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
長江悲已滯,萬里念將歸。
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飛。
這首詩是王勃在流寓巴蜀(今四川)期間寫的,題中的“山”指蜀山——川北和川西都有山區(qū)。詩人寓蜀的由頭,長話短說,是因為他在長安沛王府中寫了一篇游戲文字——《檄英王雞》,不幸被毫無幽默感的唐高宗讀了,認為有挑撥親王之嫌,一怒之下逐出王府。一個年輕才子,就此斷送了前程,其心情之悲苦,是不言而喻的。讀者要知道,這首詩寫的不是一般人的鄉(xiāng)情,而是一個失意者的鄉(xiāng)情,則思過半矣。
“長江悲已滯,萬里念將歸?!边@兩句寫滯留他鄉(xiāng)的悲苦心情。在唐代,人們入蜀一般走陸路,即川北蜀道,而出蜀則一般由走水路,即川南長江。因為詩人的思緒是出蜀,所以開篇就寫“長江”,寫渴望還鄉(xiāng)而不得的心情?!伴L江悲已滯”句,語意上具有模糊性。若讀為作者因為久滯長江上游(巴蜀)而悲傷,則詩意尋常。不過,一句也能抵“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謝朓)兩句。若讀為長江之水悲傷得流不動(所以自己不能還家),是移情于物,給久滯他鄉(xiāng)以一個本不成立的理由,則詩意奇崛,翻出了六朝詩人的手心。順便說,正是這種語言上的模糊性,造成了漢語詩歌不可窮盡的魅力。
再說“將歸”,這個詞初見于《楚辭》,“憭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宋玉)。意指游子,即將歸之人。“送將歸”是送行,“念將歸”是思歸,一字之改,意味頓別。“萬里念將歸”也可兩讀,既可讀為萬里以外家人對游子的思念,也可讀為遠在他鄉(xiāng)的游子苦苦思歸。作后一種讀法,在抒情上比較接近杜甫的“萬里悲秋常作客”,又使人聯(lián)想到作者所寫的“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xiāng)之客”(《滕王閣序》),其心情的凄苦,可想而知。
“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飛。”如果說前兩句著重寫游子的心情,這兩句則著重寫他所處的氣候(秋風)和環(huán)境(山中)。《楚辭》說“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宋玉)。秋天是搖落的季節(jié),深山老林中,一陣秋風就能吹下成片的落葉,樹上葉子越來越少,地上葉子越來越多。常言道“一葉知秋”—— 一片落葉都能引起蕭條的感覺,何況漫山的落葉!何況“山山”的落葉!實話說,秋山中明麗之物亦多,如石泉、如松楓,等等。然而詩人只寫“山山黃葉飛”而不及其余,這是藝術上的剪裁和選擇,表現(xiàn)出落魄者的別有懷抱。這懷抱,用《楚辭》的話說,就是“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淮南小山)。詩題的“山中”的出處,就在這里。如果說山中本來就“不可以久留”,那么,秋風蕭瑟的山中就更不可以久留了。所以,這兩句的寫景中,也暗含王孫思歸之意。
挹《楚辭》之芳潤,是這首小詩的一個顯著特色,表現(xiàn)在題目上,也表現(xiàn)在措語上,也表現(xiàn)在比興起結(以景起、以景結)的手法上,因此它的意境格外纏綿。此外,三句的“況屬”二字和首句的“已”字相映帶,有遞進之致,故結構緊湊;末句的“飛”字和首句的“滯”字相映帶,有跌宕之致,故意象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