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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詩畫融通的表現(xiàn)形態(tài)

詩畫融通論 作者:吳企明


第三章 詩畫融通的表現(xiàn)形態(tài)

詩畫藝術(shù)的融通,在北宋以前,許多藝術(shù)家都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進行探索,但是,還沒有人對之作出理論闡述。東坡出,就改變了這種局面,是他第一次從理論上精辟地論述王維融通詩畫的成就,肯定了詩人兼畫家的王維融通詩畫藝術(shù)的歷史貢獻。這種詩畫融通觀,不僅在宋代為大家所公認,長期以來,還成為歷代詩論家、畫論家的共識,深遠地影響并有力地促進了我國詩畫藝術(shù)的發(fā)展。

詩畫融通有多種多樣的表現(xiàn)形態(tài)。蘇軾《書摩詰藍田煙雨圖》:“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睎|坡的話,論述了詩畫融通的兩種表現(xiàn)形態(tài),即“詩中有畫”和“畫中有詩”。除此以外,還有以詩入畫、以詩索畫、據(jù)畫題詩、畫意詩境的反復(fù)轉(zhuǎn)化、畫論詩化等五種表現(xiàn)形態(tài),下面逐一加以討論。

第一節(jié) 詩中有畫

“詩中有畫”,是說詩歌中有畫意,詩美中蘊含著繪畫美。

什么樣的詩,才叫“詩中有畫”?且看古人對此的理解。蘇軾《書摩詰藍田煙雨圖》:

詩曰:“藍溪白石出,玉川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贝四υ懼?。

這是蘇軾為王維“詩中有畫”舉出的實例?!缎彤嬜V》卷一〇論王維時說:

觀其思致高遠,初未見于丹青,時時詩篇中已自有畫意。由是知維之畫,出于天性,不必以畫拘,蓋生而知之者,故“落花寂寂啼山鳥,楊柳青青渡水人”,又與“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及“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之類,以其句法,皆所畫也。

明李贄《焚書·詩畫》:

杜子美云:“花遠重重樹,云輕處處山?!贝嗽娭挟嬕?,可以作畫本矣。

王世貞說(引自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附“詩評”):

王右丞詩“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是詩家俊語,卻入畫三昧。

從前代詩畫論家所標舉的“詩中有畫”的名人詩句看,詩人對具體物象的細致描繪,景物的位置布局,景物色彩光影的把握,意境的營造諸方面,都富有變化,具有繪畫美的審美特征,可以當作繪畫的樣本。由于這些詩人思致高遠,性情幽雅,有畫家的審美眼光和情趣,借助繪畫的質(zhì)素,能有效地將詩情畫意和諧地統(tǒng)一起來,所以寫出“詩中有畫”的詩句來。明人孫鑛說:“然詩中畫非善畫者莫能拈出?!保ā稌嬵}跋·跋陸叔平畫王世貞游洞庭詩十六幀》)明劉士說:“余謂右丞精于畫,故詩態(tài)轉(zhuǎn)工?!保ㄚw殿成《王右丞集箋注》附“詩評”)董其昌也說:“非右丞工于畫道,不能得此語(按此指王維《田園樂》其五“山下孤煙遠村,天邊獨樹高原”兩句詩)。”(《畫禪室隨筆》)他們都論說了工于畫道的人才能寫出詩中畫的道理。

王維既是詩人,又是畫家,他能從客觀物象中有效地捕捉其色彩、線條、造型之美,將它們的色彩美、線條美、造型美很自然地融入自己的詩歌中,使詩境蘊含著繪畫美。前代詩論家非常注意王維“詩中有畫”的詩句?!俄毾壬1就跤邑┘吩u《鹿柴》曰:“‘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療o言而有畫意?!备粔凵p評《鹿柴》曰:“摩詰夙擅丹青,深解畫理,故一時幽景,為其妙筆繪出。”(《千首唐人絕句》)張謙宜《絸齋詩談》卷五評《使至塞上》曰:“‘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吘叭绠?,工力相敵?!眲萆皆u《萍池》曰:“寫綠萍之屢開屢合,不特為春池點景,尤能為待舟者傳悠然靜佇之神,可謂詩中有畫,畫中有人?!保ā肚滋迫私^句》)

“詩中有畫”,不是王維所獨擅,我國歷代詩人寫出過許多精彩的、富有繪畫美的詩篇。孟浩然《過故人莊》:“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苯鸾B城《畫學(xué)講義》評曰:“孟浩然詩‘綠樹村邊合’,一‘合’字寫盡夏樹之狀。(略)詩畫一貫,此皆從真景領(lǐng)略得來,非漫然落筆以為創(chuàng)作也?!倍拍痢督洗航^句》:“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顧樂《唐人萬首絕句選》:“二十八字中寫出江南春景,真有吳道子于大同殿畫嘉陵山水手段,更恐畫不能到此耳?!备粔凵p《千首唐人絕句》評曰:“通首層層布景,色彩明麗,一結(jié)以煙雨樓臺映襯,尤見筆致靈妙?!薄罢嬉环^妙青綠山水圖也?!彼稳斯跻援嫾业难劬θビ^察、審視前人詩篇,從富有繪畫美的詩中選取“清篇秀句,有發(fā)于佳思而可畫者”(郭熙《林泉高致》)。郭思記錄父親所誦道和自己搜集的詩句,如下:

杜甫《客至》:“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p>

杜甫《野望》:“遠水兼天凈,孤城隱霧深。”

韋應(yīng)物《滁州西澗》:“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p>

羊士諤《望女幾山》:“女幾山頭春雪消,路傍仙杏發(fā)柔條?!?/p>

竇鞏《寄南海兄弟》:“獨立衡門秋水澗,寒鴉飛去日沉山?!?/p>

姚合《句》:“天遙來雁小,江闊去帆孤。”

鄭谷《別同志》:“相看臨遠水,獨自坐孤舟?!?/p>

例句尚多,不一一臚列。這些實例,反映出郭熙、郭思父子的詩美融合的基本觀念。

明代黃鳳池雅愛詩、書、畫,他很欣賞蘇軾評論王維的話,便以“詩中有畫”作為選詩標準,遴選唐人絕句詩,得一百五十余首,請人繪畫、書寫各詩,編成《唐詩畫譜》?!懂嬜V》充分體現(xiàn)了編者的選詩宗旨,例如項斯《江村夜歸》:“月落江路黑,前村人語稀。幾家深樹里,點火夜?jié)O歸?!痹侣湟股?,江路昏暗,漁翁提著燈籠,彳亍夜歸,詩境直如一幅《江村夜歸圖》。今人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評本詩“光景如見”,極有見地。劉長卿《逢雪宿芙蓉山》:“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鼻迦藛虄|擷出這首膾炙人口的五言絕句“詩中有畫”的藝術(shù)特質(zhì),評此詩“宜入宋人團扇小景”(《大歷詩略》),評論極中肯綮。常建《三日尋李九莊》:“雨歇楊林東渡頭,永和三日蕩輕舟。故人家在桃花岸,直到門前溪水流。”清人黃叔燦《唐詩箋注》評曰:“讀之如身入圖畫,此等真率語,非學(xué)步所能,興趣筆墨,脫盡凡俗矣?!毖灾衫?。郎士元《柏林寺南望》:“溪上遙聞精舍鐘,泊舟微徑度深松。青山霽后雪猶在,畫出西南四五峰?!痹娋涿鑼懹觎V后云霧繞山的景象,空靈雋妙,真得山川之神,今人俞陛云《詩境淺說續(xù)編》評曰:“讀此詩,如展《秋山晚霽圖》?!秉S鳳池正是看中這些詩富有畫意的審美特征,才將它們選入《畫譜》中,讓書畫家發(fā)揮書畫藝術(shù)的長處,將可以入畫的詩意描繪成圖,將詩境轉(zhuǎn)換成畫境,創(chuàng)造出“畫中有詩”的優(yōu)秀繪畫作品來。

清代林紓善畫,他用畫家的眼睛觀照宋人詞,提出“詞中亦有畫”的主張,他在《春覺齋論畫》中說道:

余謂詞中亦有畫。南宋詞可采以為畫者甚多,如玉田之“因甚春深,片紅不到,綠水人家”(《柳梢青》),“淡色分山曉氣浮。疏林猶剩葉,不多秋”(《小重山》),“星散白鷗三數(shù)點,數(shù)筆橫塘秋意”(《壺中天》)……皆可畫也。

其理與“詩中有畫”相同,不贅述。

正因為詞中有畫意,才為畫家采詞入畫提供了構(gòu)思立意的客觀基礎(chǔ)。名家、名畫,不乏其例。柳永《雨霖鈴》:“楊柳岸、曉風殘月?!本渲杏挟嬕猓迦肆_聘取其意境作《曉風殘月圖》。陳與義《臨江仙》:“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弊顬槿朔Q道,周慕橋取以為《臨江仙雨意圖》。吳文英《拜星月慢》:“霧盎淺障青羅,洗湘娥春膩。”句中有畫意,吳湖帆乃取以為《霧障青羅圖》。

第二節(jié) 畫中有詩

“畫中有詩”,是說畫幅中有豐富的詩情,畫境中有動人的詩意美。

什么樣的繪畫作品,才叫“畫中有詩”?且看前人對此的理解。李贄《焚書·詩畫》:

唐人畫《桃源圖》,舒元輿為之記云:“煙嵐草木,如帶香氣。孰視詳玩,自覺骨戛青玉,身入鏡中?!贝水嬛性娨玻^藝入神矣。

董其昌《畫旨》曾說:

畫中詩,惟右丞得之,兼工者自古寥寥。余雅意六法,而氣韻生動,吾莫猶人,獨所心醉大癡山水此冊,皆有其意矣。

“大癡山水此冊”,指黃公望《富春大嶺圖卷》,因此卷中有詩意,與其昌“詩在大癡畫前”的妙意相合。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王翚《水村圖》,畫家自題跋語云:“趙千里多作江鄉(xiāng)水村,花木縈回,令觀者蕭然有出塵之想,所謂畫中詩者耶!乙丑嘉平王翚題。”

傅抱石畫過一幅《張鶴野詩意圖》,以張鶴野題寫石濤畫的詩意,繪成一幅水墨著色山水圖,郭沫若為之題寫二詩:

畫中詩意費吟哦,借古抒懷以鑒今。

猶有山川猶有樹,莫因零落便灰心。

 

凝將心血未成空,畫在詩中詩畫中。

縱令衣冠古今異,吾儕依舊主人翁。

郭詩中的“畫中詩”意,正是指傅抱石寓于畫幅中深沉的國家興亡的感慨。石濤的畫,畫中有詩,張鶴野看透畫家的心,便用題畫詩點出,傅抱石復(fù)以張鶴野的詩意入畫,郭沫若再來題詩,所以用一句“畫在詩中詩畫中”,概括諸人為山河破碎而憂傷的真感情,也揭橥“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詩畫融通的藝術(shù)真諦。

畫中有詩,要求畫家在畫幅中表達深切的、幽遠的詩情,自覺地追求畫境的詩意美,畫家們將細節(jié)的真實和詩意的追求統(tǒng)一起來,既含蓄又準確,他們在生活中獲得的真實感悟,待境而生詩意,得趣而成畫境,或則巧妙地融化他人的詩意入畫,不能把詩的內(nèi)容硬拼生湊出畫幅來。石濤說:“畫中詩,乃境趣時生者也,則詩不是便生吞生剝而后成畫。真識相觸,如鏡寫影,初何容心?今人不免唐突詩畫矣?!保ā洞鬁熳宇}畫詩跋》)說得很深刻。

鄭思肖身處宋、元王朝易代之際,目睹宋室之崩亡,宋臣紛紛變節(jié)而仕元,遙想屈原《離騷》“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不勝悲慟,因而和淚寫下花葉蕭疏的墨蘭,寄托自己的幽怨心意。他蘊含于畫中的詩意,被倪瓚讀出來了。雖然二人時隔百年,然而他們有著相同的處境,相似的感慨,云林深為思肖的墨蘭所感動,揮毫寫下《題鄭所南蘭》:

秋風蘭蕙化為茅,南國凄涼氣已消。

只有所南心不改,淚泉和墨寫離騷。

題詩不僅點明鄭思肖的畫心,“畫中詩”,也流露出詩人自己強烈的民族意識。

倪瓚畫過一幅《新雁題詩圖》,可惜畫已失傳,但是題在畫上的詩,卻被存留下來,描繪出絕妙的畫境,令人依稀可以見到此畫的原貌。詩云:

十月江南未隕霜,春楓欲赤碧梧黃。

停橈坐對寒山晚,新雁題詩小著行。

畫中人停橈坐對寒山,觀賞晚景,他被明凈秋空中飛翔的一行行新雁迷住了,仿佛進入到詩樣的境界,感到新雁不是在空中飛行,卻在題寫贊美秋光的新詩。這種審美體驗,這種畫境,前人從未道出過,但是,畫境中卻蘊含著前人的詩意,如杜牧的《九日齊山登高》有“江涵秋影雁初飛”句,《寄揚州韓綽判官》有“秋盡江南草未凋”句,《山行》有“停車坐愛楓林晚”句。倪瓚擅詩,特別鐘情牧之詩,自覺地運化不少杜牧詩意入畫中,創(chuàng)造出一個全新的“畫中有詩”的境界。

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文徵明《曲港歸舟圖》(見圖1),也是一幅很出色的“畫中有詩”的繪畫藝術(shù)品。畫幅上部為遠山,山坳間一道飛泉,直瀉深壑。中部,云煙浮動,氤氳空蒙,與上部山巖相接,山色若有若無。下部位置坡石、溪流、雜樹,茅舍掩映在樹叢里,遠處樹梢隱沒于云霧中,真有“蔥蘢春樹白煙浮”(彭年題本畫詩語)的意趣。衡山此畫,融入楊維楨《題雨后云林圖》“浮云載山山欲行”的意境,也運化王維《山居秋暝》“蓮動下漁舟”的句意入畫,使自己的畫幅深寓詩意,凸顯“畫中有詩”的特質(zhì)。畫家再題上一絕:“雨絕樹如沐,云空山影浮。草分波動處,曲港有歸舟?!鳖}詩又將自己的匠心和意蘊發(fā)露出來,詩畫意蘊反復(fù)融合、滲透,達到水乳交融的境地。

明人孫鑛提出了一個工詩者始識畫中詩的問題,他說:“畫中詩,亦非工詩者莫能點破。”(《書畫題跋·跋陸叔平畫王世貞游洞庭詩十六幀》)下面,我們讀一讀蘇軾題郭熙畫的詩,便能明白孫鑛的識見很深刻。郭熙善畫平遠山水,他的《秋山平遠圖》,意境深邃,蘊含著詩意,別人或許看不出來,工于詩的蘇軾一看就明白,用題畫詩點破郭熙“畫中有詩”的品格,《題郭熙秋山平遠二首》:

目盡孤鴻落照邊,遙知風雨不同川。

此間有句無人識,送與襄陽孟浩然。

孟浩然是盛唐時代的山水田園派代表作家,他對大自然的審察,具有獨特的能力,他說:“弦歌既多暇,山水思彌清?!保ā逗蛷埫鞲锹归T山》)“愁同薄暮起,興是清秋發(fā)。”(《秋登萬山寄張五》)郭熙的《平遠秋山圖》恰恰具有“清遠”的畫境,與孟浩然的審美情趣相吻合,因此,蘇軾認為讓孟浩然來欣賞這幅畫,必然能深入到畫境中,領(lǐng)悟、體識出畫家的詩意追求。這說明蘇軾真正懂得孟浩然的審美情趣、襄陽詩的風格特征和郭熙畫的詩情畫意,才能點破郭熙的畫意,寫出這樣傳神的詩句來。

與“畫中有詩”相似,畫中也有詞意。畫家創(chuàng)作詞意畫時,擇取詞中最富有“圖畫性”的詞句作畫,因而在畫中含有詞意,形成“畫中有詞”的特征。饒宗頤先生曾有《詞與畫——論藝術(shù)的換位問題》(載《畫——國畫史論集》),討論過這個問題。清代人物畫家王素,畫過一幅《梧桐仕女圖》(見圖2),今藏南京博物院,在畫幅右下部湖石邊空隙處,題上一詞,識云:“李易安詞,素。”此乃李清照《醉花陰》。王素依據(jù)李清照詞意,畫成這幅畫,試看畫幅上仕女倚窗凝望菊花,形象地表現(xiàn)漱玉詞“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的詞意。畫幅上還畫有一枝梧桐,占著很大的篇幅,詞題也作“梧桐仕女圖”,但這個意象在《醉花陰》詞里是沒有的,它是畫家挪移李清照另一首《聲聲慢》詞中的“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的詞意,表達愁思,拓展并豐富了這幅詞意畫的畫意。應(yīng)該說這是畫家王素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中的獨特處,是他熟諳“畫中有詞”的藝術(shù)特質(zhì)而特意作出的藝術(shù)處理。近代畫家周慕橋作《周晉點絳唇詞意圖》(載《大雅樓畫寶》),他擇取周晉詞中兩個場景,一是“自對黃鸝語”,一是“春在無人處,移舟去”,畫成這幅詞意圖。繪畫藝術(shù)是不能同時展現(xiàn)一個人在不同時空中的動作的,所以周慕橋把詞中的抒情主人公,轉(zhuǎn)換成兩個人:一位女子在樓上倚檻與黃鸝對話,對話的內(nèi)容應(yīng)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保S庭堅《清平樂》詞)一位女子駕舟離去,到無人處去尋訪春天。畫面上兩位女子的動作,共同體現(xiàn)出惜春、尋春、留春的主題。畫家如此處理,使畫境中充滿了感人的詞意,造就了“畫中有詞”的獨特品格。

中國繪畫藝術(shù)的發(fā)展,逐漸進入文人化的軌跡,文人化,就是詩(詞)化,將詩人的氣質(zhì)、精神、意韻和詩歌的氣韻、意境,融注進繪畫作品中,豐富并提升“畫中有詩”的品格,繪畫的詩化,正是詩畫藝術(shù)融通的重要標識。

第三節(jié) 以詩入畫

畫家將前代詩人、同時代詩人或則自己的詩意、詩境,轉(zhuǎn)化成畫意、畫境,以詩入畫,將詩意、詩境融入自己的畫意、畫境中。畫家這種藝術(shù)再創(chuàng)造的實踐,充分體現(xiàn)出詩畫融通的藝術(shù)思維規(guī)律。以詞入畫,實同此例。

我國早已出現(xiàn)以詩入畫的事實,漢代劉褒將《詩經(jīng)》中的《北風》、《云漢》詩意,畫入畫幅中,東晉時顧愷之畫嵇康詩意。這些創(chuàng)作實踐,年代過于久遠,姑且不論。這里從唐宋以來的創(chuàng)作情況加以考察。

劉道醇《五代名畫補遺》記載,荊浩據(jù)大愚和尚的詩意,畫成一幅山水圖,贈給他,說詳下節(jié)“以詩索畫”?!度莆氖斑z》卷三二載溫憲《唐集賢直院官榮王府長史程公(程修己)墓志銘》:“憲嘗為詠蛺蝶詩,公稱其句,因作竹映杏花,畫三蝶相從,以寫其思。”畫家程修己以溫憲之詩意,作“竹映杏花飛三蝶”之花竹草蟲圖。

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五記載一則關(guān)于《雪詩圖》的創(chuàng)作本事:

唐鄭谷有《雪詩》云:“亂飄僧舍茶煙濕,密灑歌樓酒力微。江上晚來堪畫處,漁人披得一蓑歸。”時人多傳誦之。段贊善善畫,因采其詩意景物圖寫之,曲盡蕭灑之思,持以贈谷。

詩人鄭谷在觀察自然景物時,發(fā)見漁人披蓑夜歸的景象,乃為“堪畫處”,便以之入詩,詩中有畫意。畫家段贊善讀鄭谷詩,從中發(fā)現(xiàn)了畫意,便以之入畫,畫中有詩意,正如鄭谷所說:“愛余風雪句,幽絕寫漁蓑?!保ā队鑷L有雪景一絕為人所諷吟段贊善小筆精微忽為圖畫以詩謝之》)這一則詩與畫的創(chuàng)作本事,形象地說明“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以詩入畫”的融通規(guī)律。

名家詩篇富有畫意,往往被許多畫家看中,便出現(xiàn)同一首詩被眾多畫家采入畫幅中的現(xiàn)象。董其昌《畫禪室隨筆·題自畫》:

杜樊川詩,時堪入畫。南陵水面漫悠悠,風緊云輕欲變秋。正是客心孤迥處,誰家紅袖倚高樓。陸瑾、趙千里皆圖之。余家有吳興小冊,故臨于此。

杜牧的詩,題名《南陵道中》。董其昌的畫,名《江山秋思圖》。明人文嘉亦有《山水人物圖》,藏于李一氓處(《中國民間秘藏繪畫珍品》第三集),同樣以杜牧此詩入畫。

以詩入畫的藝術(shù)舉措,可以是整首詩入畫,比如董其昌的《林和靖詩意圖》,以林逋《書孤山隱居壁》“山水未深魚鳥少,此生還擬重移居。只應(yīng)天竺溪流上,獨木為橋小結(jié)廬”的詩意入畫,他深深鍥入林逋超然塵外的詩境中,抓住“溪流上”、“獨木橋”、“小結(jié)廬”等詩歌意象,將它們轉(zhuǎn)化為畫象,構(gòu)成幽深恬淡的畫境,有效地演繹著詩畫藝術(shù)的融通。然而,更多的是擷取詩中的精要部分(一句或數(shù)句),即富有畫意的詩句。宋代畫博士院考試畫工,所取之題,皆為唐人名句,很能說明問題。鄧椿《畫繼》卷六“山水林石”載:

戰(zhàn)德淳,本畫院人,因試“蝴蝶夢中家萬里”題(按此乃崔涂《春夕》詩中句),畫蘇武牧羊,假寐以見萬里意,遂魁。

唐志契《繪事微言·名人畫圖語錄》:

政和中,徽宗立畫博士院,每召名公,必摘唐人詩句試之。嘗以“竹鎖橋邊賣酒家”為題,眾皆向酒家上著工夫,惟李唐但于橋頭竹外,掛一酒簾,上喜得其“鎖”字意。又試“踏花歸去馬蹄香”,眾皆畫馬畫花,有一人但畫數(shù)蝴蝶飛逐馬后,上亦喜之。

歷代畫家運化前代詩人的部分詩意入畫的例子也很多。唐寅畫《湖山一覽圖》,今藏北京故宮博物院,這幅畫很有特色,與唐寅山水畫尚“密”的風格迥然異趣。遠景物象疏朗,色墨輕淡,中間大塊空白,狀湖水之浩渺,意境空靈杳遠,深得太湖風光之真趣。唐寅將蘇軾“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飲湖上初晴后雨》)的詩意,吸納入畫,他的自題詩的首二句逗出此中消息。唐寅的《落霞孤鶩圖》(見圖3),藏北京故宮博物院,畫家自題跋語云:“晉昌唐寅為德輔兄先生作詩意圖?!笨芍緢D取意于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文意和《滕王閣詩》“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的詩意。邵彌畫《貽鶴寄書圖》,將謝朓的名句如“澄江靜如練”(《晚登三山還望京邑》)、“云中辨江樹”(《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橋》)的詩意蘊含于畫中。文柟看破了畫家的匠心,題詩說:“云山多少玄暉句,不道毫端畫得成。”玄暉,謝朓之字。

前代畫家以詩入畫的創(chuàng)作,有“明”與“暗”的區(qū)別?!懊鳌?,畫家將自己所取詩意的來源,明明白白地寫在畫題里,讀畫人一看就明白。藏在上海博物館的趙葵《杜甫詩意畫》,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謝時臣《杜陵詩意圖》,藏于上海博物館的董其昌《棲霞寺詩意圖》(棲霞寺詩,指唐代權(quán)德輿的《棲霞寺云居室》詩),藏于上海博物館的陳祼《畫王維詩意圖》,藏于蘇州博物館的任熊《孫道絢南鄉(xiāng)子詞意圖軸》,藏于中國美術(shù)館的任頤《蜀王衍詞意圖》,載于《中國名畫家全集·陸儼少》中的陸儼少《辛棄疾〈太常引〉詞意圖》、陸儼少《毛澤東〈減字木蘭花〉詞意圖》等等,都屬于這一類。

“暗”,指畫家將自己所取的詩意、詞意,藏于畫境中,畫題上并不標明,讀畫人要熟悉古典詩詞并細細揣摩,才能知曉。藏于美國大都會博物館的錢選《梨花圖》,畫幅淡黃而略帶綠色的葉子,襯托出濕潤的白色梨花,用了白居易《長恨歌》中“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的詩意入畫,很難看出,幸賴錢選的題詩“寂寞闌干淚滿枝,洗妝猶帶舊風姿”,才讓我們理解了畫中的詩意。藏于上海博物館的金禮嬴《楊柳鳴禽圖》(見圖4),端詳畫幅,很難看出畫家的取意。其實,女畫家在描繪啼鳴的黃鶯時,就將金昌緒《春怨》“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打入畫境中,并用題詩“鳴禽喚醒春閨夢”點明自己的畫意。

“暗”的手法,畫題中不標明出處,畫家卻將自己據(jù)以作畫的詩句,題在畫幅上,又不加說明,往往被后人誤解為此詩即為畫家所題。宋蘇軾曾為王詵題畫,作《題王晉卿畫后》一絕。畫已佚,蘇詩尚存。元代畫家朱德潤讀詩后,很有領(lǐng)悟,便據(jù)東坡詩意畫成一幅《松溪放艇圖》,他隨手將蘇詩題在畫上,僅署“朱澤民”三字,未標明此詩的出處,致使后人誤以為此詩為朱德潤作。徐邦達《中國繪畫史圖錄》、趙蘇娜《歷代繪畫題詩存》,均同此誤。明代董其昌常常吸收前人詩意作畫,他的《建溪山水圖》便是一例。他將唐代詩人方干的《題畫建溪圖》詩,徑直題在畫上,具己名,以致單國強便以為這是董其昌的自題詩(見《海外中國名畫精選·明代卷》)。李鱓《西瓜茄子圖》上,題詩云:“憶昔昆陵愛寫生,瓜茄任我筆縱橫。而今老去翻成拙,學(xué)圃今猶學(xué)不成?!笔鹕献约旱拿?。按此詩實乃元代錢選作,題名《題秋茄圖》,見《元詩選二集·習(xí)懶齋稿》。畫家以他人詩意入畫,并隨手題其詩于畫上,署上自己的名字,以致造成誤將前人詩當作畫家自題詩的現(xiàn)象,歷代都有出現(xiàn),很普遍,這是題畫詩研究中的一個難題。因此,審慎地辨別題詩的作者,便成為研究者的重要任務(wù)。

以詞入畫與以詩入畫一樣,它們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是絕無二致的,畫家根據(jù)前人的詞意構(gòu)思立意,或取前人整首詞意作畫,或取前人一句、數(shù)句詞意作畫,汲取“詞中的畫意”,將詞意、詞境轉(zhuǎn)化為畫意、畫境,畫出一幅富有意蘊的繪畫藝術(shù)品。

藏于遼寧省博物館的王翚《杏花春雨江南圖》,將明人文彭《江南春》的整首詞意畫入畫幅中。王翚努力使繪畫的具象和文彭詞中的意象群相互融合,畫境充分體現(xiàn)文彭的詞境,真正做到“詞中的畫意”與“畫中的詞意”有機地統(tǒng)一起來,出色地完成了這幅詞意畫的創(chuàng)造任務(wù)。

詞意畫比較多見的是畫家擷取前人詞中一句或數(shù)句詞意,構(gòu)思作畫,尤其是選取開端、換頭處和前后闋歇拍處的詞句,從而形成詞意畫藝術(shù)構(gòu)思最為別致的美學(xué)特征。石濤的《杏花圖》(見圖5),畫意取宋祁《玉樓春》詞上闋歇拍處“紅杏枝頭春意鬧”句意,畫家跋云:“‘紅杏枝頭春意鬧’之句,世人憐之至今,予因?qū)懻沼诩??!鄙鷦硬l(fā)的神韻,詞情與畫意融合無垠,進入化境,給人以沁人心田的審美享受。費丹旭《仕女圖冊》(七),取皇甫松《望江南》“夜船吹笛雨瀟瀟”句意入畫,用江南水鄉(xiāng)蘆荻蕭蕭、煙雨蒙蒙的畫境,表現(xiàn)女子吹笛的神情,充溢著濃郁的江南水鄉(xiāng)韻味。陸儼少《辛棄疾〈水龍吟〉詞意圖》,取辛棄疾《水龍吟》詞開端處“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句意作畫,畫面以大片空白,狀浩渺之秋江,江天空闊,遠渚隱約,極有遠勢,畫境與詞境甚相吻合。

第四節(jié) 以詩索畫

向畫家索畫,是文士間的雅舉,常常見之于吟誦。徐賁為友人畫《溪山圖》,高啟據(jù)畫意題上一詩,云:“滿壑春陰滿澗苔,茶煙起處薜帷開。山童頻報敲門客,總為催詩索畫來。”劉道醇《五代名畫補遺》有過這樣一則以詩索畫的記載:

時鄴都青蓮寺沙門大愚,嘗乞畫于浩,寄詩以達其意,曰:“六幅故牢建,知君恣筆蹤。不求千澗水,止要兩株松。樹下留盤石,天邊縱遠峰。近巖幽濕處,惟藉墨煙濃?!?/p>

大愚和尚根據(jù)自己的審美情趣,大體構(gòu)想了畫面具象和畫境,寫成詩,寄給畫家荊浩,以詩乞畫。荊浩便依據(jù)他的詩意,也參照了自己的審美理想,畫成一幅山水圖贈給大愚,并題詩一首,闡發(fā)自己的構(gòu)思立意、運筆用墨的匠心,以回答大愚,《畫山水圖答大愚》(載《五代名畫補遺》)云:

恣意縱橫掃,峰巒次第成。

筆尖寒樹瘦,墨淡野云輕。

巖石噴泉窄,山根到水平。

禪房時一展,兼稱苦空情。

首聯(lián),荊浩告訴大愚,我滿足你的請求,手執(zhí)畫筆,恣意揮掃,頃刻間便畫成無數(shù)峰巒。次聯(lián),寫出自己用筆、用墨的技法。畫家用尖筆畫樹木,形如古篆字,細瘦而生寒意,用淡墨暈染野云,顯得輕盈多姿。頸聯(lián)形容畫面巖石噴泉的形狀,“窄”,指巖泉細小湍急,回應(yīng)大愚的“不求千澗水”的藝術(shù)要求;“平”,指巖石到水邊呈闊平之狀,回應(yīng)大愚的“近巖幽濕處”的詩意。最后兩句,點明贈畫心意,意謂我畫這幅山水圖贈給你,讓你在禪房里不時展玩,你可以在畫境里領(lǐng)悟到清空閑適的情思,這與你苦修參禪、四大皆空的心情,完全是一致的。詩的結(jié)穴處,仍然落在詩題“答”字上,回應(yīng)大愚乞畫的心意。劉道醇記載大愚乞畫的本事,生動地敘述了詩人和畫家的心靈和藝術(shù)的交流,尤其是畫家荊浩,不僅用“畫意”回應(yīng)了大愚的請求,更用“詩情”補出自己作畫的匠心和贈畫的良好愿望,與大愚進行了一次充分的對話,也生動地體現(xiàn)出詩畫融合、滲透的藝術(shù)規(guī)律。

以詩索畫的藝術(shù)舉措,在詩壇、畫苑里是屢見不鮮的。唐代有一位畫家“崔山人”,善畫浙江天臺山百丈崖瀑布。李白聞名后,欣然作《求崔山人百丈崖瀑布圖》,求崔山人贈畫,詩云:

百丈素崖裂,四山丹壁開。

龍?zhí)吨袊娚洌瑫円股L雷。

但見瀑泉落,如潨云漢來。

聞君寫真圖,島嶼備縈回。

石黛刷幽草,曾青澤古苔。

幽緘倘相傳,何必向天臺。

這首詩分為三個層次,前六句,就百丈崖瀑布的景觀著筆,寫真瀑布。中四句,寫崔山人的瀑布圖,由“聞君寫真圖”句推斷,知李白并未見過此圖真跡,只是聽別人描述、稱道過崔山人的瀑布圖,引發(fā)詩人極大的興趣,動了求畫的念頭,寫下本詩,以詩代柬,請求崔山人贈畫。本詩藝術(shù)構(gòu)思的基本特征是,由真瀑布而及于瀑布圖,又由瀑布圖而引出求畫的意念。孔壽山《唐朝題畫詩注》評本詩:“先是描寫瀑布圖繪畫之妙,最后提出自己求圖之意?!边@個說法,還可以商討。

晚唐有位畫家,叫“溫處士”,不知其名,善畫鷺鷥。鄭谷聞其名,寄詩以求畫,《溫處士能畫鷺鶿以四韻換之》:

昔年吟醉繞江蘺,愛把漁竿伴鷺鶿。

聞?wù)f小毫能縱逸,敢憑輕素寫幽奇。

涓涓浪濺殘菱蔓,戛戛風搜折葦枝。

得向曉窗閑掛玩,雪蓑煙艇恨無遺。

詩人告訴畫家,昔年自己喜愛伴著鷺鷥釣魚,現(xiàn)今聽說你的花鳥畫風格縱逸,敢請你在絹素上畫一幅幽奇的景色。頸聯(lián),詩人提出了鷺鷥圖的背景要求:細細的水波飛濺在已經(jīng)枯萎的菱蔓上,戛戛的微風吹折了蘆葦?shù)闹Ω?。最后二句說,如果能將你的花鳥圖掛在曉窗賞玩,那么,我的穿雪蓑、坐煙艇的隱士生活便沒有遺憾了。言外之意,求你作畫,說得很婉曲。

宋代辛棄疾作《念奴嬌·戲贈善作墨梅者》詞,上闋盛贊女畫家善畫墨梅的藝術(shù)成就;下闋,詞人向她提出了畫作“三友圖”的請求:“松篁佳韻,倩君添做三友?!毙翖壖铂F(xiàn)在欣賞的是墨梅圖,但他不滿足于此,希望畫家再添上“松”、“竹”,畫出一幅“歲寒三友圖”。

查為仁《蓮坡詩話》記載一則越僧以詩向沈周索畫的故事(顧元慶《夷白齋詩話》、宋長白《柳亭詩話》亦有相似的記載):

越僧索畫于沈石田,寄詩云:“寄將一幅剡溪藤,江面青山畫幾層。筆到斷崖泉落處,石邊添個看云僧?!笔镄廊?,畫其詩意答之。

從詩意看,越僧是個懂畫的人,他的索畫詩,向畫家提示了構(gòu)思意圖,包括立意、取勢、經(jīng)營位置、畫象的形神氣韻等,甚至連自己的情思、審美意趣也顯示給畫家,以便石田揮毫。詩句中又隱含著王維“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終南別業(yè)》)的意境。沈周看詩后很高興,“畫其詩意”,他的藝術(shù)再創(chuàng)造活動中,包含著詩情與畫象互相融通、詩藝美與繪畫美互相轉(zhuǎn)換的審美特征。

康熙十九年庚申暮春,清代畫家惲壽平到常熟訪老友王翚,得遇張?zhí)煅?。張因作小詞一首,索南田畫《桃花魚藻圖》,南田為作此圖,并題詩、跋以贈之:

庚申暮春,偶過虞山,訪石谷王山人,因得晤天涯張先生,傾蓋如平生,甚快也。暇日,戲拈小詞,索予畫桃花,再作荇藻游魚,以志莊惠之知云爾。

照水紅霞動,欹風翠帶長。

偶然逢惠子,相與話濠梁。

張?zhí)煅牡男≡~雖已佚失,但從惲壽平的詩、跋中,還約略可見張?zhí)煅南虍嫾姨岢鲞^立意、構(gòu)圖方面的要求。

以詩求畫的文壇雅舉,宋人張邦基《墨莊漫錄》卷三記載蔡肇以詩索畫的本事,最具代表性:

蔡肇天啟久官京師,日有藪澤之思,常于尺素作平岡老木,極有清思。因授李伯時,令于余地加遠水歸雁,扁舟以載。天啟及題小詩曰:“鴻雁歸時水拍天,平岡老木尚寒煙。付君余地安漁艇,乞我寒江聽雨眠?!辈畷r懶不能竟。他日,王渙之彥舟取去,以示宗子令戩,即取筆點染,如詩中意。天啟見之,極愛其佳。后天啟泛舟,宿橫塘,遇雨,閉篷而臥,夜分不寐,聞歸雁聲,因復(fù)為詩云:“平野風煙入夢思,殷勤作畫更題詩。扁舟臥聽橫塘雨,恰遇江南歸雁時?!?/p>

蔡肇,字天啟,宋代畫家兼詩人。他先畫半幅畫,畫上平岡老木,題一絕授李公麟。前半首,描寫自己的畫面景物,后半首,為畫家提出了整幅畫的構(gòu)思設(shè)想,包括立意、取勢、布局、形神、氣韻等。他希望李公麟能按照詩意,添上漁艇,續(xù)完這幅《寒江聽雨圖》。李公麟并沒有完成這幅畫,而王令戩按照蔡肇的詩意,補畫成圖,很符合蔡肇的詩意和審美要求,蔡肇很滿意。這說明詩人與畫家的對話很成功,他們的心靈很能契合。日后,蔡肇從京城回南方,夜宿橫塘,臥聽風雨打篷聲,眼前景、眼前聲、往日事、往日情,湊泊一起,怎能令詩人不感慨系之呢?《泛舟橫塘遇雨》詩的首句,說自己任職京華,縈念家鄉(xiāng)的水澤風煙。次句,說自己欣然命筆,作畫題詩(即《題畫授李伯時》)。第三句,說今朝夜臥橫塘扁舟上,聽風雨聲、歸雁聲,此情此景,恰與王令戩的畫意相吻合。蔡肇的《泛舟橫塘遇雨》詩,比《題畫授李伯時》更深進一層,前者,僅僅是詩人與畫家的對話,后者則是畫家對詩人、詩人對畫家的往復(fù)回環(huán)的對話,詩情與畫意的反復(fù)融通,恰當?shù)厥銓懽约旱慕己蛻燕l(xiāng)之情。

綜觀所有的索畫詩,有一個共同的特征:欲求畫的詩人,都在自己的索畫詩里,為畫家提出了構(gòu)圖的種種設(shè)想和要求,蘊含著自己的審美理想。不要將這種“以詩索畫”的創(chuàng)作活動,僅僅看作是詩壇、畫苑的趣聞,它們與普通的“以詩入畫”相比,是更高一層次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活動。詩人先構(gòu)想好所求畫作的題材內(nèi)容、具象和畫境,再寫出索畫詩,畫家根據(jù)詩意作畫,實現(xiàn)了畫境到詩境、詩境到畫境的多次融合和轉(zhuǎn)化,形成一系列融通詩畫的獨特審美活動,藝術(shù)家將帶領(lǐng)大家進入更為精妙的審美世界中去。

第五節(jié) 據(jù)畫題詩

據(jù)畫題詩,即題畫詩。以作者來區(qū)分,無非兩類,一類是畫家自己寫的題畫詩,畫家作畫后,意猶未盡,揮毫題詩,自白構(gòu)思匠心,自述作畫心得,自補畫外之意,自抒主觀情思,具有重要的認識意義和美學(xué)價值。一類是他人寫的題畫詩,詩人讀畫后,觸發(fā)興會,以繪畫藝術(shù)品為題吟對象,據(jù)畫題詩,它們或則描繪畫面景物,再現(xiàn)畫境,將繪畫美轉(zhuǎn)化成詩藝美;或則品評畫作,贊美畫家,抉出畫藝三昧,揭出構(gòu)思匠心,表述畫幅題意;或則記述畫幅之存藏傳流,畫家之藝術(shù)淵源,闡發(fā)畫學(xué)理念和美學(xué)思想;或則發(fā)表觀畫感慨,借題發(fā)揮,抒寫詩人多方面的感受和情思。總之,畫上題詩,可以發(fā)揮詩歌的長處,申發(fā)補湊畫意,在藝術(shù)上互相融合、滲透,是詩畫融通最為直接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從自然美到繪畫美,畫家首次完成藝術(shù)創(chuàng)造任務(wù);從繪畫美到詩藝美,題畫詩人則完成藝術(shù)的二度創(chuàng)造任務(wù)。題畫詞的寫作,實同此理。

元代高克恭《種筆亭題畫》,是一首畫家自題詩。畫已不存,詩載顧嗣立《元詩選二集·房山集》。詩云:

積雨暗林屋,晚峰晴露巔。

扁舟入渚,浮動一溪煙。

四句詩,全寫畫面景物,首句寫積雨,次句寫云霧,三、四句寫扁舟浮動。詩人摹寫畫面景物,再現(xiàn)畫境,著力捕捉并表現(xiàn)畫幅明與暗、動與靜的美感。題詩的意象和畫面的具象,有著類近的性格,詩與畫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非常緊密,詩畫交融,創(chuàng)造出清幽深遠的境界。元王冕畫《墨梅圖卷》(見圖6),今藏北京故宮博物院。畫幅左上方,畫家自題一絕:

吾家洗硯池頭樹,個個花開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顏色,只流清氣滿乾坤。

這首詩的寫法,與高克恭《種筆亭題畫》絕然不同。詩的前二句,采用“以畫作真”的寫法,描寫墨色清淡的梅花圖,將它說成是自家洗硯池邊的梅樹,滲吸池中的墨水,開放出淡墨痕的花,構(gòu)思奇巧生動。第三、四句,將梅花擬人化,說出一番驚人的言論,我不要人家夸我顏色鮮艷,只求讓我的清香流播出去,布滿天地。梅花何能言志?王冕趁題畫的機會,托物言志,攄寫自己的清思,寫出自我的博大胸懷、清正品格和高尚情操。藝術(shù)形象的魅力和人格精神的魅力,交相輝映,成為詩畫融通的范例。

張炎為蘇州朋友陸處梅畫了一幅墨水仙,自題《臨江仙》一闋,云:

翦翦春冰出萬壑,和春帶出芳叢。誰分弱水洗塵紅。低回金叵羅,約略玉玲瓏。 昨夜洞庭云一片,朗吟飛過天風。戲?qū)⒕G草散虛空。靈根何處覓,只在此山中。

詞的前闋從畫面形象切入,著意描繪墨水仙花潔凈的形貌和綽約的風神,再現(xiàn)畫境。后闋卻跳出畫面,詞人因花名“水仙”,詞意便從“仙”字落想。不說自己紙上畫花,卻說神仙將水仙花散落在空中,落到洞庭山中陸處梅家,立意奇妙,筆墨靈動。全詞題詠墨水仙畫,不落俗套,不說洛浦、湘皋,不說蛾眉、凌波,脫出前人描寫水仙花的窠臼,畫上的和詞里的水仙形象互為照映、相互補充,相得益彰,詞與畫融徹地結(jié)合起來,創(chuàng)造出玉潔冰清、清高孤貞的藝術(shù)形象,具有極大的藝術(shù)感染力。

另一類是他人寫的題畫詩,畫家的親朋好友、后代的仰慕者讀畫后,據(jù)畫意題詩,發(fā)表觀畫感慨。元曹知白晚年畫《疏松幽岫圖軸》,今藏北京故宮博物院,頗受畫壇友人推崇。元本于畫幅右上方題七絕一首:

八十云西骨已仙,獨看山水復(fù)凄然。

不知此日貞溪上,亦有當時書畫船。

首二句云曹知白八十歲時作此圖,現(xiàn)已逝世,今天賞玩他的山水畫軸,令人凄然神傷。三、四句說,今日畫家家鄉(xiāng)的貞溪上,還有沒有滿載書畫的船呢?全詩不描繪畫面景象,不評論畫幅的藝術(shù)造詣,詩人借題詩深情地表達懷念前輩的情思,委婉含蓄,語止而意不盡,感人至深。

梅堯臣集子里有一首題畫詩,題詠由王原叔內(nèi)翰所收藏的荊浩畫山水圖,畫已不存,但是通過梅詩,可以約略見到荊浩此畫的原貌,以及此畫在宋代的傳流、保存的狀況。梅堯臣《王原叔內(nèi)翰宅觀山水圖》:

石蒼蒼,連峭峰,大山嵯峨云霧中。

老松瘦樹無筆蹤,巧奪造化何能窮。

古絹脆裂再粘續(xù),氣象一似高高嵩。

上有荊浩字,持歸翰林公。

愿換廷珪一丸墨,誰言賣錢須青銅。

范寬到老學(xué)未足,李成但得平遠工。

黃金白璧未為寶,文人師臣無不通。

詩的前四句寫畫面景色,畫上山峰連綿橫亙,險峻巍峨,直插云霧中,氣象森然,如高高的嵩山。山中的老松蒼勁,筆墨自然渾成,巧奪造化,達到很高的藝術(shù)水平。這四句是稱頌荊浩畫藝高超。次四句,說這幅山水畫原為著名山水大師荊浩所作,畫上有他題的名字,現(xiàn)在歸翰林公王原叔收藏。因為年代久遠,古絹已經(jīng)破裂,再粘補接續(xù),保存完好。這一層詩意述說此畫傳流保存的情況。最后六句,三用反襯法,極言荊浩此畫的珍貴。先用貴重的李廷珪墨一襯,再用范寬、李成的畫藝反襯,凸顯荊浩筆墨俱佳,畫藝全面精湛,三用“黃金白璧未為寶”一襯,形容荊浩的畫是千金難求的無價之寶。全詩從不同層面、用不同藝術(shù)手段,稱美荊浩的山水畫,充分發(fā)揮了題畫詩的藝術(shù)功能。

清王翚用黃公望筆意描繪家鄉(xiāng)虞山的深秋景色,畫成一幅設(shè)色山水畫《虞山楓林圖》。圖藏北京故宮博物院。本圖畫層巒疊嶂,氣勢恢宏,蒼松雜樹間,夾著紅楓,層林盡染,景色明麗。農(nóng)舍掩映于蒼潤華滋的樹木中,溪泉、平湖、板橋、行人,點綴其間,意境深遠,深得大癡之氣韻。吳偉業(yè)題詩其上:

初冬景物未蕭條,紅葉青山色尚嬌。

一幅天然圖畫里,維摩僧寺破山橋。

詩的前二句,寫畫面景物,先從物候著筆,說剛?cè)肭锒菽旧形词挆l,楓葉紅透,滿山青翠,交相輝映,景色分外嬌美,帶著濃郁的江南秋色的特征,再現(xiàn)畫境美,與杜牧“秋盡江南草未凋”(《寄揚州韓綽判官》)同一機杼。三、四句轉(zhuǎn)寫畫外意,稱贊石谷此畫與天然景色相仿佛,還寫到虞山破山橋邊的興福禪寺。畫上原無寺院,詩人扣住“虞山”畫題,補湊出破山寺這一虞山名勝,為畫幅湊上佛禪的光圈,提升了畫幅的藝術(shù)品位。

綜觀畫家自題和他人題寫的兩類題畫詩,它們采用多種技法,表現(xiàn)多種藝術(shù)功能,全方位地展現(xiàn)豐富多采的人生畫卷和生活美、繪畫美,在不知不覺中完成了詩畫藝術(shù)的融合和滲透。

以上五節(jié),詳細討論了詩畫融通的五種表現(xiàn)形態(tài)。第六種表現(xiàn)形態(tài)為畫意詩境的反復(fù)轉(zhuǎn)化,第七種表現(xiàn)形態(tài)為畫論詩化,這兩種表現(xiàn)形態(tài)可以闡論的問題較多,本書為它們立了專章,見下面第十五章“意境轉(zhuǎn)換”、第二十四章“畫論詩化”,為避免文字重復(fù),這里從略,請讀者分別參看相關(guān)章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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