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腐嘆延師

【雙勸酒】［末扮老儒上］燈窗苦吟，寒酸撒吞?？茍隹嘟?，蹉跎直恁！可憐辜負看書心。吼兒病年來迸侵[32]。

咳嗽病多疏酒盞，村童俸薄減廚煙。爭知天上無人住，吊下春愁鶴發(fā)仙。自家南安府儒學生員陳最良，表字伯粹。祖父行醫(yī)。小子自幼習儒。十二歲進學，超增補廩[33]。觀場一十五次[34]。不幸前任宗師[35]，考居劣等停廩。兼且兩年失館，衣食單薄。這些后生都順口叫我“陳絕糧”[36]。因我醫(yī)、卜、地理，所事皆知，又改我表字伯粹做“百雜碎”。

腐儒陳最良登場了。這是一個從生理上到心理上都不健全的讀書人。在他的身上藏著一個與范進、孔乙己一樣的科舉鬼。當所學的知識不能成為走入仕途、升官發(fā)財?shù)摹扒瞄T磚”時，他們悲慘的命運就已經(jīng)注定了。您還真別小看了這位，他想到杜寶家教書的目的可不尋常：

昨日聽見本府杜太守，有個小姐，要請先生。好些奔競的鉆去。他可為甚的？鄉(xiāng)邦好說話，一也；通關(guān)節(jié)，二也；撞太歲[37]，三也；穿他門子管家，改竄文卷[38]，四也；別處吹噓進身，五也；下頭官兒怕他，六也；家里騙人，七也。為此七事，沒了頭要去[39]。［四］他們都不知官衙可是好踏的！況且女學生一發(fā)難教，輕不得，重不得。倘然間體面有些不臻，啼不得，笑不得。似我老人家罷了。正是有書遮老眼，不妨無藥散閑愁。

有人把中國的儒家學派稱作儒教，認為這是中國人的宗教。可是對于一個六十歲、飽受疾病侵襲和科場屢次失利的人來說，所謂仁義道德的宗教信仰只是他隨便哼哼的小調(diào)而已，恁是如何卑鄙下流的勾當，都能想得并且做得。

陳最良的七個小算盤，其實正是正人君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要訓斥的七宗罪。湯顯祖通過陳最良這個人物，對知識分子在孤苦之際體現(xiàn)出的道德淪喪予以有力的抨擊，對科舉制度本身也暗含著諷刺與挖苦。當然，劇中的陳最良其實還是較為良善的，否則一些劇情的推動就顯得完全不合理了。

【洞仙歌】［末］咱頭巾破了修，靴頭綻了兜。［丑］你坐老齋頭，衫襟沒了后頭。［合］硯水漱凈口，去承官飯溲，剔牙杖敢黃齏臭。［五］

這一出先寫人物內(nèi)心活動，最后來個人物大特寫，實在是傳神有趣，窮形盡相。不消多時，已經(jīng)來到了杜府。

【前腔】［末儒巾藍衫上］須抖擻，要拳奇[40]。衣冠欠整老而衰，養(yǎng)浩然分庭還抗禮。［六］

［丑稟介］陳齋長到門。［外］就請衙內(nèi)相見。［丑唱門介］南安府學生員進?。巯拢荩勰┕颍鹨?，又跪介］生員陳最良稟拜?。郯萁椋荩勰葜v學開書院，［外］崇儒引席珍；［末］獻酬樽俎列，［外］賓主位班陳。叫左右：陳齋長在此清敘，著門役散回，家丁伺候。［眾應下］［凈扮家童上］［外］久聞先生飽學。敢問尊年有幾，祖上可也習儒？［末］容稟。

【鎖南枝】將耳順[41]，望古稀[42]，儒冠誤人霜鬢絲。［外］近來？［末］君子要知醫(yī)，懸壺舊家世[43]。［外］原來世醫(yī)。還有他長？［末］凡雜作，可試為；但諸家，略通的。

［外］這等一發(fā)有用。

這陳最良雖然科舉受挫，倒也是懂些人情世故，深諳杜寶心態(tài)。自己年紀大了，一來看似飽讀詩書；二來也不會毀小姐清譽，這一點也許更加重要。果然。兩人相見之后，杜寶非常滿意，便叫小姐前來拜見。

【前腔】［旦引貼上］添眉翠，搖佩珠，繡屏中生成士女圖。蓮步鯉庭趨[44]，儒門舊家數(shù)[45]。［貼］先生來了怎好？［旦］那少不得去。丫頭，那賢達女，都是些古鏡模。你便略知書，也做好奴仆。

［凈報介］小姐到。［見介］［外］我兒過來?！坝癫蛔?。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苯袢占?，來拜了先生。［內(nèi)鼓吹介］［旦拜］學生自愧蒲柳之姿[46]，敢煩桃李之教！［末］愚老恭承捧珠之愛，謬加琢玉之功。［外］春香、丫頭，向陳師父叩頭。著他伴讀。［貼叩頭介］［末］敢問小姐所讀何書？［外］男、女《四書》[47]他都成誦了，則看些經(jīng)旨罷?！兑捉?jīng)》以道陰陽，義理深奧；《書》以道政事，與婦女沒相干；《春秋》、《禮記》，又是孤經(jīng)[48]；則《詩經(jīng)》開首便是后妃之德，四個字兒順口，且是學生家傳[49]，習《詩》罷。其余書史盡有，則可惜他是個女兒。

好一個典型的儒門舊家教，這儒門已經(jīng)培育出了如陳最良般的貨色，看來大有危機。好端端的麗娘還要受“犧牲品”的教育，前途則更為不妙。杜寶最后一句話又透露了心中的隱痛——麗娘是個女孩。所以，在潛意識里，杜寶還是想把女兒按照男孩的教育路數(shù)來培養(yǎng)，以彌補自己的遺憾。一個古板的父親，一個迂腐的老師，一個壓抑的社會，等待著麗娘的該會是怎樣的命運，答案已經(jīng)不言自明了。

［外］春香伴小姐進衙，我陪先生酒去。［旦拜介］酒是先生饌[50]，女為君子儒[51]。［下］［外］請先生后花園飲酒。

崔鶯鶯身旁有紅娘，杜麗娘身后有春香，倒要看看這兩個丫環(huán)誰更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