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雷庇姑娘

［德國］保爾·海澤

保爾·海澤（1830～1914），德國小說家、詩人、戲劇家。他生于柏林，自幼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和文學(xué)熏陶，中學(xué)時代便展現(xiàn)出杰出的文學(xué)才能。海澤是一位多產(chǎn)作家，一生創(chuàng)作戲劇近70部、長篇小說9部、中短篇小說達180多篇。重要的作品有劇本《科爾堡》《哈德里安》，長篇小說《人間孩童》《在樂園里》，中篇小說《特雷庇姑娘》等，這些膾炙人口的名篇佳作為他贏得了世界聲譽。除此，他還寫了大量的抒情詩和韻文作品，被認(rèn)為是當(dāng)代德國最重要的抒情詩人，瑞典學(xué)院稱他為“阿波羅化的迷人詩人”?！盀榱吮頁P這位抒情詩人、戲劇家、小說家，以及舉世聞名的中短篇小說家在他漫長而多產(chǎn)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所達到的充滿理想主義精神之藝術(shù)臻地”，海澤被授予1910年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

《特雷庇姑娘》是保爾·海澤的中篇小說代表作，也是他最為著名的作品之一。小說成功地塑造了一個意大利山村少女的形象，并從側(cè)面反映了意大利愛國者爭取民族解放的斗爭。小說充滿了濃郁的生活氣息和浪漫傳奇色彩，歌頌了高貴的淳樸和偉大的真愛，主人公費妮婕的熱烈和坦誠給人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在阿爾卑斯山脈從托斯卡納和梵蒂岡之間穿過的那座高原上，有一個牧羊人居住的孤寂小村，名叫特雷庇。通往這個村子的道路全是些無法行駛車輛的羊腸小道，為了翻過山去，各種車輛只好兜一個大圈，往南邊多走幾公里的路。因此到特雷庇村來的，都是些必須和這里的牧羊人做買賣的當(dāng)?shù)剞r(nóng)民。當(dāng)然，白天的時候偶爾還有些畫家和徒步旅行者經(jīng)過，可是到了夜里，就只有趕著馬隊的走私客到這個荒村來歇腳，出于安全的考慮，他們只走那些別人都不知道的崎嶇山路。

這時才剛到10月，往年在這個季節(jié)，高原的夜晚還十分明凈。可是今天，由于一整天的烈日暴曬，峽谷中升起了一層薄霧，正慢慢地在雄偉的山岡上鋪陳開來。時間大概是在晚上9點，那些零星的石頭房子早已燈光暗淡。白天，留在房里看家的只有衰老的婦女和年幼的兒童，到了晚上，在一處處吊著大鍋的火塘周圍，牧人和他們的家人都躺在地上睡著了，連平時警覺的狗也伸展著四肢躺下了。也許就只剩下一個沒有睡意的老奶奶還坐在一堆老羊皮上，手中機械地擺弄著紡錘，要么就搖著旁邊搖籃中睡得不安穩(wěn)的嬰兒。夜風(fēng)從墻縫里吹進來，潮濕而略帶秋意。快要熄滅的火塘冒出濃煙，把外面的霧氣逼回房中，在屋頂下面飄浮著，老奶奶對此習(xí)以為常。沒過一會兒，連她也半閉著眼睛打起盹來，能睡一會兒就睡一會兒吧。

在這樣的夜晚，唯獨在一所房子里，還有人在四處走動。這所房子與其他房子并無不同，當(dāng)然，可能石頭砌得更整齊些，房門更高大一點兒。在它四方形的正屋旁邊，還有幾間堆雜物的棚子以及后來添蓋的小房，再就是有幾個馬廄和一個頗有些考究的烤餅灶。房門前面，站著一群馱著貨物的馬匹，一個小伙子正在給牲口更換料槽。這時從屋里走出來六七個全副武裝的壯漢，他們在夜霧里整理馬具。房門旁邊躺著一條老狗，在那伙人離開的時候，老狗輕搖著尾巴，吃力地從地上爬起來，慢慢走進屋子里去了，里面的爐火正在熊熊燃燒。爐旁站著它的女主人，她臉朝著火，胳膊垂在腿邊，高大的身軀一動不動。直到狗用嘴輕輕舔她的手，她才猛然轉(zhuǎn)過頭來，恍如大夢初醒。“富科，”她說，“我可憐的畜生，睡去吧，你病啦！”狗汪汪叫著，感激地?fù)u了搖尾巴，接著便爬到火爐旁的一張老羊皮上躺下了。

在這期間進來了幾個伙計，他們坐到一張大桌子旁邊，端起了剛才離開的走私客們放下的碗。一個老女仆從大鍋里舀出玉米粥來招待他們，然后自己也坐到桌前，悠閑地吃起來。大家一言不發(fā)地吃著，只聽見火焰的噼啪聲和狗在睡夢里發(fā)出的沙啞的呻吟聲。神色嚴(yán)肅的姑娘坐在爐臺旁的石板上，老女仆也特地為她端過去一小碗玉米粥，她卻連碰也不碰，目光掃視著室內(nèi)，一副悵然若失的模樣。門外的霧氣已經(jīng)猶如一道擋在面前的白墻，而半個月亮正從山峰背后慢慢升起來。

這時候，突然從大路上傳來馬蹄聲和人的腳步聲。“彼得羅！”年輕的女主人用平靜的聲調(diào)喊道。一個瘦長的小伙子應(yīng)聲從桌旁站起來，消失在霧幕后面。雜沓的腳步聲和說話聲變得更近了，沒過一會兒，門口出現(xiàn)了三個男子，他們打了個招呼便走進房中。彼得羅湊到姑娘身邊，她正心不在焉地盯著火焰。“是從波雷塔來的兩個伙計，”他對她說，“他們沒帶貨，準(zhǔn)備送一位先生去山的那邊，他的護照有些問題?！?/p>

“尼娜！”姑娘叫了一聲。老女仆起身來到火爐跟前。

“他們不光要吃的，姑娘，”小伙子繼續(xù)報告，“他們問，這位先生可不可以在此借宿一晚。他們打算拂曉前再上路?！?/p>

“那給他在外面的小房里鋪個草鋪吧?！?/p>

彼得羅點點頭，回到了桌旁。

說話間三個來人也坐了下來，伙計們對他們并不特別在意。三個人中有兩個是走私客，他們?nèi)蔽溲b，上衣披在肩上，帽檐壓得很低。他們像老相識一樣彼此點頭，把一個寬大的座位讓給了自己護送的人，然后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便開始吃起來。

然而，隨他們來的這位先生卻不吃飯。他從高高的額頭上摘下帽子，用手指理了理頭發(fā)，眼睛匆匆地把屋子內(nèi)外的人掃視一番。他看見，墻壁上有用木炭涂寫的箴言；墻角供著一張圣母像，面前點著一盞小油燈；圣母像旁邊，一群站在棲木上的雞正在睡覺。此外，還有從屋頂上垂下來的一串串玉米棒子，桌上擺著一些各式各樣的陶瓷水罐，一疊山羊皮以及許多筐子和籃子。坐在火爐旁邊的姑娘終于引起了他的注意，也讓他略顯不安。在爐頭閃爍的紅光的映襯下，她的側(cè)影顯得格外端莊，格外美麗。一大叢黑色的發(fā)辮低垂在她的頸后，她雙手交疊著按在一只腿的膝頭上，另一只腳則踏著石板地。她有多大年紀(jì)？他猜不出來。但他從她的舉止看出，她是這所房子的主人。

“您這兒有酒賣嗎，小姐？”他終于問。他的話剛說出口，姑娘便像被閃電擊中了似的一躍而起，直愣愣地站在火爐邊。與此同時，睡著的狗也蹦了起來。陌生人一下子便發(fā)現(xiàn)自己面對著四只閃閃發(fā)光的眼睛。

“難道不允許問您這兒有沒有酒嗎，小姐？”他又說了一句?？蛇€沒等他把最后一個字說出來，那條狗已經(jīng)處在一種莫名其妙的狂怒狀態(tài)中，它吠叫著試圖撲向他，想用牙齒撕掉他肩上的斗篷，要不是女主人嚴(yán)厲地叫了一聲，喝住了它，它肯定會再次撲上來?！盎貋?，富科，安靜！”狗站在屋子當(dāng)中，尾巴用力地抽打著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瞪著那位不速之客?！鞍阉P(guān)進圈里去，彼得羅！”姑娘壓低嗓子說。她仍舊挺直身子站在火爐邊，發(fā)現(xiàn)彼得羅有些猶豫，又重復(fù)了一次她的命令。要知道，這條老狗多年來都是睡在爐子旁邊的，從來都不睡狗圈。

姑娘示意女仆把酒取來。陌生人喝著酒，也招呼兩個走私客喝，心里不免納悶，為什么自己無意間的行動會引起這么大的騷動。這時候，伙計們一個個地向姑娘道聲晚安后便走出房間了，屋子里就剩下他們?nèi)齻€來客以及女主人和她的女仆。

“太陽要到凌晨4點才出來呢?！逼渲幸粋€走私客對陌生人說，“準(zhǔn)時到達皮斯托亞固然重要，但先生您也不用起得太早，再說咱們的馬得至少休息6小時才行?！?/p>

“那好吧，朋友，你們快去休息吧。”

“我們會叫您起床的，先生！”

兩人恭敬地向陌生人道聲晚安，然后離開了桌旁。姑娘招呼女仆尼娜帶他們上客房，其中一個走私客則偷偷向女仆暗示，給那位陌生人準(zhǔn)備一間好點的住處，隨后便跟著女仆上房間休息去了。

這個時候，房里就剩下女主人和陌生人了，女主人費妮婕抓過火爐邊上的一盞銅燈臺急忙點上。爐火雖然滅了，但燈臺里的燭光卻照亮了寬大房間的一小部分。黑暗中，陌生人有些昏昏欲睡了。突然，他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便抬起頭來，看見面前燈光明亮，剛才叫他名字的正是這位陌生的女主人。姑娘緊緊盯著他，目光中有一股咄咄逼人的威力。

“菲利普，你不認(rèn)識我了嗎？”她說道。

他久久盯著姑娘美麗的面龐，她的嘴唇紅艷艷的，身材曼妙，充滿了青春活力。然而，在想了好一會兒之后，菲利普依然回答：“我真的不認(rèn)識您，小姐！”

“這不可能?！彼缘统恋_信無疑的聲調(diào)說，“你有整整七年的時間來記住我。這時間足夠長了，足以把一個人的模樣牢牢記住。”

這一句多少有些離奇的話，似乎也讓他想起了什么。“不錯，姑娘，”他說，“誰如果七年的時間什么也不干，而僅僅是想著一位美麗少女的樣子，那他肯定一閉眼就能想起她來?！?/p>

“是的，”姑娘沉吟了片刻后說道，“是這樣，當(dāng)初您也是這樣說的，您還說別的任何事情都不愿再想?！?/p>

“七年前，可是七年前我只是一個喜歡鬧著玩的人啊，難道你把那當(dāng)了真嗎？”

她十分嚴(yán)肅地點點頭，“我為什么不能當(dāng)真？這可是我的親身經(jīng)歷啊?！?/p>

“姑娘，”他帶著幾分和藹的表情繼續(xù)說道，“這使我感到遺憾。七年前，我大概以為所有的女人都明白，男人的甜言蜜語就像牌桌上的籌碼一樣不可信。七年前，我的心思都在你們女人身上，可是如今，老實說吧，可愛的姑娘，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想呢?！?/p>

聽到這些，她一言不發(fā)，好像沒有聽懂，只是靜靜地等著，等他說出什么和她有關(guān)的話來。

“不錯，我想起來了，”他考慮了一下，然后說，“這一帶山區(qū)我確實來過，確實是在七年前，當(dāng)時大夫讓我去山里走走，我就像個傻瓜一樣，跑到這最險峻崎嶇的小路上來了?！?/p>

“這些我都很清楚，”姑娘說，她的嘴上掠過了一絲微笑，“我就知道你不會忘記這些的，就連那條老狗富科也不會忘記，它剛才不是沒有忘記對你舊日的仇恨嗎？我也不會忘記我們昔日的愛情?！?/p>

這番話姑娘說得如此堅定，如此坦然，不禁令他敬佩，也令他感到有些驚異。“我這會兒倒是想起了一個姑娘，”他說，“我在阿爾卑斯高原上遇到她，她把我?guī)У剿遥皇撬抑挥新端藁慕家巴?。我還記得，我當(dāng)時愛她。”

“是的，”她打斷他，“非常愛！”

“不過姑娘卻不愛我。我與她談了很久，她的回答不過寥寥幾個字，臨別的時候，我想吻她，她卻一步跳開，從地上撿起石頭，差點兒沒把我砸死，她當(dāng)時的樣子還留存在我的心里。如果你就是那個姑娘，我們怎么談?wù)撃桥f日的愛情呢？”

“我當(dāng)時才15歲，菲利普，我只是一個害羞而倔強的女孩，一個人過慣了，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情，再說當(dāng)時父母還在世。這么多年來，情況發(fā)生了一些變化。你還記得，當(dāng)時你正好坐在這個位子上，直夸我們從皮斯托亞買來的酒不錯呢?！?/p>

“不錯，”他說，“你確實把我給迷住了，費妮婕。我記得自己一直心神不寧地等著你，可你卻再也不肯到房里來了，我便只好出去找你，你一下便躲進馬廄旁邊的小屋去了?！?/p>

“那是我的臥室，菲利普，那里可不準(zhǔn)任何人進去的?！?/p>

“然而我就是想進去，我當(dāng)時站在門前良久，苦苦地哀求你開門。我當(dāng)時想，要是不能再見到你，我的腦袋就要炸了。可你卻裝作沒有聽見?！?/p>

“我當(dāng)時心里難受得要命，我躲在屋角，鼓起勇氣想溜到門邊，聽你說說話，哪怕是感覺到你的呼吸也好?！?/p>

“好一對癡情的年輕人！要不是你母親出來了，我還會一直等在那里，沒準(zhǔn)兒你就會開門。我離開的時候多少有些憤怒，后來卻做了一通宵的夢，夢見的都是你?！?/p>

“我卻一直坐在黑暗中，一夜沒睡?！彼f，“直到快天亮?xí)r才打了個盹，跳起身來時已經(jīng)日上三竿，而這時你已經(jīng)走了。我坐立不安，在山上四處亂跑，呼喚著你的名字。正是為了你，我從此不能再愛任何人了。我離開家整整兩天，回來挨了父親一頓揍，母親也不肯理我了?！?/p>

此刻兩個人都沉默起來，目光卻聚到一起。后來，還是菲利普先開口：“你的父母親去世多久了？”

“三年了，他們兩人在同一個禮拜死的，愿他們的靈魂升上天堂！隨后，我去了佛羅倫薩。因為我聽說你是佛羅倫薩人。我住在城外教堂附近的一家咖啡館里，有幾個走私客介紹我認(rèn)識了那里的老板娘。我在那里住了一個月，每天都請她進城去打探你的消息。后來才知道你早已離開那里，可是去了哪里誰也不知道?！?/p>

菲利普站起來，在屋子里走來走去。費妮婕一直盯著他，卻絲毫沒有流露出像他那樣坐立不安的情緒。終于，他走到她面前，端詳了好一陣子，問道：“可是姑娘，你向我說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我花了七年的時間才鼓起勇氣，唉！要是當(dāng)初我就向你表白我愛你，我可能就不會這么不幸了！我這顆怯懦的心啊！不過，菲利普，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只是沒想到這一等就是七年的時間，真等得我好苦??！當(dāng)然，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還想它干嗎！菲利普，你現(xiàn)在終于回來了，回到我身邊來了，我這就是你的了，永遠(yuǎn)是你的了！”

“親愛的姑娘！”他柔聲說道，可是似乎欲言又止，姑娘沒有察覺到這些。他思前想后，默默無語地站在她面前，緊緊盯著對面的墻壁發(fā)呆。

“我從佛羅倫薩回來之后，這里有很多人來向我提親，可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下定決心，非你不嫁。所以每當(dāng)有人來求我，對我甜言蜜語的時候，我的耳畔總會響起你的聲音，聽見你那天晚上對我說的話，它們比世界上任何的情話都要甜蜜。最近兩年，別人便不再來糾纏我了，盡管我還沒有老，但他們好像全都知道，你很快就要回來了。”

接著，她又說：“你打算帶我去哪里呢？你愿意留在山上嗎？當(dāng)然，這里可能不太適合。自從我去過佛羅倫薩之后，我就知道山上的生活是多么的可悲。我們以后可以把房子和羊群賣掉，這樣我們就有錢了。我們可以到佛羅倫薩去，你要教會我如何做一個城里人?！?/p>

“假如我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妻子呢？”

姑娘瞪大眼睛望著菲利普，“你這是在試探我嗎？菲利普，你沒有妻子。”

“你說得對，費妮婕，我是沒有妻子，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想娶一個姑娘做妻子呢？”

“你能說你不愿意娶我嗎？”姑娘帶著不可動搖的自信反問道。

“來吧，費妮婕，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把手給我，答應(yīng)我，你愿意耐心地聽我把話講完嗎？我可憐的朋友！”她顯然不想聽到這些，他只好仍然站在她的面前，悲哀地望著她，而她的眼睛卻一會兒睜開一會兒閉上，像是在考慮什么與她生死攸關(guān)的事情一樣。

“多年前，我被迫逃出佛羅倫薩，”他開始講起來，“你知道，那里長期以來政局動蕩不安。我是一個律師，認(rèn)識了許多朋友，一年到頭要收發(fā)大量的信件。再說我這個人有些特立獨行，必要時喜歡直言不諱，因此招來了當(dāng)局的仇視，盡管我從來不參加什么密謀活動。最后，我不得不出走他鄉(xiāng)，否則我會遭受沒完沒了的傳訊，以至于被送進監(jiān)獄。我逃到了博洛尼亞，過起深居簡出的生活，除了完成必要的訴訟業(yè)務(wù)之外，很少與人交往，特別是女人。你要知道，我已經(jīng)不是七年前那個被你傷了心的輕浮少年了。誠然，今天對我而言，所謂的障礙可能不是一個漂亮姑娘的臥室門閂，而是一些別的東西。也許你聽說過的，最近在博洛尼亞發(fā)生了一些事情。當(dāng)局逮捕了不少頭面人物，其中有我的朋友，可是他并沒有犯什么罪，他只是認(rèn)為，那么搞不可能使一個壞政府變得好一些。簡單地講，我的朋友想請我去給他當(dāng)辯護律師，幫助他獲得自由。這事剛傳出去，便有人百般阻撓，不用說，這一切全是政府的安排，為的是除去我這個眼中釘。他們以護照出了問題為由，逼迫我要么去托斯卡納與人決斗，要么喬裝偷越國境，然后在半路設(shè)埋伏抓住我，這樣便可把案子永遠(yuǎn)拖下去?！?/p>

“這群無恥的東西，這幫褻瀆神明的家伙！”姑娘感到極其憤怒。

“所以，沒辦法，我便在波雷塔找了幾個走私客。據(jù)他們說，我們明天一早就可趕到皮斯托亞，決斗就在下午，地點是城外的一個花園?！?/p>

姑娘突然抓住他的雙手說：“別下山去，菲利普，他們想殺死你??！”

“當(dāng)然，他們想的正是這個，姑娘，可你怎么會知道呢？我的對頭是托斯卡納的神槍手，殺人是他的拿手好戲。沒辦法，姑娘，事已至此，毫無挽回的希望了！”

停頓了一下，他接著說：“克制住你那愚蠢的舊日愛情吧，也許之所以發(fā)生眼前的一切，就是讓我在離開人世之前再見你一面，好讓你獲得解脫，不再受那不幸的忠誠的束縛?？蓱z的姑娘，再說你現(xiàn)在也看到了，我們兩個也許并不般配啊。你所深愛的，其實是另一個菲利普。對于你眼前這個思想怪異、隱逸遁世的人，你又能指望什么呢？”

說完了這些話后，他又來到她面前，想拉她的手，不料卻被姑娘的樣子嚇呆了：她臉上的溫柔表情消失了，鮮艷的嘴唇也蒼白失色。“你不愛我！”隨后，她大叫一聲，推開他的手，連桌子上的燈都差點兒被掀翻。她接著喊道：“莫非你寧肯送死，也不愿和我在一起嗎？莫非你七年之后回來就是為了向我告別？你怎么能如此若無其事地談?wù)撟约旱乃劳?，難道你的死對我沒有絲毫意義嗎？我真后悔再看到你！痛心啊，真叫人痛心！圣母啊，看看我的悲慘吧！”

她撲倒在圣母像前，額頭貼在地上，像是在禱告。這個時候，月亮已經(jīng)又大又亮，把屋里照得透亮。他正準(zhǔn)備打起精神再解釋一番，卻突然感到自己被姑娘牢牢摟住，她的嘴唇湊到了他的面前，熱淚流到了他的臉上?！皠e去送死，菲利普！你要是留在我身邊，誰還能找得到你呢？你就待在這里吧，圣母把你送回我身邊，我一定要救你。你要是還怕他們將來會出賣你，那咱們兩個人就離開這里，馬上就走。我認(rèn)識所有的路，在太陽出來之前，我們便可以到達谷底，然后朝北方繼續(xù)走，一直走到熱那亞，一直走到威尼斯，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夠了！別再說傻話了，你不能成為我的妻子，費妮婕，就算明天決斗我能平安的話，我也活不了多久的，因為我明白，我擋了他們的路?！闭f著，他溫柔但卻非常堅決地從她臂彎中抽出了膀子。

“你看，姑娘，”他接著說，“你已經(jīng)夠不幸的了，我們絕對沒有必要再失去理智，使自己變得更加不幸。也許將來你聽到我的死訊時，已經(jīng)有了丈夫和一群美麗的孩子，那個時候，你將會無比慶幸今晚的理智。好了，讓我睡覺去吧，你也該休息了。明天咱們在別人面前也不要再擁抱了！晚安吧，費妮婕！”

他一邊說一邊親切地向她伸出手去，可姑娘并不想碰一下。月光下，她的臉色煞白，眉眼更加憂郁，她自言自語地說：“難道這些年我受的苦頭還不夠嗎？我絕不會放他走，要是讓他走了，讓他去送死，我還有什么臉見人呢？”

“你聽見我的話了嗎？姑娘?！彼荒蜔┑卮驍嗨?，“你干嗎胡思亂想，使自己病上加病呢？你難道感覺不到，我的榮譽迫使我離開你，使你永遠(yuǎn)也不能做我的妻子。我可不是你懷里的布娃娃，我已經(jīng)決定了自己的道路，而這條路兩個人走實在是太狹窄了。讓我們忘掉彼此吧！”

“不，就算你打我，我也不離開你！就算死神擋在我們中間，我也要把你拖出來，死也好，活也好，菲利普，你都是屬于我的！”

“住口！”菲利普大喝一聲，驟然間滿臉通紅，猛地推開了費妮婕。“今天咱們的談話到此為止吧，永遠(yuǎn)地到此為止。我是個人，誰想占有我，就必須由我自己心甘情愿給他才行。你為我吃了七年苦，也不能要求我自己鄙視自己??！如果你是想討我歡心，那你的手段實在是太糟糕了。七年前我愛你，因為你還不是今天這個樣子。要是你當(dāng)初一頭撲到我懷里來，那可能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了。如今咱們一起都完了，我今天才知道，我當(dāng)時對你產(chǎn)生了同情，但還不是愛?！?/p>

他極為斬釘截鐵地說完這些話，隨后便一聲不吭了，看得出來，他對自己不得不用這樣的方式說話多少感到有些痛苦。盡管這樣，他還是什么也不想解釋，甚至有些意外，姑娘聽到他的話并沒有像他預(yù)料的那樣激動。他原本以為，她會一下子受不了而傷心欲絕。誰料姑娘卻漠然地走到他身邊，告訴他臥室的方位便退回到火爐邊上了。

菲利普走進臥室，便關(guān)上了大門。不過他仍在門背后靜靜聽著門外姑娘的動靜，結(jié)果一無所獲，整個院子里只有狗的騷動、馬的嘶鳴和野外風(fēng)的呼嘯。此時外面已經(jīng)是皓月當(dāng)空，菲利普打開房間的窗戶讓整個房間透亮起來，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的地方竟然是費妮婕的閨房。菲利普坐在床鋪上心潮起伏，有好幾次想往外走，去告訴費妮婕，他之所以說得如此絕情是想治好她的病，可每次又一咬牙放棄了?！皼]有別的辦法，”他自言自語地說，“只有這樣，才能避免更多的傷痛。七年了，可憐的姑娘?。　彼h(huán)顧著閨房里的一切，想起了七年前的情景，一邊觀察也一邊思量，“在這樣一個地方，自然是很難忘懷自己之所愛的，我真想改變主意啊，是的，歸根結(jié)底，她才是適合我的女人，她愛我勝過一切?？墒?，要是我?guī)е@么漂亮的一個妻子回家去，我那本來就夠凄涼冷清的生活該如何繼續(xù)？對我這個郁郁寡歡的人來說，偶爾能聽到一個女人的哭聲是不錯，可我何必要讓這個可憐的女人去博洛尼亞當(dāng)寡婦呢？絕對不能，不能再增加新的罪孽了！我決定提前一個鐘頭喚醒我的向?qū)?，趁這里的人還沒起床便悄悄上路?！?/p>

這個時候，他正想離開窗前到床上小躺一會兒，突然發(fā)現(xiàn)從房屋陰影中走出來一個女人，她雖然沒有回頭，但菲利普一眼就看出是費妮婕。只見她隱約地跨著大步，向著山谷的方向走去。霎時，菲利普感到了一絲害怕：她該不是去尋短見吧。他下意識地沖到門邊，用力去開那扇大門，但大門卻被死死卡住，他用盡全身力氣也無法打開。他大聲叫喊，一陣拳打腳踢，大門仍然紋絲不動。最后他有些絕望了，重新回到窗戶前，發(fā)狂似的搖著窗戶，眼看墻上的石頭已經(jīng)松動了，可突然之間，姑娘的身影再次出現(xiàn)，向著房子走來。她手里拿著一樣?xùn)|西，但在月光下卻分辨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不過他看清了她的臉，她神色嚴(yán)肅，若有所思。她對他的窗戶連看都沒看一眼，就馬上消失在黑影中。

一陣驚恐和勞累之后，菲利普站在原地喘氣，突然他聽到一陣巨大的響聲，顯然是那條老狗發(fā)出來的，但既不是狂吠，也不是嗚咽，搞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聲音，這令他非常納悶，也深感不安。他把頭探出墻洞，想一探究竟，但什么也看不清楚。接下去的一整夜，就只有外屋的房門還碰響過一次，傳來費妮婕走在石頭地上的腳步聲。他長久地站在房門后面，懇求姑娘哪怕只講一句話也好，但結(jié)果毫無回音。最后，他只得倒在床上，像一個發(fā)高燒的病人一樣胡思亂想，一陣折騰之后，疲倦終于戰(zhàn)勝了他的萬千思緒，他睡著了。

菲利普一覺醒來，發(fā)覺四周仍然朦朦朧朧的，定了定神才發(fā)現(xiàn)，原來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了。菲利普勃然大怒，一方面怪走私客沒有叫他起床，另一方面又怪自己睡得太死，但最怪的還是姑娘，他斷定這是她耍的一個手段。他馬上奔到門邊，這回門輕松就被打開了。他迅速走到隔壁房間，只見費妮婕一個人悠閑地坐在火爐邊，像是在等他一樣。他用陰郁的目光盯著她，但她卻未露出半點兒哀愁，一副故作鎮(zhèn)定的神情。

“你是成心想讓我睡過頭嗎？”他沖著她嚷道。

“是的，”她無動于衷地回答，“你太困了，反正現(xiàn)在時間還比較早，你不是下午才決斗嗎？”

“你不用管我困不困，也不用管我決斗的事，我的向?qū)г谀睦铮俊?/p>

“他們已經(jīng)走了。”

“走了？你想騙我？沒門！我還沒付他們錢呢?！闭f著，菲利普沖到門口，準(zhǔn)備出去。

“錢我已經(jīng)付了，我告訴他們，你需要休息，等你醒來后，我親自送你下山，我正好要去皮斯托亞買酒，順便進貨?！辟M妮婕一動不動地坐著，漫不經(jīng)心地說。

菲利普氣得好一陣子都說不出話來。良久才說出一句：“不要你送，我一輩子也不需要你來送，你這個狡猾的毒蛇！我們今天就一刀兩斷，徹底地一刀兩斷！你以為幾個小花招就能征服我嗎？把你的伙計派一個給我，拿去，把你代付的向?qū)зM拿走吧?！闭f著他把錢包扔給了費妮婕，同時推開房門，想自己出去找人當(dāng)向?qū)А?/p>

“別費勁了，”姑娘說，“你一個人也找不到的，伙計們都到山里去了。留下的都是些老頭兒和小孩，你要是不相信的話，就自己去找找看吧。再說，你為什么覺得我不能給你帶路?。磕悄闩掠惺裁次ｋU？昨天晚上我又做了夢，夢見你根本不適合做我的丈夫。不錯，我是對你有好感，能和你說一會兒話就很高興，但這又有什么呢？你是自由的，可以永遠(yuǎn)離開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是死是活也和我沒關(guān)系。我這么安排，不過就是想再送你一程罷了。你放心吧，我就送你上大路為止，絕對不會送到皮斯托亞那么遠(yuǎn)?！?/p>

菲利普雖然不太高興，但他看看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也不好再說什么。他向姑娘轉(zhuǎn)過臉去，望著她那目光安詳?shù)拇笱劬?，相信她的話?yīng)該沒有半點兒虛假。在他看來，姑娘似乎和昨天有些不同，對此他感到有些驚訝，驚訝之中也包含了一些不滿，她昨天的感情沖動和難過難道一夜之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嗎？他盯著她一看再看，卻再也找不出任何可疑的地方。

“既然你已經(jīng)變得如此理性，那好吧，我們走吧！”他干巴巴地對她說。

她站起身來，絲毫沒有表現(xiàn)出高興的情緒，說道：“我們先吃點兒東西，路途遙遠(yuǎn)，不吃東西可不行?！闭f著便端出一碗吃的和一壺酒，隨后就站在火爐邊吃起來。菲利普為了盡快了結(jié)這件事，也開始吃起來，他端起酒來一飲而盡，接著又點燃了一根雪茄。在這整個過程中，他沒有看姑娘一眼，只在這時離得近了，才偶然發(fā)現(xiàn)她臉上泛起了一片奇異的紅暈，眼睛里閃爍著類似勝利的光芒。她急忙走到桌邊，將他剛剛喝過的酒壺摔了個粉碎。

“在您的嘴唇碰到之后，誰也不許再喝它了！”她說。

菲利普感到十分愕然，莫非她在酒里下了毒？但他馬上又安慰自己，這不過是她愛心未泯的表現(xiàn)，因此二話沒說，便搶在姑娘前頭走出房去。到了院里，他發(fā)現(xiàn)馬已經(jīng)不在了，姑娘說馬已經(jīng)被牽回波雷塔去了，而且騎馬下山不安全。

說話間他們兩人上了路，一會兒工夫就把村子甩到了身后。走出去很遠(yuǎn)，菲利普才發(fā)現(xiàn)這個荒無人煙的高原是多么雄偉莊嚴(yán)。一路上的山峰、峽谷的風(fēng)光，那片壯麗的針葉林，以及奔向谷底的泉水都讓人心曠神怡。他們兩個人一路走著，沒有說一句話，終于，還是菲利普忍不住先開了口。只不過她那山區(qū)女子特有的響亮嗓音，今天聽起來卻感覺有些干巴巴的，就連那些最無所謂的事情也說得十分凄切。他們就這么一路不冷不熱地聊著，直到菲利普發(fā)現(xiàn)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時，他們眼前還沒有出現(xiàn)皮斯托亞的半點兒影子。他們走著走著，走出峽谷，面前又出現(xiàn)一派蠻荒的景象，菲利普才猛然發(fā)現(xiàn)，他們走的其實是相反的路線，而這個時候，他離要去的目的地，已經(jīng)更遠(yuǎn)了兩小時的路程。

“等等，我總算及時發(fā)現(xiàn)你是在騙我，這是去皮斯托亞的路嗎？你這個騙子！”

“不是?！彼翢o表情地回答，眼睛盯著地上。

“好啊，你這個該死的女人，你這么狡猾，連魔鬼也得給你當(dāng)徒弟，只恨我瞎了眼睛！”

“一個戀愛中的人可比魔鬼和天使更有力量！”姑娘這樣回答。

“你別高興得太早，要知道一個男子漢的意志，絕不會在一個瘋婆子自稱愛情的東西面前屈服的。快領(lǐng)我回去，馬上走，告訴我最近的路，否則我要掐死你，我恨你?！彼o了拳頭，沖到她面前，可究竟該怎么辦卻不知道。

“你只管來掐死我吧！”姑娘用顫抖的聲音大聲說道，“你要是這么干了，就算是撲到我身上，眼睛里哭出血來，也不會讓我重新復(fù)活了。你以為我這個山里長大的可憐的傻丫頭，能夠把七年的光陰隨便拋棄嗎？我清楚，我為這七年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它們有多么寶貴，如果我用它們來買下你的話，這個價錢也是合適的。讓你去送死，那簡直是笑話！我一定要把你永遠(yuǎn)留在我身邊。我在你今天早上喝的酒里下了藥，它的魔力，世界上還沒有人能夠抵抗得了！”

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樣子威嚴(yán)得就像一個女王。然而他卻哈哈大笑，“你的藥恐怕不靈了，我現(xiàn)在比任何時候都更恨你，可我犯不著恨你這個傻瓜，不然我自己就是傻瓜了。但愿再也不用見到你，我不需要你這個向?qū)Я?。我看見那邊山上有個小屋，那里也許有牧人居住，他會告訴我路該怎么走的。再見了，可憐的毒蛇！”菲利普走了，姑娘一言不發(fā)，安靜地坐在峽谷邊，凝視著谷底的濃蔭。

菲利普走后不久，便陷入亂石和荊棘叢中。也許是姑娘的話在他心里引起了不安，使他無論如何也無法集中心思趕路。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山上牧人的篝火，卻怎么也走不過去，幾小時一直在山谷里打轉(zhuǎn)。他又不想再走回頭路，便只好聽天由命地朝前走著。他的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姑娘的模樣，不禁對她產(chǎn)生了深深的同情?！八@會兒還在那兒吧，”他自言自語地說道，“可憐的瘋女子，竟然真的相信魔法，她昨晚不會是去采藥草了吧，怪不得早上的酒喝起來有點兒苦?？蓱z的婦人啊，你的癡心妄想使自己變得多么美麗，又多么可悲?。　?/p>

他越走下去，就越為她的柔情所感動，“我不能責(zé)怪她，她原本是一片好心，想救我的命。我本該握著她的手，對她說，我愛你，費妮婕，要是我能活下來，我就再來接你回家。我本該像個未婚夫那樣與她吻別才是，可我不但沒有這樣做，反而憑著性子硬來，結(jié)果弄得一團糟。”這時他仿佛聽到她在叫他的名字?！百M妮婕！”他滿懷激情地回答，心突突亂跳，腳也站住不動了?！半y道她的話是真的，世界上的確沒人能抗拒這愛情的魔法嗎？她真是個漂亮的女巫??！”

此刻，他的頭腦又清醒過來了，卻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迷了路。于是，他決定不惜一切代價爬到一個山坡上去，但竭盡全力也無法成功。他已被烈日暴曬得口干舌燥、精疲力竭了。正當(dāng)他漫無目的地四處亂竄的時候，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你到底來了，菲利普！”費妮婕正在看著他，無比親切地說，“我以為你早就到了呢。”

“你這個妖精！”他內(nèi)心百感交集，又怕又恨，“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你還來奚落我嗎？我并不是有意找你，你仍舊休想得到我?！?/p>

“可你不是不知不覺被我吸引過來了嗎！”她微笑著說，“即使我們之間隔著一座高山，你也會找到我的，要知道我在你的酒里摻入了七滴從狗心里取出的鮮血啊。我可憐的富科！為了你，我殺了它，這樣你就會恨那個過去的菲利普，恨那個討厭我的你，只有愛我，你的心中才會得到安寧?！闭f著她站起來，張開雙臂要去擁抱他，可一看他的臉色，卻嚇得愣住了。他像被雷擊了一般面如死灰，雙手狂舞著不許她靠近，他踉踉蹌蹌地向后退去，最后迎面一倒，摔下他剛才爬上來的深谷中去了。

費妮婕費了好大的氣力才爬到氣息奄奄的菲利普的身旁，抱起他放到巖壁的陰影下。過了好久，菲利普才稍稍恢復(fù)了知覺，睜開眼睛，看到兩個牧人正在朝他臉上灑水，而他的腦袋則睡在姑娘懷里。他上氣不接下氣地懇求那位牧人趕緊去給“幸福女神”酒店掌柜帶一個口信，告訴他自己目前的情形，話沒說完，菲利普便失去了知覺。此刻姑娘趕緊說，自己去帶口信，同時請求兩位牧人把菲利普送給醫(yī)生救治，完事之后將他送到特雷庇去。

將這些交代完畢之后，費妮婕便向皮斯托亞進發(fā)了。下午三點，她抵達了“幸福女神”酒店，當(dāng)時正是午睡時間，店里沒什么人，冷冷清清的。掌柜睡眼惺忪地從柜臺里站起來了?！澳抢习灏?？”姑娘不慌不忙地問。

“我想沒有人不認(rèn)識我‘幸福女神’巴爾達薩勒·迪茲。你找我干嗎，小美人兒？”

“我給你帶來了菲利普·曼尼尼律師的口信?！?/p>

“這么說他不能來了，可這邊有人正等著他呢?！?/p>

“請領(lǐng)我去見他們吧?！?/p>

掌柜默不作聲，認(rèn)真打量著姑娘，只得陪她進屋。院子后面有個葡萄園，從里面穿過，林蔭道的盡頭有一個不顯眼的涼亭，費妮婕要找的三個人就在這里。

“這么說，律師先生不肯來赴約了？”站在她面前的一個男人說，“你是什么人？我怎么知道口信是真的還是假的呢？”

“我是特雷庇村的費妮婕，我說的是實話。律師從懸崖上摔了下去，頭和腳受了傷，是他交代我來這里帶個口信的?！?/p>

“你真是熱心，沒準(zhǔn)你是律師的好朋友吧？”那人譏諷地問道。

“不，圣母知道！你們可以自己去看看！不過如果你們想要我?guī)返脑?，就不許帶武器。”

“傻瓜，你以為我們會害你這位美人兒的性命嗎？”最先發(fā)言的那個人說。

“不過你們想害他，這個我知道?！?/p>

“除此之外，你還有什么條件，費妮婕？”

“有，帶一個治傷的醫(yī)生去?！?/p>

三個家伙商量了一番，決定跟她去一趟特雷庇，說著，幾個人便動身上路了。他們一路走走停停，直到黃昏時分才趕到村子。特雷庇村一如往常毫無生氣。在她家門前，一群男人正在談話，走私客進進出出，大伙兒發(fā)現(xiàn)有陌生人，便鴉雀無聲了。費妮婕和女仆尼娜說了幾句話便推開了自己臥室的大門，受傷的菲利普正躺在床上。

“怎么樣，齊亞魯加？”費妮婕問正在給菲利普治傷的那位老太婆。

“還好，謝天謝地！”老婆子回答，同時看了一眼進去的幾個陌生人。

菲利普迷迷糊糊地醒過來，費妮婕問他自己帶來的人中有沒有他要決斗的那位先生。菲利普掃了一眼，失神地說：“他不在這里，這幾個人我一個也不認(rèn)識。”說罷，便閉上了眼睛?？蛇@個時候，這三個人卻說：“可我們認(rèn)識你啊，菲利普·曼尼尼閣下。我們奉命來逮捕你，我們知道你去皮斯托亞不光是為了決斗，還要和你的同黨恢復(fù)聯(lián)系?，F(xiàn)在站在你面前的是警察局的官員，這是給我們的命令?！闭f著便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來，這是菲利普的逮捕令。

費妮婕一看形勢不妙，趕緊溜到門外，不一會兒便來了一群村民，為首的是兩名走私客。他們來到門口，向三個警察鄭重宣告：“先生們，你們馬上離開這間屋子，把傷員留下，否則別想再回到皮斯托亞?！痹捴v完，屋子里一片肅靜。突然，三個家伙同時唰的一下拔出一直藏在衣袋里的手槍。

警官冷冷地說：“我們是以法律的名義來的，如果你們膽敢妨礙我們執(zhí)法，我們就不得不用武力來維護法律的尊嚴(yán)，你們這群人也休想活命?！?/p>

村民們發(fā)生了一陣騷動?！办o一靜，朋友們，咱們不用怕，他們不敢開槍的。他們明白，他們殺死我們一個人，就會加倍償命的，識相的，趕緊逃命去吧，路給你們留出來了，先生們?！彼撕笠徊剑米笫种钢块T。三個家伙悄聲商量了幾句，便垂頭喪氣地穿過人群，溜出房外去了。而菲利普則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

為了養(yǎng)傷，菲利普在山上住了十天，在老婆子的看護下，他的身體漸漸恢復(fù)了。這天，他在好天氣的誘惑下走出房間，不期然地與費妮婕相遇了，只見她正在擺弄紡車。聽見菲利普的腳步聲，她抬起頭來，可依舊是一言不發(fā)，菲利普叫她，她也不理，而且一轉(zhuǎn)眼就不知去向了。

第二天，菲利普一起床，第一個念頭就是去找費妮婕。這一次，姑娘平靜地來了。“你已經(jīng)恢復(fù)了，”她冷冷地說，“你又有力氣可以旅行了，明天一早你就可以離開特雷庇，從此永遠(yuǎn)別再回來，這一點，你必須答應(yīng)我?！?/p>

“我答應(yīng)，費妮婕，可有一個條件，就是你跟我一塊兒走?！?/p>

“憑什么我該受奚落？你應(yīng)該無條件地答應(yīng)我，我希望你自重，先生。”

“難道你的藥酒滲進了我的骨髓，使我永遠(yuǎn)為你所有以后，你又想趕我走嗎？費妮婕！”

姑娘平靜地?fù)u了搖頭，“往后我們之間再也不存在魔法了，魔力已經(jīng)解除，馬和向?qū)Ф紩槟銣?zhǔn)備好的，隨你去什么地方?！?/p>

“要是這種魔力不存在了，姑娘，那么使我離不開你的，一定是另外一種魔力，一種你不知道的魔力?！?/p>

“住嘴！”姑娘打斷他的話，“你別可憐我了，我這個可憐的腦袋什么也學(xué)不會。我如今懂了，人是買不來的，用什么代價都換不來。你可別以為你使我不幸了，恰恰相反，你治好了我的病，我還要感謝你呢！”

“那我還治好了你的愛情了嗎？”菲利普狂叫著。

“沒有，”費妮婕斷然回答，“愛情屬于我自己，你無權(quán)過問，你走吧！”說著，她往后退了一步，跨出門檻。

就在這時，菲利普撲倒在地，抱住了她的膝蓋。他悲痛欲絕地喊道：“你要說的是真話，那就救救我吧，請接受我的愛情，讓我們永遠(yuǎn)在一起吧！我的世界已經(jīng)是一片空虛，我的生活中也唯有仇恨，我過去和現(xiàn)在的故鄉(xiāng)都容不下我，要是我也不得不失去你，那我還怎么活下去?。　?/p>

這個時候，他抬起頭來看著她，發(fā)現(xiàn)她緊閉的眼里流出了兩行晶瑩的淚珠，只是臉上還毫無表情。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眼睛睜開了，她彎下腰去，用力地?fù)鹚麃?。“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她帶著顫抖的聲音說道。

第二天，太陽剛剛升起，這對情侶便上了路，他們打算去熱那亞，以逃避菲利普的敵人的暗算。在他們遠(yuǎn)行的道路兩邊，雄偉的阿爾卑斯山脈蜿蜒伸展，峽谷上空雄鷹盤旋，而遠(yuǎn)方的大海則波光粼粼。在這兩位旅人面前展現(xiàn)的未來，也如那遠(yuǎn)方的大海一般，光明而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