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驚艷

四大名劇精讀 作者:翁敏華,陳勁松 編著


一、驚艷

崔、張愛情劇,自然要從倆人相見的第一眼演繹起。他倆相見的這第一眼,在各自心中引起的感覺是什么呢?由于第一本是末扮張生主唱的“末本”,我們得到的印象是:張生吃了一驚,吃了一大驚,為鶯鶯的艷麗吃驚,故而叫“驚艷”。雖然王實甫的元雜劇《西廂記》里的這一段落,還沒有這樣的折名,但自此以后的崔、張故事劇,多以“驚艷”作為兩人一見鐘情的劇情定名。細想想,確乎沒有比這更好的命名了,故我們這里也借用則個。

遠遠地,我們的男主人公張君瑞來也!

[正末[8]扮騎馬[9]引俫人[10]上開]小生姓張,名珙,字君瑞,本貫西洛人也。先人拜禮部尚書,不幸五旬之上,因病身亡。后一年喪母。小生書劍飄零,功名未遂,游于四方。即今貞元十七年二月上旬,唐德宗即位,欲往上朝取應,路經河中府。過蒲關上,有一故人,姓杜名確,字君實,與小生同郡同學,當初為八拜之交。后棄文就武,遂得武舉狀元,官拜征西大元帥,統(tǒng)領十萬大軍,鎮(zhèn)守著蒲關。小生就望哥哥一遭,卻往京師求進。暗想小生螢窗雪案[11],刮垢磨光[12],學成滿腹文章,尚在湖海飄零,何日得遂大志也呵!萬金寶劍藏秋水,滿馬春愁壓繡鞍。

【仙呂·點絳唇】游藝中原,腳跟無線、如蓬轉。望眼連天,日近長安遠。

【混江龍】詩書經傳,蠹魚不出費鉆研。棘圍[13]守暖,鐵硯磨穿。投至得[14]云路鵬程九萬里,先受了雪窗螢火二十年。才高難入俗人機,時乖不遂男兒愿。雕蟲篆刻[15],[16]斷簡殘編。[一]

[一]【金批】哀哉此言!普天下萬萬世才子同聲一哭!ft

元雜劇里的文人書生,總與別的時代、別的文學樣式中表現出來的儒生不太相同。譬如這里的張生,雖然也在說讀書做官的事,但聽上去總覺得不像是在正說,倒像是在調侃,在諷刺,在發(fā)牢騷。元代本是個斷了科舉近百年的時代,儒生們,特別是漢族儒生們走不通科舉取士之路,自然只得到別處去討生活,讀書做官自然便降為第二、第三等了。

本是進京應舉路過此地,九曲黃河的氣勢一下子把他給吸引住了——

【油葫蘆】九曲[17]風濤何處顯,則除是此地偏[18]。這河帶齊梁,分秦晉,隘幽燕[19]。雪浪拍長空,天際秋云卷。竹索纜浮橋,水上蒼龍偃[20]。東西潰九州[21],南北[22]百川。歸舟不緊[23]如何見?恰便似駑箭乍離弦。

【天下樂】[24]疑是銀河落九天[25],淵泉、云外懸,入東洋不離此徑穿。滋洛陽千種花,潤梁園[26]萬頃田,也曾泛浮槎[27]日月邊。[二]

[二]【金批】借黃河以快比張生之品量。試看其意思如此,是豈偷香傍玉之人乎哉?用筆之法,便如擘五石勁弩,其勢急不可就,而入下斗然轉出事來,是為奇筆。ft

這里兩曲相接,是為“帶過曲”,音樂首尾相連,正可補單曲篇幅之不足,一同歌詠九曲黃河的雄偉氣勢,抒發(fā)張生“泛浮槎到日月邊”的雄心壯志。

話說間早到城中。這里一座店兒,琴童接下馬者!店小二哥那里?[小二上,云]自家是這狀元店里小二哥。官人要下呵,俺這里有干凈店房。

店名“狀元”,以吸引一心進取的文人秀士的腳步,店家挺有廣告意識的。

[末云]頭房里下,先撒和那馬者!小二哥,你來,我問你:這里有甚么閑散心處?名山勝境,福地寶坊皆可。

在店小二的指點下,張生來到當地名剎普救寺——

【村里迓鼓】隨喜了上方佛殿,早來到下方僧院。行過廚房近西,法堂北,鐘樓前面。游洞房,登寶塔,回廊繞遍。數羅漢,參菩薩,拜圣賢。

此曲最后一句,用幕后幫唱才好。元雜劇一人主唱,在樂歌上有種種局限。我們在解讀時應當明白:雜劇之腳色并不完全化身為劇中人,這里的“生”的唱白,并非盡屬張生的口吻,那些客觀的、類似旁觀者的曲詞,其實就是幕后幫唱的效果。

這等與皇家有關系的、莊嚴肅穆的寺院,卻正等著演繹一場曠世之戀!這戀情哪里不好發(fā)生,偏偏遭遇寺廟!原來這“普救寺”,首要的便是救贖墜入情網的癡男情女。

張生正東張西望間,不提防讓突如其來的愛情“撞”了一下“腰”——

[鶯鶯引紅娘拈花枝上,云]紅娘,俺去佛殿上耍去來。[末做見科]呀!正撞著五百年前風流業(yè)冤。[28]

【元和令】顛不剌[29]萬千,似這般可喜娘的龐兒罕曾見。則著人眼花繚亂口難言,魂靈半天。他那里盡人調戲亸[30]香肩,只將花笑拈。[三]

[三]【金批】《西廂記》只此四字,便是吃煙火人道殺不到。千載徒傳“臨去秋波”,不知已是第二句。ft

【上馬嬌】這的是兜率宮[31],休猜做了離恨天。呀,誰想著寺里遇神仙!我見他宜嗔宜喜春風面,偏、宜貼翠花鈿。[四]

[四]【金批】是側轉來所見也。ft

可惜,還沒等張生看夠,鶯鶯就返回去了,只留了個腳蹤兒,讓張生琢磨——

【后庭花】若不是襯殘紅芳徑軟,怎顯得步香塵底樣兒淺[32]且休題眼角留情處,則這腳蹤兒心事傳。慢俄延,投至到櫳門前面,剛那[33]了一步遠。剛剛的打照面,風魔了張解元。神仙歸洞天,余下楊柳煙,只聞鳥雀喧。

【柳葉兒】,門掩著梨花深院,粉墻兒高似青天。天,天不與人行方便,好著我難消遣,端的是怎留連?小姐呵,只被你兀的[34]引了人意馬心猿[35]?

[聰云]休惹事,河中開府的小姐去遠了也。[末唱]

【寄生草】蘭麝香仍在,佩環(huán)聲漸遠。東風搖曳垂楊線,游絲牽惹桃花片,珠簾掩映芙蓉面。你道是河中開府相公家,我道是南海水月觀音現。

上曲以三層寫之,先寫余香余音,是實寫;再寫余韻裊裊,是比興;末寫張生出神,是懸想之詞。曲辭美好,符合初戀男子的口吻。

【賺煞】餓眼望將穿,饞口涎空咽,空著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休道是小生,便是鐵石人意惹情牽。近庭軒,花柳爭妍,日午當庭塔影圓。春光眼前,爭玉人不見,將一座梵王宮疑是武陵源[36]。

眼是“餓眼”,口是“饞口”,形容得很是煞根,但怎么看都不像在說自己,倒讓人聯(lián)想到《聊齋·嬰寧》篇里嬰寧對王生的形容:“個兒郎目光灼灼似賊?!痹s劇尤其是唱尾聲曲的部分脫離劇中人身份,例作局外評點,這首【賺煞】正是如此。

以上第一折,是張生眼中之鶯鶯,是他的“驚艷”,是鶯鶯的第一次亮相。眼花繚亂、靈魂出竅,正是每一場一見鐘情式的戀情在其初起時給予當事人的心靈沖擊。在最初的沖擊過后,張生這才看清鶯鶯的容貌妝飾、言行舉止、腰肢體態(tài),像新月、像櫻桃、像白玉,更像垂柳,就這么個娉娉婷婷、裊裊娜娜、嬌嬌媚媚的美眉!

過去常有人說,崔、張一見鐘情是因為倆人都處于見不到異性的境地,其實不然。這里張生就坦白,“顛不剌”的見過,且見了不是一個兩個;不光張生見過“傅粉的”、“畫眉的”,鶯鶯也是開過眼界的(詳見下文),認為見不到異性才會發(fā)生“一見鐘情”,不是愚蠢,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一見鐘情是感情發(fā)生的一種類型,且十分多發(fā)。

若是到了后世,到了戲曲上場角色都能唱的時代,怕這場戲里會有一段“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式的對唱??上?,當張生一句接一句高唱贊歌時,鶯鶯卻還未輪到唱白。她的內心波動,我們只能在她的“回顧”一“覷”中得以窺視。與此“眼角兒留情處”相匹配的,還有那“慢俄延”的“腳蹤兒”。這不,幕后幫唱聲又在傳來:“風魔了張解元。”

“十年不識君王面,始信嬋娟解誤人?!毙∩悴煌熑e也罷。[覷聰云]敢煩和尚對長老說知,有僧房借半間,早晚溫習經史,勝如旅邸內冗雜,房金依例拜納,小生明日自來也。

一見美人,“便不往京師去應舉也罷”,這哪里像科舉時代儒生說出來的話???倒頗符合元代文人的價值取向。接著張生問長老借房,說要“早晚溫習經史”,就全然是借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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