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唐代之謎語

唐代謎語，種類彌繁，唐李肇《國史補(bǔ)》云：

初，詼諧自賀知章，輕薄自祖詠，諢語自賀蘭廣、鄭涉。近代詠?zhàn)钟惺掙?，寓言有李紆，隱語有張著，機(jī)警有李舟、張彧，歇后有姚峴、孫叔羽，訛語影帶有李直方、獨(dú)孤申叔，題目人有曹著。（按：李紆，宋王讜《唐語林》引作李紓，應(yīng)從改。賀知章，字季真，會稽永興人，性放曠，喜談笑。蕭昕，字中明，河南人。李紓，字仲舒，希言少子?！短茣肪袀鳌Ｗ嬖?，見宋計(jì)有功《唐詩紀(jì)事》。曹著有謎一首，詳下。）

惜諸家之言，大都散佚，莫由考矣。而當(dāng)時(shí)習(xí)尚，動輒以廋詞相嘲諷。如：

唐孟棨《本事詩》^［1］：則天朝，左司郎中張?jiān)?，滑稽善謔。時(shí)西戎犯邊，則天欲諸武立功，因行封爵，命武懿宗統(tǒng)兵以御之。寇未入塞，懿宗始逾邠郊，畏懦而遁。懿宗短陋，元一嘲之曰：“長弓短度箭，蜀馬臨高蹁。去賊七百里，隈墻獨(dú)自戰(zhàn)。忽然逢著賊，騎豬向南竄。”則天聞之，初未悟，曰：“懿宗無馬邪？何故騎豬？”元一解之曰：“騎豬者，是‘夾豕走’也。”則天乃大笑。懿宗怒曰：“元一夙構(gòu)，貴欲辱臣?！眲t天命賦詩與之，懿宗請賦“菶”字。元一立嘲曰：“裹^［2］頭極草草，掠鬢不菶菶。未見桃花面皮，先作杏子眼孔?！眲t天大歡，故懿宗不能侵傷。

唐張《朝野僉載》六：秋官侍郎狄仁杰嘲秋官侍郎盧獻(xiàn)曰：“足下配馬（馬）乃作驢（驢）。”獻(xiàn)曰：“中劈明公，乃成二犬?！苯茉唬骸暗易秩曰鹨??！鲍I(xiàn)曰：“犬邊有火，乃是煮熟狗?！?/p>

又，唐高士廉選其人齒高，有選人自云解嘲謔，士廉時(shí)著木履，令嘲之。應(yīng)聲曰：“刺鼻何曾嚏，踏面不知嗔。高生兩個齒，自謂得勝人?！笔苛Χ?/p>

唐高懌^［3］《群居解頤》：秘書監(jiān)賀知章，有高名，告老歸吳中。明皇嘉重之，每事優(yōu)異。將行，泣涕。上問何所欲，曰：“臣有男，未定名，幸陛下賜之，歸鄉(xiāng)之榮?！鄙显唬骸盀榈乐牛谡?，信也，履信思乎順。卿之子，必信順人也，宜名之‘孚’！”再拜而受命焉。久而悟之曰：“上何謔我也。我是吳人，孚乃爪下為子，豈非呼我兒‘爪子’耶？”

《唐書·李藩傳》：王仲舒、韋成季、呂洞輩為郎官，朋黨輝赫，日會聚歌酒。慕藩名，強(qiáng)致同會，藩不得已一至。仲舒輩好為訛語俳戲，后召藩，堅(jiān)不去，曰：“吾與仲舒輩終日，不曉所與言何也?！?/p>

唐朱揆《諧噱錄》：俗嘲蝦蟆云：“一跳八尺，再跳丈六。從春至夏，裸袒相逐。無他取作，掉尾肅肅?！?/p>

又，袁利見為性頑獷，方棠謂：“袁生已封‘三鹿郡公’。”蓋譏其太麤（粗）疏也。

宋沈作喆《寓簡》：賈耽鎮(zhèn)滑臺時(shí)，鑿八角井以鎮(zhèn)黃河。既成，有父老來觀曰：“大好手！但近東、近西、近南、近北?！钡⒙勚唬骸笆茄晕峋笠??！备咐仙茷殡[語，而賈能辨之，亦奇矣。

其他謎語見于載籍者：

《朝野僉載》五：裴炎為中書令時(shí)，徐敬業(yè)欲反，令駱賓王畫計(jì)，取裴炎同起事。賓王足踏壁靜思，食頃，乃為謠曰：“一片火，兩片火，緋衣小兒當(dāng)?shù)钭?。”教炎莊上小兒誦之，并都下童子皆唱。

唐鄭處誨^［4］《明皇雜錄》：蘇颋聰悟過人，日誦數(shù)千言。雖記覽如神，而父瓌訓(xùn)勵嚴(yán)至。颋才能言，有京兆尹過瓌，命颋詠“尹”字，乃曰：“丑雖有足，甲不全身，見君無口，知伊少人。”

《酉陽雜俎》五：天寶末，術(shù)士錢知微嘗至洛，遂榜天津橋表柱賣卜，一卦帛十匹。歷旬，人皆不詣之。一日，有貴公子意其必異，命取帛如數(shù)卜焉。錢命蓍布卦成曰：“予筮可期一生，君何戲也！”其人曰：“卜事甚切，先生豈誤乎？”錢云：“請為韻語：兩頭點(diǎn)土，中心虛懸。人足踏跋，不肯下錢?！逼淙吮疽猓u天津橋紿之，其精如此。

唐袁郊《甘澤謠》：許云封曰：某任城舊士，多年不歸。天寶改元，初生一月，外祖聞某初生，相見甚喜，乃抱詣李白學(xué)士，乞撰令名。李公握管醉書其胸前曰：“樹下彼何人，不語真吾好。語若及日中，煙霏謝成寶?！蓖庾孓o曰：“本于學(xué)士乞名，今不解所書之語?！崩罟唬骸按思疵谄溟g也。樹下人是‘木子’，木子，‘李’字也；不語是‘莫言’，莫言，‘謨’也；好是‘女子’，女子，‘外孫’也；語及日中，是‘言午’，言午，是‘許’也；煙霏謝成寶，是云出封中，乃是‘云封’也。即‘李謨外孫許云封’也?！焙笏烀?/p>

宋吳處厚《青箱雜記》：后漢太尉許馘^［5］廟廟碑，歲久字多磨滅。至開元中，許氏諸孫重刻之，碑陰題八字曰：“談馬礪畢，王田數(shù)七。”當(dāng)時(shí)人多不解。徐延休見之曰：“談馬，言午也，言午為‘許’字。礪畢，石卑也，石卑為‘碑’字。王田乃千里，為‘重’字。數(shù)七乃六一，為‘立’字?！?/p>

宋錢希白《南部^［6］新書》?。狐S巢令皮日休作讖辭云：“欲知圣人姓，田八二十一。欲知圣人名，果頭三屈律?！背泊笈?。蓋巢頭丑，掠鬢不盡，疑三屈律之言，是其譏也。遂及禍。（按：皮日休入黃巢軍，為翰林學(xué)士之說，出《該聞錄》，《唐書》因之。其實(shí)乃小說謬妄之談耳。宋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辯之甚詳。）

唐段成式《廬陵官下記》：曹著機(jī)辯，有客試之，因作謎云：“一物坐也坐，臥也坐，立也坐，行也坐?！敝鴳?yīng)聲曰：“在官地，在私地?！币嘧饕恢i曰：“一物坐也臥，立也臥，行也臥，走也臥，臥也臥。”客不曉。著曰：“吾謎吞得你謎。”客大慚。

唐馮翊^［7］《桂苑叢談》：太保令狐相绹出鎮(zhèn)淮海日，支使班蒙與從事俱游大明寺之西廊，忽睹前壁題云：“一人堂堂，兩曜重光。井深尺一，點(diǎn)去冰旁。二人相連，不欠一邊。三梁四柱烈火燃，添卻雙鉤兩日全?！敝T賓至而顧之，皆莫能辨，獨(dú)班支使曰：“一人，非‘大’字乎？兩曜者，日、月，非‘明’字乎？尺一者，十一寸^［8］，非‘寺’字乎？點(diǎn)去冰旁，‘水’字也；二人相連，‘天’字也；不欠一邊，‘下’字也；三梁四柱烈火燃，‘無（無）’字也；添卻雙鉤兩日全，‘比’字也。以此觀之，乃非‘大明寺水，天下無比’八字乎？”眾皆恍然曰：“黃絹之奇智，亦何異哉！”嗟嘆彌日。詢之老僧，曰：“頃年，有客獨(dú)游，題之而去，不言姓氏?！?/p>

又，乾符末，有客寓止廣陵開元寺。因會友，偶云：頃年在京，權(quán)寄青龍寺日，見有客嘗訪寺僧，屆賓署屬主者，匆遽不暇留連。翌日復(fù)至，又遇要地朝客，不得展敬。別時(shí)又來，亦阻他事?？团?，取筆題門而去。詞曰：“龕龍東去海，時(shí)（時(shí)）日隱西斜，敬文今不在，碎石入流沙。”僧眾皆不能詳，獨(dú)有一沙彌能解之，眾問其由，則曰：“龕龍去矣，乃‘合’字也；時(shí)（時(shí)）日隱西，‘寺’字也；敬文不在，‘茍’字也；碎石入沙，‘卒’字也。此不遜之言，辱吾曹矣?！鄙舜笪?，追前人，杳無蹤由?？驮疲骸吧硰洠塑不食酿┕┓??！?/p>

唐李公佐《謝小娥傳》：小娥，姓謝氏，豫章人。嫁歷陽俠士段居貞。父蓄^［9］巨產(chǎn)，隱名商賈間，常與段婿同舟貨，往來江河。時(shí)小娥年十四矣。父與夫俱為盜所殺，小娥夢父謂曰：“殺我者，車（車）中猴，門（門）東（東）草?！庇?jǐn)?shù)日，復(fù)夢其夫曰：“殺我者，禾中走，一日夫?！崩罟魹榻庵唬骸皻⑷旮甘巧晏m，殺汝夫是申春。且‘車（車）中猴’，‘車（車）’字去上下各一畫，是‘申’字，又申屬猴，故曰‘車（車）中猴’；‘草’下有‘門（門）’，‘門（門）’中有‘東（東）’，乃‘蘭（蘭）’字也。又‘禾中走’，是穿田過，亦是‘申’字也；‘一日夫’者，‘夫’上更一畫，下有‘日’，是‘春’字也?！焙蠊麖?fù)父夫之仇，得雪冤恥。

唐于逖《聞奇錄》：葉簡，剡人，善卜筮。凡有盜賊，皆知其姓名，有村人，因失牛，卜之曰：“所占失牛，已被家邊載上山，欲知賊姓一斤求，欲知賊名十干^［10］頭，乃鄰人丘甲爾?！庇?，將橘子合之，令占曰：“圓似珠，色如丹，倘能擘破分吃了，爭不慚愧洞庭山?！庇?，將巾子射覆云：“近來好裹束，各自競尖新。稱無二三兩，因何號一斤？”又，將雞子兩個占云：“此物不難知，一雄兼一雌。請將打破看，方曉混沌時(shí)?！彼灶惔恕?/p>

附：五代之謎語

宋鄭文寶《南唐近事》：鐘傅鎮(zhèn)江西日，客有以覆射之法求謁。傅以歷日包一橘，致袖中，使射之。客口占一歌以揭之云：“太歲頭上立，諸神莫敢當(dāng)。其中有一物，常帶洞庭香?！?/p>

明郎瑛《七修類稿》、無名氏《千文虎序》：陶谷使于南唐，因書十二字于官舍壁間云：“西川狗，百姓眼，馬包兒，御廚飯?！彼锡R邱解之：“十二字包四字，云：獨(dú)（獨(dú)）眠孤館（館）?！保ò矗呵逯芰凉?sup>［11］《字觸》引《摭遺》，以為唐州押衙崔慶成事。）

自魏晉以來，聲韻之學(xué)日昌，是以唐人語言，每多反語。如“寵之”反語為“癡種”（見《朝野僉載》），“任調(diào)”反語為“饒?zhí)稹?，“珍藥”反語為“張鎰”（均見唐薛用弱《集異記》）。又，《酉陽雜俎》卷八云：“凡人好反語，‘洗白馬’，‘瀉白米’也。”（按：《太平廣記》二百七十九引，作“凡軍人好反語”）實(shí)開后世切語之端。

至于娼家隱語，呼假母為“爆炭”（見唐孫棨《北里志》），呼天子為“崖公”，以歡喜為“蜆斗”（見唐崔令欽《教坊記》）。釋門古今謎字：“爭田書員字，焉兜知伯叔，解夢羊負(fù)魚，問入曰下人，塔上書師子”（見《酉陽雜俎續(xù)集》卷六《寺塔記》下）。不知何所取義，迨后世行話市語之濫觴歟？（封建時(shí)代手工業(yè)行會之興，當(dāng)與切語有不可分割之聯(lián)系）

而《酉陽雜俎》卷五云：“張魏公在蜀時(shí)，有梵^［12］僧難陁，得如幻三昧^［13］，入水火，貫金石，變化無窮。時(shí)時(shí)預(yù)言人兇衰，皆謎語，事過方曉。”宋孫光憲《北夢瑣言》云：“澤^［14］州僧洪密，以禪宗謎語，鼓扇愚俗?！眲t謎語之為用，抑何廣也。

至于唐范攄^［15］《云溪^［16］友議》之風(fēng)人體、《杜陽雜編》（上）之讖語、《南部^［17］新書》之歇后，等等，也皆謎語之類邪。

?？庇?/p>

［1］“《本事詩》”，原作“《本事》詩”。《本事詩》，唐代筆記小說集。

［2］“裹”，原作“裏”。裹頭，裹扎頭巾。今據(jù)中華書局1985年版《朝野僉載》改。

［3］“懌”，原作“澤”。高懌，字文悅，與張蕘、許勃號稱南山三友。今據(jù)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圖書館藏《說郛》改。

［4］“誨”，原作“海”。鄭處誨，字延美，歷任監(jiān)察御史、拾遺、尚書郎、給事中等職。今據(jù)中華書局1994年版《明皇雜錄》改。

［5］“馘”，文淵閣四庫全書《續(xù)后漢書》作“戫”。疑作“戫”是。

［6］“部”，原作“郭”。今據(jù)中華書局1958年版《南部新書》改。

［7］“馮翊”，文淵閣四庫全書《桂苑叢談》作“馮翊子”。疑為五代時(shí)嚴(yán)子休，馮翊子為其號。

［8］“十一寸”，原作“寸土”?！俺咭徽摺奔匆怀咭唬扔凇笆淮纭?，合為“寺”字。今據(jù)清乾隆八年《江都縣志》、嘉慶十五年《重修揚(yáng)州府志》、光緒十一年《增修甘泉縣志》改。

［9］“蓄”，原作“蒿”。今據(jù)1928年版《謎史》改。

［10］“干”，原作“千”。干頭，十天干之首為甲。

［11］“周亮工”，原作“周工亮”。周亮工，字元亮，明末清初文學(xué)家、篆刻家、收藏家。

［12］“梵”，原作“番”。后面的“難陁”“三昧”均源于梵語，據(jù)1919年上海涵芬樓影印本《酉陽雜俎前集》改。

［13］“昧”，原作“味”。三昧，佛教重要修行方法。

［14］“澤”，原作“暉”。澤州，唐州名，治在山西晉城縣。今據(jù)商務(wù)印書館1939年版《北夢瑣言》改。

［15］“范攄”，原作“裴臧”。范攄，自號五云溪人、云溪子，晚唐人。

［16］“溪”，原作“漢”。《云溪友議》，筆記小說，主要記載中晚唐雜事，多文人逸事。

［17］同［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