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盧照鄰·一首

唐詩選注 作者:葛兆光 著


盧照鄰·一首

盧照鄰(約634—約686),字升之,幽州范陽(今北京大興)人。曾在鄧王李元裕府中任典簽,后入蜀為新都尉,任期滿后回到洛陽,因病住太白山中煉丹藥,但服藥中毒,以至手足致殘,便在具茨山下(今河南禹縣北)買園閑居,武周垂拱年間,因絕望而投潁水自殺。

用自殺來表示絕望的詩人自古就有,但因殘疾的痛苦而絕望自殺的詩人卻不多見,這種把生存與健康看得那么重的原因在于盧照鄰有他自己的人生觀。他想建功立業(yè),躍馬邊陲或斷佞臣頭(《結(jié)客少年場行》《詠史四首》之四),又想遐舉飛升或當(dāng)個“諸侯不得友,天子不得臣”(《詠史四首》之三)的世外高人,但這場大病及服藥后所得的更大的病,卻使這一切都煙消云散,于是他只好投潁水告別人生。自殺顯示了他直面人生的懦弱,也顯示了他告別人生的勇氣,他抗拒不了心理與生理的痛苦,但敢于用結(jié)束生命來表現(xiàn)他對于人的存在的懷疑與失望。其實(shí),這懷疑與失望早就盤踞在他的心中,糾纏著他的詩思了,下面所選的《長安古意》就表現(xiàn)了他對須臾變幻的人生、飛速流逝的歲月的思索。正因?yàn)檫@一思索,就使得這首七言歌行超越了以往賦體詩歌的內(nèi)涵,在鋪陳描繪的詞句中貫注了一種深沉的氣脈,使那種僅僅關(guān)注政治或道德的勸百諷一變成了對人生哲理的追尋與探問。

長安古意

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

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luò)繹向侯家。

龍銜寶蓋承朝日,鳳吐流蘇帶晚霞。

百尺游絲爭繞樹,一群嬌鳥共啼花。

啼花戲蝶千門側(cè),碧樹銀臺萬種色。

復(fù)道交窗作合歡,雙闕連甍垂鳳翼。

梁家畫閣中天起,漢帝金莖云外直。

樓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詎相識。

借問吹簫向紫煙,曾經(jīng)學(xué)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

比目鴛鴦?wù)婵闪w,雙去雙來君不見。

生憎帳額繡孤鸞,好取門簾帖雙燕。

雙燕雙飛繞畫梁,羅帷翠被郁金香?。

片片行云著蟬鬢,纖纖初月上鴉黃?。

鴉黃粉白車中出,含嬌含態(tài)情非一。

妖童寶馬鐵連錢,娼婦盤龍金屈膝?。

御史府中烏夜啼,廷尉門前雀欲棲?

隱隱朱城臨玉道,遙遙翠幰沒金堤?

挾彈飛鷹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橋西?

俱邀俠客芙蓉劍,共宿娼家桃李蹊?。

娼家日暮紫羅裙,清歌一囀口氛氳?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騎似云?

南陌北堂連北里,五劇三條控三市。

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氣紅塵暗天起。

漢代金吾千騎來,翡翠屠蘇鸚鵡杯。

羅襦寶帶為君解,燕歌趙舞為君開。

別有豪華稱將相,轉(zhuǎn)日回天不相讓。

意氣由來排灌夫,專權(quán)判不容蕭相

專權(quán)意氣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風(fēng)

自言歌舞長千載,自謂驕奢凌五公

節(jié)物風(fēng)光不相待,桑田滄海須臾改。

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唯見青松在。

寂寂寥寥揚(yáng)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

獨(dú)有南山桂花發(fā),飛來飛去襲人裾。

① 古意:與“擬古”之意相近,表示是擬古之作而不是真實(shí)新聞報道或政治諷刺詩歌。

② 狹斜:斜出旁行的小路,漢樂府《長安有狹斜行》中云“長安有狹斜,狹斜不容車”。

③ 梁簡文帝蕭綱《烏棲曲》“青牛丹轂七香車,可憐今夜宿倡家”,盧照鄰此句化用前句。七香車:用多種香木制成的車。

④ 各式各樣華美的車輛絡(luò)繹不絕地來往于貴族之家。玉輦:泛指貴族精美華麗的車輛;主第:公主府第。

⑤ 龍銜寶蓋:雕成龍形的支柱上端,龍頭銜著傘狀的華蓋;鳳吐流蘇,華蓋上的鳳形裝飾稱為立鳳,立鳳口里懸掛著流蘇。

⑥ 復(fù)道:連接樓閣的空中閣道,由于重疊不止一層,所以叫“復(fù)道”;交窗:花格木窗;作合歡:指窗格為合歡花圖案;雙闕:宮門兩旁的望樓;甍:屋脊;垂鳳翼:指雙闕連甍像鳳凰垂下的翅膀。

⑦ 梁家畫閣:漢代皇家外戚梁冀在洛陽曾修建過極其豪華的宅第,這里以梁冀宅第的豪華比喻長安貴族宮室的宏偉;漢帝金莖:漢武帝在宮中豎立銅柱,上有銅盤,名仙人掌,用來承接仙露,班固《西都賦》“抗仙掌以承露,擢雙立之金莖”,李善注:“金莖,銅柱也”,這里用漢帝銅柱比喻長安貴族樓閣的高聳入云。

⑧ 這兩句是說貴族仕女如云,來來往往,但并不相識,無緣結(jié)交;詎:豈。

⑨ 吹簫:指秦穆公小女弄玉,《神仙傳》卷四記載弄玉嫁給善吹簫的蕭史,兩人后來跨鸞而去成了神仙;紫煙:神云仙霧,江淹《班婕妤詠扇》說:“畫作秦王女,乘鸞向煙霧”;這里用“吹簫向紫煙”指一個懷春舞女。

⑩ 生憎:偏厭。好(hào)?。簮廴 ?/span>

?郁金香:傳說出自大秦(羅馬古稱)國的名貴香料,這句的意思是說這位舞女的帳子和被子都用名貴香料熏過。

? 蟬鬢:一種將兩鬢梳理得薄而挺如蟬翼般的發(fā)式,參見駱賓王《在獄詠蟬》注④。鴉黃:嫩黃,唐代女子在額上涂嫩黃為妝飾,常常畫成月形,又叫“額黃”。這兩句形容女子發(fā)飾與化妝,說她的蟬鬢如片片行云,額黃如纖纖初月。

? 妖童、娼婦:指貴族家隨從的歌兒舞女,這兩句承上兩句來形容貴族家的歌兒舞女內(nèi)心痛苦但外表奢華;寶馬鐵連錢:青色有圓錢斑紋的寶馬;盤龍金屈膝:雕有盤龍紋的金合頁。

? 御史:掌管監(jiān)察的大臣;廷尉:主持刑法的官員,但御史府中只剩下烏鳥夜啼,廷尉門外鳥雀棲宿,可見不是太平無事,便是無人過問?!稘h書·朱博傳》說御史“府中列柏樹,常有野烏數(shù)千棲宿其上,晨去暮來”,《史記·汲鄭列傳》說廷尉府“及廢,門外可設(shè)雀羅”,這里用這兩個典故。

? 朱城:宮城;翠幰:綠色的車帷。

? 挾彈飛鷹:帶著彈弓,架著獵鷹;杜陵:漢宣帝陵,在長安東南;這句寫長安少年尚武好獵的風(fēng)氣。

? 探丸借客:以摸各色彈丸來決定誰去殺人報仇。《漢書·尹賞傳》記載,長安少年俠客每次殺人復(fù)仇,都以赤、黑、白三色彈丸決定各人的行動,摸到赤丸者殺武官,摸到黑色者殺文官,摸到白丸者為不幸死于行動的同伴料理后事;《漢書·朱云傳》記載,朱云“少時通輕俠,借客報仇”,借客就是助人的意思。渭橋:渭水橋,在長安西北;這句寫長安少年行俠仗義的風(fēng)氣。

? 芙蓉劍:傳說是春秋時期越國著名鑄劍家歐冶子所鑄五把劍之一,這里泛指寶劍及佩寶劍的俠士;桃李蹊:《史記·李將軍列傳》“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這里借指人來人往的妓女家。這兩句寫長安少年風(fēng)流任誕的風(fēng)氣。

? 囀:歌唱;氛氳:香氣濃郁。

? 北堂、南陌:泛指妓女家的門里門外。

北里:平康里,長安妓女聚集的地方,孫棨《北里志》:“平康里:入北門,東回三曲,即諸妓所居之聚也?!?/span>

劇:交錯的道路,《爾雅·釋宮》郭注“今南陽冠軍樂鄉(xiāng)數(shù)道交錯,俗呼之為五劇鄉(xiāng)”;條:通達(dá)的大路,班固《西都賦》“披三條之廣路”;市:繁華的商市,左思《魏都賦》“廓三市而開廛”;這里用五劇、三條、三市,只是用古人舊典,并非實(shí)數(shù),因?yàn)閾?jù)《三輔黃圖》說,長安有八街九陌九市。

佳氣紅塵:指車馬往來的熱鬧氣氛。

金吾:漢代禁衛(wèi)軍官名,唐代亦有,稱金吾大將軍,領(lǐng)左右金吾衛(wèi),巡防京城街巷。

屠蘇:酒名。

羅襦:錦織短衣;這句化用《史記·滑稽列傳》“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羅襦襟解,微聞薌澤”,寫金吾千騎軍官飲酒狎妓觀舞聽歌。

排灌夫:指漢代權(quán)臣田蚡殺害灌夫的故事,灌夫勇猛任俠,好使酒罵人,被丞相田蚡殺害;這句的意思是長安城中有脾氣比灌夫更大的權(quán)臣;判不容:決不容;蕭相:指漢宣帝時的蕭望之,蕭望之受漢宣帝遺詔輔佐元帝,卻被中書令石顯陷害自殺;這句的意思是長安城里有容不下別的大臣的專權(quán)者。兩句與上兩句相呼應(yīng),寫炙手可熱掌握大權(quán)的人。

青虬:《楚辭·涉江》“駕青虬兮驂白螭”,虬是龍類,屈原想象以它駕車,這里便借指駕車的駿馬;紫燕:顏延年《赭白馬賦》“將使紫燕駢衡”,李善注引《尸子》說“馬有紫燕、蘭池”,可見紫燕也是駿馬。

這里“自言”、“自謂”都是指那些得意洋洋的權(quán)貴的心理,說他們覺得豪奢極欲、頤指氣使的生活會千年長存,日盛一日。

以上四句寫時光飛逝,世事變幻,往日豪華隨著歲月流逝會煙消云散,這種感慨在當(dāng)時不少詩里都曾出現(xiàn),像陳子昂《燕昭王》里的“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駱賓王《帝京篇》里的“相顧百齡皆有待,居然萬化咸應(yīng)改。桂枝芳?xì)庖唁N亡,柏梁高宴今何在”,王勃《滕王閣》里的“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李嶠《汾陰行》“昔時青樓對歌舞,今日黃埃聚荊棘”。劉希夷《代悲白頭翁》里的“但看古來歌舞地,惟有黃昏烏雀飛”以及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里的“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這就仿佛《紅樓夢》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fēng)塵懷閨秀》里甄士隱為《好了歌》作注的頭幾句“陋室空堂,當(dāng)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jié)滿雕梁,綠紗今又在蓬窗上”,也仿佛劉禹錫《烏衣巷》的末兩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它所感慨的世事變幻帶有一種對人生的根本性追問,即在永恒的宇宙時間中,人生究竟有什么意義,于是,它的內(nèi)涵便超越了對長安繁華或歷史變化的一般性描述而進(jìn)入了哲理思索的層次。

揚(yáng)子:即揚(yáng)雄,揚(yáng)雄曾閉門著《太玄》《法言》,左思《詠史》便說:“寂寂揚(yáng)子宅,門無卿相輿”;一床書:指揚(yáng)雄的一大堆著作;有人認(rèn)為揚(yáng)子是作者自況,一床書是聊以自慰的書,但不如解釋為詩人認(rèn)為揚(yáng)雄寂寥,著書無用更合理,歲月流逝,時光無情,就是揚(yáng)雄的故居和他的《太玄》《法言》也只有寂寥冷落,在年年歲歲的流逝中蒙受灰塵。

裾:衣襟;這兩句開頭用了一個“獨(dú)”字,暗示上述一切在時間的長河中都不過是過眼煙云,只有南山桂花這種自開自落、應(yīng)時遷化的自然物永久長存,每到花季,香氣飄來飄去染在人的衣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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