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凡湖快車:伊斯坦布爾到凡湖
“求您看看這個卷軸吧,再看看我。”伊斯坦布爾大市場里的古董小販說。他拿起霉壞的絲綢卷軸在耳邊拍拍:“您說這個卷軸臟了!可不嗎!肯定臟!我今年四十二,頭都禿了,還滿臉褶子。這個卷軸可不止四十二年吶,它有兩百年了,您不買,是因為您嫌它臟!您想要什么樣的?鮮亮亮的新貨?您跟我開玩笑吧!”
他把絲綢卷起來,塞到我胳膊底下,一邊在柜臺后踱著步子,一邊嘆道:“好吧,我就吃點虧吧。大早上的,給四百里拉您就拿走吧?!?/p>
“不要?!蔽野丫磔S遞回去。我只不過流露了一點禮節(jié)性的好奇,他卻以為我很感興趣,只是精明地不表現(xiàn)出來而已。每次我試圖走掉,他都把價格降下一半,堅信我的冷淡是狡猾的砍價策略。
最終我逃開了。我睡過了頭,正餓著肚子,而且我得去買點吃的,為凡湖快車之旅做好準(zhǔn)備。這趟車一向以食品短缺和路途漫長著稱,而到達(dá)伊朗邊境要十天以后。我這么記掛著吃,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我很想嘗嘗內(nèi)格爾導(dǎo)游手冊中提到的一些菜式。那些菜名十分誘人,既然我下午就要坐火車走了,這一頓就是我最后的機(jī)會。我給自己列了個菜單。里頭包括“土耳其佛跳墻”(ImamBayildi,一種蔬菜雜燴),“大臣的手指”(VezirParmagi),“陛下所好”(HunkarBegendi),還有另外兩種叫人沒法拒絕的菜,“淑女的大腿”(KadinBadu)和“淑女的肚臍”(KadinBobegi)。
我時間不多,只能嘗嘗最后兩道。去渡口的路上,我走進(jìn)一家咖啡店。我很想知道,土耳其人對菜名的選擇是否體現(xiàn)了他們在解剖學(xué)上的品位:“大腿”那道菜肉滋滋的,“肚臍”則是甜的。每道菜二十美分,比起午夜時分“獨立大道”后巷里排列的同名“淑女”要便宜得多,大概也安全得多。小客棧里透出朦朧的微光,飄出薩克斯的樂聲,趁你沿著陡峭的鵝卵石小道摸索走路的時候,流鶯扯住你的袖子。可我坐懷不亂。在伊斯坦布爾,除了這道名字委婉的面點,我從沒接近過任何一位淑女的大腿。何況有人提醒過我,這些流鶯絕大多數(shù)都是異裝癖者,白天他們在博斯普魯斯渡口當(dāng)船員。
在渡口乘船最后一次前往海達(dá)爾帕夏的時候,我相信了這個說法——一個穿著水手服飾的年輕人操著中性的嗓音,甜甜地稱我“閣下”,催促我快點上船。我找到上層甲板,把食物分門別類查看了一遍。我有好幾聽鮪魚罐頭,豆子,一種用葡萄葉包了餡兒的吃食,幾根黃瓜,一塊白山羊奶醋,還有脆餅干和三瓶葡萄酒——去凡湖的路上一天喝一瓶。我還帶了三盒酸奶,他們叫作“ayran”,據(jù)說這是土耳其牧人的傳統(tǒng)飲品。
可我其實用不著這么操心,因為當(dāng)凡湖快車停在海達(dá)爾帕夏車站的時候,我一眼就看見了餐車。我找到鋪位,去餐車吃了午餐,然后看看月臺上的動靜。成群結(jié)隊的嬉皮士宛如去參加聚會或前往新牧場的部落人,擠過穿著樸素衣裝的土耳其家庭。幾分鐘后,土耳其人和嬉皮士發(fā)現(xiàn)大家都在三等車廂,于是爭起靠窗的位子來。土耳其鐵道部門用于短途運(yùn)輸?shù)恼羝麢C(jī)車被堵在了月臺上,它們噴出煤煙,籠罩了正在上車的乘客,也染黑了天空,為這個德國車站添上了幾分德國的氣氛。
真愜意啊,又可以一邊吃著東西、喝著酒、讀著《小杜麗》,一邊乘著鐵路上的市集向東而去,它將把我?guī)У酵炼渥畲蠛吹陌哆???吹酵炼涞蔫F道設(shè)施,我更加放心了:火車長而結(jié)實,臥鋪車廂比東方快車的新,餐車的桌上擺著鮮花,葡萄酒和啤酒的存量充足。到凡湖要三天,到德黑蘭五天,而我極其自在。我回到包廂,坐在窗邊,那是個陰涼的角落位置,亞洲的大地正在車輪下漸次展開,這種感覺讓我平靜而又安寧。
列車到達(dá)馬爾馬拉海的最東岸,在邊遠(yuǎn)城鎮(zhèn)卡爾塔爾和蓋布澤(漢尼拔自殺的地方)停留了一陣子,隨后披著落日余暉的斑駁光影,駛到了伊茲米特海灣。天色漸黑,我們在內(nèi)陸中一路朝著安卡拉行進(jìn)?;疖囃5恼靖倭?,進(jìn)站的時候,頭戴布帽、身形疲憊的小個子男人們帶著繩捆的包袱從火車上下來,一走下梯級,就把包袱放到地上,等待下一班火車。離站的時候我觀察著他們,火車帶走了光線,直至他們身上余下最后一顆光點。那是唇邊的香煙,隨著焦躁的抽吸一亮一滅。絕大多數(shù)地方車站都有戶外的咖啡館,擺滿了白色的桌椅,燈光打在綠樹上。在里頭喝東西的人不是觀光客,而是吃過了晚飯,到車站來看火車,借此消磨長夜的當(dāng)?shù)厝?。凡湖快車對咖啡館來說是個大事:我們一離開,身形笨拙的客人就從位子上起身,招呼穿著白色外套的侍者,指指自己的咖啡杯。侍者正凝神看著火車,聽見客人的聲音,興興頭頭地走過來,拍著前臂上擱著的小毛巾,準(zhǔn)備鞠躬。
“晚上好?!?span >[21]我的包廂門口來了個土耳其人。他說,他不會說英語,但是懂一點德語。以前他在慕尼黑做過一年的汽車裝配。打擾我很不好意思,但他的朋友有幾個問題想問我。他的朋友是個不會說外語的老頭,就站在他身后。他們靦腆地走進(jìn)包廂,然后會說德語的那一位開始提問:您為什么一個人待在包廂里?您要去哪兒?您為什么沒帶太太一起來?您喜歡土耳其嗎?為什么您的頭發(fā)這么長?您國家里的人頭發(fā)都留這么長嗎?提問停止了,老人拾起《小杜麗》,翻動書頁,他對細(xì)小的印刷字跡大感驚訝,用手掂量著那本九百頁的書。
我心想,我應(yīng)該有權(quán)利問問他們同樣的問題,可我猶豫了。他們肯定剛剛在自己的包廂里吃過飯,把酸菜的味道帶到了我這兒。他們盯著我的杜松子酒,褲扣沒有扣上?,F(xiàn)在我能夠理解,為什么一戰(zhàn)時期的英國士兵管這種扣子叫“土耳其獎?wù)隆绷?。那老人不停地用口水沾濕指頭,翻著我的書。
門口出現(xiàn)了幾張孩子面孔,最小的哭了起來,我的不耐到達(dá)了頂點。我把書要回來,請他們出去,然后閂上門睡覺。在夢中,我竭力想飛起來,迎著強(qiáng)風(fēng)撲扇著雙臂,當(dāng)我盡力想離開地面的時候,風(fēng)像托風(fēng)箏一樣把我托了起來,可我依然只能像水面上的黑鴨般水平掠過。我狂亂地?fù)浯蛑p臂,拖著沉重的腳。一連三個月,這個夢我每周都要做上好幾次,在萬象深吸的那一口鴉片,才讓我飛上了天。
豪華臥鋪車廂里只有土耳其人。觀光客總是認(rèn)為當(dāng)?shù)厝瞬蛔^等車廂,這回這想法可站不住腳了。好像是怕被其余車廂傳染似的,這些土耳其人極少離開包廂,更是從來不到其他車廂去。臥鋪包間里設(shè)有兩張窄小的床,我頗費了點時間琢磨,他們究竟是怎么分配鋪位的呢?比如說,我隔壁是個橙黃色皮膚的男子,帶著兩個肥胖的婦人和兩個孩子。我看見他們白天的時候在下鋪坐成一排,可天知道晚上怎么辦。沒有一個包廂少于四個人,擁擠給臥鋪車廂帶來了這些人竭力想避免的三等車廂的臟亂。
那個說德語的土耳其人形容其他車廂是“沒事閑嗑牙”,還做了個鬼臉??芍挥性陂e嗑牙的車廂里才有人說英語。你可以看見扎著馬尾或編著辮子的高個子小伙,還有短頭發(fā)的姑娘,她們在男友身邊晃來晃去,一副悶悶不樂的孌童模樣。身型瘦削、頭發(fā)亂糟糟的男孩子帶著背包,鼻子上留著曬傷的痕跡,搖搖擺擺地站在過道里,每個人的腳都很臟。越往車廂頂頭走,人的模樣就越臟,也越疲憊。到了車頭附近,他們幾乎可以被誤認(rèn)為是土耳其人的不幸遠(yuǎn)親了。但跟他們同包廂的土耳其人要干凈得多,他們大聲嚼著面包,把食物渣從胡子上梳理下來,給嬰兒拍著奶嗝。總體來說,嬉皮士無視土耳其人的存在,他們彈吉他,吹口琴,手拉著手,打牌。有些人只是弓著背側(cè)躺在座位上,占掉了半個包廂,坐在位子上的土耳其女人從黑色面紗后驚異地瞅著他們,雙手絞緊放在膝蓋間。偶爾我能看見熱戀情侶十指緊扣地離開座位,到衛(wèi)生間去親熱一番。
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去印度和尼泊爾的,因為:
對裘園至為狂野的想象,是加德滿都的日常景象;
于克拉珀姆犯下的罪孽,在馬達(dá)班即可視為貞潔。[22]
但他們大多數(shù)人都是第一次去,所以臉上的神情像逃犯般,有種僵冷的憂懼。事實上,我毫不懷疑,組成這些松散部落主力軍的十幾歲少女,她們的模糊快照或修飾過的高中畢業(yè)照,最后肯定會出現(xiàn)在亞洲區(qū)美國領(lǐng)事館的公告板上:“少女失蹤!您見過她嗎?”這些年輕孩子是有首領(lǐng)的,從穿衣打扮的樣子很容易就能看出來:褪了色的僧侶服裝,破舊的肩包,還有飾品——耳環(huán)、護(hù)身符、手鐲、項鏈。地位純粹靠的是閱歷,單憑他們身上叮當(dāng)作響的飾品就能看得出哪個資歷更深,并借此成為小群體的頭頭??偠灾?,這種社會秩序跟馬薩伊部落很相似。
我想知道他們要去哪兒,可這并不容易。他們極少去餐車吃飯,總是在睡覺,而且土耳其人的奢華堡壘不允許他們進(jìn)入。有些人站在車廂過道的窗邊,陷入了老僧入定般的狀態(tài)——土耳其的地貌會引得游人入了迷。我悄悄走過去,問他們有什么計劃。有一個人甚至連頭都沒轉(zhuǎn)。他大約三十五歲,頭發(fā)臟乎乎的,穿著一件寫了“摩托古茲”的T恤衫,耳朵上戴一顆小小的金耳環(huán)。我猜他把自己的摩托車賣了,換了張車票去印度。他手扶窗框,凝視著空蕩蕩的、泛著淺紅和微黃的平原。他的嗓音十分柔和:“本地治里?!?/p>
“去靜修?”靈修地奧若維里就在印度南部,離本地治里不遠(yuǎn),它是為了紀(jì)念斯瑞·奧羅賓多,當(dāng)時的管理者是他九十歲的法國情人(“媽媽”)。
“是的,我想在那兒能待多久就待多久?!?/p>
“大概多長時間呢?”
“幾年吧?!彼粗巴饨?jīng)過的村莊,點點頭,“如果他們讓我留下的話?!?/p>
當(dāng)一個人告訴你他聽到了心靈的召喚時,他的語調(diào)就會像這樣,帶著幾分虔誠,還有幾分傲慢??伞澳ν泄牌潯痹诩又菀延衅迌?。有趣的是,他從孩子們身邊逃離,而他所在群體中的一些小姑娘從父母身邊逃離。
另一個家伙坐在列車轉(zhuǎn)向架的踏步上,在風(fēng)中晃蕩著雙腳。他在啃蘋果,我問他打算去哪兒?!皼]準(zhǔn)去尼泊爾,”他說,然后咬了一口蘋果,“沒準(zhǔn)去錫蘭,如果可以的話。”他又咬了一口。那個蘋果就像地球,小而明艷,唾手可得,他正在鎮(zhèn)定冷靜地把它一塊塊切分給自己。他露出非常潔白的牙齒,再度咬下去?!皼]準(zhǔn)去巴厘島?!彼捉乐?,“沒準(zhǔn)去澳大利亞?!彼詈笠Я艘豢?,把蘋果扔進(jìn)塵埃,“你是干什么的?寫書的?”
這不是挑釁。他是個心滿意足的人——他們?nèi)际?,只有一個人例外。此人是個德國的馬拉松選手。白天不管幾點鐘,你都能看見他在二等車廂里做著肌肉訓(xùn)練。他愛吃酸奶和橘子。他穿著帶拉鏈的藍(lán)色田徑服,用前腳掌走路?!拔铱殳偭??!彼f。他平素習(xí)慣每天跑上十二英里?!耙沁@趟車開得時間太長,我就沒狀態(tài)啦?!币婚_始我沒聽明白,原來他是要去泰國比賽。他曾經(jīng)去過俾路支斯坦。他告訴我火車要開往扎蘭德。他想起這地方,笑了:“等你到了扎黑丹,你會變得非常臟?!?/p>
夜里的一陣撞擊聲驚醒了我,引得我往窗外看去,發(fā)現(xiàn)寫著埃斯基謝希爾的站牌正在后退。清晨六點,我們到了安卡拉,馬拉松選手一躍而下,瘋狂地在調(diào)車機(jī)車旁慢跑起來。午餐時分,列車到了土耳其中部,馬拉松選手告訴我,他還有足夠的酸奶,夠喝到阿富汗邊境的,在那邊會有更多酸奶可買。
然后,我們默默地望向餐車窗外。窗外的風(fēng)景乏善可陳,地貌沒有變化,而且十分崎嶇,沒有綠樹的山丘在地平線上連綿不斷,眼前是一片貧瘠的平原,籠罩在凡湖快車揚(yáng)起的黃褐沙塵中。不毛之地晃得我眼睛生疼。唯一可見的變化是上帝的乏味之作:洪水、干旱和沙塵暴留下的痕跡,被侵蝕的溝壑中露出干涸的河床,還有暴露在外的巖層。余下的就是干旱的廣袤平原,在澄澈的藍(lán)天下,綿延幾個小時毫無變化。我看到的人物就像是貝克特[23]戲劇中的可悲角色,荒蕪的大地上,他們那焦灼的身影顯得他們愈加荒謬。不知從何處來了位穿著可愛裙子的小姑娘,搖搖晃晃地提著兩桶水,越發(fā)襯出荒漠的寂寥。一個土耳其男人像株雜草般立在干涸的水閘邊,他穿著細(xì)條紋褲子、V領(lǐng)毛衣,打著領(lǐng)帶,頭戴羊毛高爾夫球帽,濃濃的唇髭勾勒出濃濃的笑意。這幅景象過去幾英里后,火車經(jīng)過了幾處房屋,其中有六所像是泥磚房,屋頂立著整整齊齊的一列圓木棍。這里是中央高原,火車正往低海拔的地區(qū)開。午飯過后,我們看見了灌溉的跡象,原野上出現(xiàn)了幾處綠洲,再遠(yuǎn)處是高山灰蒙蒙的天際線。可是,往外看很累,因為外頭熱度漸高,光線越來越刺眼。下午晚些時分,氣溫達(dá)到了三十二攝氏度,嗆人的灰塵落得到處都是。
“一直到巴基斯坦,差不多都是這樣子,”馬拉松選手說,“一模一樣,很平坦,土黃色。當(dāng)然了,那邊更熱,塵土更多?!?/p>
我回到鋪位躺下,就像自愿殉夫的印度寡婦躺到了火葬柴堆上。讓我更“開心”的是,一個滿臉青春痘的小個子澳大利亞姑娘從三等車廂閑逛到我的包廂門口,想要點東西喝。我給她拉克酒[24],可她要喝水。她的包廂里住了六個人,前一天晚上有一個偷偷走了(她不知道那人上哪兒去了)?!八晕鍌€人還不算太壞。我的意思是,我睡了幾個小時,可今天晚上又有六個人了,鬼知道我該怎么辦?!彼纯次业陌鼛⑿φf,“我叫琳達(dá)?!?/p>
“我愿意請你留下,”我說,“可問題是,琳達(dá),這兒地方太小了,咱倆立馬就得摞起來了?!?/p>
“那好吧,謝謝你的酒?!?/p>
她是個學(xué)生,跟其他人一樣,她也有張證明身份的學(xué)生證。就連年紀(jì)最大、穿得最破舊、嗑藥嗑得最暈的首領(lǐng)也有學(xué)生證。理由很充足:憑學(xué)生證能買半價票。青春痘澳大利亞姑娘從伊斯坦布爾到德黑蘭,付的票價是九美元。我的票是五十美元,便宜得簡直沒道理——兩千英里的路程,有風(fēng)扇和洗臉池的單間,還有足夠的枕頭,讓我可以像個土耳其總督一樣靠在鋪位上,在旅游手冊上查詢途經(jīng)的城鎮(zhèn)。
其中一個叫做開塞利,也就是原來的凱撒里亞。炎熱的午后,這座城池出現(xiàn)在車窗外。自從公元17年,也就是羅馬皇帝提比略把它設(shè)為卡帕多奇亞都城的那一年以來,它經(jīng)歷了很多個征服者:六世紀(jì)的薩珊家族,七世紀(jì)和八世紀(jì)的阿拉伯人,到了九世紀(jì)征服者變成了拜占庭人,十世紀(jì)是亞美尼亞人,黑斯廷斯戰(zhàn)役一年后,塞爾柱人占領(lǐng)了它。最后,它落入巴耶塞特(Bayezid)手中(有些英國講師稱他為“Bajazeth”),在馬洛[25]的《帖木兒大帝》上卷中,巴耶塞特被帖木兒俘虜后發(fā)了瘋,一頭撞死在囚籠柱子上。1402年的安哥拉之戰(zhàn)中,帖木兒歷史性地?fù)魯×税鸵?,正是在這次戰(zhàn)役之后,凱撒利亞被兼并了;隨后它被馬穆魯克[26]占據(jù),到了十六世紀(jì)變成了奧斯曼帝國的一部分。但塵土并沒有留住征服者的足跡,就連帖木兒的燦爛聲名也沒有把這個樣貌單調(diào)的城鎮(zhèn)渲染得有趣一點。隨后的征服者只是劫掠它的財富,除了一座清真寺外沒留下任何輝煌。據(jù)說這座清真寺是建筑師錫南的作品,這位天才修建了伊斯坦布爾幾座最偉大的清真寺,他最廣為人知的成就是用巧妙而巨大的支撐結(jié)構(gòu)修復(fù)了圣索菲亞大教堂。開塞利城中,清真寺筆桿般的宣禮塔在奇形怪狀的房屋輪廓間隱約可見。離城遠(yuǎn)些的地方長著成行的白楊樹,灰白的葉片在風(fēng)中翻轉(zhuǎn)著。樹林之外,簡陋的屋舍零散地分布在郊區(qū),平房樣貌呆板,窗歪歪斜斜的,帖木兒的后人在屋院里徜徉,憂戚地向地平線張望著另一批征服者的身影。
正是薄暮時分,這是土耳其中部最靜謐的時候:藍(lán)絲絨般的天幕上嵌著幾顆明亮的星,山影的暗色濃淡合宜,村井龍頭旁的小水洼如同水銀般,不規(guī)則的形狀閃著微光。夜幕迅速降臨,四周漆黑一片,唯有灰塵的氣息猶在,提醒你這筋疲力盡的一天。
“先生?”說話的是碧綠眼睛的土耳其列車員,他正在鎖臥鋪車廂的門,把他想象出來的其余車廂的掠奪者鎖在外頭。
“什么事?”
“土耳其好不好?”
“好?!蔽艺f。
“謝謝您,先生?!?/p>
第三天,我們穿過幼發(fā)拉底河上游,從馬拉蒂亞去往埃拉澤,緩慢地朝著凡湖進(jìn)發(fā)?;疖嚱?jīng)常停下,待到汽笛回聲散去,列車就再次起動。沿途的房屋依然是方正的,但壘成房子的是圓石頭。這些房屋就像界碑,指出去往精心灌溉的綠洲的道路。放眼望去,起伏的平原上有綿羊和山羊,如果地上有草的話,你尚可斷定它們正在吃草,可地上根本一棵草也沒有。這些牲畜瘦骨嶙峋的模樣跟它們腳下嶙峋的大地很相配。在小站上,孩子們追逐著列車,他們長著金色頭發(fā),十分活潑,除了襤褸的衣衫之外很像瑞士人。地面的景象沒有什么變化,但地貌變得越來越開闊,越來越干旱空曠。遠(yuǎn)山上顯現(xiàn)出巨大的火山褶皺,有些地方非常蔥蘢;近些的山丘也有褶皺,卻像烤焦了的餅皮般呈現(xiàn)出焦煳色。
我正看著這派荒蕪景象,包廂的門滑開了。進(jìn)來的是隔壁包廂那位橙黃膚色、拖著一大家子的男人。他皺著眉頭,沖我打個手勢示意,關(guān)上門,坐下。他用手捂住頭。那邊廂,他的孩子們在哭,我隔著窗戶聽得到。他留著一條細(xì)唇髭,臉上的神情像撞上了所有倒霉事的喜劇演員——那種適合喜劇的悲劇角色。他又做了個無助的手勢,帶著點道歉的意思,然后點了支煙,靠在椅背上抽了起來,一句話也沒說。他嘆口氣,抽完煙,掐滅,拍拍膝蓋,起身拉開門,頭也沒回,大步流星地朝哭喊的孩子的方向走回去。
到了吃午飯的時間。如果你能早早地進(jìn)到餐車,找個陰涼的座位,還有足夠的桌面空間可以繼續(xù)讀《小杜麗》,那么凡湖快車上的午餐還是非常愜意的。我剛剛開始邊吃邊看,那群人里的一個二當(dāng)家的就過來坐到了我身旁。他的長金發(fā)留成了童花頭,是那種心懷遠(yuǎn)大抱負(fù)的先知喜愛的樣式。他的上衣是用面粉袋很藝術(shù)地剪出來的,身上穿著一條褪色極厲害的“華盛頓牌”工裝褲,一只手的手腕上戴著個象鬃編的手鐲,另一只手上套著個印第安手鐲。我曾見他在二等車廂里盤腿打坐。他把一本伊德里斯·沙赫的書放在桌上,書被翻得很舊了,就像后來我在圣城馬什哈德見到的倦怠信徒手中握著的舊《古蘭經(jīng)》??伤麤]看。
我問他要去哪兒。
他搖搖頭,發(fā)絲飛揚(yáng)起來。“只不過是,”他抬起眼皮,戲劇化地說道,“上路旅行啊?!?/p>
他看起來頗為虔誠,但可能是火車的緣故。在土耳其的這個地段,二等車廂給每個風(fēng)塵仆仆的人都抹上了幾許受苦受難的虔誠神色。
他要的瓜來了。瓜被切成了小方塊,他帶著憐憫微笑著說:“他們把它切了。”
我主動告訴他,鄰桌土耳其人點的瓜沒有切,他們盤子里盛的是帶著瓜皮的。
二當(dāng)家的想了想,然后俯身過來直盯著我的眼睛:“這是個奇怪的世界。”
為了他的神智狀態(tài)著想,我希望氣溫可別再升高了??商旄鼰崃?,空氣滾燙,每個包廂里的陰涼都被收了回去。每次想讀上兩行或?qū)懮蟽尚械臅r候,我都會睡著,唯有火車全然停下時才會醒來。停車是因為到了荒原里的小站,小屋子前頭有個男人舉著旗,布告板上寫著“通行”或“故障”。我寫了幾行字,隨即驚異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字體流露出迷路探險者那種慌亂的潦草,比如說,就像被遺孀整理出版的沙漠探險日記。我對自己說,下次汽笛再響的時候我一定要起床,到車頭那邊溜達(dá)溜達(dá)。可汽笛再響的時候,我總是還在夢中。
到達(dá)凡湖已是晚上十點,這可真討厭。外頭漆黑一片,我沒法去印證聽來的傳說:會游泳的貓;高碳酸含量的湖水能漂白衣衫,還能把游泳的土耳其人的頭發(fā)漂成火紅。我還有一個遺憾:這里是列車的最后一站。臥鋪車廂被摘了下來,我完全不知道余下的旅程安排。柴油車頭被換掉了,一個蒸汽機(jī)車頭把我們拉到渡口碼頭,然后用了好幾個小時,把車廂兩個兩個地拉上渡輪。其間我找到了新的列車員,他是個伊朗人,我把車票給他看。
他把票推到一邊說:“沒包間?!?/p>
“這是一等車票啊?!蔽艺f。
“沒地方,”他說,“你上那邊去?!?/p>
上那邊去。他指著剛被拉上渡輪的車廂,那是三等座。三天以來,去餐車的路上我都要經(jīng)過這幾節(jié)車廂,那感覺可謂是純粹的恐怖。我知道乘客都是何許人。那兒有一撥羅圈腿的日本人,膚色很黑,頂著粗硬的短發(fā),同行的還有個矮女人,也是日本人,她把相機(jī)用皮帶子掛在脖子上,可相機(jī)能撞到她的膝蓋。這群人的首領(lǐng)是個兇巴巴的年輕人,戴著軍用墨鏡,抽著沒點的煙斗,腳上踩著沖涼時穿的塑膠拖鞋。那邊還有個日耳曼部落:蓄須的男孩子,留著平頭的胖姑娘。他們的頭兒一副猩猩模樣,在過道里晃來晃去,有時候還攔住路誰也不讓過。那兒還有整天大睡的瑞士人、法國人和澳大利亞人,醒來只是為了抱怨或問時間。里頭還有一些美國人,其中有幾個我知道名字。“部落首領(lǐng)”們正在渡輪上碰頭議事,其余的人在車上看著。
“上那邊?!绷熊噯T說。
可我不想去,那邊的包廂過于擁擠,除了滿是歐洲人和美國人的車廂之外,還有住著庫爾德人、土耳其人、伊朗人和阿富汗人的包廂,他們摞著睡在旅伴身上,還危險地點起煤油爐子,在鋪位之間的空余地方做燉菜。
渡輪拉響汽笛,向漆黑的湖中開去。我追著那個列車員,從甲板這頭走到那頭,竭力跟他理論。我邊說邊堵住他的去路(巨大的車體被鐵鏈鎖在甲板的軌道上,哐啷作響):已經(jīng)大半夜了,可我的包廂在哪兒?
他把我領(lǐng)到二等鋪位,里頭有三個澳大利亞人。后三個月里,我漸漸發(fā)現(xiàn)了一個規(guī)律。在我情緒最低落的時候,當(dāng)一切都陷入最絕望、最難受的境地時,我身邊總有澳大利亞人出現(xiàn),就像是在提醒我已經(jīng)倒霉到底了。凡湖渡輪上這個三人組把我看作侵略者,從晚餐中驚異地抬起頭:他們正在分食一條面包,像猴子似的弓腰低著頭吃。三人里有兩個男孩和一個金魚眼女孩。我請他們把背包從我的鋪位上挪走的時候,他們不滿地嘟噥著。渡輪的引擎引得車窗嘎嘎作響,我躺在鋪位上琢磨著,萬一船沉了,我該怎么爬出包廂和車子,沿著狹窄的扶梯上到渡船甲板,去到安全的地方。我沒睡好,有一次是被澳大利亞姑娘刺耳的呻吟聲吵醒了。她離我不到兩英尺,一個同伴正鼾聲大作,躺在她身上。
天色破曉,迅疾的晨光中,我們抵達(dá)了湖的東岸。在這里,火車更名為德黑蘭快車。澳大利亞人在吃早飯,把剩下的面包撕成小塊。我走到過道上,盤算著該給列車員塞上多少賄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