàng)作,影響當時,開啟盛唐詩風。據(jù)《大唐新語》卷八“文章第十八”載:“張說、徐堅同為集賢學士十馀年,好尚頗同,情契相得。時諸學士凋落者眾,唯說、堅二人存焉。說手疏諸人名,與堅同觀之,堅謂說曰:‘諸公昔年皆擅一時之美,敢問孰為先后?’說曰:‘李嶠、崔融、薛稷、宋之問,皆如良金美玉,無施不可。富嘉謨之文,如孤峰絕岸,壁立萬仞,叢云郁興,震雷俱發(fā),誠可畏乎!若施于廊廟,則為駭矣。閻朝隱之文,則如麗色靚妝,衣之綺繡,燕歌趙舞,觀者忘憂;然類之風雅,則為俳矣?!瘓杂衷唬骸裰筮M,文辭孰賢?’說曰:‘韓休之文,有如太羹玄酒,雖雅有典則,而薄于滋味。許景先之文,有如豐肌膩體,雖秾華可愛,而乏風骨。張九齡之文,有如輕縑素練,雖濟時適用,而窘于邊幅。王翰之文,有如瓊林玉斝,雖燦然可珍,而有玷缺。若能箴其所缺,濟其所長,亦一時之秀也?!痹谶@里,張說生動形象地描述了10位作者不同的文章風貌,做了總體評述。對年輕作者更是肯定長處,又懇切地指出不足,提出希望。他的理論不像陳子昂那樣偏頗,重質輕文,而是文質并重。
他論詩文尊風雅、尚氣勢、重風骨、崇典則、講實用,同時也不排斥華美、秀麗,重視文采,要求有韻味,文質并重,在創(chuàng)作中,他貫徹了這主張。即使是在一般人筆下比較枯燥呆板的應制一類詩,他有時寫得也形象鮮明,生動活潑,清新流麗,頌揚得體,并無阿諛奉迎之感,如《奉和圣制同劉晃喜雨應制》:
青氣含春雨,知從岱岳來。
行云避師出,灑雨待車回。
厭浥塵清道,空蒙柳映臺。
最宜三五夜,晴月九重開。
這首詩從烏云釀雨,寫到下雨時的景象,再想到經(jīng)過一場春雨的沖刷,道路干凈了,柳條泛綠了,到十五的夜晚,晴空萬里,高懸著一輪滿月,真是景色迷人。
張說曾三次統(tǒng)兵到塞北,兩次使蜀,還有兩次被貶外放,這幾次離開京城,離開宮廷,使他呼吸到了新鮮空氣,開闊了眼界,熟悉了軍旅生活,體驗到了邊塞的艱苦,戰(zhàn)斗的驚心動魄。被貶外放,本來并不是好事,特別是后一次,他由位極人臣的中書令一貶再貶,最后在岳州任五品以下的閑官,深切體驗到了宦海沉浮、世態(tài)炎涼,同時岳州的秀麗風光陶冶了他,使他的詩風有很大轉變,被認為“得山水之助”。在這時有不少好詩,顯得意境開闊,氣勢宏偉,如《岳陽石門墨山二山相連有禪堂觀天下絕境》、《同趙侍御乾湖作》、《岳州西城》、《游洞庭湖》等等。他在岳州寫的詩中,尤為人贊不絕口的,卻是一首小詩《送梁六自洞庭山作》:
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見孤峰水上浮。
聞道神仙不可接,心隨湖水共悠悠。
這首詩不渲染,不雕琢,即目所見,隨手寫來,卻情韻雙絕,令人心馳神往。前兩句寫洞庭湖和君山,開闊壯麗。湖上君山稱之為孤峰,孤獨之情,是詩人自身此刻的感受,送走友人,一人獨自留在異鄉(xiāng)客地,其孤一也;被逐出朝廷廟堂,流落在湖湘,其孤二也。因此,詩人此刻的心情只有一個“孤”字可說明。關于洞庭湖,有不少傳說,特別是湘君湘夫人的傳說,尤其令人神往,身處其境,在孤獨中自然要想到她們,但是這又何其渺茫,實在是“不可接”;友人遠去,也成“不可接”;友人此去入朝,九重帝居也如神仙,貶謫之臣也深感“不可接”,只有“心隨湖水共悠悠”了。這一結,蘊涵無窮,這就是盛唐興象。在當時,七絕還未成熟之時,這首詩卻以獨有的興象和豐神情韻,使七言絕句“漸入盛唐矣”(胡應麟《詩藪》)。
五絕在那時比較成熟,像虞世南的《蟬》、上官儀的《入朝洛堤步月》、宋之問的《渡漢江》、駱賓王的《于易水送人》、王勃的《山中》等都是相當出色的五言絕句。但這些絕句的特色崇尚質樸真率,渾然天成,“只是陳、隋遺響”(胡應麟《詩藪》內(nèi)編)。而張說的《蜀道后期》顯然不同于初唐絕句:
客心爭日月,來往預期程。
秋風不相待,先至洛陽城。
這是張說使蜀時思念家鄉(xiāng)之作,對此歷來贊不絕口。這首詩構思巧妙,一個“爭”字貫穿全詩,客心與日月“爭”,可見歸心之切;秋風復與客心“爭”,秋風搶先,以見“后期”之恨,又反襯出歸心急切。這首詩完全符合元代人楊載在《詩法家數(shù)》中說的“絕句之法要婉曲回環(huán),刪蕪就簡,句絕而意不絕,多以第三句為主,而第四句發(fā)之……工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轉變得好,則第四句如順流之舟矣”。在五、七言絕句方面,張說這兩首詩實開盛唐之先聲。
張說在使蜀與貶謫岳州時,寫了不少山水詩,如五律《過蜀道山》:
我行春三月,山中百花開。
披林入峭蒨,攀磴陟崔嵬。
白云半峰起,清江出峽來。
誰知高深意,緬邈心幽哉。
還有五言排律《岳州作》、《游洞庭湖》等,都寫景如畫,五古《游洞庭湖湘》則透露出一股哀婉之情,七古《同趙侍御乾湖作》則更是境界開闊,氣象宏大,慷慨悲涼、豪放沉郁兼而有之,中間有大量對偶句,開七言排律之先聲:
江南湖水咽山川,春江溢入共湖連。
氣色紛淪橫罩海,波濤鼓怒上漫天。
鱗宗殼族嬉為府,弋叟罛師利焉聚。
欹帆側柁弄風口,赴險臨深繞灣浦。
一灣一浦悵邅回,千曲千溠恍迷哉。
乍見靈妃含笑往,復聞游女怨歌來。
暑來寒往運洄洑,潭生水落移陵谷。
云間墜翮散泥沙,波上浮槎棲樹木。
昨暮飛霜下北津,今朝行雁度南濱。
處處溝洚清源竭,年年舊葦白頭新。
天地盈虛尚難保,人間倚伏何須道。
秋月皛皛泛澄瀾,冬景青青步纖草。
念君宿昔觀物變,安得躊躕不衰老。
張說曾三次總戎臨邊,出鎮(zhèn)過幽州、并州,寫了不少邊塞詩,表達了他為國安邊、建功立業(yè)的雄心壯志,吐露了他“劍舞輕離別,歌酣忘苦辛。從來思博望,許國不謀身”(《將赴朔方應制》)的慷慨豪情,這些邊塞詩中,尤為出色的有:
涼風吹夜雨,蕭瑟動寒林。
正有高堂宴,能忘遲暮心。
軍中宜劍舞,塞上重笳音。
不作邊城將,誰知恩遇深。
——《幽州夜飲》
去歲荊南梅似雪,今年薊北雪如梅。
共知人事何常定,且喜年華去復來。
邊鎮(zhèn)戍歌連夜動,京城燎火徹明開。
遙遙西向長安日,愿上南山壽一杯。
——《幽州新歲作》
去年六月西河西,今年六月北河北。
沙場磧路何為爾,重氣輕生知許國。
人生在世能幾時,壯年征戰(zhàn)發(fā)如絲。
會待安邊報明主,作頌封山也未遲。
——《巡邊在河北作》
這三首邊塞詩各具特色,第一首五律,起得挺拔,接下來頷聯(lián)卻透出了遲暮的悲涼;頸聯(lián)卻又一轉顯示守邊將士的豪邁;尾聯(lián)“不作邊城將,誰知恩遇深”寓意深沉,結得十分深婉。第二首七律,首聯(lián)輪回以梅雪兩個意象,顯出了強烈的對比;頷聯(lián)悲中有喜;頸聯(lián)又是一個強烈對比;尾聯(lián)表明自己身在邊塞;心存魏闕。第三首七古,前兩句寫出轉戰(zhàn)邊疆;中間四句,慷慨激昂,直抒“輕生許國”的豪情,不辭畢生征戰(zhàn)的壯志;最后寫出“安邊報主”的赤誠。由此,我們不能不說張說的邊塞詩對盛唐的邊塞詩起到了推動作用,以寫《涼州詞》馳名的王翰曾游其門下。
張說還寫了不少詠史詩,吟詠各種杰出人物,對歷史上的樊姬、商山四皓和庾信等都深表仰慕之忱。對當代的一些功名顯赫的人物,他也直接謳歌,他的組詩《五君詠》采用一人一首的形式,對5位著名前輩逐一謳歌,后來杜甫的《八哀詩》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受其啟發(fā)。在詠史詩中,他最著名的、被認為是這方面代表作的是《鄴都引》:
君不見魏武草創(chuàng)爭天祿,群雄睚眥相馳逐。
晝攜壯士破堅陣,夜接詞人賦華屋。
都邑繚繞西山陽,桑榆汗漫漳河曲。
城郭為虛人代改,但有西園明月在。
鄴傍高冢多貴臣,娥眉曼睩共灰塵。
試上銅臺歌舞處,唯有秋風愁殺人。
這首詩寫得豪放悲壯,借古喻今,用緬懷古人的壯舉偉業(yè)來為自己的理想懷抱寫照。論者以為“比起初唐盧、駱等人的歌行,此詩變鋪陳為簡潔凝練,意象更見集中,以氣運詞的飛躍力量也更為充沛”。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中對這首詩評說:“聲調漸響,去王楊盧駱體遠矣?!边@是說,這首詩明顯不同于初唐四杰的歌行體,而是已接近盛唐歌行體的風格。事實也是如此,當我們在讀這首詩時,會自然而然想到李白的歌行體。
張說對盛唐詩人的影響是多方面的,從內(nèi)容到形式,從體裁到風格,都哺育了盛唐詩人。開元十九年(731)張說逝世,接力棒傳到了由他賞識提攜的張九齡手中。
第三節(jié) 張九齡
張九齡(678—740),字子壽,一名博物,韶州曲江(今廣東韶關)人。自幼聰穎,7歲能文。神功元年(697)舉進士,后又以“道侔伊呂科”策高第,歷任左拾遺、中書舍人、秘書少監(jiān)、集賢院學士等職,于開元二十一年(733)授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次年遷中書令(中書省的最高職位)。他是玄宗朝極有聲譽的宰相,是開元盛世最后一個名相。他為人正直,在朝直言敢諫,舉賢授能,卓有政績。著名奸相李林甫受到玄宗重用后,妒九齡才能,忌其正直,竭力排擠,開元二十五年(737)張九齡被罷相,貶為荊州長史。九齡罷相,標志著“開元之治”宣告結束。蘇軾在《張九齡不肯用張守珪、牛仙客》一文中說:“唐開元之末,大臣守正不回,唯張九齡一人。九齡既已忤旨罷相,明皇不復聞其過,以致祿山之亂?!笨梢姀埦琵g罷相后,朝中再也沒有“守正不回”堅持原則的大臣了,奸佞得勢,唐代的開明政治從此完結。因此不少歷史學家把張九齡看成是盛唐最后一名賢明宰相。張九齡任宰相時,曾預言安祿山必反,主張早除禍患,玄宗不聽。后來安祿山果反,玄宗在避居西蜀時,悔不聽九齡之勸,時常泣下,曾遣使去韶州祭奠,并厚幣恤其家屬。
在文學方面,張說去世后,張九齡成了實際領袖。他工詩能文,名重一時,張說嘗譽之為“后出詞人之冠”。他的文章與人格,對文士有著雙重影響,王維、孟浩然等盛唐著名詩人都跟他友好,并受過他的獎掖。他的詩,詞采清麗、溫潤淡雅。被貶謫后,詩風趨于質樸遒勁,雄渾剛健。他的代表作是《感遇》12首,由此他常被人與陳子昂并稱,沈德潛在《說詩晬語》中說:“射洪、曲江,起衰中立,此為勝、廣云?!边@里充分肯定了他們在詩歌領域里的革命作用,把他們比作陳勝、吳廣。他的《感遇》12首是遠繼阮籍,近承陳子昂而又有所發(fā)展的佳作,讓我們來具體看幾首:
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
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jié)。
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其一
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
側見雙翠鳥,巢在三珠樹。
矯矯珍木巔,得無金丸懼。
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惡。
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
——其四
江南有丹橘,經(jīng)冬猶綠林。
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
可以薦嘉客,奈何阻重深!
運命唯所遇,循環(huán)不可尋。
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
——其七
這幾首詩在清代蘅塘退士孫洙編選的《唐詩三百首》中,被置于卷首(次序略有不同),從而一向為人熟知。這幾首詩全用比興手法,托物言志,因此彌覺委婉蘊藉。第一首以芬芳的春蘭秋桂喻賢者,他們的行為都出于本性,并非為了取悅于人,以此顯示其高潔品格。引詩的第二首,以孤鴻喻賢者,以翠鳥喻奸佞小人。翠鳥雖依托于珍木高枝,得意忘形,豈不知獵人的金彈已在身后。孤鴻遨游于茫茫太空之中,遠離利害,因此也就無所畏懼。第三首用屈原《橘頌》之意,強調丹橘常綠并非得益于“地氣暖”,而是“自有歲寒心”,是由堅貞的本質決定的。當時詩人因守正不阿,遭到小人妒忌,被排擠出朝廷,自有一腔憤懣之情郁結于心,同時看到當時奸佞把持朝政,日趨腐敗黑暗,自己無力挽狂瀾于將倒,更是痛心疾首,因此詩風漸趨沉郁。他的《感遇》雖說與陳子昂一脈相承,但在風格上的差異也是明顯的,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中說:“陳正字起衰而詩品始正,張曲江繼續(xù)而詩品乃醇?!边€說:“正字古奧,曲江蘊藉?!标愖影旱摹陡杏觥纺7虑叭说暮圹E較重,由于“古奧”,因此在語言上也顯得比較質木。張九齡的《感遇》不像陳子昂直抒胸臆,而是采用比興,“出于《騷》”,寄托大多不著痕跡不露圭角,語言圓潤清新,風格溫雅醇厚,頗具沉郁深情。因此,我們可以這樣說,陳子昂尚在“盛唐之音”的門外徘徊,張說已經(jīng)跨進門檻了,而張九齡則已進入室內(nèi),他的詩風更多直接影響著盛唐名家。張九齡的影響是多方面,首先,他以一代名相的威望與文壇領袖的尊嚴影響著廣大士子;其次,他在創(chuàng)作上也很有成就,在表現(xiàn)手法上,張說多直抒胸臆,而張九齡以興寄為主,顯得委婉蘊藉,比張說更進一步洋溢著盛唐氣象,呈現(xiàn)盛唐風格;再次,他跟不少詩人關系密切,如王維、孟浩然等,都是盛唐詩人中的佼佼者。
張九齡跟張說一樣寫了不少優(yōu)秀的山水詩,例如:
疾風江上起,鼓怒揚煙埃。
白晝晦如夕,洪濤聲若雷。
投林鳥鎩羽,入浦魚曝鰓。
瓦飛屋且發(fā),帆快檣已摧。
不知天地氣,何為此喧豗。
——《江上遇疾風》
萬丈洪泉落,迢迢半紫氛。
奔飛流雜樹,灑落出重云。
日照虹蜺似,天清風雨聞。
靈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氳。
——《湖口望廬山瀑布泉》
這二首詩落筆驚奇,氣勢宏大,神采飛動,意境雄渾,顯示出他胸襟開闊,感情激昂,抱負遠大,豪情滿懷,讀后令人激情澎湃,神旺氣壯,不禁想到李白、杜甫的山水詩。但是張九齡更多的山水詩卻是另一副面目,如果前兩首可稱為豪放的話,那么他的大多數(shù)山水詩可稱之為婉約。他常用清淡的筆墨來描山繪水,把自己一種恬淡、雅靜的情趣融進里邊,構成清新幽遠的意境,韻味醇厚。如:
江林多秀發(fā),云日復相鮮。
征路那逢此,春心益渺然。
興來只自得,佳氣莫能傳。
薄暮津亭下,馀花滿客船。
——《春江晚景》
遙夜人何在,澄潭月里行。
悠悠天宇曠,切切故鄉(xiāng)情。
外物寂無擾,中流淡自清。
念歸林葉換,愁坐露華生。
猶有汀洲鶴,宵分乍一鳴。
——《西江夜行》
落日催行舫,逶迤洲渚間。
雖云有物役,乘此更休閑。
暝色生前浦,清暉發(fā)近山。
中流澹容與,唯愛鳥飛還。
——《自湘水南行》
征鞍窮郢路,歸棹入湘流。
望鳥唯貪疾,聞猿亦罷愁。
兩邊楓作岸,數(shù)處橘為洲。
卻記從來意,翻疑夢里游。
——《初入湘中有喜》
乘夕棹歸舟,緣源路轉幽。
月明看嶺樹,風靜聽溪流。
嵐氣船間入,霜華衣上浮。
猿聲雖此夜,不是別家愁。
——《耒陽溪夜行》
這幾首詩寫景如畫,有的幾乎全篇寫景,融情入景,清幽、恬淡、柔美、蘊藉,截然不同于前邊看到的二首,邢昉在《唐風定》中評《自湘水南行》一詩說:“閑淡幽遠,王孟一派,曲江開之。”其實這里引的五首詩都可以用“閑淡幽遠”來評論,所以胡應麟在《詩藪·內(nèi)編》著眼于總體來說:“唐初承襲梁、隋,陳子昂獨開古雅之源,張子壽首創(chuàng)清淡之派。盛唐繼起,孟浩然、王維、儲光羲、常建、韋應物,本曲江之清淡,而益以風神者也。”
張九齡跟張說一樣,他們的山水詩已跳出了六朝那種模山范水的圈子,而是寓情于景,情景交融,寫山水詩不是為了給山水畫像,而是為了傳達自己的感情,因此他們的山水詩形象生動,或氣勢宏大,境界開闊,神采飛揚;或閑淡幽遠,清新柔美,恬靜蘊藉。盛唐李、杜得其豪雄奇險,王、孟得其清淡幽遠。最后,讓我們再讀一讀張九齡的一首名作《望月懷遠》: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這首詩起勢雄渾博大,涵蓋天地,結尾蘊藉含蓄,情韻悠遠。全詩展現(xiàn)澄澈柔美的夜景,深摯綿遠的情思,情景交融,渾然一體,自然流暢,韻味無窮,令人贊嘆不絕。
南北朝以前無題畫詩,直到南北朝后期,由梁入魏,后又仕周的庾信寫了《詠畫屏風詩》25首,總算有了開頭,但這25首詩寫得都比較簡單,涉及山水的很少,張九齡寫了一首《題山水畫障》,洋洋灑灑24行,開創(chuàng)了題山水畫的先例,而且在這里,他還表達了自己的藝術追求,即“言象會自泯,意色聊自宣”(《題畫山水障》),重在象外之象,言外之意;贊揚“良工適我愿”,做到以形寫神,畫畫是用來表達情意,題畫詩當然也是借形傳神,無疑為山水畫和題山水畫的詩指明了方向。李白、杜甫繼承了這一精神,并加以發(fā)揚光大,使題畫詩發(fā)展到登峰造極的地步。
張九齡還寫了不少詠物詩,著名的有《詠燕》、《庭梅詠》等,這些詩擺脫了對所詠之物精工細雕、繪形繪色的刻畫,而是妙用比興,重在有所寄托,這對后代的詠物詩也產(chǎn)生了不小影響。
第四節(jié) 盛唐之音興盛的歷程
大唐帝國的建立,結束了400年的南北分裂與社會動亂,唐太宗的“貞觀之治”,把人們長期以來所向往的封建社會的理想政治變成了現(xiàn)實。人們在歡欣之馀,不免對數(shù)百年來歷史進行反思,深入思考歷來的利害關系,認為自齊、梁以來的幾代君主“偏尚淫麗之文”,“無救亂亡之禍”(《陳書·后主本紀》),牢記這深刻教訓,因此把革除浮靡文風作為革新政治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提到了日程上來。但改革后的詩文應該是怎樣的,大家在認識上并不很清楚,而且也不一致,有一部分人求救于儒家詩教,把六朝以來的詩文一律否定。但枯燥的用儒學來說教的詩文是不受歡迎的,沒有出路的。針對杜淹、薛收籠統(tǒng)提出“糠秕魏晉”和齊梁的主張,太宗的重臣魏徵主張將江左的清綺文采與河朔的貞剛氣質結合起來,“合其兩長”(《隋書·文學傳序》)。應該說這主張是比較正確的。話雖這么說,但他僅僅從辭采上著眼,看到了二者的不同,沒有從精神實質上來區(qū)分二者,更沒有能從精神實質上來對建安文學與齊梁文學加以區(qū)分,因此顯得籠統(tǒng)、模糊,令人難以把握其尺度。后來雖然有不少詩人在創(chuàng)作上做出了很大努力,特別是張若虛用清綺的文采展現(xiàn)了博大寬廣的意境,情韻悠揚,可以說是做到了盡善盡美,但是理論問題仍然沒有解決,缺乏明確的目標。
陳子昂舉起“復古”的旗幟,在“復古”的口號下進行革新,并有了明確的目標,提倡風雅興寄,強調“漢魏風骨”,突出“建安作者”。他認為,漢魏風骨就是要在詩里寄托匡時濟世的人生理想,只有這樣,詩歌的風雅傳統(tǒng)才不僅能恢復,而且還能發(fā)揚光大。他就這樣第一次把建安風骨和齊梁文風從精神實質上加以區(qū)分開來,而且還把風雅比興和建安精神統(tǒng)一起來,從理論上明確了長期得不到解決的問題。但陳子昂在理論上也出現(xiàn)了偏頗,把建安以后五百年的作品一筆抹殺,無視齊梁以后詩歌藝術的發(fā)展,對華美文采一概否定,因此他在創(chuàng)作上也就出現(xiàn)了兩個問題:一是質木無文,二是模仿的痕跡太深。正如葉燮在《原詩·內(nèi)篇上》所說的:“子昂古詩,尚蹈襲漢魏蹊徑,竟有全似阮籍《詠懷》之作者,失自家體段。”“失自家身段”,這對作品來說,是致命的缺點,可見陳子昂在創(chuàng)作上不算很成功,因此在當時詩壇上影響也不很大。幸好有兩位實力派人物繼起,才使這場革新運動不僅得以繼續(xù)下去,而且徹底改變了詩風,開啟了盛唐之音,那就是張說和張九齡。
張說與張九齡都是開元時的名相,都為人正直,重氣節(jié),喜延納后進,獎拔寒素,提倡風雅,是盛唐文人所敬仰的文宗和時哲,對當時的詩風影響最大最直接。張說也提倡風骨、風雅,但他的見解顯然比陳子昂通達和全面,主張文質并重,并鼓勵多樣化的內(nèi)容和風格。他指示的道路比陳子昂指示的寬廣得多、明麗得多。他勾勒出了他理想中的藝術風貌,即“奇情新拔”、“天然壯麗”的風格和“屬詞豐美,得中和之氣”的旨趣相結合,這在后來為盛唐詩人的藝術實踐所體現(xiàn)。他在《巡邊在河北作》中說的“重氣輕生知許國”的精神是他詩歌的風骨所在,這也成為盛唐之音的最強音。張說曾出將入相,以其一生的文治武功所充實的創(chuàng)作實踐來弘揚建安精神,為盛唐詩人做出了表率,他詩中表現(xiàn)出來的建功立業(yè)的王霸之氣正是盛唐氣象的核心。張九齡是張說最出色的繼承人,在政治上同樣追求王霸之業(yè),在文學上尋求革新之路。張九齡雖然繼張說之后成為文壇領袖,同時也貴為中書令,但執(zhí)政時間不長,政治主張還沒有徹底實現(xiàn)就被有名的奸相李林甫排擠出朝,而且看到從此朝政日非,自己卻回天無力,不能總高唱“感恩身既許,激節(jié)膽猶嘗”(《餞王尚書出邊》),貶謫荊州后,可以說“輕生許國”都無門了,只有嘆息“宦成名不立,志存歲已馳”、“憮然憂成老,空爾白頭吟”(《在郡懷秋》),感悟到要靈活應對,應時而變:“道家貴至柔,儒生何固窮;終始行一意,無乃過愚公?!保ā峨s詩》五首之五)因而產(chǎn)生了乘時而起,功成身退的想法:“當須報恩已,終爾謝塵緇”(《使還都湘東作》),“避世辭軒冕,逢時解薜蘿”(《商洛山行懷古》);更有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想法:“時哉茍不達,取樂遂吾情”《南還湘水言懷》,“雄圖不足問,唯想事風流”(《經(jīng)江寧覽舊跡至玄武湖》)。這一思想對盛唐詩人影響很大,李白、王維、孟浩然等常流露這種思想。張九齡作為盛唐詩風先驅中的最后一人,他既繼承了陳子昂與張說的詩風革新思想,又對他們的偏頗進行了糾正。他糾正了陳子昂的質木無文,略嫌枯燥之弊;也改變了張說“詩率意多拙”(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五)的不足,因此胡震亨說“獨曲江諸作,含清拔于綺繪之中,寓神俊于莊嚴之內(nèi)……同時燕許皆莫及”(同前,卷十)。張九齡作為開元盛世的最后一名賢相,其人品為人敬仰,其思想深深陶冶著盛唐詩人,而其詩文也為人所贊美,他的詩“獨能超出一格”,為王、孟奠基,為李、杜開先。在曲江詩中,王、孟得其清淡,李白得其自然,杜甫得其沉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