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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詩畫藝術(shù)與氣韻

詩畫融通論 作者:吳企明


第五章 詩畫藝術(shù)與氣韻

詩人與畫家都重視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追求“氣韻”,都把“氣韻”作為自己審美追求的理想境界,作為創(chuàng)作實踐的最高準則。恰恰在這一點上,詩與畫達成交會,構(gòu)成融通的直接渠道,共同創(chuàng)造詩畫融通美。饒宗頤先生的《畫——國畫史論集》有“詩畫通義”一章,其三列“氣韻章”,專門談?wù)撛姰嬛械臍忭崋栴},為我們的研究“導(dǎo)夫先路”,其啟迪后學(xué)之功,鉅矣,崇矣。

第一節(jié) 畫中氣韻和詩里氣韻

我國早期美學(xué)重“氣”。南齊畫論家謝赫最早將“氣”和“韻”合成一詞,作為繪畫“六法”之核心,他的《古畫品錄》云:

畫有六法,罕能盡該,而自古及今,各善一節(jié)。六法者何?一,氣韻,生動是也;二,骨法,用筆是也;三,應(yīng)物,象形是也;四,隨類,賦彩是也;五,經(jīng)營,位置是也;六,傳移,模寫是也。

唐五代荊浩《筆法記》提出繪畫六要:

夫畫有六要:一曰氣,二曰韻,三曰思,四曰景,五曰筆,六曰墨。

宋劉道醇《圣朝名畫評序》:

夫識畫之訣,在乎明六要,而審六長也。所謂六要者:氣韻兼力,一也。

劉氏的“六要”,與謝赫的“六法”完全相同。荊浩將“氣”、“韻”看作是“六要”中前二個“要”,他很看重“氣”和“韻”在繪畫創(chuàng)作中的地位,其見解與謝赫、劉道醇是一致的,不過他將“氣韻”分為二個概念。其實,謝赫的“氣韻”和荊浩的“氣”、“韻”實際上是一致的,因為謝赫的“氣韻”是一個概括性的說法,他在品評歷代畫家時,就是將“氣”和“韻”分舉的,《古畫品錄》評衛(wèi)協(xié)曰“頗得壯氣”;評顧駿之曰“神韻氣力”;評陸綏曰“體韻遒舉”;評毛惠遠曰“力遒韻雅”;評戴逵曰“情韻連綿”;評晉明帝曰“頗得神氣”。他變化運用“氣”和“韻”,把它們看作是一個美學(xué)概念的兩個方面,時而分舉,時而并稱。然而后代畫論家習(xí)慣使用“氣韻”這一特定的美學(xué)概念,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論畫六法》:“以氣韻求其畫,則形似在其間矣。”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評舊畫》:“故知氣韻必在天生,非虛也?!鼻逋鯐r敏《西廬畫跋》:“毋論位置蹊徑,宛然古人,而筆墨神韻,一一尋真。”王翚《清暉畫跋》:“以元人之筆墨,運宋人之丘壑,而澤以唐人氣韻,乃為大成?!碧漆贰独L事發(fā)微·氣韻》:“六法中原以氣韻為先,然則有氣則有韻。”

后代畫論家有時也將“氣”和“韻”分舉,甚至還和其他字組合成詞,而其理論意義卻是相通的,如“風(fēng)韻”、“神韻”、“氣象”,王鑒《題唐炗紅蓮圖軸》(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畫):“然天然娟秀,深得花之神韻?!蓖趿殹肚鍟煯嫲稀罚骸吧蚓?,乃悟一點一拂,皆有風(fēng)韻;一石一水,皆有位置?!蓖踉睢堵磁_題畫稿·仿小米筆(為司民作)》:“米家畫法,品格最高,得其衣缽,惟高尚書有大乘氣象?!?/p>

最初,“氣韻生動”,是針對人物畫的,因為謝赫的時代,人物畫鼎盛,謝赫品畫,主要的是指人物畫,《古畫品錄》論袁蒨,說他“象人之妙,亞美前賢”;論戴逵,說他“善圖賢圣,百工所范”;論江僧寶“像人之外,非其所長”。唐宋畫人物,亦重氣韻,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論畫六法》:“然今之畫人,粗善寫貌,得其形似,則無其氣韻?!敝炀靶短瞥嬩洝氛撝軙P畫人物,能“稱其神氣”。劉道醇《圣朝名畫評》卷一評武宗元畫“氣貌風(fēng)韻”;評王靄“寫人形狀者在全其氣宇”。唐宋以后,“氣韻”逐漸延伸到山水、花鳥畫科,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十論陳恪,云:“工山水,師張、鄭,有氣韻?!闭搫⒄疲骸叭蚊貢≌?,善山水,有氣象?!薄缎彤嬜V》卷十“山水敘論”云:“自唐至本朝,以畫山水得名者,類非畫家者流,而多出縉紳士大夫,然得其氣韻者,或乏筆法,或得筆法者多失位置,兼象妙而有之者,亦世難其人。”又卷十七論丘慶余:“其草蟲獨以墨之淺深映發(fā),亦極形似之妙,風(fēng)韻高雅?!碧漆贰独L事發(fā)微·氣韻》:“畫山水貴乎氣韻?!蓖踉睢蹲灶}仿倪黃山水圖》(瑞典斯德哥爾摩博物館藏畫):“云林、大癡平淡天真,全以氣韻為主,設(shè)色亦在有意無意間,識者自審之。”隨著繪畫藝術(shù)的不斷發(fā)展,“氣韻”遍及于整個繪事中,成為多種畫科共同的審美追求。

詩家也講“氣韻”,與謝赫同時,梁蕭子顯《南齊書·文學(xué)傳論》說:“文章者,蓋情性之風(fēng)標,神明之律呂也。蘊思念毫,游心內(nèi)運,放言落紙,氣韻天成?!边@里所說的文章,主要是指詩歌。張表臣《珊瑚鉤詩話》說:“詩以意為主,又須篇中煉句,句中煉字,乃得工耳。以氣韻清高深眇者絕,以格力雅健雄豪者勝?!薄缎彤嬜V》卷十五論胡擢:“博學(xué)能詩,氣韻超邁?!标惿啤稈惺娫挕罚骸皻忭嵅蛔?,雖有辭藻,要非佳作也。”許學(xué)夷《詩源辯體》卷三二:“唐人之詩雖主乎情,而盛衰則在氣韻?!狈綎|樹《昭昧詹言》卷一:“讀古人詩,須觀其氣韻?!睔v代詩論家?guī)缀醍惪谕暤貥伺e詩里“氣韻”,如果說詩有“六法”、“六要”的話,則“氣韻”為首要。

詩論家有時也用“氣”、“力”、“韻”、“神”等其他詞匯來代替“氣韻”,劉勰《文心雕龍·明詩》論建安詩人“慷慨以任氣”;鐘嶸《詩品》稱劉楨詩“仗氣愛奇”。唐人殷璠《河岳英靈集序》:“夫文有神來、氣來、情來?!彼究請D《二十四詩品·勁健》:“行神如空,行氣如虹?!庇帧逗婪拧罚骸罢媪洕M,萬象在旁?!苯纭栋资娬f》:“大凡詩,自有氣象、體面、血脈、韻度?!彼麄兯v的“氣”、“力”、“神”、“韻”,都講了“氣韻”的某一方面。有的詩論家還標舉“神韻”,而談得最多的是“氣象”,如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編》卷五:“神韻軒舉?!蔽谭骄V《復(fù)初齋文集·坳堂詩集序》:“神韻乃詩中自具之本然?!碧起ㄈ弧对娛健ぴ娪兴纳睢罚骸皻庀箅硽瑁缮钣隗w勢?!彼螄烙稹稖胬嗽娫挕ぴ姳妗罚骸霸娭ㄓ形澹涸惑w制,曰格力,曰氣象,曰興趣,曰音節(jié)?!痹獥钶d《詩法家數(shù)》:“凡作詩,氣象欲其渾厚?!薄吧耥崱焙汀皻庀蟆?,指蘊含于詩歌作品中的精神、氣韻,其理論意義與氣韻相近。

什么是詩畫藝術(shù)品的“氣韻”?“氣韻”是一個美學(xué)概念,氣韻難狀,卻又蘊含于作品間?!皻忭崱?,是貫充于畫幅里、詩行里的氣勢、風(fēng)韻,是詩畫藝術(shù)的靈魂,顯示被描寫對象活潑潑的生命感,有生機、生意、神氣,即謝赫所說:“氣韻,生動是也?!痹姰嬎囆g(shù)家要充分發(fā)揮自己的藝術(shù)想象,即顧愷之所說的“遷想妙得”,郭若虛所說的“凡畫,氣韻本乎游心”(《圖畫見聞志》卷一)。通過豐富的藝術(shù)想象,既把握住事物的內(nèi)在氣質(zhì),又將自己的精神、情感遷入于被描寫對象的“象”中,所以,“氣韻”是藝術(shù)家自身情操、志趣、韻度、素養(yǎng)的自然流露,是主客觀互相交融的產(chǎn)物。明汪砢玉《珊瑚網(wǎng)·跋六法英華冊》說:“所謂氣韻者,即天地間之英華也。”清唐岱《繪事發(fā)微·氣韻》也說:“畫山水貴乎氣韻。氣韻者,非云煙霧靄也,是天地間之真氣?!狈綎|樹《昭昧詹言》卷一:“氣者,氣味也;韻者,態(tài)度風(fēng)致也。”而近代著名畫家潘天壽說得最為清楚明白:“畫人胸中生生郁勃之精神靈感,融合自然之形神,激發(fā)流(行)于運思揮毫之間者,氣韻是也?!保畛梢杜颂靿邸返谝徽隆芭颂靿鄣漠嬚摷敖馕觥保?/p>

第二節(jié) 氣韻從何處求得

“氣韻”是一個抽象的概念,看不見,摸不到,難以描述,前代詩畫論家多所論述。歐陽修《六一詩話》:“圣俞曰:‘作者得于心,覽者會以意,殆難指陳以言也。’”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一:“知其氣韻,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彼麄冋J為氣韻是天生的,不能學(xué)而得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難以陳述它的意義。

歷代詩畫論家經(jīng)過長期的琢磨、思考,還是留下了許多名言,揭橥“不可名言”的秘奧。比較常見的說法,是“氣韻”生自筆墨,主要是針對繪畫創(chuàng)作而言。關(guān)于這種理念,前人述之詳矣。有的論家,認為“氣韻”生于筆而不生于墨。宋韓拙《山水純?nèi)ふ撚霉P墨格法氣韻病》說:“凡用筆先求氣韻,次采體要,然后精思?!鼻鍚料颉兜郎摦嬌剿罚骸吧w其設(shè)境也,隨筆而轉(zhuǎn),而構(gòu)思隨筆而曲,而氣韻行其間?;蛟唬骸泳弥嬌贇忭?。’不知氣韻即在筆不在墨也?!钡蠖鄶?shù)畫論家則認為氣韻并生于筆墨。明唐志契《繪事微言·氣韻生動》:“蓋氣者有筆氣,有墨氣,有色氣;而又有氣勢,有氣度,有氣機,此間即謂之韻,而生動處則又非韻之可代矣?!鼻妪徺t《跋山水冊》(載龐元濟《虛齋名畫續(xù)錄》卷三)云:“自余論之,有四要而無六法耳。一曰筆,二曰墨,三曰丘壑,四曰氣韻。筆法宜老,墨氣宜潤,丘壑宜穩(wěn),三者得而氣韻在其中矣?!睈翂燮健懂T香館集》卷十一《畫跋》云:“氣韻藏于筆墨,筆墨都成氣韻?!蓖趿殹翂燮皆u笪重光《畫筌》:“畫家六法,以氣韻生動為要,人人能言之,人人不能得之,全在用筆用墨時,奪取造化生機?!苯鸾B城《畫學(xué)講義》卷下則說得比較具體,云:“凡畫山水,不外鉤皴染擦點諸法,鉤、皴、點,能畫者皆知之,唯染、擦得法,氣韻出焉。輪廓既定,以墨渲染,是氣韻發(fā)于墨;渲染未足,再以筆擦,是氣韻之發(fā)于筆者,故氣韻全在筆墨之濃淡干潤間,何必他求哉!”他將氣韻生于筆墨,落實到染、擦的方法上,固然說得細微,然也不免偏隘之嫌。布顏圖《學(xué)畫心法問答》:“氣韻出于墨,生動出于筆,墨要糙擦渾厚,筆要雄健活潑?!苯嫾遗颂靿壅f:“清方蘭士云:‘氣韻生動以氣為主,墨中氣韻人多會得,筆端氣韻世每鮮知?!ò矗悍教m士即清代畫家方薰,這段引文,見《山靜居畫論》卷上)此語可以領(lǐng)會。人但知墨中有氣韻,而不知氣韻即在筆中,亦在意中。云林生所謂‘寫胸中逸氣’,非賴墨之渲染也。”(《聽天閣畫談隨筆》)潘先生不但強調(diào)氣韻生于筆墨,還指出氣韻生于“意”中,這與清人張庚的見解極相仿佛:“氣韻有發(fā)于墨者,有發(fā)于筆者,有發(fā)于意者,有發(fā)于無意者。發(fā)于無意者為上,發(fā)于意者次之,發(fā)于筆者又次之,發(fā)于墨者下矣。”(《浦山論畫》)或許潘先生讀過張庚的畫論,受其影響,因而發(fā)出相似的論說。

其次,詩畫論家非??粗厮囆g(shù)家的人品,他們都認為藝術(shù)品表現(xiàn)詩人、畫家的胸襟、氣質(zhì)、情思,藝術(shù)家人品之高下,決定了藝術(shù)品氣韻的高下。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一:“人品既已高矣,氣韻不得不高;氣韻既已高矣,生動不得不至,所謂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泵魍缆 栋子芗肪砣独钌饺嗽娂颉氛撎諟Y明、孟浩然等人的詩:“豈非以其抱幽貞之操,達柔澹之趣,寥廓散朗,以氣韻勝哉!”沈宗騫《芥舟學(xué)畫編·立格》說:“筆墨雖出于手,實根于心,鄙吝滿懷,安得超逸之致?!眲⑽踺d《藝概·詩概》:“詩品出于人品?!绷旨偂洞河X齋論畫》:“故善于畫者,雖極寫村莊兒女之態(tài),而皆有一種離塵拔俗之致,即氣韻清高也?!苯嫾遗颂靿巯壬?,既是畫家、理論家,又是藝術(shù)教育家,因此他特別重視人品與畫品的關(guān)系,發(fā)表了許多相關(guān)的意見,諄諄教導(dǎo)他的學(xué)生。這些畫論,既是前代畫理的總結(jié),又是他自己切身體驗的概括,大多見于他的《聽天閣畫談隨筆》、《潘天壽談藝錄》:

畫格,即人格之投影。

“品格不高,落墨無法?!笨膳c羅丹“做一藝術(shù)家,須先做一堂堂之人”一語,互相啟發(fā)。

品格高、思想奇,畫無有不氣韻。

要提高畫的氣韻,當先從提高自己的道德修養(yǎng)做起,所以,潘先生慎重地提出“修氣”說:

古之畫人,好養(yǎng)清高曠達之氣,為求心境之靜遠澄澈,精神之自由獨立,而棄絕權(quán)勢利祿之累,嘯傲空山野水之間,以全其人格也。

從畫上能看出一個人的才氣胸襟,而這方面也是需要培養(yǎng)的。好的畫,好的詩,好的字,一看就能使人的思想境界提高一層。要注意內(nèi)心、胸襟的修養(yǎng),所以孟夫子說:“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p>

從宋人郭若虛,直到近人潘天壽,都肯定了一個真理,藝術(shù)品的“氣韻”,出自人品,出自藝術(shù)家的品德修養(yǎng)。

再次,詩畫論家都認為藝術(shù)家要有學(xué)養(yǎng)。盡管郭若虛強調(diào)氣韻“必在生知”(《圖畫見聞志》卷一),董其昌更是明確地說:“氣韻不可學(xué),此生而知之,自有天授?!保ā懂嫸U室隨筆·畫訣》)但是,大多數(shù)畫論家都認為“氣韻”可以從博學(xué)中求得,博識以長氣,即便是董其昌,一方面宣傳氣韻不可學(xué),卻又說:“然也有學(xué)得處,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內(nèi)營,立成鄞鄂,隨手寫出,皆為山水傳神矣?!保ㄍ希┣逋鯓?、王蓍、王臬《學(xué)畫淺說·去俗》:“去俗無他法,多讀書則書卷之氣上升,市俗之氣下降矣,學(xué)者其慎旃哉!”蔣驥《傳神秘要·氣韻》:“筆底深秀自然有氣韻。此關(guān)系人之學(xué)問品詣,人品高,學(xué)問深,下筆自然有書卷氣。有書卷氣即有氣韻。”黃鉞《二十四畫品》:“氣韻……讀萬卷書,庶幾心會?!崩钪厝A《貞一齋詩話》:“詩至淳古境地,必自讀破萬卷后含蘊出來;若襲取之,終成淺薄家數(shù)。多讀書非為搬弄家私,震川謂善讀書者,養(yǎng)氣即在其內(nèi),故胸多卷軸,蘊成真氣,偶有所作,自然臭味不同?!鼻迦松蜃隍q《芥舟學(xué)畫編》卷二論繪畫強調(diào)立格,指出求格之高有四法,“二曰善讀書以明理境”,“四曰親風(fēng)雅以正體裁”,其第四法是從杜甫《戲為六絕句》“別裁偽體親風(fēng)雅”句意中借用過來的。《風(fēng)》、《雅》之作,本是《詩經(jīng)》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是詩歌中的正派,沈宗騫希望畫家們多讀“正派”的繪畫作品,繼承優(yōu)秀的藝術(shù)傳統(tǒng)。潘天壽《聽天閣畫談隨筆》更是高屋建瓴,全面論述畫家的品格要求:“畫事須有高尚之品德,宏遠之抱負,超越之見識,厚重淵博之學(xué)問,廣闊深入之生活,然后能登峰造極?!?/p>

氣韻不是先知,不是不可名言,它從何處來?氣韻來自筆墨、人品和學(xué)養(yǎng),品高氣韻高,已經(jīng)成為我國詩畫家的共識。

第三節(jié) 題畫詩里氣韻飛動

畫家將生動的氣韻體現(xiàn)在畫幅中,詩人讀畫后,讀出它的韻味,便將自己的審美體驗,融化為題畫詩里的氣韻,生動傳神,引人入勝。

杜甫能將畫家劉單新畫山水障的“氣韻”,生動地描繪出來,《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詩的開端“堂上不合生楓樹,怪底江山起煙霧”,表現(xiàn)畫幅楓樹挺生,云霧流動,此即畫幅之氣韻。詩又云:“反思前夜風(fēng)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氣淋漓障猶濕,真宰上訴天應(yīng)泣?!币彩巧鷦拥乇憩F(xiàn)了畫幅之氣韻。方薰《山靜居畫論》卷上:“氣韻生動為第一義。然必以氣為主,氣盛則縱橫揮灑,機無滯礙,其間韻自生動矣。杜老云:‘元氣淋漓障猶濕?!羌礆忭嵣鷦印!倍旁姴粌H這兩處寫出畫幅的氣韻,試看:“野亭春還雜花遠,漁翁暝蹋孤舟立。滄浪水深青溟闊,欹岸側(cè)島秋毫末。不見湘妃鼓瑟時,至今斑竹臨江活?!绷?,寫出劉單畫藝富有生氣,將畫幅之氣韻寫得淋漓盡致。可以說,整首詩的詩境,由畫幅之氣韻托出,處處充滿氣韻,誠如王嗣爽所評:“通篇字字跳躍,天機盎然,見其氣韻?!保ā抖乓堋罚?/p>

顏真卿任湖州刺史的時候,曾邀張志和張樂作畫,詩僧皎然在座,寫詩記下當時的盛況,《奉應(yīng)顏尚書真卿觀玄真子置酒張樂舞破陣畫洞庭三山歌》:

道流跡異人共驚,寄向畫中觀道情。

如何萬象自心出,而心澹然無所營。

手援毫,足蹈節(jié),披縑灑墨稱麗艷。

石文亂點急管催,云態(tài)徐揮慢歌發(fā)。

樂縱酒酣狂更好,攢峰若雨縱橫掃。

尺波澶漫意無涯,片嶺崚嶒勢將倒。

盻睞方知造境難,象忘神遇非筆端。

昨日幽奇湖上見,今朝舒卷手中看。

興余輕拂遠天色,曾向峰東海邊識。

秋空暮景颯颯容,翻疑是真畫不得。

顏公素高山水意,常恨三山不可至。

賞君狂畫忘遠游,不出軒墀坐蒼翠。

玄真子,即張志和,此其號也,顏真卿有《浪跡先生玄真子張志和碑》。顏《碑》云:“性好畫山水,皆因酒酣乘興,擊鼓吹笛,或閉目,或背面,舞筆飛墨,應(yīng)節(jié)而成。”顏文與皎然詩切合?!捌脐嚒?,即《秦王破陣樂舞》之簡稱。張志和《洞庭三山圖》,今已不傳,幸賴皎然詩,為我們傳存了這幅畫的風(fēng)貌。尤其可貴的是,皎然詩還描寫了張志和作畫時的動作和神態(tài),栩栩如生?!笆衷?,足蹈節(jié)”,手持畫筆,足踏《破陣樂》的節(jié)拍,揮毫作畫,縱橫揮灑,隨著音樂節(jié)奏的快慢、急徐,時而亂點石紋,時而徐揮云態(tài)。畫家酒酣作畫時大氣盤礴、應(yīng)和音樂的場景,生動形象地表現(xiàn)出繪畫與音樂的結(jié)合,反映出我國唐代繪畫藝術(shù)的真實面貌,很罕見,值得珍視。畫家作畫時的逸興遄飛、意態(tài)靈動,整個畫幅氣韻盎然,都被詩人描寫出來,而整首題畫詩氣韻飛翔,隨之也被傳達出來。繪畫美、音樂美、詩藝美,在這首題畫詩里,完美地融合起來,達到極至,給人以動心驚魄的審美享受。

藏于李一氓先生處的項圣謨《山水冊頁》(見圖12,載《中國民間秘藏繪畫珍品》第三集),構(gòu)圖非常簡約,題詩也十分簡短,但詩畫均充滿氣韻,是一件極有思致的藝術(shù)品。項圣謨,擅畫山水,筆意淡雅,“尤能領(lǐng)取元人氣韻,頗有思致”(秦祖永《桐陰論畫》)。此圖畫幅近處岸邊畫一座茅亭,亭畔三四雜樹,雙鉤枝干,點綴樹葉,稀疏蕭瑟。隔江畫一帶遠山,山不甚高,石勢崚嶒,山石用濃筆勾動,筆多方折,略加皴擦,幾處山崖上稍稍敷以淡消的赭石,表現(xiàn)落在山上的余暉。整個畫面,從構(gòu)畫布局,到筆墨意境,無不追法倪瓚,得其氣韻,得其幽淡之趣。畫幅上自題一詩:

江晴浣秋爽,山出戀斜暉。

常到林亭下,悠然忘卻歸。

題詩首二句描寫畫面之景,江水將天空洗得干干凈凈,群山爭著露出頭角,去承照夕陽的余暉。用一“浣”字、一“出”字,將江水、群山寫活了,它們變成有生命力、有情感的事物。后二句,說我常到林亭下,觀賞美景,意悠神暢,居然忘掉歸家。詩句寫出畫景令人陶醉的藝術(shù)效果,也寫出畫中人的神態(tài),達到傳神之趣。楊維楨《圖繪寶鑒序》:“傳神者,氣韻生動也。”項圣謨這首題畫詩機參造化、氣韻生動,洵為佳作。

藏于上海博物館的黎簡《江瀨山光圖》(見圖13),畫幅上有署款:“己未秋七月,二樵山人?!奔何矗瑸榍寮螒c四年(1799),畫家死于本年,則此畫是他晚年的作品,藝術(shù)上極臻成熟。畫幅上部畫層峰疊巒,山石多以濃墨勾勒輪廓,用淡墨以披麻皴、折節(jié)皴皴擦,再以濃墨隨山勢點出林木,氣勢恢宏渾厚。下部畫江瀨,水邊平坡上點綴一座茅亭,樹木間掩映著屋舍,有一老人攜杖臨水凝望沉思。全圖用筆工細遒勁、墨色濃淡得宜,氣韻蘊含筆墨中,構(gòu)成清幽深遠的畫境。畫幅左上方自題六言絕句:

庋堂遠吞山光,構(gòu)亭平挹江瀨。

不知身入畫中,但覺思超塵外。

畫論“六法”中,首重“氣韻”,本詩以畫法為詩法,首二句,先拈出蘊含于畫幅的氣韻。首句說,自己置放草堂于山間,草堂可以吞吐遠處的山光;次句說,構(gòu)筑茅亭于水邊,茅亭可以挹取平流的江瀨水色。兩句詩形容草堂、茅屋的取勢,氣韻生動。詩的三、四句,轉(zhuǎn)而寫畫中攜杖老人,他正在凝思,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進入畫中,但覺得思超塵外,好像進入仙境。詩句并沒有拈煞畫面實景,卻寫出畫幅的氣韻,韻味悠長,寫老人神情,思致清超,令讀畫人悠然神往。

畫有氣韻,題畫詩揭示出畫中氣韻,詩中也氣韻飛動,歷代詩畫藝術(shù)品中可舉的例證實在太多,今拈出一人,以反三隅。清顧太清既擅畫,又長于詩詞,她的詩畫創(chuàng)作中,氣韻飛動的地方甚夥?!额}無名氏畫松》(《天游閣詩集》卷一):“扇頭畫似巖頭樹,滿紙蒼煙撥不開?!薄妒Y季錫畫燕子桃花》(同上):“蔣家詩畫多絕倫,燕子如生花有神?!薄蹲灶}桃花便面》(《天游閣詩集》卷三):“不許飛花驚鶴夢,月明人逐暗香來?!薄蹲砑t妝·自題海棠折扇贈云林》(《東海漁歌》)卷三):“碎紅滴露染猩猩。昨宵雨,曉寒輕。特為玉樓人作畫,三五朵,一枝橫。”《古香慢·題竹溪老人墨牡丹畫冊》(《東海漁歌》卷五):“紙光墨影,神韻如生,當日親寫。慢展遺篇,尚有暗香未化。重見古精神,恍疑是、瑤池摘下。洗鉛華、掃盡俗態(tài),澹妝別樣嫻雅?!鳖櫶孱}自己的畫,題他人畫,都注意用靈動的詩句,將畫中的氣韻挑明,也讓自己的題畫詩充滿生機,氣韻飛翔,讀來韻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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