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錄》佚文的輯校及有關(guān)問題
李驁(襄樊,湖北文理學(xué)院文學(xué)院,441053)
摘要:從《文選》李善注所存《歌錄》18條佚文可以看出,《歌錄》所謂“某曲古辭(也)”具有特殊的含義,它指的不是某曲曲辭乃古辭,而是某曲曲調(diào)起自古辭。這是李善注一再闡明的。從《歌錄》所載《王昭君》一曲的避諱字,可推斷《歌錄》不是晉人,也不是劉宋人所作。又從其所載“吟嘆四曲”皆在張永《元嘉正聲技錄》“古有八曲”之內(nèi)而其中三曲亦在張《錄》“吟嘆四曲”之內(nèi),可推斷它所載“吟嘆四曲”為張《錄》“古有八曲”的來源之一,再聯(lián)系《歌錄》多載《齊瑟行》歌辭,進(jìn)一步推斷它當(dāng)為十六國時期南燕人所撰,記載的當(dāng)是南燕宮廷之樂。
關(guān)鍵詞:歌錄 佚文 古辭 文選李善注
作者簡介:李驁,男,文學(xué)博士,現(xiàn)為湖北文理學(xué)院文學(xué)院講師,專業(yè)方向?yàn)闃犯柙姟⒅袊糯姼韬颓窝芯?。主要著作有《兩宋鼓吹歌曲考述》和《清商三調(diào)歌詩考論》。
《歌錄》是一部重要的中古樂錄文獻(xiàn)。清人王謨《漢魏遺書鈔》曾經(jīng)做過初步的輯佚,并下按語說:“按隋、唐《志》、《御覽》俱無此書目,不知作者姓名,諸類書亦未見稱引。今僅從《文選注》鈔出十四條?!?sup>[1]另一清代學(xué)者文廷式據(jù)《歌錄》所載石崇《楚妃嘆》歌辭,考訂此書乃晉人所著。[2]喻意志《歌錄考》輯錄佚文18條,并考訂此書乃西晉到劉宋時期人所撰。[3]但此書的問題仍遠(yuǎn)未解決:一是王、喻皆據(jù)一書輯錄,沒有據(jù)不同版本進(jìn)行校勘,也沒有精心分判《歌錄》原文和李善補(bǔ)注,所以都存在誤將李善補(bǔ)注當(dāng)做《歌錄》原文的情況;二是文、喻對其成書時代的考訂都沒有注意到其中的避諱字問題,所以其結(jié)論是不可靠的;三是沒有注意到李善注對《歌錄》“某曲古辭(也)”義例的闡發(fā),從而錯誤地認(rèn)為此書多錄古辭。故本文將在輯校《歌錄》佚文的基礎(chǔ)上,揭示《歌錄》所謂“某曲古辭(也)”的特殊含義,重新考訂其成書年代和地域。
《文選》版本眾多,在輯校時沒有必要盡列其異同,故本文于李善注系統(tǒng)選取清胡克家重刻宋淳熙本、于李善五臣注系統(tǒng)擇取涵芬樓藏宋刊建州本《六臣注文選》、于五臣李善注系統(tǒng)挑取日本足利學(xué)校藏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選》、于唐鈔集注系統(tǒng)檢取《唐鈔文選集注匯存》,而以中華書局1977年影印胡刻本為底本、與其他各本對校,擇善而從。另外,為了更好地區(qū)分《歌錄》原文和李善補(bǔ)注,本文將同條注文中的《歌錄》原文與李善補(bǔ)注一并抄出,并在按語中說明分判原文和李善補(bǔ)注的理由。
一 《歌錄》佚文的輯校
1.《歌錄》曰:“古相和歌十八曲:《氣出》一,《精列》二……”《魏武帝集》有《氣出》、《精列》二古曲。(《文選》卷十八馬融《長笛賦》“吹笛為《氣出》《精列》相和”注)
按:宋吳聿《觀林詩話》引李善云:“歌錄曰古相和歌十八曲氣出一蜻蛚二古曲?!?sup>[4]在“蜻蛚二”和“古曲”之間存在明顯的因同字而脫字的情況。李善引《歌錄》“古相和歌十八曲”只節(jié)錄二曲,《歌錄》原文必全錄十八曲之名,且無必要特別說明《魏武帝集》有《氣出》《精列》二古曲。實(shí)際上,《魏武帝集》不僅有此二曲,尚有《蒿里行》《對酒》《陌上?!返裙徘?,故后句當(dāng)為李善的補(bǔ)充,之所以僅列舉“二古曲”,其用意正如只節(jié)引《歌錄》二曲一樣,都是為了照應(yīng)馬融《長笛賦》序中提到的兩支曲子。
2.《歌錄》曰:“《空侯謠俗行》,蓋亦古曲,未詳本末?!保ā段倪x》卷十八嵇康《琴賦》“下逮謠俗,蔡氏五曲”注)
按:“蓋”字,疑詞,“未詳本末”四字緊承之,故此四字也應(yīng)該是《歌錄》中語。
3.《歌錄》曰:“石崇《楚妃嘆》歌辭曰:‘《楚妃嘆》,莫知其所由。楚之賢妃,能立德著勛,垂名于后,唯樊姬焉,故令嘆詠聲永世不絕?!保ā段倪x》卷十八嵇康《琴賦》“王昭楚妃,千里別鶴”注)
《歌錄》曰:“石崇《楚妃嘆》曰:‘歌辭《楚妃嘆》,莫知其所由。楚之賢妃,能立德著勛,垂名于后,唯樊姬焉,故令嘆詠聲永世不絕。疑必爾也?!保ā段倪x》卷二十八陸機(jī)《吳趨行》“楚妃且勿嘆”注)
按:“令嘆詠聲”,明州本作“今詠嘆之聲”,于義較勝。合此二處注文,則此條佚文當(dāng)做:《歌錄》曰:“石崇《楚妃嘆》歌辭[序]曰:‘《楚妃嘆》,莫知其所由。楚之賢妃,能立德著勛,垂名于后,唯樊姬焉,故今嘆詠之聲永世不絕。疑必爾也?!?/p>
4.《歌錄》曰:“吟嘆四曲:《王昭君》、《楚妃嘆》、《楚王吟》、《王子喬》,皆古辭?!薄肚G王》、《子喬》,其辭猶存。(《文選》卷十八潘岳《笙賦》“子喬輕舉,明君懷歸。荊王喟其長吟,楚妃嘆而增悲”注)
按:潘岳《笙賦》曰“荊王喟其長吟”,而《歌錄》曰“楚王吟”,荊、楚雖一事,然可見“荊王子喬其辭猶存”乃李善所加補(bǔ)注,以在字面上呼應(yīng)潘賦之文。
5.《歌錄》:“《步出夏門行》,古辭。歌曰:‘鳳凰鳴啾啾,一母從九雛?!保ā段倪x》卷十八潘岳《笙賦》“含啴諧,雍雍喈喈,若群雛之從母也”注)
按:李善注引《歌錄》語的目的,是為了說明潘岳《笙賦》“含啴諧,雍雍喈喈,若群雛之從母也”演奏的是什么曲調(diào),以及為何是該曲調(diào),故“鳳凰鳴啾啾一母從九雛”句也應(yīng)該是《歌錄》的內(nèi)容。
6.《歌錄》有《美人篇》,《齊瑟行》。(《文選》卷十八潘岳《笙賦》“況齊瑟與秦箏”注)
按:建州本、明州本此條皆作:“《歌錄》曰:‘《美人篇》,《齊瑟行》?!笨贾钌谱⑺渌鳁l,也都以“歌錄曰”領(lǐng)起。為求其義例之統(tǒng)一,此條佚文當(dāng)從建州本、明州本。
7.《歌錄》曰:“《怨歌行》,古辭?!比谎怨耪哂写饲噫兼M之。(《文選》卷二十七班婕妤《怨歌行》題下注)
按:“然言古者有此曲,而班婕妤擬之”云云,乃李善對《歌錄》行文之義例的闡發(fā),說明《怨歌行》曲調(diào)起自古辭,非起自班婕妤辭。從李善補(bǔ)注還可以看出,《歌錄》所撰錄者乃班婕妤辭,古辭當(dāng)時實(shí)已不存。
8.《歌錄》曰:“《苦寒行》,古辭?!保ā段倪x》卷二十七魏武帝《苦寒行》題下注)
9.《歌錄》曰:“燕,地名,猶楚、宛之類?!贝瞬谎怨呸o,起自此也。他皆類此。(《文選》卷二十七魏文帝《燕歌行》題下注)
按:“此不言古辭,起自此也”云云,也是李善注對《歌錄》行文之義例的闡發(fā)。上第7條“然言古者有此曲”,從正面闡釋“言古辭”是何意;此條則從反面解說“不言古辭”是何意。“他皆類此”云云,既自正反兩面闡幽發(fā)微,又推而廣之。元劉履《風(fēng)雅翼》卷二曹丕《燕歌行》解題曰:“《歌錄》云:‘燕,地名,猶楚、宛之類?!础都夸洝?,此相和歌詞之平調(diào)曲也?!?sup>[5]正確地區(qū)分了《歌錄》原文和李善補(bǔ)注。
10.《歌錄》曰:“《善哉行》,古詞也?!惫拧叮鄄剑莩鱿拈T行》曰:“善哉殊復(fù)善,弦歌樂我情?!比簧圃?,嘆美之辭也。(《文選》卷二十七魏文帝《善哉行》題下注)
按:建州本此篇次序在《燕歌行》上。此為魏文帝《善哉行》題下注,故《歌錄》引文僅“善哉行古詞也”一句,即足以解釋《善哉行》曲調(diào)來源。又“善哉殊復(fù)善,弦歌樂我情”,出自魏明帝《步出夏門行》,曲名前冠以“古”字,在李善時代則可,在《歌錄》時代則未必然,故知自“古出夏門行”以下,皆當(dāng)為李善語,以補(bǔ)充解說“善哉”之意。另外,據(jù)《歌錄》遣詞習(xí)慣,此處“古詞”當(dāng)做“古辭”。
11.《歌錄》曰:“《美女篇》,《齊瑟行》也?!保ā段倪x》卷二十七曹植《美女篇》題下注,又卷二十四曹植《贈丁廙》“齊瑟揚(yáng)東謳”注:“《歌錄》曰:‘《美女篇》,《齊瑟行》?!保?/p>
12.《歌錄》曰:“《白馬篇》,《齊瑟行》也?!保ā段倪x》卷二十七曹植《白馬篇》題下注)
13.《歌錄》曰:“《名都篇》,《齊瑟行》也?!保ā段倪x》卷二十七曹植《名都篇》題下注)
按:建州本此三篇次序?yàn)椤睹计贰睹琅贰栋遵R篇》?!稑犯娂肪砹洱R瑟行》解題引《歌錄》曰:“《名都》、《美女》、《白馬》,并《齊瑟行》也?!蹦撕侠钌谱⑷幰亩e綜言之。
14.《歌錄》曰:“《悲哉行》,魏明帝造。”(《文選》卷二十八陸機(jī)《悲哉行》題下注)
按:明州本無此條,建州本此篇次序在《塘上行》后?!稑犯娂肪砹憴C(jī)《悲哉行》解題引同。此亦“不言古辭,起自此也”,正合李善所言“他皆類此”之例。
15.《歌錄》曰:“《塘上行》,古辭?!被蛟普缁屎笤?,或云魏文帝,或云武帝。歌曰:“蒲生我池中,葉何一離離?!保ā段倪x》卷二十八陸機(jī)《塘上行》題下注)
按:此為陸機(jī)《塘上行》題下注,《歌錄》引文僅“塘上行古辭”一句,即可說明曲調(diào)來源。又按《歌錄》“某曲古辭(也)”的義例(詳見下文),乃謂其曲調(diào)起自古辭,故“或云甄皇后造”以下皆當(dāng)為李善語,《歌錄》既曰“塘上行古辭”,決不會自亂體例,再添“或云甄皇后造”等語之蛇足。實(shí)際上,“或云”者,正謂他書有云,恰可證其非《歌錄》之言。而《塘上行·蒲生我池中》作者互舛,正是唐人對先唐文獻(xiàn)記載不一的概括,非惟李善如此,吳兢亦然;《樂府古題要解》于《塘上行》曰:“右前志云晉樂奏魏武帝《蒲生我池中》,而諸集錄皆言其詞魏文帝甄后所作,嘆以讒訴見棄,猶幸得新好不遺故惡焉?!?sup>[6]吳兢所說“前志”即《宋書·樂志》,《樂志》卷三于魏武帝辭《塘上行》題下正撰錄《蒲生我池中》一曲。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三十五《塘上行》解題,依次引《鄴都故事》《歌錄》《樂府解題》語,其引《歌錄》曰:“《塘上行》,古辭?;蛟普缁屎笤臁?sup>[7],誤將李善之言闌入《歌錄》,正是郭氏不明《歌錄》“某曲古辭(也)”義例的表現(xiàn)。
16.《歌錄》曰:“《日出東門行》,古辭也?!保ā段倪x》卷二十八鮑照《東門行》注)
按:清人胡克家《文選考異》已看出此句的問題:“案‘日’字不當(dāng)有,各本皆衍?!焙衔匆娞柒n《文選集注》,純以理校而發(fā)此論,實(shí)屬難能可貴。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影印《唐鈔文選集注匯存》卷五十六鮑照《東門行》題下注文正作:“李善曰歌錄曰出東門行古辭也?!?sup>[8]然唐鈔“曰”“日”無別,“歌錄”后面的字是作“曰”字還是作“日”字,尚需稍作辨析。依李善注引《歌錄》原文之義例,“歌錄”后皆帶“曰”字,是知《匯存》此字亦當(dāng)做“曰”,李善注引文當(dāng)點(diǎn)斷為:“《歌錄》曰:‘《出東門行》,古辭也’?!薄冻鰱|門行》即《東門行》,二者繁簡略異,皆以古辭首句“出東門不顧返”而名之,與《日出行》《日出東南隅行》皆由《艷歌羅敷行》首句“日出東南隅”而得名是同樣的道理。
17.《歌錄》曰:“《孤子生行》,古辭曰《放歌行》?!保ā段倪x》卷二十八鮑照《放歌行》題下注)
按:明州本無此條,但有日人手書:“歌錄云。孤子行。一曰放歌行。亦相和歌詞之瑟調(diào)曲也。”系抄自元劉履《風(fēng)雅翼》卷七《放歌行》解題,一字未易。此處引文于義雖非不可解,但自亂《歌錄》行文義例?!短柒n文選集注匯存》李善注引《歌錄》曰:“《孤子生行》,古辭。古《放歌行》。”[9]于義例較勝,當(dāng)從之。《樂府詩集》卷三十八《孤兒行》古辭解題引《歌錄》曰:“《孤子生行》,亦曰《放歌行》?!?sup>[10]元劉履《風(fēng)雅翼》卷七《放歌行》解題引《歌錄》云:“《孤子行》,一曰《放歌行》?!?sup>[11]皆當(dāng)源出于此,而稍微損益其辭。
18.《歌錄》曰:“《雁門太守行》曰:外行猛政,內(nèi)懷慈仁。文武備具,課民不貧。移惡子姓,偏著里端?!保ā段倪x》卷五十九沈約《齊故安陸昭王碑文》“無假里端之籍,而惡子咸誅”注)
按:宋葉廷珪《海錄碎事》卷二十一《政事·禮儀部·刑法門》“里端之籍”條引《歌錄》:“《雁門太守行》云:‘外行猛政,內(nèi)懷慈仁。移惡子姓,偏著里端。’”[12]與此條同。
二 《歌錄》所謂“某曲古辭(也)”的特殊含義
上述18條注文中,在征引《歌錄》語之后,李善或加一二句補(bǔ)充,或一言不發(fā)。在那些加了補(bǔ)充說明的注文中,自然需要辨別哪些是《歌錄》中的話,哪些是李善自己的話。由于這些加了補(bǔ)充說明的注文中絕大部分都含有“某曲古辭(也)”一語,所以辨別的關(guān)鍵,首先要弄清《歌錄》所謂“某曲古辭(也)”的特殊含義。
在李善所可能看到的古代文獻(xiàn)中,諸如《宋書·樂志》《南齊書·樂志》《昭明文選》《玉臺新詠》和《古今樂錄》中,“古辭”一語皆用來指兩漢無名氏樂府歌辭。例如《文選》卷二十七《樂府四首古辭》題下,李善注曰:“言古(詩)[辭],不知作者姓名。他皆類此?!眳窝訚?jì)注曰:“漢武帝定郊祀,乃立樂府,散采齊楚趙魏之聲,以入樂府也。名字磨滅,不知其作者,故稱古辭?!闭f的都是這種意思。
但《歌錄》“某曲古辭(也)”,其所謂“古辭”,卻不是這個意思。李善極為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點(diǎn),并且一再下按語提醒我們。例如卷二十七班婕妤《怨歌行》題下的注文:“《歌錄》曰:‘《怨歌行》,古辭?!?span >然言古者有此曲,而班婕妤擬之。”“然言古者有此曲”云云,意即在班婕妤《怨歌行》曲辭之前,已經(jīng)有古辭了,《怨歌行》這一曲調(diào)的名稱是來自古辭,而不是來自班婕妤辭。再如同卷魏文帝《燕歌行》題下的注文:“《歌錄》曰:‘燕,地名,猶楚、苑之類。’此不言古辭,起自此也。他皆類此?!薄按瞬谎怨呸o,起自此也”云云,意即此曲調(diào)的名稱起自該首曲辭,該曲辭即該曲調(diào)最早之辭,原本就沒有古辭,所以“不言古辭”。反過來講,如果“言古辭”,則其含義即不是“起自此也”,而是起自古辭了?!八灶惔恕痹圃?,意即這種用法不止這兩處,而是普遍存在的。綜合這兩處注文可知,《歌錄》所謂“某曲古辭(也)”,不是說某曲的曲辭是古辭,而是說某曲的曲調(diào)是起自古辭。這是李善注一再強(qiáng)調(diào)的、《歌錄》所謂“某曲古辭(也)”的一個特殊用法。
然而,由于這一用法,與上述《宋書·樂志》《南齊書·樂志》《昭明文選》《玉臺新詠》《古今樂錄》等現(xiàn)存先唐文獻(xiàn)中“古辭”的含義不一致,我們必須謹(jǐn)慎對待:《歌錄》原書早亡,遺文無多,李善注一再強(qiáng)調(diào)的這一義例是李善的過度闡釋呢,還是《歌錄》行文中的真實(shí)存在?
所幸今存《歌錄》佚文雖僅寥寥18則,但仍能自證其義例(此處只選3、4兩則):
3.《歌錄》曰:“石崇《楚妃嘆》歌辭曰:‘《楚妃嘆》,莫知其所由。楚之賢妃,能立德著勛,垂名于后,唯樊姬焉,故令嘆詠聲永世不絕?!?/p>
4.《歌錄》曰:“吟嘆四曲:《王昭君》、《楚妃嘆》、《楚王吟》、《王子喬》,皆古辭?!?/p>
《歌錄》既引石崇《楚妃嘆》歌辭曰:“《楚妃嘆》,莫知其所由?!眲t《歌錄》所錄《楚妃嘆》歌辭乃石崇之作,而非古辭可知也。又曰:“吟嘆四曲:《王昭君》、《楚妃嘆》、《楚王吟》、《王子喬》,皆古辭?!眲t于《楚妃嘆》一曲,其言“古辭”自不能意指古代無名氏之歌辭,而只能理解為其曲調(diào)起自古辭了。有此一內(nèi)證,足見李善注反復(fù)言之的《歌錄》“某曲古辭(也)”這一義例不是厚誣古人,實(shí)乃燭洞幽微、善體古人文心之證。
厘清這一點(diǎn),不僅是正確劃分注文中《歌錄》之語和李善之言的關(guān)鍵,而且對于準(zhǔn)確判斷《歌錄》的成書年代也不無意義。論者每謂《歌錄》多錄古辭,故其成書年代當(dāng)在張永《元嘉正聲技錄》之前。此一觀點(diǎn)雖然正確,但論據(jù)卻是錯誤的。因?yàn)檎缋钌谱⑺沂镜?,《歌錄》中“某曲古辭(也)”的義例,非謂所錄是古辭,乃言其曲調(diào)起自古辭。試與《宋書·樂志》所錄“荀勗撰舊詞施用者”之“清商三調(diào)歌詩”相比,《苦寒行》晉樂奏武帝詞《北上》、明帝詞《悠悠》,《步出夏門行》晉樂奏武帝詞《碣石》、明帝詞《夏門》,《塘上行》晉樂奏武帝詞《蒲生》,而撰錄石崇《楚妃嘆》歌辭故其成書必晚于石崇時代的《歌錄》一書,則于此三曲皆曰“古辭”。設(shè)若《歌錄》“某曲古辭(也)”即謂所錄乃古辭,則西晉初早已淘汰古辭而改奏魏武帝魏明帝詞的這三支曲調(diào),豈能在其后的《歌錄》時代又大批量地改奏古辭并為《歌錄》所撰錄呢!
三 《歌錄》的成書年代和地域
既然《歌錄》所謂“某曲古辭(也)”不能作為判斷其成書年代的依據(jù),那么,《歌錄》一書究竟成書于何種年代與地域呢?
首先,我們來比較一下《歌錄》和劉宋張永《元嘉正聲技錄》對“吟嘆曲”的不同記載:
《文選》卷十八潘岳《笙賦》注:
《歌錄》曰:“吟嘆四曲:《王昭君》、《楚妃嘆》、《楚王吟》、《王子喬》,皆古辭?!薄肚G王》、《子喬》,其辭猶存。[13]
《樂府詩集》卷二十九“吟嘆曲”樂類解題:
《古今樂錄》曰:“張永《元嘉技錄》有吟嘆四曲:‘一曰《大雅吟》,二曰《王明君》,三曰《楚妃嘆》,四曰《王子喬》?!洞笱乓鳌?、《王明君》、《楚妃嘆》,并石崇辭;《王子喬》,古辭?!锻趺骶芬磺?,今有歌;《大雅吟》、《楚妃嘆》二曲,今無能歌者。‘古有八曲,其《小雅吟》、《蜀琴頭》、《楚王吟》、《東武吟》四曲闕?!?sup>[14]
從中可以看出,《歌錄》所載“吟嘆四曲”皆在張永《元嘉技錄》所載“古有八曲”之內(nèi),又其中,《王昭君》《楚妃嘆》《王子喬》在張《錄》所載元嘉四曲之內(nèi),只是《王昭君》改名曰《王明君》。也就是說,《歌錄》所載“吟嘆四曲”乃張《錄》“古有八曲”的來源之一,且四曲中的《楚王吟》一曲到張《錄》時代已經(jīng)“闕”而不歌了。這就說明《歌錄》時代必定早于張《錄》時代。又聯(lián)系《歌錄》引及石崇《楚妃嘆》歌辭,則可以推斷《歌錄》的成書年代乃在石崇之后、元嘉之前。
但問題并非如此簡單。有一處同曲異名的地方值得我們重視:《歌錄》曰“王昭君”,張《錄》則曰“王明君”。按漢曲《王昭君》,晉人避文帝司馬昭名諱改曰《王明君》,張《錄》曰“王明君”顯系承兩晉之舊稱。由此一避諱字可以看出,《歌錄》成書時代雖晚于石崇,早于元嘉,但必不是晉人所撰,甚至也不是劉宋人所撰。
現(xiàn)存18則《歌錄》佚文,有4則論及“齊瑟行”,且撰錄曹植《美人篇》《美女篇》《名都篇》《白馬篇》等曲辭。按《齊瑟行》乃齊地歌謠,曹植長期輾轉(zhuǎn)于齊地出任臨淄侯、東阿王等,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齊瑟行》歌辭?!褒R人進(jìn)奇樂,歌者出西秦”(《侍太子坐》)、“秦箏發(fā)西氣,齊瑟揚(yáng)東謳”(《贈丁廙》)、“秦箏何慷慨,齊瑟和且柔”(《箜篌引》)據(jù)曹植《鼙舞歌序》:“不敢充之黃門,近以成下國之陋樂?!眲t曹植在藩屬是備有“下國之陋樂”的。這些《齊瑟行》曲辭,魏氏三祖所無,顯然是曹植就近借取齊地歌謠而填的新歌辭,其藩屬“下國之陋樂”演唱這些歌辭乃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今人往往相信劉勰《文心雕龍·樂府》所說:“子建、士衡,咸有佳篇,并無詔伶人,故事謝絲管?!倍患?xì)辨劉勰全篇所言乃是“樂府”,是宮廷之樂。顯然,入樂府與入樂乃二事。我們可以說入樂府則一定入樂,但不能說不入樂府則一定不入樂;反過來說,入樂則不一定入樂府,不入樂則一定不入樂府。劉勰所說曹植、陸機(jī)樂府詩“并無詔伶人,故事謝絲管”,只是說其樂府詩未入當(dāng)時的宮廷樂府,并未否定這些詩歌可以入曹陸家伎之樂;實(shí)際上,劉勰肯定了這些詩歌曾經(jīng)入樂,所以他緊接著批評說“俗稱乖調(diào),蓋未思也”,“乖調(diào)”與否只能針對入樂之辭而言之,不入樂之辭無從談乖調(diào)不乖調(diào),這句話是劉勰肯定曹陸“佳篇”曾經(jīng)入樂的明證。再證以曹植《鼙舞歌序》之夫子自道,則其《齊瑟行》諸曲雖然未曾“充之黃門”,但適足以“成下國之陋樂”??梢栽O(shè)想,曹植所填《白馬篇》《名都篇》《美女篇》等歌辭,不僅在其藩屬“下國之陋樂”演唱,甚且會流傳到民間,較長時間地在民間傳唱。而《歌錄》撰錄有這三篇《齊瑟行》,可以設(shè)想它很可能出自齊地。而在與東晉對峙的十六國政權(quán)中,符合這一條件的就是慕容氏建立的南燕。
據(jù)《晉書》記載,慕容德于晉安帝隆安四年(400)僭即皇帝位,史稱南燕,定都廣固,即今山東省青州市。晉安帝隆安元年(397)后燕慕容垂敗于北魏,其太樂諸伎南奔慕容德。[15]義熙五年,東晉太尉劉裕攻破廣固,俘獲大量生口,南燕音樂部分歸于東晉。至于晉安帝義熙三年(407),南燕慕容超獻(xiàn)于長安之姚興后秦的太樂伎[16],也隨著義熙十三年(417)劉裕定關(guān)中而復(fù)歸東晉。[17]這就可以圓滿地解釋《歌錄》所載“吟嘆四曲”為何全在張永《元嘉技錄》所載“古有八曲”之內(nèi)。輔以這一歷史事實(shí)的佐證,基本上可以確定:《歌錄》一書,乃十六國時期南燕人所撰,記載的應(yīng)該就是南燕的宮廷伎樂。此推斷除了滿足《歌錄》成書年代必晚于石崇而早于元嘉之外,還可以比較完美地解釋以下三個問題:
(1)《歌錄》所載“吟嘆四曲”為何全在張永《元嘉技錄》所載“古有八曲”之內(nèi)?
(2)《歌錄》所載為何是《王昭君》而張永《元嘉技錄》所載是《王明君》?
(3)《歌錄》為何多載《齊瑟行》曲辭?
綜上所述,《歌錄》一書當(dāng)是五胡十六國時期南燕人所撰,記載的是南燕的宮廷伎樂。故其吟嘆曲可以不避晉文帝司馬昭名諱,而曰《王昭君》。南燕之樂,并非僅包括輾轉(zhuǎn)容受而來的西晉舊樂,尚應(yīng)包括其從齊地采集來的“新樂”,例如《齊瑟行》。后來,由于劉裕北伐南燕和后秦,這些樂曲作為勝利的果實(shí)被帶到南方。此書佚文雖然無多,但卻透露出了一個重要信息:在永嘉之亂后,西晉舊樂雖輾轉(zhuǎn)遷播于各地割據(jù)政權(quán),但它不僅沒有萎縮,而且在得到較好保存的基礎(chǔ)上,尚不斷吸納各地割據(jù)政權(quán)新采集而來的“新樂”,而得到了充實(shí)。這是張永《元嘉正聲技錄》和王僧虔《大明三年宴樂技錄》所載劉宋宮廷音樂曲調(diào)遠(yuǎn)超《宋書·樂志》所載西晉宮廷音樂的根本原因。
[1] (清)王謨:《漢魏遺書鈔》,嘉慶三年刻本,經(jīng)翼二集。
[2] (清)文廷式撰《補(bǔ)晉書藝文志》,《二十五史補(bǔ)編》第1冊,上海開明書店,民國25年,第3710頁。
[3] 喻意志:《歌錄考》,《天津音樂學(xué)院學(xué)報》2004年第2期。
[4] 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3,第129頁。
[5] (元)劉履撰《風(fēng)雅翼》第2卷,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370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第23頁。
[6] (唐)吳兢撰《樂府古題要解》,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3,第29頁。
[7] 《樂府詩集》第35卷,中華書局,1979,第521~522頁。
[8] 佚名編選《唐鈔文選集注匯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第382頁。
[9] 佚名編選《唐鈔文選集注匯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第403頁。
[10] 《樂府詩集》第38卷,中華書局,1979,第567頁。
[11] (元)劉履撰《風(fēng)雅翼》第7卷,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370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第151頁。
[12] (宋)葉廷珪撰《海錄碎事》,上海辭書出版社,1989,第557頁。
[13] (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第18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859頁。
[14] 《樂府詩集》第29卷,中華書局,1979,第424頁。
[15] 《隋書·音樂志下》:“垂息為魏所敗,其鐘律令李佛等,將太樂細(xì)伎,奔慕容德于鄴?!薄端鍟返?5卷,中華書局,1973,第350頁。
[16] 《隋書·音樂志下》:“其母先沒姚興,超以太樂伎一百二十人詣興贖母?!薄端鍟返?5卷,中華書局,1973,第350頁。
[17] 《隋書·音樂志下》:“清樂……宋武平關(guān)中,因而入南,不復(fù)存于內(nèi)地?!薄端鍟返?5卷,中華書局,1973,第37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