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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東方快車:從巴黎到伊斯坦布爾

遠行譯叢:火車大巴扎 作者:[美] 保羅·索魯 著,蘇西 譯


第二章 東方快車:從巴黎到伊斯坦布爾

達菲爾戴上了一副金絲邊眼鏡,鏡片上纏了好多透明膠帶,估計他是看不見藍色清真寺[5]了。他把包裹聚在一堆,一邊咕噥著,一邊用皮繩和帆布帶子把行李箱捆扎上,好似要加上雙重保險,免得箱子撐爆。走過了幾節(jié)車廂后,我倆再次在車身的標牌旁相遇,標牌上寫的是:東方快車,巴黎-洛桑-米蘭-的里雅斯特-薩格勒布-貝爾格萊德-索菲亞-伊斯坦布爾。我們站在月臺上,盯著這個牌子,達菲爾像用望遠鏡似的,把鏡片舉到眼前。終于他說話了:“1929年的時候,我坐過這趟車?!?/p>

他好像在等我接茬,可當我想到該說什么的時候(“從這車的模樣來看,八成就是你坐過的那一輛!”),他已經(jīng)拎起那一堆包裹和五花大綁的行李箱,沿著月臺往前走了。在1929年,這必定是一輛光鮮體面的列車,而且毋庸置疑的是,東方快車可謂是世上最著名的火車。就像西伯利亞橫貫線一樣,它也連接了歐亞大陸,部分浪漫色彩正源于此。但小說也給它添上了光環(huán):心潮起伏的查泰萊夫人搭乘過它;赫丘力·波洛和詹姆斯·邦德也搭乘過它;格雷厄姆·格林派出筆下一批心中沒有信仰的角色,在車廂中逡巡——寫《伊斯坦布爾列車》的時候,他自己甚至還沒坐過這趟車(“既然我沒法搭火車去趟伊斯坦布爾,那最好的做法就是去買張奧涅格的交響樂《太平洋231》的唱片聽聽?!备窳衷谇把灾羞@樣寫道)。小說作品中的浪漫源頭可追溯到法國作家莫里斯·德哥派拉1925年的作品《臥鋪列車的圣母》。德哥派拉筆下的女英雄黛安娜是“那種會讓約翰·拉斯金[6]熱淚盈眶的女子”,完完全全符合東方快車的情調:“我的車票是到伊斯坦布爾的??晌一蛟S會在維也納或布達佩斯下車。這全看機緣,或是看跟我同包廂的人眼瞳是什么顏色?!弊詈?,我不再去猜為何有這么多作家都把這趟列車設為謀殺案件的密謀場所——從諸多方面來看,這輛東方快車的確能要人命。

我的臥鋪包廂是個逼仄的小空間,里頭還硬擠著一架梯子。把行李箱扔進去后,我就沒地方下腳了。列車員示范給我看,該如何把行李箱踢進下鋪底下的空隙去。他磨磨蹭蹭地不肯走,等著我給小費。

“這間還有別人嗎?”我從沒想過自己會有旅伴。遠途旅人總是想得挺美:既然自己要去的地方那么遠,肯定會獨享包廂吧。很難想象還有人跟自己想法一樣,也要去那個好地方。

列車員聳聳肩,沒準有,沒準沒有??此麘B(tài)度這么含糊,我就沒給他小費。我在車廂里溜達了一圈:一間雙人臥鋪里有對日本夫婦,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見他們;緊鄰的是一對年長些的美國夫婦;豐滿的法國媽媽不放心地盯著可愛的女兒;一個塊頭極大的比利時姑娘(身高一米八還不止,腳上踩著超大碼的鞋子)跟一位時髦的法國女子搭伴旅行;還有個身材胖胖的人,不知是修女還是魔鬼的信徒(當時門正關上了)。車廂那頭,有個身穿高領套頭衫、戴著水手帽和單片眼鏡的男子正在往窗臺上堆放瓶子:三瓶紅酒、巴黎礦泉水、一大瓶杜松子酒。他顯然要出遠門。

達菲爾站在我的包廂外,上氣不接下氣。他說他法語爛得很,所以找車廂費了一番周折。他深吸一口氣,脫下華達呢外套,把衣服和帽子掛在我的衣物鉤旁邊。

“這是我的鋪位?!彼闹箱佌f。他是個小個子,可他一踏進包廂,空間就塞滿了。

“你到哪站下?”我斗膽問道。盡管我知道答案,可聽見他說出來,還是有點灰心。我本打算站遠一點觀察他,也指望著獨占一個包廂,可如今都落了空。他看出我的神色有異。

他說:“我不會礙事的?!彼陌€在地上放著,“只是得找個地方放這些東西?!?/p>

“你慢慢收拾?!蔽艺f。其他人正站在車廂過道里等車開動。那對美國人用指頭蹭著窗戶上的灰,發(fā)現(xiàn)污跡原來是在玻璃的另一面才停手;帶單片眼鏡的男子喝著酒,四處觀望;法國女人在說“……瑞士”。

“伊斯坦布爾。”比利時姑娘說。她長著一張大臉盤,大大的眼鏡愈發(fā)顯得她面龐寬闊,而且她比我高一個頭?!暗谝淮稳??!?/p>

“兩年前我去過伊斯坦布爾?!狈▏影櫚櫭?。法國人改口說母語之前,總是這種表情。

“那兒怎么樣?”比利時姑娘問。她等著下文,我也在等。她催催法國女子:“很不錯?”

法國女子沖我倆笑笑。她搖搖頭說:“很臟?!?span >[7]

“可那邊很漂亮吧?古老嗎?教堂怎樣?”比利時姑娘追問。

“臟?!笨伤蓡嵝χf這句話?

“我打算去伊茲密爾、卡帕多西亞,還有……”

法國女子不停氣地說著:“臟、臟、臟。”她回包廂去了。比利時姑娘沖我擠擠眼,做個鬼臉。

列車已經(jīng)開動,車廂那頭,戴水手帽的男子倚在門上,喝著酒看著我們。幾分鐘過后,其余乘客都各自回到包廂,我那間里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紙包被塞進了角落。于是,過道里只剩下我和那位飲酒男子(我開始認定他是個船長了)。他朝我看過來,說道:“伊斯坦布爾?”

“對?!?/p>

“來喝一杯。”

“我都喝了一天酒了,”我說,“你有礦泉水嗎?”

“有,”他說,“不過我是留著刷牙的。火車上我從來不喝水。喝點帶勁的吧,說說,想喝點什么?”

“啤酒就挺好?!?/p>

“我從不喝啤酒。”他說,“嘗嘗這個。”他舉杯給我看,返身到架子前給我倒了點,“這種夏布利干白味道好得很,一點石灰味也沒有。他們出口的那種總有那種味兒,你肯定知道的?!?/p>

我們碰杯?;疖嚰铀倭恕?/p>

“敬伊斯坦布爾。”

“一點不錯,敬伊斯坦布爾!”

他叫莫爾斯沃思,可他咬字特別清楚,念出這個姓氏的時候中間頓了一下,我頭回聽見的時候還以為這是個復合姓。他言語機敏,行動利索,有種當過兵的感覺,但也有可能當過演員。他有五十七八歲,正是對人對事憤憤不平的年紀,我能想象出他訓斥年輕下屬的樣子——在軍事重鎮(zhèn)奧爾德肖特,或是在拉提甘[8]寫的某出戲劇的第三幕里。他脖子上掛著的原來不是單片眼鏡,而是個放大鏡。他用它來找夏布利酒瓶子。

“我是個演員經(jīng)紀人,”他說,“在倫敦開了個公司。規(guī)模很小,可生意不錯,活兒總是接不完?!?/p>

“有我認識的嗎?”

他說了幾個大明星的名字。

我說:“我以為你是當兵的?!?/p>

“是嗎?”他說他真的在駐印度的軍隊里服過役:浦那、西姆拉、馬德拉斯[9]。由于他很有戲劇天分,就負責為士兵組織安排演出。1946年,他曾安排諾埃爾·科沃德[10]造訪印度。他十分熱愛軍旅生涯,說有不少印度人的教養(yǎng)很好,簡直可以平等相待,跟他們說話的時候,你都不覺得是在跟印度人說話。

“我認識個英國軍官,四十年代在西姆拉服役,”我說,“我是在肯尼亞遇到他的。他的外號叫‘巴尼’?!?/p>

莫爾斯沃思沉吟了一會兒,然后說:“嗯,我認識好幾個叫巴尼的?!?/p>

我們聊起印度的火車。莫爾斯沃思說那邊的火車了不得。“車上有淋浴,而且總有小個子仆役隨身伺候,你要什么他都有。他們還會給下一站拍電報去訂餐呢。哦,你肯定喜歡?!?/p>

達菲爾從門里探出頭來說:“我上床睡覺了啊。”

“你同屋,是吧?”莫爾斯沃思說。他前后看看:“這趟車可沒以前氣派啦,真可惜。以前這車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奢華得很,坐的都是有身份的。如今可不敢這么說了。我看車上沒餐車,要是真沒有就慘了。你帶吃的了嗎?”

我說沒帶,盡管人家囑咐我?guī)c來著。

“囑咐得對,”莫爾斯沃思說,“我沒帶飯,可我吃得也不多。吃東西的主意不壞,可我更愿意喝點小酒。這夏布利怎么樣?再來點?”他把放大鏡湊到眼前,找瓶子倒酒,“法國葡萄酒,禁得住咂摸?!?/p>

半小時后,我回到自己的包廂。燈亮著,達菲爾在上鋪睡著了。在頭頂燈光的映襯下,他的臉龐蒼白灰敗,沒有活力。他的睡衣扣子一直扣到脖領,臉上一副遭罪的神情。他的頭隨著車身晃動,表情卻沒有變化。我關燈上床。起先我睡不著,感冒、剛才喝下的酒,還有疲勞都令我沒有睡意。隨后一個發(fā)亮的圓圈引起了我的注意,原來是達菲爾的夜光表,他的胳膊垂了下來,發(fā)光的綠色表盤隨著火車的顛簸,在我眼前像個鐘擺似的晃來晃去。

圓圈消失了。我聽見達菲爾爬下梯子,每踏一步梯級就呻吟一聲。表盤移到洗臉槽邊,燈亮了。我翻個身,沖著墻,聽見達菲爾哐啷啷從水槽下方的柜子里摸出便壺。我等待著,過了好一會兒,傳來一陣顫抖的水聲,夜壺滿時,水聲轉了調。然后,水花潑濺的聲音傳來,好似一聲嘆息。接著,燈滅了,梯子軋軋作響。達菲爾最后呻吟了一聲,我睡著了。

早晨,達菲爾已沒了蹤影。我躺在鋪位上,用腳趾去挑窗簾,往上抬了幾英寸后,窗簾卷了上去,展露出陽光燦爛的山坡。阿爾卑斯山斑駁的身影從窗口閃過。在這趟火車上的第一個清晨,數(shù)天來我第一次見到了陽光。就從這一天開始,此后的兩個月一直陽光燦爛。在明澈的天空下,我一路行進到印度南部,直到那時我才再次見到了雨,那是馬德拉斯遲來的雨季。

到了沃韋,我想起了黛西[11],然后沖了一杯果子鹽調理腸胃。到了蒙特勒,我精神養(yǎng)足了,起身去刮臉。達菲爾回來得正是時候,夸贊起我的充電剃須刀來。他說他用刀片刮胡子,在火車上總是把自己割得一道一道的。他給我看脖子上的小傷口,然后告訴我他的名字。他要在土耳其待兩個月,但沒說去做什么。在明亮的陽光下,他看上去比在陰郁的維多利亞站臺上顯得更老。我猜他大約有七十歲??伤木癫⒉慧氰p,我想象不出,除了在逃的貪污犯,還會有誰在土耳其待上兩個月。

他眺望著阿爾卑斯山,說道:“有人說,要是讓瑞士人來設計這些山,嗯,山頭就會更平一點。”

我想吃早飯了,可在整列東方快車上走了個來回也沒發(fā)現(xiàn)餐車,只有更多的臥鋪車廂,還有在二等座上打瞌睡的人?;?9號車廂的路上,我身后跟了三個瑞士小男孩,每到一個包廂門口他們都去擰擰門把手,如果里頭應聲了,他們就拉開門往里瞧,可人家八成在穿衣服,或是還賴在床上沒起。趁人急匆匆拉過衣服遮掩的時候,孩子們就高聲喊出“不好意思,夫人!”“不好意思,先生!”。來到我這節(jié)車廂時,愛偷看的頑皮小鬼們正在興頭上,尖叫著,嚷嚷著,可敲開門之后,他們的語氣里總是飽含著最高級別的禮貌?!安缓靡馑?,夫人!”他們發(fā)出最后一聲呼嘯,消失不見了。

美國夫婦的包廂門開了。先生先走了出來,整理著領帶結;太太有氣無力地拄著手杖,蹣跚地跟在后頭,撞到了窗玻璃。阿爾卑斯的走勢陡峭起來,最險峻的地方建有闊屋頂?shù)男》可?,蘑菇叢般一簇簇貼近地面生長著,遠近錯落分布在教堂周圍,看那教堂的模樣,仿佛在挑戰(zhàn)重力法則。不少山谷都處在暗影中,陽光只出現(xiàn)在高高的崖壁和山頂上。平地上,火車經(jīng)過果園和整潔的村莊,系著頭巾的瑞士人騎著腳踏車在兜風。這一切就像是日歷上的風景畫,你贊嘆一小會兒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想翻到下一張去。

美國夫婦回來了。男人往我這邊看看,說:“我沒找到。”

女人說:“依我看,咱們走得還不夠遠?!?/p>

“別傻了,都走到火車頭了?!彼粗?,“你找到?jīng)]有?”

“找什么?”

“餐車?!?/p>

“沒餐車,”我說,“我找過了?!?/p>

“那見鬼了,”男人此時才忍不住發(fā)火,“為什么他們還叫我們出來吃早飯?”

“有人叫你們了?”

“是啊。‘最后一遍通知。’你沒聽見?‘用早餐了,最后一遍通知。’他們說的啊。所以我們才急忙出來?!?/p>

這對美國夫婦出來之前,是那群瑞士小男孩在高聲喊叫著拉包廂門。他們以為這陣喧嘩是早餐通知;饑餓的人耳朵總不大好使。

男人說道:“我討厭法國?!?/p>

太太看著窗外:“依我看,咱們已經(jīng)出了法國,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了?!?/p>

“管它是哪兒?!蹦腥苏f。他說他挺窩火,可又不想總是抱怨,但他打了輛出租車,車程不過一丈遠,就收了他二十美元。后來又來了個搬運工,把兩個箱子從出租車提到月臺上,就要十美元。給法國錢還不要,人家要十美元。

我說這的確挺過分的,又補了一句:“你給了嗎?”

“我當然給了?!蹦腥苏f。

“他應該吵一架,不能就這么算了。”女人說。

男人說:“在國外我從來不跟人吵架?!?/p>

“我們以為趕不上火車了,”女人大聲地喋喋不休,“我趕得都要吐血了!”

肚子空空如也的時候,這種談話聽著挺煩。我很高興聽到男人說:“來吧,孩子媽。沒早餐吃,咱們還是回去吧?!彼麕е厝チ?。

達菲爾在吃最后一點香腸。他讓我吃,我婉拒了,說我打算等車到了意大利就去買早餐。達菲爾拈起香腸片,送到嘴邊,就在他咬下去的那一刻,火車進了隧道,什么都看不見了。

“開開燈吧,”他說,“黑著我沒法吃東西。嘗不出味兒來?!?/p>

我摸索著找到開關,打開了,可依舊什么都看不見。

達菲爾說:“他們可能是想省電?!?/p>

黑暗中,他的聲音好似離我特別近。我挪到窗邊,想看看隧道墻壁,可看見的只有黑暗。漆黑中,隆隆的車輪聲顯得更響了,列車在加速。速度和黑暗讓我感到一陣幽閉恐懼癥般的窒息,房間里的氣味清晰起來:香腸、達菲爾的毛衣,還有面包屑。過了好幾分鐘,隧道還沒過完。我們這是掉進井里了吧,阿爾卑斯山的這個大洞要把我們帶往瑞士那鐘表般的內核,冰冷的齒輪和棘輪,結了寒霜的報時布谷鳥。

達菲爾開口了:“這肯定是辛普朗隧道[12]?!?/p>

我說:“希望他們把燈開開?!?/p>

我聽見達菲爾把吃剩的香腸包起來,塞進了某個角落。

我說:“你去土耳其做什么呢?”

“我?”達菲爾說,好像這間包廂里擠滿了要去土耳其的老頭,每個都在等著表明此行的目的。他停了一會兒,說道:“我在伊斯坦布爾待一陣子,然后在土耳其國內轉轉?!?/p>

“出差還是觀光?”我太想知道答案了,在這充滿告解氛圍的黑暗中,我的刨根問底聽上去沒那么惡劣,他看不見我渴望的神色。另一方面,我聽得出他小心翼翼的猶豫。

“都有?!彼f。

這沒多大價值。我等他多說點,可他沒再說下去了。于是我問:“達菲爾先生,您是做什么的?”

“我?”他又來了,簡直是在請我挖苦他,可我還沒來得及接茬,火車就駛出了隧道。陽光灑滿了車廂,達菲爾說:“肯定到意大利了?!?/p>

達菲爾戴上粗花呢帽子。他發(fā)覺我在看那帽子,說:“這帽子有年頭了,十一年。干洗就行。在巴羅亨波買的?!彼С鱿隳c紙包,繼續(xù)吃被辛普朗隧道打斷的早飯。

九點三十五分,我們停在意大利多莫多索拉火車站。有個男人在賣吃的,他從水壺里倒出咖啡,從塞得滿滿的手推車上拿出食品。推車上有水果、長條面包和面包卷、各種各樣的香腸,還有午飯便當,他說里頭裝的是“好東西”。他還有不少酒。莫爾斯沃思買了一瓶巴多利諾和三瓶契安蒂——“以防萬一”。我買了一瓶奧維多干白和一瓶契安蒂。達菲爾買了一瓶紅葡萄酒。

莫爾斯沃思說:“我把這些拿回車上去。勞駕,幫我買份午飯?”

我買了兩份午飯和幾個蘋果。

達菲爾說:“英國錢,我只有英國錢?!?/p>

意大利人從老人那里拿了一英鎊,找給他若干里拉。

莫爾斯沃思回來了,說:“蘋果要洗洗才能吃,這地方有霍亂?!彼挚纯词称吠栖?,說道,“我看得買兩份午飯,保險點?!蹦獱査刮炙加仲I了些吃的和一瓶巴多利諾。達菲爾說話了:“1929年我坐過這趟車?!?/p>

“那時候是值得坐坐,”莫爾斯沃思說,“以前這車很有檔次?!?/p>

“咱們停車多久?”我問。

沒人知道。莫爾斯沃思沖列車員大聲喊:“哎,小子,咱們停多長時間?”

列車員聳聳肩,此時火車開始后退。

“咱們是不是該上去了?”我問。

“車在倒退,”莫爾斯沃思說,“估計他們在轉軌?!?/p>

列車員說:“走啦?!?span >[13]

“意大利人特喜歡穿制服,”莫爾斯沃思說,“瞧他。可那制服總是特差,他們看上去真像長得太快的小男生。你在跟我們說話嗎,小子?”

“我看他是叫我們上車?!蔽艺f?;疖囃V沽说雇?。我跳上車,往下看去。莫爾斯沃思和達菲爾還站在梯級底下。

“你拿著東西呢,”達菲爾說,“你先上?!?/p>

“我沒關系,”莫爾斯沃思說,“你先?!?/p>

“可你拿著東西呢?!边_菲爾說。他從外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煙斗來,放進嘴里?!吧先グ??!彼笸送?,給莫爾斯沃思騰出地方來。

莫爾斯沃思說:“你確定?”

達菲爾說:“1929年的時候,我坐的不是全程。直到‘二戰(zhàn)’以后我才坐過全程?!彼褵煻贩胚M嘴里,微笑著。

莫爾斯沃思踩上踏板,慢慢地爬上車來——他還拿著一瓶酒和第二份午餐盒。達菲爾抓住門外的扶手,正在此時,火車開動了,他松了手,放下胳膊。兩個工作人員連忙沖到他身后,扶著他的胳膊,把他推向移動著的99號車廂。達菲爾覺察到了意大利人的手,他甩開人家的胳膊,虛弱地往后倒退了幾步。他轉過身,對著迅速移動的車門蒼白無力地笑了笑。他看上去有一百歲了?;疖囕p快地掠過他面前。

“小子!”莫爾斯沃思大喊道,“停車!”

我探出身子往外看:“他還在月臺上?!?/p>

我們身旁有兩個意大利人,一個列車員,一個負責整理床鋪的。他們泰然自若,做好了聳肩的準備。

“快拉緊急剎車繩!”莫爾斯沃思說。

“可別,別,別,別,”列車員說,“我要是拉了繩子,就得掏五千里拉。別碰!”

“隨后還有火車嗎?”我問。

“有,”整理床鋪的不耐煩地說,“他可以在米蘭趕上我們?!?/p>

“下一班火車什么時候到米蘭?”我問。

“兩點?!?/p>

“咱們什么時候到米蘭?”

“一點,”列車員說,“咱們兩點開車?!?/p>

“見鬼了,那他怎么……”

“那老頭可以搭汽車,”鋪床的說,“別擔心,他可以在多莫多索拉打輛出租車,出租車快著呢,唰的一下就到啦。他能趕在咱們前頭到米蘭!”

莫爾斯沃思說:“這幫家伙真該學學怎么管理鐵路?!?/p>

達菲爾沒趕上車,午飯變得索然無味。我們到莫爾斯沃思的包廂里聚餐,比利時姑娘莫妮克拿來了自帶的奶酪。她想要點礦泉水喝,卻遭到了拒絕?!安缓靡馑?,那是我留著刷牙的?!蔽覀兗绮⒓缱谀獱査刮炙嫉匿佄簧?,陰郁地在午餐盒里挑挑揀揀。

“我沒想到會沒餐車,”莫爾斯沃思說,“依我看,每個國家都應該有自己的餐車才對。在邊境掛上,提供講究的餐點?!彼Я艘恍】谥罄系碾u蛋,說,“或許咱們應該聯(lián)名給鐵路部門寫封信?!?/p>

東方快車一度以優(yōu)質服務而著稱,如今卻以沒有服務而著稱了。印度的吉達尼快車的餐車上供應咖喱,巴基斯坦的開伯爾郵車也是,馬什哈德快車上供應伊朗風味的烤雞肉串,去往日本北部城市札幌的列車上有熏魚和黏黏的米飯。仰光車站上有賣盒飯的,馬來西亞的火車總有裝配了面條攤位的餐車,你可以買到湯米粉。還有美國鐵路公司的火車,我一向認為這是全世界最差的火車了,可在詹姆斯·惠特康姆·賴利號(華盛頓到芝加哥)上也有漢堡出售。饑餓讓旅行變得索然無味,從這個角度看,東方快車還比不上最寒磣的馬德拉斯火車,在后者上,你還可以用臟兮兮的餐券換來錫盤盛著的蔬菜和米飯。

莫妮克說:“我希望他搭上出租車了?!?/p>

“可憐的老家伙,”莫爾斯沃思說,“他嚇慌了,你瞧見了吧。直往后退?!隳弥鴸|西呢,’他說,‘你先上?!遣换派?,沒準就上來了。咱們看他能不能到米蘭吧。應該能到。我真怕他犯心臟病。他的氣色看上去可不好,是不是?你知道他叫什么嗎?”

“達菲爾?!蔽艺f。

“達菲爾,”莫爾斯沃思說,“要是他曉事理,就該先坐下來喝一杯,然后搭出租車去米蘭。路程不遠,但他要是慌了神,就會走丟?!?/p>

我們繼續(xù)吃吃喝喝。如果有餐車,我們就會去簡單吃點東西,到此為止??杉热粵]餐車,我們就一路吃到了米蘭,越是擔心挨餓,就越覺得餓。莫妮克說我們快跟比利時人差不多了,總是在吃。

到米蘭時已經(jīng)過了一點鐘。沒有達菲爾的任何跡象,月臺上沒有,擁擠的候車室里也沒有。車站是模仿大教堂的樣子修建的,拱頂很高,簡單而碩大的標志牌(比如“出口”)戲劇化地鑲在墻上,頗有幾分宗教箴言的隱喻意味。陽臺除了棲息著沉思的石雕鷹鳥外,別無他用,而且看那鷹的模樣,估計也肥得飛不動。我們買了更多的午餐,外加一瓶葡萄酒和《論壇報》。

“可憐的老頭?!蹦獱査刮炙妓奶帉ふ疫_菲爾。

“看樣子他沒趕上?!?/p>

“有人提醒過的,不是嗎?別誤了火車。你以為車正在轉軌道,可實際上是要開車啦。尤其是東方快車?!队^察家報》上登過來著,大家都沒注意。東方快車最容易出這種事了?!?/p>

到了99號車廂門口,莫爾斯沃思說:“我看咱們最好上去,我可不想被‘達菲爾’了——誤了車子?!?/p>

現(xiàn)在已到了威尼斯,沒有任何看到達菲爾的希望。他沒有絲毫機會趕上來了。我們又喝完了一瓶葡萄酒,我回到鋪位上去。達菲爾的行李箱、購物袋和紙包都堆在角落里。我坐下,往窗外看去,壓制住翻看他行李的沖動——我真想知道他去土耳其究竟干什么。天氣熱了起來,玉米地被烤成了焦黃色,散落著秸稈堆和收割后的殘茬。過了布雷西亞,成排房屋的玻璃反光害得我頭痛起來。過了一小會兒,在意大利令人昏然欲睡的炎熱中,我進入了夢鄉(xiāng)。

威尼斯就像一個加油站里的會客室,郊外是一大片貧瘠的工業(yè)用地,飄散著惡臭的油味,橫七豎八地排布著污水溝,還有冶煉廠碩大無朋的水池和火爐。在這些東西的威嚇與映襯下,不遠處那個精致優(yōu)雅的城市就顯得矮小了。沿途墻上的涂鴉畫得跟那些工廠名字一樣專業(yè):莫塔冰淇淋、阿吉普石油公司、我們都是殺手、雷諾、聯(lián)合。潟湖上漂著閃亮的油膜,就像被意大利畫家卡納萊托絕望地修飾過似的,水面上還浮著將近一米寬的垃圾:橡膠、塑料瓶子、壞了的馬桶坐墊。湖中混雜著未經(jīng)處理的污水,白骨色的泡沫被風吹成了小堆,漂在水面上。城市的邊緣區(qū)域已經(jīng)屈服在工業(yè)的侵蝕之下,鄉(xiāng)間別墅浸了水,你能看到破碎的后窗和廢棄的后門,還有幾座頹敗的威尼斯式尖塔。再往前走,是黃澄澄猶如意大利面顏色的灰泥矮墻,肉眼幾乎能看出它正在下沉。紅色的屋頂上,成群的燕子在空中滑翔,教鴿子學飛。

“咱們到啦,孩子媽?!蹦俏簧夏昙o的美國人攙著太太走下車廂梯級,一個行李搬運工幾乎是半抱著她走完余下的路,來到月臺上。這對夫婦見過威尼斯的盛時光景,可如今,這座城和看城的人都已老衰,忍受著歲月的致命折磨。這里頭有種奇異的般配??蓜P徹姆夫人(這是她的姓氏,也是她告訴我的最后一件事)看上去像受了傷一般,拄著拐棍,彎起僵得如同石頭的關節(jié),疼痛地挪著步子。他們的計劃把我給嚇了一跳:凱徹姆夫婦過幾天要去伊斯坦布爾。我覺得,拖著虛弱的身體,從一個遙遠的國度挪到另一個,說得客氣點,這簡直就是莽撞。

我把達菲爾落下的行李交給威尼斯站的工作人員,請他聯(lián)絡米蘭站,讓達菲爾放心。他答應了,可語氣里帶著意大利式的漫不經(jīng)心,就像在嘲弄你對他的信任。我跟他要了個收條。這個他倒是給了,可在紙條上逐件記下達菲爾的行李時,他慢吞吞的,一副不情愿的樣子,流露出一種酸溜溜的順從態(tài)度。一離開威尼斯,我就把紙條撕成碎片扔出了車窗。要這個收條,我不過是想小小收拾他一下罷了。

在的里雅斯特,莫爾斯沃思發(fā)現(xiàn)意大利檢票員誤把他票夾里的票全給撕了。這事出在威尼斯那一站,結果莫爾斯沃思就沒有去伊斯坦布爾的票了,或者就眼下來說,他沒有去南斯拉夫的票了??赡獱査刮炙家廊缓芾潇o。他說,在這種情況下,他的策略就是說自己沒錢,而且只會說英語。“這就把球給他們踢回去啦?!?/p>

可新檢票員頑固得很。他倚在莫爾斯沃思包廂的門上,說:“你,沒票。”莫爾斯沃思沒搭腔,給自己倒了杯紅酒,啜了一口?!澳?,沒票?!?/p>

“你弄錯了,小子。”

“你,”檢票員拿著一張票,沖莫爾斯沃思晃晃,“沒票。”

“對不住,小子,”莫爾斯沃思仍然在抿酒,“你得給管理部門打電話?!?/p>

“你,沒票。掏錢?!?/p>

“我不掏錢。沒錢?!蹦獱査刮炙及櫚櫭迹瑢ξ艺f,“真希望他趕緊走。”

“你,不許坐車。”

“我就坐車?!?/p>

“沒票!沒車坐!”

“老天爺啊?!蹦獱査刮炙紘@道。這場拉鋸戰(zhàn)來回扯了一陣子。莫爾斯沃思被規(guī)勸到了的里雅斯特車站里。檢票員開始冒汗了。他對車站站長解釋了情況,站長立起身來離開了辦公室,再也沒回來。他們又找到了一個工作人員。“瞧瞧那身制服?!蹦獱査刮炙颊f,“皺得不像話?!边@個工作人員打電話給威尼斯。他用粗短的手指嗒嗒敲著電話叉簧:“快點,快點!”可電話就是打不通。

終于,莫爾斯沃思說話了:“我投降。喏,給你錢?!彼テ鹨话岩蝗f里拉的鈔票在眼前晃,“我再買張票。”

檢票員伸手去拿錢,就在他快夠著的時候,莫爾斯沃思把手收了回去。

“聽著,小子,”莫爾斯沃思說,“你給我拿張票??山o我票之前,你坐下來給我寫個欠條,讓我回頭能把錢要回來。明白沒有?”

可當火車開動,我們再次上路的時候,莫爾斯沃思只說了一句:“我看那幫人全都頑劣得很?!?/p>

到了南斯拉夫邊境的塞扎納,那邊的人也頑劣得很。胸前橫扎著黑帶子、浮腫面龐的南斯拉夫警察擠在車廂過道里檢查乘客的護照。我把護照拿出來,警察抓將過去,舔舔手指頭,亂翻一氣,在紙頁上留下濕跡子,直到找出我的簽證頁為止。他把護照遞還給我。我想從他身邊過去,到莫爾斯沃思包廂里去拿我的紅酒杯,這位警察揸開手掌,沖我胸口一推??次彝篝篝?,他咧嘴笑了,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

“想想吧,這些南斯拉夫警察在三等車廂是什么做派。”莫爾斯沃思說這話時,流露出一份少見的義憤。

火車外,孩子們在鐵軌上嬉戲,父母們排成行,弓腰勉力提著行李箱。穿著制服的警察身上帶著警棍和皮質子彈袋來回巡邏,吸著嗆人的香煙,牌子的名字倒貼切得很:“停!”

在威尼斯這一站,有更多乘客上了99號車。一位從土耳其來的亞美尼亞女士(她有個姊妹住在馬薩諸塞州的沃特敦),帶著兒子一道出門,每次我跟這位漂亮女子說話的時候,小家伙就開始大哭,直到我領會意思走開。還有一位意大利修女,長著一副羅馬皇帝的面孔,臉上還有一抹唇髭痕跡,她弟弟恩里克住了達菲爾的鋪位。三個土耳其男人想盡辦法想擠在兩張鋪位上。還有一位從維羅納來的醫(yī)生。

醫(yī)生是個癌癥專家,準備去貝爾格萊德開個癌癥研討會。他對莫妮克十分鐘情,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姑娘把他帶到莫爾斯沃思的包廂里去喝一杯。醫(yī)生一直悶悶不樂,待到話題轉向癌癥時,他的態(tài)度有了轉變。就像威廉·伯勒斯[14]筆下的本韋醫(yī)生一樣(“癌癥!我的初戀!”),當他說起要在大會上宣讀的論文時,就變得頗為好相處了。我們全都竭力裝出一副能聽懂的樣子,可我注意到醫(yī)生捏著莫妮克的胳膊,仿佛發(fā)現(xiàn)了什么癥候,正準備來個更為徹底全面的檢查。我道了晚安,回到鋪位上去讀《小杜麗》。在米格爾斯先生的話中,我找到了幾分啟示:“人總是一離開某個地方,就開始寬恕它了。”腦際縈繞著這個念頭,我沉沉睡去,有如憩息在老式搖籃里的嬰兒,也有如火車臥鋪車廂里的旅人。

次日清早我刮胡子的時候,恩里克也像達菲爾一樣,對我的便攜充電剃須刀大感好奇。此時,我們正與另一列火車并行,那輛車的車身上鑲著一個琺瑯牌子,上頭寫著“莫斯科-貝爾格萊德”。東方快車停下了,震得車廂連接處一陣響,恩里克沖出了門口。這里就是貝爾格萊德,正是在這一站,我想到應該把相機拿出來試試。我看到一群南斯拉夫農(nóng)民,有媽媽、爸爸、奶奶,還有一群小孩子。男人們留著翹胡子;其中一個女人身著翠緞長裙,底下卻穿著男式長褲;奶奶圍著大披肩,除了碩大的鼻子之外,一切都被遮擋住了,手里還提著一個破舊的旅行箱。他們其余的行李,包括各式各樣的紙板箱和縫得整整齊齊的大包裹,都被扛過鐵軌,從一個月臺運到另一個月臺上去。任何一個大包都會導致列車脫軌。“貝爾格萊德的移民”,這該是一幅瑣屑現(xiàn)實的辛酸畫像。我對好了焦距,準備按下快門,可在取景框里,我看見老奶奶對一個男子咕噥了幾句,他轉過身來,沖我做了個威脅的手勢。

往月臺上再走深幾步,我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絕妙的機會。一個身穿鐵路巡查員制服的男子正向我走來,他頭上端端正正戴著鴨舌帽,衣服上綴著肩章,褲子燙得筆挺??芍档门恼盏拿钐幵谟?,他雙手各拎著一只鞋,正在光腳走路。他寬大的腳板像蘿卜一樣,白而圓鈍。我等著他經(jīng)過面前,按下了快門??伤犚娏诉青?,回身沖我吼了句臟話。打這以后,我拍照時就不再這么明目張膽了。

莫爾斯沃思見我在月臺上晃,說道:“我得上去了。我再也不信任這趟火車了。”

可大家全都在月臺上。事實上,貝爾格萊德車站的全部月臺都擠滿了游客,這給我留下一種難以磨滅的印象:貝爾格萊德就像個終點站,人們等待著永不會到來的火車,張望著無限期晚點的車頭。我把這想法說給莫爾斯沃思聽。

他說:“我看它是‘達菲爾’了。我可不想被‘達菲爾’?!彼狭塑?,沖我喊:“你可別被‘達菲爾’了!”

在威尼斯,意大利列車員已經(jīng)走了。到了貝爾格萊德,南斯拉夫的列車員換成了保加利亞人。

“美國人?”保加利亞列車員收我護照的時候,問我。

我說對。

“阿格紐[15]?!彼f道,然后點點頭。

“你知道阿格紐?”

他咧嘴笑了:“他的日子可不好過呀?!?/p>

莫爾斯沃思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說道:“你是列車員,對吧?”

保加利亞人腳跟一碰,微微鞠了個躬。

“好極了,”莫爾斯沃思說,“現(xiàn)在我要你把這些酒瓶子清理出去。”他指指包廂地板上觸目驚心的一大堆瓶子。

“空瓶子是吧?”保加利亞人干笑道。

“沒錯。很好。干活吧?!蹦獱査刮炙颊f,然后走到窗邊跟我一起看風景。

貝爾格萊德的郊區(qū)綠樹成蔭,一派怡人景象。我們離站時已是中午時分,所以沿途的農(nóng)人都放下了農(nóng)具,盤腿坐在鐵道旁的樹蔭里吃午飯。火車的速度相當慢,你都能看見他們盤子里盛著濕答答的卷心菜,能數(shù)得出缺了口的碗中盛了多少顆黑橄欖。他們相互傳遞著足球大小的面包,掰成大塊,擦著盤底。

這趟旅行的晚些時候,我從日本的火車市集轉向蘇聯(lián)的鐵道(起點在納霍德卡),搭乘一艘蘇聯(lián)輪船,航行在日本海上。在船上的酒吧里,我遇見了一個快活的、名叫尼古拉的南斯拉夫人。他告訴我:“在南斯拉夫,我們有三樣東西——自由、女人和酒。”

“但三者不可同時兼得,是不是?”我說,希望這話沒有冒犯他。那時我正暈船,已經(jīng)忘掉了南斯拉夫,忘掉了在火車上度過的漫長的九月下午。那個下午,列車從貝爾格萊德駛往季米特洛夫格勒,我坐在角落的位子上,有滿滿一瓶紅酒和通暢的煙斗。

窗外的確有女人,可她們都上了年紀,圍著頭巾擋住陽光,挽著綠色的灑水壺在踩得亂七八糟的玉米地里勞作。農(nóng)地的地勢很低,坑洼不平,塵土中有幾只牲畜,大概是五頭牛吧,一動也不動。一個牧民斜倚在木桿上,盯著饑餓的牛群,一旁的稻草人(一根細瘦的橫桿上套了兩個塑料袋)以同樣的姿態(tài)盯著種了卷心菜和胡椒的荒蕪田地。在成行的紫甘藍之外,一頭粉撲撲的豬正在拱著小豬圈的薄圍欄,廢棄足球場的小樹蔭下躺著一頭牛。深紅色的胡椒好似一簇簇的一品紅,攤在農(nóng)場小屋外的太陽地里晾曬。農(nóng)人跟在牛拉的犁后頭磕磕絆絆地走著,偶爾有人搖搖晃晃地騎著自行車,載著大捆大捆的干草。牧人不僅僅是放牧的,他們也是衛(wèi)兵,守護著小群的牲畜不受侵擾:一個女人看著四頭牛,一個拿著棒子的男子趕著三頭豬,骨瘦如柴的小孩子盯著骨瘦如柴的雞群。自由、女人和酒,這是尼古拉的定義。田里的確有個女子,她停下來,把水罐湊近嘴巴,喝完后彎下腰去繼續(xù)捆扎玉米秸。赭色的大南瓜鼓脹飽滿,坐在枯萎的藤蔓間。農(nóng)人在灌泵,用拴了長桿的水桶從井里提水。地里堆著細高的干草垛,胡椒田呈現(xiàn)出不同層次的成熟風貌,乍看之下我還以為是花園。這是一派純然的靜謐,火車的穿越暫時打破了這與世隔絕的鄉(xiāng)村風貌。在南斯拉夫的這個下午,車窗外的景色一連幾個小時全然不變,可隨后所有的人都消失了,那感覺很怪異:路上沒汽車也沒自行車;空曠的田野邊上,農(nóng)舍的窗戶空敞著;樹上累累地結著蘋果,卻無人采摘?;蛟S是時間不對——正值下午三點半;也或許是天太熱。可是,是誰堆起了干草垛,把胡椒精心攤開晾曬?火車繼續(xù)前行。這不停歇的前進正是火車的魅力所在,可經(jīng)過的仍然是同樣的景色。六個形狀勻稱的蜂窩,一個廢棄的蒸汽機車頭,野花從煙囪里鉆出來,仿佛給它戴上了花環(huán)。平交道口立著一頭一動不動的公牛。下午的蒸騰熱氣中,我的包廂變得灰撲撲的,車廂頂頭,土耳其人躺在座席上張著嘴巴睡覺,孩子們趴在大人肚皮上,醒著。在每條河、每座橋上都有方形的磚砌炮臺,身上彈痕累累,就像是克羅地亞版的碉堡。隨后我看見了一個男子,他彎腰低頭俯在田地里,比他身量還高的玉米秸擋住了他的身影。我開始懷疑,是不是莊稼把他們襯得身形如此之小,所以我才一個人都沒看見。

尼什城外上演了一幕活劇。鐵軌旁的道路上,一群人爭先恐后地圍觀一匹馬,馬兒身上還套著韁繩,拖著一輛超重的貨車,側身倒在泥坑里——貨車顯然是卡住了。我猜它在盡力掙脫負重的時候心臟已經(jīng)迸裂了。這事肯定剛剛發(fā)生:孩子們正呼朋引伴過來瞧;一個男人正撂下自行車,跑回來看;稍遠處,一個正對著籬笆小解的男人竭力往馬匹這邊張望。這幅景象好似佛蘭德斯畫派的構圖,正在解手的男子恰是個生動的細節(jié)?;疖嚨能嚧皶簳r框住了景象,把它變成了一幅畫作?;h笆前的男子抖落掉老二上的最后一滴,把它塞進寬松的長褲,朝著人群發(fā)足狂奔。畫面完整了。

“我討厭觀光?!蹦獱査刮炙颊f道。我們待在過道的車窗旁,一個南斯拉夫警察因我拍了一張蒸汽機車頭的照片剛訓了我一句。暮色中,上千名歸家的上班族穿過鐵道,揚起盤桓回旋的煙塵,一大蓬青色的蒸汽混雜著金色的蚊蚋群,籠罩了車頭。現(xiàn)在列車行駛到尼什郊外的山谷區(qū)域,正朝季米特洛夫格勒行進。隨著列車貼近,山崖顯得越發(fā)高聳,偶爾呈現(xiàn)出對稱分布,就像是損毀的城堡上磚石垛口的遺跡。這種景象好像惹得莫爾斯沃思有點不耐煩,我覺得他很想解釋解釋自己的疲勞?!笆帜脤в问謨缘教庌D悠,”沉吟了一會兒之后,他說道,“混在成群結隊的觀光客里頭,在教堂、博物館、清真寺里進進出出的。我可不要,不要。我只想安安生生待會兒,找把舒服椅子坐下。你明白我意思嗎?我想踏踏實實的,好好感受一下這個國家?!?/p>

他在喝酒。我倆都在喝酒,酒精讓他陷入沉思,卻讓我陷入了饑餓。這一整天下來,我只在貝爾格萊德吃了一個奶酪面包,還有一包椒鹽餅干和一個酸蘋果。保加利亞的景象,那破敗的房屋和瘦骨嶙峋的山羊,都讓我沒法指望在索菲亞站吃上豐盛美食。在一個名字頗為嚇人的城鎮(zhèn)(“跩勾門”),很多人因為沒打霍亂疫苗而被帶下了車,其中就有幾個是我們99號車廂的。保加利亞人說,意大利那邊正鬧這毛病呢。

我找到保加利亞列車員,請他給我說說典型的保加利亞飯食是什么樣子。然后我把他提到的佳肴名稱用保加利亞語記了下來:奶酪、馬鈴薯、面包、香腸、豆子色拉,等等。他跟我保證說,到了索菲亞肯定有吃的。

“這車慢得嚇人?!睎|方快車在黑暗中軋軋行駛的時候,莫爾斯沃思說道。時不時地,我們能看見一盞黃色的燈籠、遠處的燈影,或是遙遠小站上房舍里透出的燈光。小站幾乎看不清楚,依稀能看見站長立在小屋近旁,沖著這趟慢悠悠的列車揮舞著旗子。

我把保加利亞美食清單給莫爾斯沃思看,告訴他我打算在索菲亞站把能買的都買了。這是我們在東方快車上度過的最后一夜,理當享用一頓美餐。

“這單子應該有用,”莫爾斯沃思說,“你打算用什么錢買?”

“這我可真不知道?!蔽艺f。

“這邊的人用的是列弗,可麻煩的是,我不知道兌換價。我的銀行經(jīng)理說,列弗屬于毫無前途的貨幣——我估計它壓根就不是真的錢,不過是紙票子而已。”從他說話的模樣中我能看出來,他不餓。他接著說道:“我總是用卡??墒窍喈斢杏冒??!?/p>

“卡?”

“喏,就是這玩意兒?!彼丫品畔拢贸鲆化B信用卡,一邊洗牌似的整理,一邊念出卡的名字。

“你覺得巴克萊卡在保加利亞能刷嗎?”

“但愿如此吧,”他說,“如果不能的話,我還剩了點里拉。”

到了索菲亞,已經(jīng)晚上十一點多了。正當莫爾斯沃思和我準備下車的時候,列車員告訴我們行動要快:“十五分鐘,沒準十分鐘?!?/p>

“你說我們有半小時的呀!”

“可現(xiàn)在車子晚點了。別說了——趕緊吧!”

我們快速沖進月臺去找吃的。小咖啡館的柜臺前擠滿了人,除此之外,只剩下月臺那頭一個推著食品車的男人了。金屬小車上冒著蒸汽。男人是個光頭,他一只手里拿著小紙袋,另一只手彈開推車上的食盒,叉出白色的面包和紅色的香腸。香腸有香蕉那么大,滴著汁水,腸衣微綻處,露出粉撲撲的肉來。我們前頭有三個人。他不緊不慢地給他們拿吃的,用叉子叉起面包和肉腸放到袋子里。輪到我了,我沖他舉起兩根手指,想了想,又舉起三根。他每樣給我裝了三個。

“我跟他一樣?!蹦獱査刮炙颊f,遞給他一張一千里拉的紙鈔。

“不,不。”男人說。他推開我的美元,同時把食品袋從我手里拿走,放回到推車上。

“他不收咱們的錢。”莫爾斯沃思說。

“銀行,銀行?!蹦侨苏f。

“他想讓咱們去換錢?!?/p>

“這是一美元,”我說,“都拿著吧,別找了?!?/p>

“他不會要的,”莫爾斯沃思說,“你說的銀行在哪兒,???”

光頭男子往車站上指指。我們朝他指的方向跑去,看見一個出納柜臺。那兒排起了長隊,隊伍一寸寸往前挪,悶悶不樂的人們手里捏著紙鈔,踢著腳下的行李。

“我看咱們算了吧?!蹦獱査刮炙颊f。

“那香腸都快把我饞死了?!?/p>

“除非你想被‘達菲爾’?!蹦獱査刮炙颊f,“你得上車了,我看我得上去了?!?/p>

我們上車了,幾分鐘后汽笛響起,索菲亞隱沒在保加利亞的夜色中。恩里克看到我們兩手空空地回來,就從他的修女姐姐那里要來了意大利餅干給我們吃。亞美尼亞女士拿來一厚片奶酪,甚至還坐下跟我們喝了一杯,直到她兒子穿著睡衣?lián)u搖晃晃地走進來。他看見媽媽在笑,于是大哭起來。“啊,回去了?!彼f,然后起身走了。莫妮克已經(jīng)上床,恩里克也去休息了。99號車廂都睡了,可列車在加速。“咱們也不是一窮二白嘛,”莫爾斯沃思一邊切奶酪,一邊說,“還有兩瓶酒,咱倆一人一瓶,還有點奧維多白葡萄酒。奶酪和餅干就權當夜宵吧。”我們繼續(xù)喝,莫爾斯沃思談起了印度往事,他第一次跟上千名應征入伍的漢子乘坐P&O公司的輪船出航,這些人都是來自達拉謨煤礦的剽悍礦工。莫爾斯沃思和軍官們有充足的酒水,可級別低的人沒這個福氣。一個月之后,啤酒喝光了。船上起了內訌,“等我們到了孟買,絕大多數(shù)人都給銬上了??晌乙驗橐?guī)矩得很,肩膀上還多了顆星星”。

列車在加速行進,莫爾斯沃思在拔最后一瓶酒的塞子?!耙f喝酒,經(jīng)過一個國家,就該喝它當?shù)氐木??!彼┮谎圮嚧巴獾陌狄梗拔铱丛蹅冞€在保加利亞。多遺憾吶?!?/p>

七只身形龐大的灰狗(大概是野的)正穿越過土耳其西北部荒蕪的大草原,追著火車狂吠。它們把我吵醒了,這里是色雷斯,內格爾出版社的導游手冊稱此地“相當無趣”。野狗放慢了腳步,被疾馳的列車拋在身后。此時,除了單調沉悶的小山包外再無什么值得一看了。外頭偶爾閃過幾幅軍隊招貼畫,男人們把覆著塵土的甜菜頭鏟到鋼制的車斗里去。放眼望去,不見一棵綠樹,這一切都讓窗外的景色顯得愈發(fā)單調。我真受不了這些光禿禿的山包。埃迪爾內(舊名阿德里安堡)尚在北邊,此地距伊斯坦布爾還有四個小時??晌覀冊诖蟛菰闲旭傊?,在最小的站臺??浚@真是貧瘠地貌上乏善可陳的旅行。這片草原唯一的特色就是沒有特色,這為它蒙上了一抹棕色,除此之外再沒什么值得記述的了。

盡管如此,我還是待在窗邊,希望能看到驚喜。又經(jīng)過了一個車站,我想找出點細節(jié),可它跟之前的五十個車站并無不同,這種重復讓人抓不住重點。可這一站剛過,我看到了一個花園,園子旁有三只火雞,正以禽類典型的方式在鬧哄哄地轉圈。

“瞧哇!”莫爾斯沃思看見了。

我點頭。

“火雞。在土耳其[16]!”他說道,“它們是不是因此得名的……”

但事實并非如此。這種禽鳥的名字來源于非洲幾內亞的吐綬雞,是通過伊斯坦布爾進口引進的。我們邊喝早晨的那頓酒,邊討論這個問題,一直說了一兩個小時。令我驚訝的是,身為一個已經(jīng)有妻有子的男人,我那種毫無目的的好勝心竟然強得很,旅行中,人總是慵懶而又放縱。

一進入伊斯坦布爾郊區(qū),這輛由巴黎開來的偉大快車就名不副實了,它變成了一輛令人心焦的土耳其當?shù)鼗疖嚕菊径纪?,好像只為了給列車員一個機會,讓他們在土耳其的克拉彭火車站和斯卡斯代爾[17]來回瞎擺弄記事簿子。

列車的右邊是馬爾馬拉海,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停泊著銹跡斑駁的貨船和輪廓如彎刀般的漁船,帆船圍繞在四周。列車左側是郊區(qū),每五十碼就換個景致:星星點點的帳篷和漁村讓位給高聳的公寓樓房,樓的腳底下是窩棚;接著是一處建在巖層上的棚戶區(qū),平坦的地方蓋了平房,然后是一片高低不平的木頭房子,從懸崖上斜斜地延伸下來。馬薩諸塞州的薩默維爾很喜歡這種建筑風格,伊斯坦布爾這邊也是。我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這些建筑風格上的巨大差異,體現(xiàn)出來的不是社會階層的不同,而是年代。每種風格都代表著一個年代。伊斯坦布爾是一個有兩千七百年歷史的城市。你離宮殿越近,建筑就越老,也越堅固(從墻面板到木材,木材到磚頭,磚頭到石塊)。

火車經(jīng)過了金色大門(也就是狄奧多西凱旋門)的城墻,伊斯坦布爾到了。這城墻修建于公元380年,但是不比土耳其人服裝下擺的線繩破舊多少。此時,火車沒來由地加起速來,沿著伊斯坦布爾的“鼻子”地帶向東快速駛去,經(jīng)過藍色清真寺和托普卡匹皇宮,然后繞到了黃金角。錫爾凱吉火車站完全沒法與博斯普魯斯海峽對面的姊妹車站海達爾帕夏相比,但它離繁華的艾米諾努廣場和城內最美的清真寺之一新清真寺最近,更不用說那座加拉塔大橋了。橋上包羅萬象:小販、魚攤、商鋪、餐館,還有偽裝成商販的扒手。這讓乘坐東方快車到達伊斯垣布爾的人們又驚又喜,仿佛一頭扎進了市集。

“全都丑到家了?!蹦獱査刮炙颊f。但他在微笑:“我覺得我會喜歡這地方的。”他要去高消費的漁村塔拉布亞。他把電話號碼給我,說要是我待得無聊就打給他。此時我們尚在錫爾凱吉火車站的月臺上?!拔业谜f,看見這趟車的尾巴我不傷心,你呢?”可他話音里別有一番挑剔的鐘愛,就像一個人自稱傻瓜,但實際上指的是完全相反的意思。

在伊斯坦布爾佩拉宮大酒店十英尺高的鍍金框大鏡子中瞥見自己的樣貌,你立馬就能領略到那種榮耀和歡樂,就像在王子的肖像畫中看到了自己的臉。酒店里的裝修有種沒落的奢華味道,大片大片的精美地毯,黑色的嵌板,墻上和天花板上雕刻著洛可可式的花紋,丘比特的塑像在那里耐心地微笑著,剝落著;天花板上裝的是復雜的枝形吊燈,像是巨大的水晶風鈴;走過舞廳的大理石柱和盆栽棕櫚樹,就到了桃花心木裝飾的酒吧,墻上掛著平庸法國畫作的精美復制品。從外頭看,這座宮殿并不比波士頓的查爾斯頓儲蓄銀行壯觀多少。侍者們都身量不高,膚色黝黑,看起來都像是同一家族不同輩分的親戚。當他們用法語回答你的英語提問的時候,每個人的小胡子下都帶著殷勤的假笑。幸好,這個飯店由一個慈善基金會掌管,根據(jù)已過世的擁有者、一位土耳其慈善家的遺愿,你在這兒的每一筆驕奢花費,其利潤都會改善貧苦土耳其人的生活。

在這座城里的第一天,我就像剛從長時間的禁閉中突然解放出來一樣,肆意地到處亂走。對于我這種愛漫步的人來說,坐火車唯一的懲罰就是沒法走路。隨著時間慢慢過去,我放慢了腳步,拿著內格爾出版社的《土耳其觀光手冊》開始觀光。觀光這種行為讓真正的閑散人士很開心,因為這太像做學問了,直直地盯著古董器物,偷聽它們的私語,自以為是在發(fā)現(xiàn)過往,實際上卻是在重新發(fā)明,而導游手冊的功用就是速記提綱??墒?,伊斯坦布爾應該怎么看呢?格溫·威廉斯在他的《土耳其歷史與導覽手冊》中這樣建議道:

花一天時間看城墻和防御工事,再用幾天尋覓城內外的水渠和貯水池,一個星期看宮殿,再一個星期看博物館,一天看柱子和塔,數(shù)周看教堂和清真寺……可能要花上好幾天來參觀墳墓和公墓,你會發(fā)現(xiàn),死亡的裝飾要比你想象中的歡快華美……

經(jīng)過這一番筋疲力盡的折騰,不管裝飾怎樣,死亡本身也夠歡快華美的了。無論如何,我還有火車要趕。于是我隨意去了幾個地方逛逛,結果滿意地發(fā)現(xiàn),這個城市我是很愿意重游的。在托普卡匹后宮,我看到了黑奴宦官的房室。每個小間外都擺著各式各樣的刑具:指頭夾、鞭子等。但據(jù)導游說,刑罰不一定都煞費苦心。我追問著,請她舉個例子。

“他們把他們吊起來,打他們的腳?!彼f。

一個法國人沖我問道:“她說的是英語嗎?”

她說的是英語,也說德語,但她把這兩種語言都染上了土耳其語的韻律和摩擦音??墒呛孟駴]人在意這個,絕大多數(shù)人只是慢騰騰地來回走,說著:“來一個,怎么樣?”在珠寶館里,這種話聽上去有種格外的諷刺味道,因為匕首和長劍上的絕大部分珠寶都是假的,真品早在多少年前就被人偷走了。到伊斯坦布爾的平均機票價,毫無疑問能買下托普卡匹的全部珍寶,盡管土耳其人出于愛國,堅稱那些雞蛋大的祖母綠都是真的,就像他們堅稱庭院對面圣物館里穆罕默德的足跡是真的一樣。如果真是這樣,他大概是史上唯一一個穿十四碼巨大涼鞋的阿拉伯人。

比這更奇怪(但肯定是真事)的是圣索菲亞教堂一張馬賽克壁畫背后的故事。畫中人是佐伊女皇(980-1050)和她的第三任丈夫君士坦丁·摩諾馬修斯。君士坦丁的臉孔有種面具般的感覺,就像畢加索為格特魯?shù)隆に固┮虍嫷哪欠は癞嬕粯?。實際上,君士坦丁的臉孔是在佐伊的第一任丈夫羅馬諾斯三世死去或被流放之后才補到壁畫上去的。但是,最美的馬賽克壁畫并不在伊斯坦布爾中心的大教堂和清真寺里,而是在城郊一幢小而破敗、灰土色的建筑里。它名叫卡里耶清真寺,里面的馬賽克壁畫柔美生動。成千上萬片小小的馬賽克仿佛有著畫筆的筆觸:基督如同在呼吸一般,有幅壁畫上的圣母馬利亞長得跟弗吉尼亞·伍爾芙一模一樣。

那天下午,我急著去看看伊斯坦布爾的亞洲部分,也打算把去德黑蘭的火車票給買了,于是我搭上渡輪,穿過博斯普魯斯海峽,去往海達爾帕夏車站。海面出乎意料的平靜。讀畢《唐璜》,我還以為這片海必定險惡非常:

黑海海浪最兇險

乘客狂嘔皆掩面

但那片海在博斯普魯斯海峽的遠端。此處的海面波平如鏡,海達爾帕夏車站倒映在水面上。車站是一幢厚重沉郁的歐式建筑,有一面鐘和兩個鈍的尖塔。身為通向亞洲的門戶,它的風格并不協(xié)調。這幢樓建于1909年,設計它的德國建筑師顯然認為,土耳其用不了多少時日就會成為德意志帝國的一部分。在這個帝國里,在這樣的車站里,臣服的民眾會忠貞不渝地愛吃香腸。他的意圖似乎是要蓋上這么一座樓,德國皇帝的肖像會掛在里頭,而且看起來不會不搭調。

“請拿一張到德黑蘭的票。”我一邊對售票處的姑娘說,一邊瞄著土耳其語會話手冊,給自己鼓點勇氣。

“我們星期日不賣票,”她用英語說,“明天再來吧?!?/p>

我待的地方在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右岸,所以我從車站走到了塞利米耶兵營,也就是弗洛倫斯·南丁格爾[18]在克里米亞戰(zhàn)爭[19]期間護理傷兵的地方。我問衛(wèi)兵能不能進去看看。他說:“南丁格爾?”我點點頭。他說她的房間星期日不開放參觀,然后指路給我,讓我去于斯屈達爾的公墓看看,那里有伊斯坦布爾最大的古墓地。

正是在去于斯屈達爾的路上,我悟到了一件關于土耳其的一直困擾我的事?!巴炼渲浮保ㄋ男帐暇褪沁@個意思)穆斯塔法·凱末爾·阿塔圖爾克的形象在土耳其無處不在,到處都是他的照片、肖像畫和雕像:廣告板、郵票、硬幣上,總是同一幅側面像,像個皺著眉頭的銀行家。街道和廣場以他的名字命名,你在土耳其的每一場談話,幾乎都會提到他的名字。他的面孔已經(jīng)成了一種標志,鼻子、下巴,那帶著棱角的輪廓無處不在,就像中國人用來驅鬼的簡筆畫一樣。阿塔圖爾克于1923年上臺執(zhí)政,他宣布土耳其成為共和國,實施現(xiàn)代化改革。他關閉了全部宗教學校,廢除宗教法令,引進拉丁字母和瑞士民法法典。他于1938年逝世,我悟到的東西就跟這個有關:1938年11月10日九點零五分,隨著凱末爾溘然長逝,土耳其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止了。就像是為了證明我這個想法似的,他離世時的房間保留著原樣,屋里所有的鐘表都停在九點零五分。這似乎能夠解釋為什么土耳其人的典型服飾是1938年的樣式:毛茸茸的棕色毛衣,菱格紋的襪子,寬松的細條紋長褲,藍色嗶嘰呢套裝上有墊肩,翅膀樣的翻領,胸前口袋里露出疊成三角形的手帕。他們的頭發(fā)用發(fā)油弄出波浪,胡須上打著須蠟。女性日常穿著棕色華達呢的長裙,裙邊大約在膝下兩英寸。這些是“二戰(zhàn)”前的時尚,你不用費勁就能看到1938年的帕卡德、道奇、龐迪克在路上慢吞吞地行駛,而路面最后一次拓寬,正是這些車型上市的時候。伊斯坦布爾的家具店在櫥窗內展出最新的設計式樣——四四方方的椅子裝著過厚的坐墊,沙發(fā)的腿是爪形的。這一切都讓人得出必然結論:如果說奧斯曼帝國的優(yōu)雅頂點是蘇萊曼大帝在位時的十六世紀,那么現(xiàn)代化的最高水準就是1938年,彼時阿塔圖爾克依然在模仿西方保守謹慎的設計風格,塑造著土耳其的時尚。

“有你的,真聰明啊?!蔽医o莫爾斯沃思打電話說這事的時候,他這樣說。隨后他轉變了話題。他在塔拉布亞很快活,天氣好極了?!斑^來吃午飯吧,出租車錢貴得嚇死人,可我保證你能喝到非常好的葡萄酒。這酒名叫‘坎甚雅’或‘安基雅’,是干白,有那么一丁點粉紅色,但絕對不是玫瑰紅,我討厭玫瑰紅酒,而這酒順口得很?!?/p>

我沒法去跟莫爾斯沃思一起吃午飯,因為我已有約在先了。我在伊斯坦布爾的唯一任務就是做一場午餐會演講,是一位熱心的美國使館人員幫我安排的。我沒法取消,還得靠它付房費呢。所以我去了會場,那兒大約有二十位土耳其人,正喝著飲料等開場。有人告訴我,這些人是詩人、劇作家、小說家和學者。我交談的第一個人最傲慢,他是土耳其文學聯(lián)盟的主席,名叫厄丘邁那·貝札特·萊夫,對我來說,這名字既難念又沒聲望。此人一副徒有虛名的樣子:白發(fā),小小的腳,勉為其難的眼神中帶著過于熟練的倨傲。他抽煙的時候,臉上帶著一種斜睨的厭惡神情,人想要戒煙的時候就是這種神態(tài)。我問他是做什么的。

“他說他不會說英語。”漂亮的翻譯諾爾小姐說。主席說了句話,轉開了視線:“他愿意說土耳其語,但他可以用德語或意大利語跟您交談。”

“好啊,”我用意大利語說,“那咱們就用意大利語。你在哪兒學的意大利語?”

主席用土耳其語向諾爾小姐說了句什么。

“他說:‘你會說德語嗎’”

“說得不太好?!?/p>

主席又說了句什么。

“他要用土耳其語跟您聊?!?/p>

“問問他是做什么的,是作家嗎?”

“這個問題,”這位男子通過諾爾小姐回答我,“完全沒有意義。你沒法用一兩個詞說清你是做什么的、你是誰。要說清這個,得花上幾個月,有時要好幾年。我可以告訴你我的名字。除此之外,你就要自行找答案了?!?/p>

“你跟他說,這工作量太大了?!闭f完我走開了,跟伊斯坦布爾大學英語系主任聊了起來,他介紹同事給我認識。他們兩人都穿著粗花呢,腳跟支著地,微微搖晃著,一副英國學者打量教員休息室里新成員的做派。

“他也是個老劍橋了,”系主任拍拍同事的背,“跟我一個學院的,菲茲的?!?/p>

“菲茲威廉學院?”

“沒錯,可我有好些年沒回去過了?!?/p>

“您教什么?”我問。

“什么都教,從《貝奧武甫》到弗吉尼亞·伍爾芙!”

看來除了我之外,每個人都預先排演過自己的說辭。正當我琢磨著該怎么接話的時候,有人大力抓住我的胳膊,把我給拉走了。拽我的人身材高大魁梧,脖頸粗壯,下巴結實,淡茶色眼鏡沒完全遮住他的右眼——那只眼睛盲了,看上去像是凋萎的葡萄。他一邊把我朝房間角落里拽,一邊快速地說著土耳其語。

“他說,”諾爾小姐努力跟上我們的腳步,“他總是能逮到漂亮姑娘和優(yōu)秀作家。他想跟您聊聊?!?/p>

這位是雅沙·凱末爾,《雄鷹穆罕默德》的作者。土耳其小說里,我只記得讀過這一本。很久以前人們就說他會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說自己剛從蘇聯(lián)回來,在那邊跟朋友阿齊茲·聶辛一起做演講。他在莫斯科、列寧格勒、巴庫和阿拉木圖都做了演講。

“演講的時候我說了好多可怕的話!他們討厭我,氣得要命。比如,我說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是反馬克思主義的。我認為就是這樣。我是個馬克思主義者,我很清楚。除了肖洛霍夫之外,所有蘇聯(lián)作家都是反馬克思主義的。他們不愿聽這么可怕的話。我告訴他們說,‘你們想知道誰是最偉大的馬克思主義作家嗎?’然后我說,‘威廉·??思{!’他們氣壞了。沒錯,肖洛霍夫是個偉大的作家,可??思{是個更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p>

我說,我不認為福克納會同意這話。他沒理我,繼續(xù)往下說。

“還有最偉大的幽默作家,當然咱們都知道是馬克·吐溫??傻诙ゴ蟮木褪前R茲·聶辛。別以為我這么說只是因為我倆都是土耳其人,或者因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p>

阿齊茲·聶辛正從房間里走過,憂郁地小口咬著一塊美國使館的酥皮餡餅。他已經(jīng)寫了五十八本書,大部分都是短篇小說集。據(jù)說他的作品十分幽默滑稽,可尚無一本被翻譯成英文。

“對此我毫無疑問,”雅沙說道,“阿齊茲·聶辛是個比安東·契訶夫還要偉大的幽默作家!”

阿齊茲·聶辛聽見有人說自己的名字,抬頭看看,悲哀地笑了笑。

“到我家來坐坐,”雅沙說,“咱們去游泳,如何?吃吃魚?我把前因后果都說給你聽?!?/p>

“你家怎么走?”去他家前一天,我問雅沙。他說:“隨便找個孩子問就行。大人不認識我,可所有小家伙都知道。我給他們做風箏?!?/p>

我相信他。到達一片斷崖上的公寓樓之后(這片山崖底下是一個名叫麥那科西的馬爾馬拉漁村),我向一個年紀很小的娃娃打聽雅沙家。孩子指了指頂層。

雅沙家里亂糟糟的,那種舒服從容的散亂和堆疊,唯有作家同行才能理解它其實是井然有序的,周圍散落的紙張和書籍都是有意為之,直到這些東西構成一個愜意而又牢靠的巢穴。雅沙的好幾個書架上放置著他自己的著作的不同版本——被翻成了三十種語音。英文版是他夫人蒂爾達翻譯的,她窄小的書桌上攤開著一本《簡編牛津英語詞典》。

雅沙剛剛接受了一家瑞典報紙的采訪。他把報紙遞給我看,盡管我看不懂,但“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的字眼吸引了我的視線。我跟他談起這個。

“是的,”蒂爾達給我們當翻譯,“有這個可能。但他們認為,該輪到格雷厄姆·格林了?!?/p>

“我的朋友。”雅沙聽見了格林的名字。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把毛茸茸的大手放在心口上。

格雷厄姆·格林好像在這一路上有不少朋友。可雅沙還認識很多作家,說到他們名字的時候,他就拍拍心口。威廉·薩洛揚是他的朋友,還有厄斯金·考德威爾、安格斯·威爾遜、羅伯特·格雷夫斯、詹姆斯·鮑德溫,他叫他“吉米”——雅沙提醒我,詹姆斯的《另一個國度》就是在伊斯坦布爾的一座奢華別墅里寫成的。

“我可不敢去游泳?!钡贍栠_說。她是個耐心而又聰穎的女子,英文說得那么好,以至于我都不敢夸她,生怕她會說出瑟伯在相似場合下的回答:“我理當說得不錯——我在俄亥俄州的哥倫布過了四十年,天天琢磨這玩意兒?!钡贍栠_為丈夫打點那些人間煙火的事情,談合同,回信,向人解釋雅沙關于理想中社會主義天堂的慷慨宏論——在那個蘇維埃田園牧歌式的地方,工人擁有生產(chǎn)資料和全套福克納的作品。

真可惜,蒂爾達不跟我們一塊去游泳,因為這意味著我跟雅沙要說上三個小時的洋涇浜英語,他肯定跟我一樣,覺得這樣溝通很累人。我們拿著泳褲,走下覆滿灰塵的小山到海邊去。雅沙指指漁村,說他打算依據(jù)那兒的生活方式創(chuàng)作一系列小說。路上,我們遇見了一個哆哆嗦嗦的小個子男人,他是個光頭,照例穿著皺巴巴的、三十年代的衣裝。雅沙沖他大聲打招呼。男子迤邐著步子過來,捉住雅沙的手想要親吻,可雅沙猛地抽回手,把這卑下的逢迎變成了握手。他們聊了一會兒,雅沙拍拍男子的背,讓他踉踉蹌蹌地回去了。

“他叫阿邁特?!毖派痴f。他把拇指按到嘴巴上,晃晃手:“貪杯啊?!?/p>

我們在一個游泳俱樂部里換好衣服,有些男人在附近曬太陽。下水后我提議來個比賽,他輕而易舉地贏了我,我跟在他身后勉力往前游的時候,他沖我潑起水花。前一天他看上去像個公牛,可如今在水中的他成了壯碩的海中怪獸,毛茸茸的肩膀,粗壯的脖頸,他龐大的塊頭在水中拍起浮沫,漂浮在胳膊旁,他咆哮著浮出海面,水珠從巨大的頭顱上滴落下來。他說,游泳冠軍(他說自己就算一個)全部來自安納托利亞南部的阿達納——他出生的地方。

“我熱愛家鄉(xiāng),”他指的是安納托利亞,“我愛那個地方。托羅斯山,平原,老村莊,棉花,鷹隼,橙子,最好的馬——很‘長’的馬,”他把手按在心口上,“我愛?!?/p>

我們聊起作家。他喜歡契訶夫,惠特曼不錯,愛倫·坡也很棒。麥爾維爾相當好:每年雅沙都會重讀《白鯨》和《堂吉訶德》,“還打荷馬”。我們頂著烈日,在海灘上漫步。雅沙的龐大身影遮住了我,因此我絕無曬傷之虞。他不喜歡喬伊斯,他說:“《尤利西斯》——太膚淺了。喬伊斯是個很膚淺的人,不像福克納。瞧,我對形式感興趣。新形式。我討厭傳統(tǒng)的形式。用傳統(tǒng)形式寫作的小說家是……”他艱難地搜索著詞句,“是渣滓?!?/p>

“我不說英語,”過了一會兒他說道,“我說庫爾德語,還有土耳其語和吉卜賽語。可我不說野蠻人的語言。”

“野蠻人的語言?”

“英語!德語!沒錯!法語!所有這些野蠻……”他正說著,傳來一聲大喊。一個正在沙灘椅上曬太陽的男子在招呼雅沙,給他看報紙上的一篇文章。

回來后,他說:“巴勃魯·聶魯達逝世了?!?/p>

回去的路上,雅沙堅持要去漁村待一會兒??Х瑞^外大約有十五個男子??匆娧派澈螅麄兲似饋?,雅沙給每人都來了個熊抱。其中有個八十多歲的男人,穿著破舊的襯衫,褲腰帶是一根繩子。他膚色黧黑,光著腳,牙已經(jīng)掉光了。雅沙說他沒有家,無論什么天氣,他每晚都睡在自己的帆船里,而且這樣已經(jīng)有四十年了?!八幸凰掖?,也睡在里頭?!边@些人,以及我們后來在陡峭小路上遇到的一個(向我作介紹之前,雅沙謹慎地在他兩頰上各吻了一下),顯然都認為雅沙是名流要人,言談應對中都帶著敬畏。

“他們是我的朋友,”雅沙說,“我討厭作家,我喜歡漁民?!笨伤麄冎g有距離。雅沙故意插科打諢,創(chuàng)造親昵的氛圍,想拉近距離,可距離仍在。在這個咖啡館里,沒人會認為雅沙是個漁民(他的身量比任何一個人都要大上一倍,穿得像個職業(yè)高爾夫選手),也沒人會認為他是個閑逛徘徊的作家。在這里他看上去像個當?shù)厝耍沁@里的一分子,卻又與周圍形成鮮明的對比。

在我看來,他那永無止息的慷慨大度讓他陷入了矛盾。這個結論并沒有讓我更容易理解他。我們的午餐是烤紅鯔配白葡萄酒,席間雅沙談起監(jiān)獄、土耳其、他的書和計劃。他以前坐過監(jiān)獄,而蒂爾達坐牢的時間甚至比他還長,如今他們的兒媳婦正關在監(jiān)獄里。根據(jù)蒂爾達的說法,這姑娘的罪行是:有人發(fā)現(xiàn)她在一個男人家里煮湯,而這個男人曾被通緝去問話,原因是跟政治犯罪有牽連。對這個稀里糊涂的故事,最好還是別表現(xiàn)出無法相信的樣子。據(jù)土耳其人說,土耳其這地方跟別處都不一樣,可是,在用陰郁的土耳其方式描述過最難以置信的、由折磨和殘忍帶來的恐懼之后,他們會邀請你來這里住上一年,連聲跟你保證,你一定會愛上這個地方的。

雅沙的性格還要更奇怪些。身為庫爾德人,他一心愛著土耳其,不愿聽“脫離”的話;他熱誠地支持蘇聯(lián)政府,也熱誠地支持索爾仁尼琴,這就好比既支持魔鬼,又支持丹尼爾·韋伯斯特[20]。他是個信仰馬克思主義的穆斯林,他太太是猶太人,在他看來,異國里唯一比蘇聯(lián)更好的地方就是以色列,“我的花園”。他有著公牛般的體格和孩童般的溫馴,他認為??思{筆下的約克納帕塔法郡享有永恒的榮耀,也認為克里姆林宮的人民委員們都是心懷愿景的天使長。他的信念與邏輯是相違背的,有的時候,這些信念會十分怪異地、出乎意料地出現(xiàn),就像你在亞洲孩子身上看到了金發(fā)和雀斑。可雅沙的復雜性格很多土耳其人都有。

在我們的告別午餐上,我把這些講給莫爾斯沃思聽。他半信半疑。“我相信他是個很棒的家伙,”他說,“可你得當心土耳其人。戰(zhàn)時他們是中立的,你知道的??伤麄円怯幸欢↑c志氣的話,就會站在咱們這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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