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
中國詩的基本特征：寫實還是虛構
鄧小軍
內(nèi)容摘要：中國詩具有寫實性的基本特征。中國詩包含虛構性，但這并不改變中國詩的寫實性基本特征。詩歌以虛構為基本特征的文學理論，并不適應中國詩，因此應該相應地改寫。研究中國詩，不能忽視中國詩中的歷史內(nèi)容。從文學立場說，詩歌內(nèi)容如果未被了解，其藝術造詣便無從了解。
關鍵詞：中國詩 基本特征 寫實 虛構
Realistic or fictitious：the fundamental character of Chinese poetry
Deng Xiaojun
Abstract：Chinese poetry's fundamental character is Realistic.Chinese poetry contains fictitious character，but it does not change the fundamental role of realism.The literary theory that poetry's fundamental character is fictitious is not applied to Chinese poetry and should be rewritten.The historical facts in Chinese poetry should not be overlooked in researching.From a literary standpoint，the artistic attainments of Chinese poetry cannot be understood if the historical facts are neglected.
Keywords：Chinesepoetry thefundamentalcharacter Realistic fictitious
中國詩的基本特征是寫實還是虛構？這顯然是文學理論的一個大問題，并且關系到中國詩研究的有效性。
從文學價值說，寫實與虛構兩種藝術方法沒有高低之分，只有使用藝術手法所到達的境界和藝術造詣才有高低之分。
從文學欣賞和研究說，則先需認識詩是具有寫實性，還是具有虛構性，以免誤解作品。
一、寫實、虛構、想象釋義
本文所說的中國詩，指中國古典詩歌，同于錢鍾書《中國詩與中國畫》的中國詩。
本文所說的寫實，是中國傳統(tǒng)文論概念，指寫詩人親身聞見、親身經(jīng)歷的現(xiàn)實世界情景，及由此而來的真情實感?！兑住での难浴罚骸靶揶o立其誠?！睙o異是說寫實。漢班婕妤《報諸侄書》：“成帝則推誠寫實，若家人夫婦相與書矣。”梁劉勰《文心雕龍·誄碑》：“寫實追虛，碑誄以立?！?sup>
《全唐文》卷九六二《為劉幽州請致仕表》：“量力陳辭，料能寫實?！痹獏菐煹馈抖Y部集》卷六《九月二十三日城外紀游》：“作詩寫實不可緩，馬上已復成微哦?！?sup>明胡應麟《詩藪》內(nèi)編三：“《垓下》一歌，……（項）羽模寫實情實事?！标憰r雍編《唐詩鏡》卷五四皮日休《南陽潤卿將歸雷平因而有贈》評語：“平寫實在?！蓖蹰浴斗铰醇肪砥摺队挝魃接洝罚骸白陨街炼汲撬T，凡三十里，節(jié)節(jié)有佳境。予詩云：‘年年綠樹揺春風，一道清溪掩映中。幽賞供人三十里，潺湲又出鳳城東?！衷疲骸麍@古剎貴家村，往往清溪恰在門?！詫憣嵰病！庇衷疲骸昂u二君，獨入禪房花木深處，登禪床趺坐，背相倚而歌，予為之賦，皆寫實也。”《御選唐宋詩醇》卷九杜甫《同諸公登慈恩寺塔》評語：“前半力寫實境，奇情橫溢。”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三：“王維（詩）《吳道子畫》一篇，亦是描寫實際?！比缟纤觯瑢憣嵕褪恰皩憣嵡閷嵤隆薄皩憣嵲凇薄皩憣嵕场薄懊鑼憣嶋H”，而非虛構。中國傳統(tǒng)文論的寫實不同于西方文論及蘇聯(lián)文論的寫實主義、現(xiàn)實主義，因為寫實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特征是虛構。
虛構一詞，指描寫幻想、神話等非現(xiàn)實世界情景，以及并非親身經(jīng)歷、親身聞見過的現(xiàn)實世界情景。這個概念適合于西方文學以及中國戲劇小說等，但是并不適合于中國詩的普遍情況亦即主流。
想象一詞，在西方文論語境中，往往是指虛構性的想象，往往從屬于虛構。
中國詩的想象一詞，多是指對現(xiàn)實世界情景未見部分的設想，對過去現(xiàn)實世界情景的回憶，對未來現(xiàn)實世界情景的設想等，這些都是與中國詩的寫實性相一致的?！冻o·遠游》：“思舊故以想象兮，長太息而掩涕?！薄队衽_新詠》卷五范靖婦《戲蕭娘》：“因風時暫舉，想象見芳姿?！崩畎住痘春ρ┵浉奠\》：“飄搖四荒外，想象千花發(fā)?！薄顿洀埾噫€二首》之二：“想象晉末時，崩騰胡塵起?！薄抖U房懷友人岑倫南游羅浮兼泛桂海自春徂秋不返仆旅江外書情寄之》：“飄飄限江裔，想象空留滯?！倍鸥Α对亼压袍E五首》之四：“翠華想象空山里，玉殿虛無野寺中。”儲光羲《蘇十三瞻登玉泉寺峰入寺中見贈作》：“想像玉泉宮，依稀明月殿。”《酬李處士山中見贈》：“想像南山下，恬然謝朝列。”李商隱《及第東歸次灞上卻寄同年》：“下苑經(jīng)過勞想象，東門送餞又差池?！薄剁R檻》：“想像鋪芳褥，依稀解醉羅。”蘇軾《游桓山會者十人以春水滿四澤夏云多奇峰為韻得澤字》：“想象斜川游，作詩繼彭澤?！比~適《蜂兒榧歌》：“后來空向玉山求，坐對蜂兒還想象?！苯云淅C。中國詩中的想象一詞，往往是指體物傳神之想象，即通過對現(xiàn)實世界情景的觀照和設想，以達到描寫生動傳神的藝術境地。
中國詩的想象一詞，也有是指對非現(xiàn)實世界情景的設想，但為數(shù)較少，分量有限，不占主流。曹植《洛神賦》：“遺情想像，顧望懷愁?！敝x靈運《登江中孤嶼》：“想象昆山姿，緬邈區(qū)中緣。”李白《大鵬賦》：“固可想象其勢，仿佛其形?！薄队翁┥搅住分唬骸暗歉咄铄?，想象金銀臺?！崩钌屉[《初起》：“想像咸池日欲光，五更鐘后更回腸?！笔瞧淅C。
寫實與虛構是基本藝術方法的分野。有寫實的詩，有虛構的詩，有寫實與虛構組合的詩，無論是一首詩，還是一首詩的一個組成部分，寫實可以包含一定的想象、甚至虛構成分，但是不會變成虛構。正如虛構可以包含一定的寫實成分，但是不會變成寫實。
技巧層面的剪裁、描寫、敘事、用典、抒情、議論等具體藝術手法，既可以為寫實所用，亦可以為虛構所用。并不影響到寫實或虛構的基本藝術方法的分野。
二、詩歌以虛構為特征的現(xiàn)行文學理論，來自西方文論、蘇聯(lián)文論
中國通行已久的現(xiàn)行文學理論，認為中國詩的主要特征是虛構。從1950年代至21世紀現(xiàn)在，并沒有改變。
在中國傳統(tǒng)文論中，詩以虛構為主的理論從來不是主流，這一理論來自何方，何時成為主流，以至于今仍然不知不覺，習以為常？
德國歌德（1749—1832）《詩與真》：“每一種藝術的最高任務，即在于通過幻覺產(chǎn)生一個更高真實的假象?！?sup>
蘇聯(lián)高爾基（1868—1936）《論文學技巧》：“藝術創(chuàng)作永遠是一種‘虛構’?！?sup>
蘇聯(lián)季摩菲耶夫《文學概論》第二章《形象性·形象的定義》：“形象是具體的，同時也是綜合的人生圖畫，借助虛構而創(chuàng)造出來，并且具有美學的意義?！?sup>
季摩菲耶夫《文學發(fā)展過程》第二章《文學的類別·抒情詩》：“這種綜合性使抒情詩中形象的虛構有了意義?！?sup>
美國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第二章《文學的基本特征》：“文學藝術的中心顯然是在抒情詩、史詩和戲劇等傳統(tǒng)的文學類型上。它們處理的都是一個虛構的世界、想象的世界。小說、詩歌或戲劇中所陳述的，從字面上說都不是真實的；……甚至在主觀性的抒情詩中，詩中的‘我’也是虛構的、戲劇性的‘我’?！?sup>
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第二章《文學的基本特征》：“如果我們承認‘虛構性’‘創(chuàng)造性’或‘想象性’是文學的突出特征，那么我們就是以荷馬、但丁、莎士比亞、巴爾扎克、濟慈等人的作品為文學?！?sup>
美國蓋特雷恩《認識藝術》第三章《藝術的主題·虛構和幻想》：“文藝復興時期的理論家們把繪畫比作詩歌。詩人可以用詞語像變魔術一樣變出一個虛構的世界，然后在里面裝滿人和事件?！?sup>
由上可見，至遲文藝復興時期以來至今的西方文論，以及蘇聯(lián)文論，認為詩歌以虛構為基本特征。其中蘇聯(lián)季摩菲耶夫《文學概論》文學形象包括抒情詩形象是虛構的理論，影響了中國幾代人，直到今天。
三、西方史詩虛構性舉例：《伊利亞特》
韋勒克、沃倫認為“虛構性”為文學的突出特征，所舉第一個例，是西方文學原始典范古希臘荷馬的史詩。
荷馬史詩《伊利亞特》，描寫希臘對特洛伊戰(zhàn)爭。地中海東岸特洛伊王子帕里斯赴希臘斯巴達作客，與斯巴達王后海倫私奔，希臘聯(lián)軍阿伽門農(nóng)統(tǒng)帥率十萬大軍跨海東征特洛伊。戰(zhàn)爭持續(xù)了十年，奧林匹斯山上眾天神也各助一方參戰(zhàn)，最后希臘人以奧德修斯的“木馬計”攻克特洛伊人的王都伊利昂，取得戰(zhàn)爭勝利?！兑晾麃喬亍穼憫?zhàn)爭第十年情況，并大致反映了十年戰(zhàn)爭概貌。
《伊利亞特》第二十章《群神出戰(zhàn)》：
那些不死之神立刻就分成兩個敵對的集團，動身前往那行動的場面了。赫拉（最高神宙斯第七任妻子，天后）和帕拉斯·雅典娜向阿開亞人（希臘人）的艦隊進發(fā)。還有那繞地之神波塞冬，那幸運的赍送者和最巧妙的奇跡制造者赫耳墨斯，也都往那一邊走。赫淮斯托斯（宙斯和赫拉第一個孩子）也跟在他們后邊……向特洛亞人方面走的，有戴著閃亮頭盔的阿瑞斯（戰(zhàn)神）、披著頭發(fā)的福玻斯（太陽神）、女射神阿耳忒彌斯、勒托（宙斯第六任妻子）、克珊托斯河神，以及愛歡笑的阿佛洛狄忒。
直到群神下來加入人類的一刻兒，阿開亞人都是所向無敵的?！堑鹊侥切┒砹植ㄋ沟纳駛兊竭_戰(zhàn)場，那個偉大的戰(zhàn)役制造者斗爭出其全力挺身出來之后，局面就全然改觀了。其時雅典娜已經(jīng)發(fā)出了吶喊，時而站在壁壘外的壕溝上，時而向那有回聲的海岸一直喊過來，但在那一邊，阿瑞斯也正在和她應答，因他暴怒得像是一陣黑旋風，在那卡利科羅涅的山坡上奔來奔去，一會兒站在城堡的高處，一會兒站在西摩伊斯河邊，發(fā)出尖利的呼聲把特洛伊人激勵。……
當神們的戰(zhàn)斗開始時……波塞冬正被福玻斯·阿波羅拿著他的飛箭面對著，赫拉正受阿波羅的姊妹女獵神金箭桿阿耳忒彌斯的進攻，勒托正在應付那可怕的幸運赍送者赫耳墨斯，赫淮斯托斯也正受到那在神間叫做克珊托斯、人間叫做斯卡曼得洛斯的渦旋大河的攻擊。
就像這樣的，神跟神自己交戰(zhàn)起來了。
……
這時候，那平原上充滿著人類的戰(zhàn)士，閃耀著步兵和馬匹身上的銅裝。當兩軍相向奔馳的時候，大地在他們的腳下動搖起來?，F(xiàn)在，在兩軍之間的地面上，他們的兩個大健將，安喀塞斯的兒子埃涅阿斯（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的主將）和神樣的阿喀琉斯（希臘聯(lián)軍大將），走到一起來準備個對個的交戰(zhàn)了。……
埃涅阿斯就把他的沉重的槍投上了對方那面可怕的盾牌。……當時那一支槍也曾穿過了兩層，可是還有三層沒穿過……那支樺木桿的長槍給擋住了。現(xiàn)在輪到阿喀琉斯了，他就投出一支長桿槍。他打中了埃涅阿斯那個圓盾的真正邊沿上……阿喀琉斯抽出了他的利劍大喊一聲又殺上來了。埃涅阿斯這才也撿起了一塊石頭?！俏坏卣鹬袷窃诹粜目粗?，到了這個關頭他就啊呀了一聲向著他旁邊的那些神?！拔铱刹坏貌惶婺秋@赫的埃涅阿斯覺得可憐了”，……地震之神波塞冬……就穿過了亂陣和槍林，去到埃涅阿斯和著名的珀琉斯之子（指阿喀琉斯）在交手的那個地點。到那兒之后，他的第一步就是布一陣霧在阿喀琉斯的眼前。然后，他把那支插牢在埃涅阿斯盾牌上的樺木桿槍拔出來，放在阿喀琉斯的腳下，又把埃涅阿斯從地面上高高攝進半空中。埃涅阿斯被那神的手大力一推，竟飛過了所有步兵和馬匹的陣線，一直落到戰(zhàn)場的極邊。
由上可見，西方文學原始典范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具有如此發(fā)達的虛構和神話描寫（包括神充分地卷入人事，天上人間融為一體），西方文論以及派生的蘇聯(lián)文論以虛構為詩歌的突出特征，是自然的事。
荷馬史詩如此發(fā)達的虛構和神話描寫，在中國詩中是從來沒有過的。
美國波默羅伊等《古希臘政治社會和文化史》第一章《早期希臘史和青銅時代》之《早期希臘史原始資料》：“如果真有此戰(zhàn)，開戰(zhàn)時間應是公元前13世紀。荷馬的《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以特洛伊戰(zhàn)爭和隨后發(fā)生的事件為背景，是現(xiàn)存的最早文本?！瓘墓糯鐣Y束起直至今日，人們一直在爭論是否可以把這兩首史詩看成史料?！?sup>
《古希臘政治社會和文化史》第二章《黑暗時代和公元前8世紀的復興》之《荷馬和口頭詩歌》：“令史學家們頭疼的問題是：荷馬史詩是否真實地描繪了荷馬時代（公元前8世紀末或公元前7世紀初）或之前的古希臘社會？它們是否只是表達象征意義的虛構作品？當然，答案是折中的?！?sup>
荷馬史詩之中充滿那么多的神話、虛構，是否可以把這兩首史詩看成史料，西方史學家們怎能不頭疼？以至于他們不得不說：“這一遠征是否確有其事并不重要，對希臘人而言，特洛伊戰(zhàn)爭就是他們早期歷史中最重要的事件?！?sup>
有學者指出：“中國詩跟西洋詩在內(nèi)容上無甚差異；中國社交詩（versd' occasion）特別多，宗教詩幾乎沒有，如是而已。”
又說：“中國詩并沒有特特別別‘中國’的地方?！?sup>
既然西方史詩具有非常發(fā)達的虛構和神話描寫，而在中國詩中幾乎沒有，就很難說“中國詩跟西洋詩在內(nèi)容上無甚差異”。既然“中國社交詩特別多，宗教詩幾乎沒有”，就已經(jīng)是極大的差異，也就很難說“中國詩并沒有特特別別‘中國’的地方”。因為，社交詩顯然不會以虛構為主，宗教詩則可能以虛構居多。
劉禹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這樣的社交詩，是生活的實錄，不是虛構。中間四句用典、象征，表達百折不撓、決不從世俗為轉移的獨立人格，雖是用典、象征，仍屬寫實。
白居易《問劉十九》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如果說這樣的社交詩是虛構，豈不是有點煞風景？
把這些社交詩理解為寫實，其情韻不會減少，只會增加。
四、中國詩以寫實為基本特征
《詩經(jīng)》：寫實具有普遍性
孔子整理《詩經(jīng)》，以之教育弟子，對《詩經(jīng)》了解最為透辟?？鬃釉?jīng)指出《詩經(jīng)》的作用和價值。《論語·陽貨》：“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漢鄭玄箋：觀風俗之盛衰），可以群，可以怨（漢孔安國注：怨刺上政）；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p>
借孔子語討論《詩經(jīng)》的特征，各舉一例。
1．《詩》可以興：詩具有日常生活抒情性
《詩·周南·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p>
2．可以觀：“觀風俗之盛衰”，詩包含時事性
《詩·小雅·苕之華》：“牂羊墳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鮮可以飽。”
《小序》：“《苕之華》，大夫閔時也。幽王之時，西戎東夷交侵中國，師旅并起，因之以饑饉。君子閔周室之將亡，傷己逢之，故作是詩也?！?/p>
3．可以群：詩包含朋友之道、人道精神
《詩·鄭風·萚兮》：“萚兮萚兮，風其吹女。叔兮伯兮，和女?！?/p>
《詩·邶風·谷風》：“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淺矣，泳之游之。何有何亡，黽勉求之。凡民有喪，匍匐救之?！?/p>
4．可以怨：詩具有政治批評性
《詩·小雅·節(jié)南山》：“節(jié)彼南山，有實其猗。赫赫師尹，不平謂何。天方薦瘥（《毛傳》：薦，重。鄭玄箋：瘥，疫?。?/span>，喪亂弘多（鄭玄箋：死喪甚大多也）。民言無嘉，憯莫懲嗟（《毛傳》：“憯，曾也。鄭玄箋：懲，止也。天下之民皆以災害相吊唁，無一嘉慶之言，曾無以恩德止之者，嗟乎。）。”曾，竟然。
《小序》：“《節(jié)南山》，家父刺幽王也?！睗h鄭玄箋：“家父，字，周大夫也?！?/p>
5．邇之事父，遠之事君：詩包含倫理性
《詩·小雅·蓼莪》：“蓼蓼（《毛傳》：長大貌）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睗h鄭玄箋：“莪已蓼蓼長大，我視之以為非莪，反謂之蒿。興者，喻憂思雖在役中，心不精識其事?！?/p>
6．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詩多具有自然意象
《詩·邶風·燕燕》：“燕燕于飛，差池其羽?！?/p>
由上可見，《詩經(jīng)》就其題材內(nèi)容說，普遍具有人間性、非神話性，就其寫作方法說，普遍具有如實描寫日常生活、時事政治、自然物象的寫實性、非虛構性。
《楚辭》：神話描寫異軍突起，未取代中國詩寫實性傳統(tǒng)
中國詩中有虛構性想象，神話描寫，主要來自《楚辭》。
《楚辭》代表作《離騷》大部分篇幅是述楚國時事及自己遭遇，是寫實，同時有兩段神話描寫，“駟玉虬以桀鹥兮，溘埃風余上征”至“理弱而媒拙兮，恐導言之不固”，是最長的一段。其中述“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僅是人對神獨語，不成對話；其中述“吾令豐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結果是“保厥美以驕傲兮，日康娛以淫游。雖信美而無禮兮，來違棄而改求”；又述“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吾令鴆為媒兮，鴆告余以不好”；又述“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理弱而媒拙兮，恐導言之不固”，皆求索不遇。
《伊利亞特》中的神話描寫多為長篇大作，情節(jié)復雜，神充分地卷入人事，天上人間融為一體；《楚辭》中的神話描寫多為片段，情節(jié)簡單，人神接觸有限，多為求神不遇，絕無神充分地卷入人事，天上人間基本二分?！冻o》的神話描寫有限，遠不能與《伊利亞特》的神話描寫發(fā)達相比。
《楚辭》虛構性想象、神話描寫，異軍突起，而非主流，只是豐富了而并沒有取代中國詩的寫實性傳統(tǒng)。漢魏至清代，成千上萬、數(shù)以萬計之別集，例皆卷首有少數(shù)騷體，或包含虛構，但甚少神話；而大多數(shù)卷帙，均為五七言詩，以寫實性為主。
在此說到《莊子》?！肚f子》華辭，雖是散文，特具詩性。與《楚辭》相似，莊子想象、虛構非常豐富，影響并豐富了中國詩的傳統(tǒng)，但沒有改變中國詩寫實的基本傳統(tǒng)。
唐詩：寫實具有普遍性
借孔子語討論唐詩特征，各舉一例：
1．《詩》可以興：詩具有日常生活抒情性
李白《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p>
2．可以觀：“觀風俗之盛衰”，詩包含時事性
杜甫《春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p>
3．可以群：詩包含朋友之道、人道精神
王維《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p>
杜甫《又呈吳郎》：“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須親。即防遠客雖多事，便插疏籬卻甚真。已訴征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盈巾?！?/p>
4．可以怨：詩具有政治批評性
李紳《憫農(nóng)》：“春種一粒粟，秋成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nóng)夫猶餓死?！?/p>
5．邇之事父，遠之事君：詩包含倫理性
孟郊《游子吟》：“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6．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詩多具有自然意象
李白《宣城見杜鵑花》：“蜀國曾聞子規(guī)鳥，宣城還見杜鵑花。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p>
這些唐詩經(jīng)典，都是寫實，其中包含想象、聯(lián)想、擬人，但不是虛構?！耙墒堑厣纤?，是想象，是錯覺?！洞航ㄔ乱埂贰翱绽锪魉挥X飛”，看月光入神錯覺其為質(zhì)實（好像能摸得到），故曰“霜”；回過神復知其為空靈（摸不到），故曰“不覺”。在這些詩句中，錯覺就是美，錦上添花，但是沒有改變詩的寫實屬性?！案袝r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是擬人，亦何妨于寫實。
唐代山水詩如《終南》《漢江》，田園詩如東皋《野望》《渭川田家》，邊塞詩如玉門春風、北庭白雪，贈別詩如渭城朝雨、孤帆遠影，多為寫實，當然亦可能包含想象成分。邊塞詩中，亦有未到邊塞的詩人作品，或出自想象、虛構，但唐代邊塞詩的主流，是親歷邊塞的詩人作品。甚至王建《宮詞》百首，“多言唐宮禁中事，皆史傳小說所不載者”，亦是聞自宦官王守澄，允稱實錄。樂府詩或包含虛構，但并非唐詩主流。
北宋曾鞏對宋敏求本《李太白文集》詩集“考其先后而次第之”，即對《李白詩集》分類，每類之中按行蹤、年代先后編次，并且在每類之中行至每一地的第一首題下注明行蹤所在地。曾鞏《李白詩集后序》總結云：“初隱岷山，出居襄漢之間，南游江淮，至楚觀云夢?！ブR魯，居徂徠山竹溪，入?yún)?，至長安。明皇聞其名，召見，以為翰林供奉，頃之不合，去。北抵趙、魏、燕、晉，西涉岐邠，歷商于，至洛陽，游梁最久。復之齊、魯，南浮淮、泗。再入?yún)?，轉徙金陵，上秋浦、潯陽?！劳醐U節(jié)度東南，白時臥廬山，璘迫致之。璘軍敗丹陽，白奔亡至宿松，坐系尋陽獄，……乾元元年，終以污璘事長流夜郎，遂泛洞庭，上峽江，至巫山，以赦得釋，憇岳陽、江夏。久之，復如潯陽，過金陵，徘徊于歷陽、宣城二郡。其族人陽冰為當涂令，白過之，以病卒，年六十有四，是時寶應元年也。其始終所更涉如此，此白之詩書所自敘可考者也。”
清仇兆鰲《杜詩詳注·凡例》：“今去杜既遠，而史傳所載未詳，致編年互有同異。幸而散見詩中者，或記時，或記地，或記人，彼此參證，歷然可憑?！?/p>
李白一生主要行蹤、杜甫一生幾乎全部行蹤“歷然可憑”，依據(jù)在于李杜詩題目與正文的記時、記地、記人、記行、記事。
唐詩之中，亦包含想象、虛構。以李白、李賀、李商隱詩最有代表性。
李白《古風》其十九：
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霓裳曳廣帶，飄拂升天行。邀我登云臺，高揖衛(wèi)叔卿?；谢信c之去，駕鴻凌紫冥。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盡冠纓。
李白此詩，前半是求仙，是虛構、神話描寫，結尾仍然回到現(xiàn)實世界，歸于寫實。李白求仙詩，大抵皆如此。求仙詩也很難說能在李白詩中占第一位。
李賀《夢天》：
老兔寒蟾泣天色，去樓半開壁斜白。玉輪軋露濕團光，鸞佩相逢桂香陌。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
李賀此詩幾乎全是虛構、神話描寫，可是李賀是詩中異數(shù)，所以被稱為鬼才，只是唐詩的例外。
李商隱《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夜雨寄北》前兩句是對眼前情景之寫實，后兩句是對未來情景之想象，其中第四句對未來情景之想象中，疊印出對眼前情景之回憶。想象創(chuàng)新出奇，并未脫離于寫實。
《錦瑟》頭兩句可以理解為托物起興，結兩句是抒情，皆是寫實。“莊生”兩句、“滄?！眱删?，用典構成畫面描寫，畫面純是想象、虛構。全詩是寫實包裹想象。
白居易《長恨歌》前面大部分及結尾（120句）述唐明皇楊貴妃悲歡離合，是寫實；后半小部分（36句）寫天上人間相思，是虛構、神話描寫。這樣較大篇幅的虛構、神話描寫，無論在白居易詩，還是在唐詩，皆不多見。
由上可見，唐詩特征與《詩經(jīng)》一致，題材內(nèi)容普遍具有人間性、非神話性，寫作方法普遍具有寫實性、非虛構性。想象、虛構是唐詩重要的藝術手段，豐富了唐詩的藝術世界，但是相對于寫實，并不是唐詩第一位的藝術手段。
唐以前的兩漢魏晉南北朝詩，唐以后的宋元明清詩，風格成就各不相同，但是普遍具有寫實性的基本特征，則與《詩經(jīng)》、唐詩相同。
中國傳統(tǒng)詩學理論：建基于中國詩寫實性創(chuàng)作實踐
中國詩基本藝術手法賦比興，來自《詩經(jīng)》創(chuàng)作實踐，規(guī)范了中國詩創(chuàng)作方向，賦比興的寫法，是以寫實性為主。
賦：主要是寫實
《詩大序》：“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碧瓶追f達疏：“賦者，直陳其事。”
《文心雕龍·物色》：“是以詩人感物，聯(lián)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qū)。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自近代以來，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鉆貌草木之中?！w物為妙，功在密附?！裟松搅指奕溃瑢嵨乃贾畩W府。”
由上可見，賦主要是體物，即描寫實際事物或景物。體物，通常來自親臨其境，通過“流連萬象”“窺情風景”，達到“寫氣圖貌”、體物傳神之妙。賦主要是寫實，不是虛構。作為虛構的賦，僅是少數(shù)。
比：普遍具有寫實性
《詩大序》孔穎達《疏》引漢鄭眾云：“比者，比方于物?！彼沃祆洹对娂瘋鳌肪硪弧扼埂罚骸氨日?，以彼物比此物也。”
比是以喻象比喻喻義，使人明白詩意，這就決定了大多數(shù)喻象是天地自然常見物象、日常生活普遍經(jīng)驗，而不是人所未知的虛構物象、超常經(jīng)驗?！对姟ぺL·谷風》：“誰謂荼苦，其甘如薺。”《詩·衛(wèi)風·碩人》：“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薄对姟ね躏L·黍離》：“行邁靡靡，中心如醉?！薄对姟ね躏L·采葛》：“一日不見，如三月兮?！薄对姟む嶏L·出其東門》：“出其東門，有女如云?！薄对姟り愶L·衡門》：“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取妻，必齊之姜?！弊鳛橛飨蟮摹拜薄薄八j”，“凝脂”“蛾眉”，“云”，皆是自然物象，人所常見；“醉”“三月”“食魚”，皆是生活經(jīng)驗，人所共知。可見比普遍具有寫實性。
興：幾乎純是寫實
興是中國詩最有藝術性的表現(xiàn)手法。故《文心雕龍·比興》云：“毛公述傳，獨標興體?！?/p>
《詩大序》孔穎達疏引漢鄭眾云：“興者起也。取譬引類，起發(fā)己心，詩文諸舉草木鳥獸以見意者，皆興辭也?！?/p>
《詩·邶風·燕燕》：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漢鄭玄箋：差池其羽，謂張舒其尾翼，興戴媯將歸，顧視其衣服。）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漢鄭玄箋：婦人之禮，送迎不出門。今我送是子，乃至于野者，舒己憤，盡己情。）
《小序》：“《燕燕》，衛(wèi)莊姜送歸妾也?！睗h鄭玄箋：“莊姜無子，陳女戴媯生子名完，莊姜以為己子。莊公薨，完立，而州吁殺之。戴媯于是大歸，莊姜遠送之于野，作詩見己志?！碧瓶追f達疏：“言‘大歸’者，不反之辭?！?/p>
燕子是莊姜遠送戴媯大歸，至于衛(wèi)都郊野眼前所見?！把嘌嘤陲w，差池其羽”，寫出燕子起飛時，舒張開剪刀狀的雙翅雙尾的優(yōu)美興象，隱喻出戴媯被迫大歸時，整理衣服的優(yōu)美形象，刻畫出她臨危不懼，維護自己人格尊嚴的性格。故朱熹曰：“譬如畫工傳神一般，直是寫得他精神出?！?sup>
興是由眼前實際景物而觸景生情，興發(fā)感動。有觸景生情、興發(fā)感動的興，然后有借眼前景、道心上事的優(yōu)美興象，然后有余味不盡的韻味、神韻。興象來自眼前景，幾乎純粹是寫實，不是虛構。
晉陸機《文賦》：“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庇烧叭f物而來的興，是寫實，不是虛構?！段馁x》又云：“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贝耸窍胂?，可是這想象并非虛構、神話，而是建基于歷史、現(xiàn)實。
《文心雕龍·神思》：“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笔茄韵胂蠊τ弥??！段男牡颀垺ど袼肌酚衷疲骸暗巧絼t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庇衷疲骸翱嚏U聲律，萌芽比興。”則又言觸景生情之寫實，乃是想象之萌芽。
梁鐘嶸《詩品序》：“‘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惟所見……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文心雕龍·神思》之“登山”“觀?！?，《詩品序》之“即目”“直尋”，皆表明中國詩興象發(fā)生于寫實而非虛構。
宋歐陽修《六一詩話》：“（梅）圣俞嘗語余曰：……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薄叭缭谀壳啊钡木埃侵冈娭械木?。有在詩人目前的景，然后有詩中寫實的景，然后有讀者“如在目前”的景。
神韻：主要來自寫實
神韻是中國詩的最高藝術標準之一。
神韻之詩往往來自佇興而作，描寫景物非常生動傳神，而有韻致，有象外之象、象外之意，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佇興而作，即表明神韻普遍來自對景寫實。
中國詩寫景而有神韻，如陶淵明《贈從弟敬遠》：“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歸園田居》其一：“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歸園田居》其三：“帶月荷鋤歸”，謝靈運《登池上樓》：“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覺飛”，王維《使至塞上》：“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終南山》：“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杜甫《望岳》：“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曲江對雨》：“林花著雨胭脂落”，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早發(fā)白帝城》：“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寫人而有神韻，如陶淵明《述酒》：“流淚抱中嘆，傾耳聽司晨”，《飲酒》：“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杜甫《夢李白》：“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寄韓諫議注》：“色難腥腐餐楓香”，均是寫實，并非虛構。
中國詩同時寫景、寫人而有神韻，如《西洲曲》：“欄桿十二曲，垂手明如玉”，《春江花月夜》：“昨夜閑潭夢落花”，可以認為是寫實，亦可以認為是想象、虛構，不妨見仁見智，但即使是想象、虛構，亦是來自現(xiàn)實生活，而非神話。
中國詩寫神話亦有神韻之句，如屈原《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曹植《洛神賦》：“凌波微步，羅襪生塵”，但是為數(shù)不多。
詩史：幾乎純是寫實
詩史是中國詩最重要的傳統(tǒng)之一。中國詩的寫實性，在不同題材的詩中，在同一題材的詩中，均有不同程度的體現(xiàn)。中國詩最深刻、最重要的寫實性，體現(xiàn)在詩史即時事詩。
《詩大序》：“是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碧瓶追f達疏：“風言一國之事系一人，雅亦天下之事系一人。”
《漢書·藝文志》：“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于是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亦可以觀風俗，知薄厚云?！?/p>
唐孟棨《本事詩·高逸》：“杜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p>
元稹《樂府古題序略》：“近代唯詩人杜甫《悲陳陶》《哀江頭》《兵車》《麗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無復依傍。”
白居易《新樂府》總序：“其事核而實，使采之者傳信也。……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
白居易《與元九書》：“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p>
《詩經(jīng)》中的“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漢樂府的“緣事而發(fā)”，杜甫詩史的“即事名篇”“推見至隱”，白居易《新樂府》的“核而實”“傳信”，詩歌合為時事而作，都清楚地表明中國時事詩具有時事性、實錄性和詩史品格。
《詩·小雅·節(jié)南山》：“家父作誦，以究王讻，式訛（化）爾心，以畜（養(yǎng)）萬邦?！鼻峨x騷》：“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碧諟Y明《述酒》：“流淚抱中嘆，傾耳聽司晨。”李白《永王東巡歌十一首》其一：“永王正月東出師，天子遙分龍虎旗?！倍鸥Α侗闭鳌罚骸鞍蒉o詣闕下，怵惕久未出，雖乏諫諍姿，恐君有遺失?！碧K軾《六月二十日夜渡?！罚骸熬潘滥匣奈岵缓?，茲游奇絕冠平生?！标懹巍稌鴳崱罚骸皹谴寡┕现薅?，鐵馬秋風大散關”，辛棄疾《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鳖櫻孜洹吨刂]孝陵》：“問君何事三千里，春謁長陵秋孝陵?！备瞪健稏|海倒坐崖》：“佛事憑血性，望望田橫島?！卞X謙益《后秋興》：“荷鋤父老雙含淚，愁見橫江虎旅班?！标惾ⅰ都o哀答劍丞見寄時將還西山展墓》：“煩念九原孤憤在，忍看宿草碧燐新。”馬一浮《病中閱涅盤經(jīng)舉常啼菩薩賣心肝事，因之有作》：“手掬心肝何處賣，途人相遇眼終青?！标愐 堵勅毡酒蚪迪操x》：“降書夕到醒方知，何幸今生見此時?！鄙蜃鏃薄朵较场罚骸霸浦协h(huán)佩幾回聞，蓼香一掬佇千春。”這些詩，所述是詩人的親歷，關系重大的時事，是“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的中國詩史典范。這些詩中的“我”，就是詩人自己，而決不是“是虛構的、戲劇性的‘我’”。
詩史幾乎純粹是寫實，而非虛構。
五、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吉川幸次郎的學說
日本吉川幸次郎《中國詩史》之《中國文學史的一種理解》：“中國的文學史，其形態(tài)與其他地域的文明里的未必相同。至少，在最近時期以前，一直是不同的。被相沿認為文學之中心的，并不是如同其他文明所往往早就從事的那種虛構之作。純以實在的經(jīng)驗為素材的作品則被作為理所當然。詩歌凈是抒情詩，以詩人自身的個人性質(zhì)的經(jīng)驗（特別是日常生活里的經(jīng)驗，或許也包括圍繞在人們?nèi)粘Ｉ钏闹艿淖匀唤缰械慕?jīng)驗）為素材的抒情詩為其主流。以特異人物的特異生活為素材、從而必須從事虛構的敘事詩的傳統(tǒng)在這個國家里是缺乏的。散文也是以敘述實在事件的歷史散文或將身邊的日常事情作為素材的隨筆式的散文為中心而發(fā)展下來的?？傊?，無論詩或散文都不需積極的虛構?！?sup>
吉川幸次郎所說中國詩“以實在的經(jīng)驗為素材”“不需積極的虛構”，不同于其他文明里的詩歌，是卓見，符合中國詩實際。
旁觀者清；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上Ъㄐ掖卫傻膶W說，傳譯到中國幾十年，并沒有引起中國文學理論的改變。
六、中國詩寫實性的根源
中國詩重寫實的特征，與中國人的文化、性格、理想、哲學密切相關。
《書·多士序》：“遷殷頑民?！碧瓶追f達疏：“民性安土重遷?！?/p>
《詩·大雅·綿》：“乃慰乃止，乃左乃右。乃疆乃理，乃宣乃畝?！睗h鄭玄箋：“時耕曰宣。徂，往也。民心定，乃安隱其居，乃左右而處之，乃疆理其經(jīng)界，乃時耕其田畝?！碧瓶追f達疏：“民性安土重遷，離居或有所悔?！?/p>
《詩·小雅·四月》：“匪鶉匪鳶，翰飛戾天。”漢鄭玄箋：“非雕鳶能高飛，非鯉鮪能處淵，皆驚駭辟害爾，喻民性安土重遷，今而逃走，亦畏亂政故?！?/p>
《周禮·春官·大宗伯》：“以禽作六摰，以等諸臣。孤執(zhí)皮帛，卿執(zhí)羔，大夫執(zhí)雁，士執(zhí)雉，庶人執(zhí)騖，工商執(zhí)雞?！碧瀑Z公彥《疏》：“騖即今之鴨，是騖既不飛遷，執(zhí)之者，象庶人安土重遷也?！?/p>
《漢書·元帝紀》：“詔曰：安土重遷，黎民之性?！碧祁亷煿抛ⅲ骸爸兀y也。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p>
由上可見，由農(nóng)耕文明而來中國人的性格，自古是安土重遷。由安土重遷的性格，而投射到審美，便是重寫實，而難虛構、難想象。因為生活中的遷，往往是地面的遷、水平的遷，是從此地遷居到彼地。審美上的遷，是上升的遷、凌虛的遷，是從寫實遷升到虛構、神話。地面的遷為難，凌虛的可能更難。因此虛構、神話為難，不是沒有，只是很少。
《漢書·谷永傳》：“使天下黎元，咸安家樂業(yè)，不苦踰時之役，不患苛暴之政，不疾酷烈之吏，雖有唐堯之大災，民無離上之心?！?/p>
《后漢書·仲長統(tǒng)傳》引《昌言·理亂篇》曰：“安居樂業(yè)，長養(yǎng)子孫，天下晏然，皆歸心于我矣。”
宋衛(wèi)湜《禮記集說·王制》：“高氏文虎曰：斯民由是安居樂業(yè)，而廉恥禮義之心生。故繼之以興學?！?/p>
由上可見，由農(nóng)耕文明而來的中國人的理想，自古是安居樂業(yè)。由安居樂業(yè)的理想，而投射到審美，便是安于寫實，安于寫現(xiàn)實世界、人間生活、日常生活，從中發(fā)現(xiàn)美，并以之為美。
《尚書·周書·酒誥》：“惟曰：我民迪小子，惟土物愛，厥心臧?！笨装矅秱鳌罚骸拔耐趸颐?，教道子孫，惟土地所生之物，皆愛惜之，則其心善。”
《尚書·商書·盤庚上》：“若顛木之有由蘗，天其永我命于茲新邑?！?/p>
《詩·大雅·行葦》：“敦彼行葦，牛羊勿踐履。方苞方體，維葉泥泥?！薄缎颉罚骸啊缎腥敗?，忠厚也。周家忠厚，仁及草木?！薄睹珎鳌罚骸岸?，聚貌。行，道也。葉初生，泥泥?！睗h鄭玄箋：“苞，茂也。體，成形也?！?/p>
由上可見，由農(nóng)耕文明而來的對農(nóng)作物、對自然萬物的愛心，哺育了中國詩的興象。
《易·系辭下》：“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p>
《易·乾·彖辭》：“乾道變化，各正性命。”
《禮記·樂記》：“春作夏長，仁也?！?/p>
《禮記·中庸》：“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p>
《論語·陽貨》：“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p>
萬物并育、草木并榮，體現(xiàn)天道之創(chuàng)生不息、公平無私，此是中國文化與儒家思想之根本哲學。換言之。中國哲學認為，自然萬物并育是道的體現(xiàn)，自然萬物具有真實性、價值性。
由上可見，先圣觀物體道的哲學體認方式，啟發(fā)了詩人觸景生情的詩人感發(fā)方式。萬物并育是道的體現(xiàn)，具有真實性、價值性的中國哲學，則為中國詩的興象提供了形上的終極支持。
七、結語
本文系列觀點已見于上文，簡短結論如下：
第一，中國詩具有寫實性的基本特征。中國詩包含虛構性，但這并不改變中國詩的寫實性基本特征。
第二，詩歌以虛構為基本特征的文學理論，并不適應中國詩，因此應該相應地改寫。
第三，研究中國詩，不能忽視中國詩中的歷史內(nèi)容。
中國詩的寫實性，意味著詩可能包含歷史內(nèi)容，日常的與重大的，顯性的與隱藏的歷史內(nèi)容。荷馬史詩，虛構、神話發(fā)達，尚且被認為具有部分歷史真實性。具有寫實性的中國詩，其歷史內(nèi)容更不容忽視。
從文學立場說，詩歌內(nèi)容如果未被了解，其藝術造詣便無從了解。
（安徽師范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特聘教授）
- “寫實”，指寫主人公的真實事跡，“追虛”，指通過寫實而寫出主人公的心靈。
- 這使我們聯(lián)想到蘇軾《臘日游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詩：“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難摹?！薄扒寰啊币辉~，指眼前實有之月光或日光。徐復觀解釋蘇詩說：“正是道出抓住剎那的觀照、感動，而加以表現(xiàn)的，此種創(chuàng)作過程的心境。由此而來的作品，不須在情景中加上半毫作料，只把它原有之姿顯了出來，便會永遠給人以自然而新鮮的感覺?！保ā吨袊膶W論集》，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115頁。）徐復觀解釋蘇詩很對：作詩就是表現(xiàn)原有情景和當下感動，不加虛構。
- 《西方文論選》，上卷，人民文學出版社上海分社，第446頁。
- 《高爾基論文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317頁。
- ［蘇聯(lián)］季摩菲耶夫：《文學原理》第1部《文學概論》，查良錚譯，平明出版社，1953年，第79頁。
- ［蘇聯(lián)］季摩菲耶夫：《文學原理》第3部《文學發(fā)展過程》，平明出版社，1954年，第147頁。
- ［美］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第13頁。
- ［美］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第14頁。
- ［美］蓋特雷恩《認識藝術》，王瀅譯，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4年，第75頁。
- ［古希臘］荷馬《伊利亞特》，傅東華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337—385頁。
- ［美］薩拉·B.波默羅伊，斯坦利·M.伯斯坦，沃爾特·唐蘭等著《古希臘政治社會和文化史》，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第15頁。
- ［美］薩拉·B.波默羅伊，斯坦利·M.伯斯坦，沃爾特·唐蘭等著《古希臘政治社會和文化史》，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第67—68頁。
- ［美］薩拉·B.波默羅伊，斯坦利·M.伯斯坦，沃爾特·唐蘭等著《古希臘政治社會和文化史》，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第67頁。
- 錢鍾書《談中國詩》，《寫在人生邊上 人生邊上的邊上 石語》，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第166頁。
- 錢鍾書《談中國詩》，《寫在人生邊上 人生邊上的邊上 石語》，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第166頁。
- （宋）歐陽修《六一詩話》。
- 詳見（唐）范攄《云溪友議》卷下《瑯琊忤》，參閱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卷四《王建》。
- 《四庫全書》本宋輔廣《童子問》卷一，《國風一·燕燕》。
- ［日］吉川幸次郎：《中國詩史》，章培恒等譯，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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