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賓王·三首
駱賓王(約619—?),婺州義烏(今浙江義烏)人。年輕時任道王李元慶府中的屬官,唐高宗咸亨元年(670)前后曾從軍到過西北、西南,后任長安主簿,但又獲罪下獄,貶為臨海丞。光宅元年(684)徐敬業(yè)從揚州起兵討伐武則天,他代作《討武曌檄》,一時傳遍天下,徐敬業(yè)兵敗后,駱賓王也不知下落,有人說他被殺,有人說他出家當了和尚。在“初唐四杰”中,他名字排在最后,但年紀最大,如果傳聞中那首“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的《詠鵝》真是他七歲時的作品,那么他在詩史上應當比其他三人幾乎早了一代。不過從他現(xiàn)存的作品來看,他真正的創(chuàng)作生涯開始于中年之后,不像其他詩人那樣少年成名,所以人們?nèi)匀涣晳T把他和盧照鄰、楊炯、王勃視為一代詩人。
在《全唐詩》里收有三卷駱賓王的作品,他的歌行如《帝京篇》《疇昔篇》慷慨悲壯、音節(jié)瀏亮,《艷情代郭氏答盧照鄰》《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深婉纏綿、情韻悠長,在當時都是上乘佳作;而五言古、律也多寫得蒼勁而精巧,既有魏、晉古詩的氣格,又有六朝詩律的詞采,像“谷靜風聲徹,山空月色深”(《夏日游山家同夏少府》)、“草帶銷寒翠,花枝發(fā)夜紅”(《初秋于竇六郎宅宴》)、“露下蟬聲斷,寒來雁影連”(《送劉少府游越州》)的組句下字和《渡瓜步江》《至分水戍》《送費六還蜀》等詩的句型音律,都標志著古體詩向近體詩、六朝詩及唐詩演進的軌跡。但作為一個承上啟下的詩人,他在詩歌形式語言上起的變革作用似乎并不如后來的沈佺期、宋之問、杜審言,而在詩歌主題內(nèi)涵上的變革意義則與盧照鄰、楊炯、王勃一樣重要。按當時人的說法,“四杰”是幾個“浮躁淺陋”的人,這“浮躁淺陋”四字在今天看來剛好說明這四個人不夠安分守己,情緒不太穩(wěn)定,個性過于倔強,屬于多血質(zhì)性格。像王勃陵藉同僚,年輕氣盛;楊炯諷刺朝士是“麒麟楦”,恃才憑傲(《唐才子傳》卷一);盧照鄰自傲又自卑,一會兒學煉丹到處討乞藥值,一會兒入仕當官還想當大官,終于在理想破滅與病疾纏身下自殺了事;而駱賓王則極端自負,似乎不通世故,總覺得自己受了委屈,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少年識事淺,不知交道難”(《詠懷》),長大了又“嗟為刀筆吏,恥從繩墨牽”(《敘寄員半千》),雖然他“不求生入塞,唯當死報君”(《從軍行》),但卻仍然“淹留坐帝鄉(xiāng),無事積炎涼”(《疇昔篇》),因此滿腹牢騷、一腔悲憤,更加上他運道坎,四處碰壁,便積了一肚皮不合時宜的幽怨憤懣之氣。那個千年前獨身刺秦王在易水邊慷慨悲歌的荊軻的幽靈似乎總纏繞著他,使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到“徒歌易水客,空老渭川人”(《詠懷古意上裴侍郎》)、“不學燕丹客,空歌易水寒”(《送鄭少府入遼共賦俠客遠從戎》)、“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于易水送人》)。他以垂暮之年參加討伐武則天的冒險行動,恐怕不僅僅是“不忘故君”的理性抉擇,而更多的是出自一種類似賭徒性格的心理沖動。不過,恰恰是他們這種富于個性的氣質(zhì)、不平則鳴的性格加上一肚子牢騷與悲涼,使他們擺脫了初唐詩壇那種百無聊賴地搬運詞藻的慵懶和平庸,使詩歌多了一種剛健、悲涼而飽滿的情緒,恰恰是他們這種坎坷而豐富的生活經(jīng)歷,使他們的詩比起千人一面千篇一辭的應制、酬和、同詠、奉題少了一些無聊與空洞,多了一些生機勃勃的主題與內(nèi)涵。像駱賓王的幾首邊塞詩,就有親身體驗的感受和親眼所睹的意象,絕不像那些身居都市華堂的人寫邊塞詩,從書本里拾來幾個烽火、胡笳之類的詞語和著淚、血、風、霜就捏出一首邊塞風情。
夕次蒲類津①
二庭歸望斷,萬里客心愁②。
山路猶南屬,河源自北流③。
晚風連朔氣④,新月照邊秋。
灶火通軍壁,烽煙上戍樓。
龍庭但苦戰(zhàn),燕頷會封侯⑤。
莫作蘭山下,空令漢國羞⑥。
① 次:停駐;蒲類津似當作“蒲類縣”,在今新疆哈密西北,因蒲類海(即巴里坤湖)得名。唐高宗咸亨元年(670)駱賓王曾隨右威衛(wèi)大將軍薛仁貴出征到這里并寫了這首詩。
② 二庭:唐代西突厥分為南北二庭,以伊列水為界,包括今新疆及中亞一部分地區(qū)。這兩句說在這里看不到回鄉(xiāng)的希望,遠在天涯,征戰(zhàn)的人心中愁苦。
③ 山路雖指向南方,河源卻遠在北端。
④ 朔氣:指北地的寒氣。
⑤ 龍庭:指匈奴單于祭天地鬼神的地方,班固《封燕然山銘》“焚老上(單于)之龍庭”,后泛指邊塞或敵方要地,亦稱“龍城”;燕頷:舊時形容的富貴相,頷是下巴頦,《后漢書》卷四十七《班超傳》引相面人的話說“燕頷虎頸,飛而食肉,此萬里侯相也”,南朝徐陵《出自薊北門行》就說“生平燕頷相,會自得封侯”。
⑥ 這兩句借用西漢李陵在蘭于山南被匈奴擊敗并投降的典故,說不要像李陵一樣,讓漢(指唐)國蒙受恥辱。
至分水戍①
行役忽離憂,復此愴分流②。
濺石回湍咽,縈叢曲澗幽③。
陰巖常結(jié)晦,宿莽競含秋④。
況乃霜晨早⑤,寒風入戍樓。
① 分水:具體地點不詳,古代叫分水的地方很多,如天水、南陽均有,清人陳熙晉《駱臨海集箋注》卷二認為這是指南陽縣北七十里的分水嶺,但不一定可靠。
② 行役:指為官事而奔波四方;離憂:遭憂生愁;愴分流:看見各奔東西的河流心里覺得悲傷。
③ 水流沖激石頭急速回旋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音,曲澗瀠繞彎曲環(huán)繞樹叢顯得格外清幽。這兩句仿佛王維《過香積寺》的“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但不像王維詩那么疏曠從容,也沒有王維詩那種聲、色清幽冷寂的感覺,又仿佛竇庠《夜行古戰(zhàn)場》的“泉冰聲更咽,陰火焰偏青”,但不像竇庠詩那么陰森凄楚,也不是古戰(zhàn)場那種殺氣慘然的氣氛。
④ 陰巖:背陽的巖崖;結(jié)晦:幽暗;宿莽:冬生不死之草,《爾雅》郭璞注認為是卷施草。
⑤ 霜晨:有霜的清晨,高山上霜降得比平原要早,所以詩里說“霜晨早”。
在獄詠蟬①
西陸蟬聲唱②,南冠客思侵③。
那堪玄鬢影④,來對白頭吟⑤。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⑥。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⑦。
① 據(jù)前人考證,這首詩是唐高宗儀鳳三年(678)駱賓王在獄中所作,當時駱賓王上書議論政事,得罪了武則天,被誣告貪贓而入獄(陳熙晉《續(xù)補唐書駱侍御傳》,見《駱臨海集箋注》附錄)。這首詩前有一段序文,說明這首詩是以蟬自況,來表明自己的高潔與哀嘆自己的命運。
② 西陸:秋天,《隋書·天文志》中說,太陽周天而行,“行東陸謂之春,行南陸謂之夏,行西陸謂之秋,行北陸謂之冬”。
③ 《左傳·成公九年》記載“晉侯觀于軍府,見鐘儀,問之曰:‘南冠而系者,誰也?’有司對曰:‘鄭人所獻楚囚也?!蹦瞎诒臼悄戏饺说拿惫冢髞碛捎谶@個故事,南冠便指囚徒了。
④ 玄鬢:本指黑色的鬢發(fā),這里指黑色的蟬,據(jù)《古今注》卷下記載,魏文帝宮妃莫瓊樹曾仿蟬翼作黑色發(fā)飾叫“蟬鬢”,駱賓王看到蟬,自然想到年輕人的黑發(fā),因此下面說到自己的“白頭”。
⑤ 白頭一方面指與“玄鬢”相對的白發(fā),因為駱賓王當時近五十歲了,又深懷憂患與悲愁,所以早生白發(fā),正如漢樂府詩“座中何人,誰不懷憂,令我白頭”;一方面暗指《白頭吟》的主題,從漢代有相傳卓文君所作《白頭吟》以來,歷代文人仿作《白頭吟》都詠嘆“直如朱絲繩”(鮑照)、“平生懷直道”(張正見)、“葉如幽徑蘭”(虞世南)這種忠正清直卻受到誣謗誤解的主題,所以駱賓王一語雙關,既指生理上的衰老,又指心理上的哀傷。
⑥ 這兩句化用了六朝人的詩句。張正見《賦新題得寒樹晚蟬疏》中說“葉迥飛難住,枝殘影共空。聲疏飲露后,唱絕斷弦中”,沈約《聽蟬鳴應詔》中說“葉密形易揚,風回響難住”,都是哀嘆秋天的蟬既無處安身,鳴聲也逐漸稀疏渺茫,駱賓王以蟬自比,覺得自己“失路艱虞”,就像蟬在秋天里“露重”、“風多”一樣,而自己“弱羽之飄零”和“余聲之寂寞”就像蟬在秋風寒露中既飛不動,又叫不響一樣,和初唐虞世南《詠蟬》“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一比,就顯出這兩首詩的格調(diào)全然不同,作者的心情也全然不同,前者是意氣洋洋,后者不免悲愁滿腹。
⑦ 古人認為蟬“飲而不食”(《淮南子·說林》),就像莊子所說的吸風飲露餐霞而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所以是清高的象征,曹植《蟬賦》就拿它比喻不食周粟的伯夷和坐懷不亂的柳下惠,陸云《寒蟬賦序》則說它“含氣飲露,則其清也,黍稷不食,則其廉也”。駱賓王就說自己其實和蟬一樣高潔,只是沒有人相信,所以受到誤解與誣謗,有誰能來替自己表白高潔清白之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