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先遣隊
面對外部世界的封鎖和戰(zhàn)爭威脅,60年代的中國人毫不畏懼。人們心甘情愿,為國家的安危無私奉獻,并相信任何付出都是神圣而有意義的,因為個人的命運與國家緊密相連,一切都毋庸置疑。
風中的蘆葦
從紙上談兵開始的潛望鏡研制技術準備,邁出了實質性的一步。
1965年元月一個寒風凜冽的周日,“一辦”成員都到廠加班,迎接潛望鏡樣機的到來,一臺樣機價值62萬元人民幣,在當時真是天價。在帝國主義封鎖下,花錢都難買到。但一機部領導關照,要放手讓技術人員練兵,拆壞了也不要緊。
進口樣機身高近10米,要讓這大家伙直立起來展開測試和調整檢校,場地高度須有十六七米,上光廠最高的車間只有5.7米。在“一辦”職工倡議下,廠房三層樓平臺上設立起支承架,在三、四層一側墻上安裝卡箍裝置,讓樣機固定下來。再用南竹骨架圈起蘆葦墻擋風避雨,兼作隱蔽措施。技術工人等不及施工隊伍到來,自己拿起鋼釬鐵錘,在鋼筋柱梁上開鑿洞眼。
潛望鏡樣機從江南造船廠碼頭運入工廠,在試驗平臺上安頓下來,科技人員開始拆卸零部件,逐個分析研究。他們土法上馬,在工棚里創(chuàng)造了上下溫差60度的測試環(huán)境,來獲取正負30度內的校驗和操作數(shù)據(jù)。
潛望鏡校驗場上發(fā)生過一次險情,被記載于共和國軍工史上。
一天,正當工作進入樣機校正階段,突然刮起了大風,遮護現(xiàn)場高達15米的蘆葦席棚先是吱吱咔咔直響,后是發(fā)生嚴重偏擺傾斜,眼看棚架承受不了強大的風壓,即將倒塌,在現(xiàn)場的領導感到問題嚴重,來不及向廠部請示,當機立斷,挑選幾名體質好、膽大心細的小伙子,爬上棚架,把蘆席拆下來。顧漢生、董康福、錢忠林等手持一把鋼絲鉗,躍上棚架,沿著大幅度擺動的棚架,勇猛地爬到10多米高的棚頂,從上到下一塊塊地拆下蘆席,隨著蘆席一張張掀下,大風對棚架的壓力也逐漸變小,避免了一場毀壞樣機的事故。(1)
一臺潛艇潛望鏡加工零件達2000多種,90%以上由上光廠生產(chǎn),許多材料是國內空白,當時也無處進口。加工關鍵零件所需的工藝裝備就多達399套,涉及幾十個品種,需要80余噸鋼材。跑貨備料隊成員牟萬富終年東奔西跑,不知走過了多少地方。
牟萬富(時為物資供應員):
潛望鏡產(chǎn)品所采用的金屬材料,絕大多數(shù)是高鉻不銹鋼、不銹鋼管、鉛黃銅管、異型薄壁銅管、不銹鋼絲繩等。為防原子輻射,光學材料也要采用耐輻射的光學玻璃。這些材料在上光廠民用光學儀器中,從未采用過,因此潛望鏡研制和生產(chǎn)中的原材料供應都從零開始。有不少要在國家安排下,組織新材料試制,還要通過全國性的訂貨和調劑……
比如潛望鏡管用的大口徑不銹鋼無縫鋼管,是在冶金部所屬的重慶、東北、成都等地的鋼廠等多家企業(yè)來來回回的大協(xié)作下完成的。再比如樣試階段,急需安排13種耐輻射牌號玻璃的試制,時間需要1到2年,經(jīng)過反復討論,決定研制的第一臺指揮潛望鏡,用普通的不耐輻射的光學玻璃加工。但是第二臺以后的潛望鏡,要以耐輻射材料制造,7項技術指標也必須全部達到要求。我們組織了光學設計、駐廠海軍代表、采購員,先后10余人次到成都會戰(zhàn)式的研討,經(jīng)過近兩年試制,終于備齊了潛望鏡所需的耐輻射光學玻璃。(2)
每次大鏡管鋼材試制開爐,海軍駐廠代表毛立德都會提前趕往東北鋼廠,看著鋼水出爐,等待測試報告。特制的鋼材中要加入18%的鎳,是一種非常昂貴的原料,要從國外輾轉進口。每立方米的鎳重達7.9噸,當時每進口一噸,需要用600噸小麥作交換。600噸小麥等于當時2000畝地產(chǎn)量。所以國家規(guī)定,任何企業(yè)使用一公斤以上的鎳,要由部長親筆簽署,潛望鏡項目也得將失敗系數(shù)降至最低。東北鋼廠只是眾多配套協(xié)作工廠之一。一機部會同各方安排了多家器件試制和生產(chǎn)廠家,分布在黑龍江、吉林、四川、陜西、江蘇、北京、天津等省市。
潛望鏡進入總裝前夕,國家下?lián)芰艘还P外匯給一機部購置進口設備,其中2000萬美金撥給儀表局。馬燮華總工聞訊后專程赴京,遞交潛望鏡研制設備的目錄。就這樣,一些世界品牌機床和設備歷經(jīng)輾轉到達上光廠,其中一部分再遷往貴陽新添光學儀器廠。潛望鏡總裝將在崇山峻嶺中的新廠房內展開。
1960年代的新添寨
潛望鏡項目成員從未料想到,將在怎樣的社會環(huán)境和工業(yè)基礎中,將這座光學精密儀器皇冠之作的潛望鏡完成研制和總裝。
到清朝滅亡前的1911年,貴州全省只有120家工廠,雇工1578人,平均每家工廠13人。到1965年,工業(yè)品產(chǎn)值比舊中國有巨大進步,但在全國仍屬最低之列。(3)在貴州創(chuàng)建三線企業(yè),艱苦程度遠遠超過當時的富庶之地四川。
沉睡的老烏當被驚醒了。
中國古語說:“山北為陰,山南為陽”,貴州省府,因城區(qū)位于境內貴山之南而得名貴陽。古代貴陽盛產(chǎn)美麗的竹子,人們又將此地稱為筑城。烏當區(qū)位于筑城東北的高原盆地,地名源自元代“武當”的轉音,又稱“霧蕩”。這個古老的名字呈現(xiàn)出一派云霧蕩漾,山谷幽深的意象。老“霧蕩”在民間傳說中屬西夷夜郎古國疆域,先民們有過稱霸一方、逍遙山水的愜意。新添寨位于烏當區(qū)內北衙村邊,僅有幾十戶人家,在筑城眾多自然村寨中排不上前列。
一場預謀中的侵略計劃和反戰(zhàn)部署,給偏遠的村寨卷來了東部的浪濤。85號信箱、117、105地質隊、011航空基地屬下的工廠……搬遷企業(yè)接踵而至,開始炸山碎石,平地打樁,要在夜郎最大的故土上,造起一座座新時代的屯堡。在沒有街道和馬路標識的新添寨上,85號信箱成了貴陽新添光學儀器廠的通信地址。
緊急出差
1965年3月25日清晨,裝配車間工藝員李連誠走出宿舍,去對面上光廠上班,剛進辦公室就被通知下午出發(fā)上火車,具體去哪里暫不對外。李連誠二話不說,開始移交工作。妻子卞世金得知消息時,他已經(jīng)離開了上海。
卞世金(李連誠妻子):
那天我在耀華玻璃廠上班,午飯后上光廠有個女同志來我車間說,李連誠出差去了,我和你們廠說好,下午算你公假,回家安排一下吧。我說,他出差就出差嘛,又不是頭一回,我四點鐘交班后再走。女同志又說,他要有段時間不回來了。去多久她也不知道,說是組織決定,要保密。當時兒子2歲,女兒才8個月,我是三班倒,上班又在浦東,雖然心里在發(fā)愁,我還是說好的好的。那時沒人會跟組織討價還價。
李連誠、卞世金結婚照
我回到家,隔壁鄰居謝永泉送來老李走之前放下的家門鑰匙。看著兩個孩子,我不知道怎么辦。老李的哥哥是革命烈士,他是共產(chǎn)黨員,思想也好得很。解放初從江西考進上海汽輪機廠技校,畢業(yè)留在磨床間當帶教老師。大躍進時調入上光廠,后來搞技術工作,被評上全國勞模,還受過周總理接見。我也是吃得起苦的人,父親被日本人殺害時我只有3歲,舅舅把我?guī)У搅松虾?。解放初楊樹浦造鐵路,我被招工去開河,扛石子、拉板車、運水泥,什么都干。九個月后,上海耀華玻璃廠到工地來招工,從1000多人里挑了72個,我也在其中。我和老李商定,三年內全心投入工作,不要孩子。我們1958年結婚,到1962年才生下老大,老李已經(jīng)33歲了。
車間支部書記動員入黨時,我有點猶豫。老李從車間調進辦公室時,每月定糧從44斤減到29斤。三年自然災害中,他為國家分憂,要求再扣掉9斤,還把肉票、糖票都上繳。米飯不夠就搭雜糧,有時調一碗面糊糊,薄得來能照人,他1.76米個頭,體重只有51公斤,瘦得都走形了。要是入了黨,我也要帶頭減定糧,孩子就吃不飽了,所以我就沒寫申請。
后來有人告訴我,老李這次出差是臨時頂包,所以走得急。我們也沒多想,更沒想到這趟臨時出差會變成無限期長差,最后把全家都帶走了。
列車駛出上海地界后天地開闊,村莊稀稀落落,山丘被暮色壓成黑乎乎的臥龍。工友們都說前一天就得到了出差通知,只有李連誠是臨時拉差。他沒有再問,對于組織決定他向來無條件服從,家里總會安排好的。他往搪瓷茶缸里放了一些炒米粉,倒入開水沖調后做晚餐,然后在列車的晃動中閉上了眼睛。
1965年開往西部的列車上,有不少奔向大三線基地的上海職工。硬座車廂的小板桌上擱著一只只白色的搪瓷茶缸,上面印有紅色或靛藍的廠名和工號。這是職工的飯碗,甚至是一家人的飯碗,人們對刻有公家名頭的茶缸十分看重。茶缸上的名號改成遷建地代號之后,茶缸主人就跑那里去干活。沒有人不跟著茶缸移動,或放棄茶缸的。所謂一言不合就辭職,是半個世紀以后的事。
列車進入湘桂段,就像鉆入饅頭山的籠屜。每公里都會穿過一座橋,或是鉆入黑暗的隧道,在山與山之間盤行。有時火車轉彎,車頭進了一座山,車尾還在后面那座山上。
清華大學機械系畢業(yè)的虞和清,望著越來越生疏的西南山脈,幾乎沒有合過眼。車窗縫道里鉆進的風是濕漉漉、粘答答的不爽快,和他從上海一路向北去讀書的感受截然不同。走出校門多年,他已是一名技術員。前一天下班前得到出差通知時,他問領導:“去哪里?要去多久?”
近期同事們頻繁出差,虞和清有種大事將臨的預感。技術支部書記洪鶴庭知道瞞不過這個聰明人,就悄悄告訴他,廠里在貴陽援建新廠,叫你去基地配合建筑設計,規(guī)劃金工車間布局和管線。虞和清說,出差不要緊,時間不能太長。我兩個小囡3歲、5歲,鄭羅珊忙不過來,靠我媽在幫忙,老太太66歲了,家里少了我不行的。洪鶴庭溫和地點頭,表示理解。廠部根據(jù)建設進度安排對接人員,他確實不知道虞和清要在貴陽工作多久。而此時洪鶴庭本人也即將出發(fā),作為中層干部直接調往新建廠參加籌建。這位車工出身的黨員干部,解放初期就擔任上海西片工會主席,去哈爾濱參加過蘇聯(lián)援華重點項目。這回廠里將選調20多名鍛工、木工、物資供應員和伙夫叫他帶隊前往,因有紀律約束,他不便多說。
虞和清、鄭羅珊和兒女攝于內遷前
當天晚上回到家,虞和清心事重重。妻子鄭羅珊有點奇怪,就是出幾天差,有啥好擔心的嘛。
鄭羅珊(時為上光廠醫(yī)務室醫(yī)生):
那天阿拉兩個人本來約好去看電影的,像往常那樣,我先看好一場回家?guī)Ш⒆?,再讓他去看下一場。我回家后他說不看了,明天要去貴陽搞基建,眼睛有點紅通通,大概是看到兩個小囡,落眼淚了。他相當敏感,也很顧家。當時他弟弟得了急性黃疸肝炎,還要姆媽照顧。這種情況下他再離開,真不知道怎么辦。
他說現(xiàn)在準備打仗,要搞三線建設,不少工廠都搬到偏遠山區(qū),要去很多人,上光廠已經(jīng)在貴陽造車間了。我笑他說,三線建設要挑好人、好馬、好設備,輪得到你這種資產(chǎn)階級出身的人嗎!他說我頭腦太簡單,成天嘻嘻哈哈。我們兩個是滬西中學高中同學,他考上清華大學機械系鑄造專業(yè),1957年畢業(yè)回到上海。我讀浙江醫(yī)學院,畢業(yè)后先分在唐山煤礦醫(yī)學院。兩地分居多年后,我才調回上海,他很珍惜家人在一起的生活,不愿再分開。我沒他想得那么多,但理解他的意思。
列車抵達貴陽。工地上派了解放牌敞篷卡車來接人,車行幾分鐘就見荒山野嶺,毫無省會城市的規(guī)模與繁華。卡車卷起一路泥塵,像拖著一條黃龍。有時突然一個大拐,只為避開馬糞和牛屎堆。道路邊晃過三兩間茅屋,有幾個農(nóng)人在耕作,就算天地間的活物了。藍天白云,河流野花,像亙古無垠的長卷,沒有時光的蹤影。
新添寨大山里,一幅天翻地覆的場景。挖土機拖斗和吊車長臂在張牙舞爪,肆意翻掘地表。建筑工人在跳板上來來往往,挑子里紅磚晃晃悠悠。廠房地基已初顯陣仗,橫平豎直,在散漫的山坳里勾勒新規(guī)。
山腳下搭起了簡易工棚,泥地上鋪著一塊塊硬板鋪,裸露的電線橫七豎八,吊著幾只燈泡。李連誠把行李往地鋪上一丟,卷起褲腳管就去了工地,來回巡視一番,見食堂大水缸里水有點少,馬上提起挑子和水桶。有人說:“儂急點啥啦,頭五頭六的!”
“我坐不住?!崩钸B誠憨厚地笑著就出門去忙活了,晚上最后一個回工棚,天天如此。一位同事用浙江話叫他“莫夜游”,意為夜神仙。李連誠呵呵一笑,毫不介意。
駐守工地的朱副廠長召集開會,告訴大家馬上要打仗,形勢十分危急,毛主席他老人家都睡不著覺了,三線建設必須加快步伐。廠黨委決定,已在工地上的同志一律留下來,就是貴陽新添光學儀器廠第一批職工,過些天把家屬接過來,在此地安家落戶。
聽會的數(shù)十名干部職工,感覺有點突然。虞和清的預感被證實了,他問領導:“為啥出發(fā)前不告訴我們?這不是欺騙手段嗎!”
副廠長神情嚴肅地說,這是組織決定,不是我個人意志。大敵當前,我們要以國家利益為重,要讓毛主席睡好覺。
虞和清依然說出自己的想法:“就算我留在這里工作,要我把家人遷過來,也是不可能的事?!?/p>
當晚,虞和清發(fā)現(xiàn)藏在枕芯里的結婚戒指不見了。工地上人多眼雜,他都不知找誰去說,身心疲憊地倒在統(tǒng)鋪上。同事和建筑隊員們鼾聲如雷,此起彼伏,而他思念著孩子和母親,還有不諳世事的妻子,心煩意亂。
大多數(shù)已在基建地的職工只能既來之、則安之。那時的民眾好說話,除了服從組織分配,也沒有其他選項。大三線建設部署中,第一批由東部城市向西部山區(qū)的遷徙落實得很順利。上海市經(jīng)濟計劃委員會的歷史文檔記錄了西遷內地的工廠名單和職工人數(shù),1965年第二批部分內遷情況中有如下記載:
中央各部提出的上海1965年第二批內遷工廠的初步方案共55戶,職工16327人。其中全遷工廠17戶,職工5442人;全遷車間10戶,職工1676人;一分為二工廠25戶,職工11609人;一分為二車間3戶,職工600人……經(jīng)過調整后,全遷工廠6戶,職工2138人。包括:上海銅帶廠、五洲藥廠、國華燃料廠、大來電業(yè)廠、第二齒輪廠、金屬表帶廠等。全遷車間8個。一分為二工廠22戶,職工10064人,包括:上海光學儀器廠、銅仁合金廠、衛(wèi)權游絲廠、微型軸承廠、地質儀器廠、上海壓力表廠、良工機器廠、力生機器廠、上海繼電器廠、上海電爐廠、上海合金軸瓦廠、上海汽車配件廠、第一汽車附件廠、洪昌機器廠、寶锠汽車材料廠、大中華汽車材料廠、上海冷軋帶鋼廠、上?;S軍用塑料制品、永光化工廠、華亨化工廠、上海油脂廠、上鋼五廠等。(4)
遷建工廠的名錄很長,沒有摘錄在此的企業(yè)還有很多。若不是仔細閱讀,名單中的“上海光學儀器廠”很容易被忽略。這家工廠將一分為二,有800位職工遷往貴陽,這個數(shù)字還不包括隨遷家屬。向西開拔的建設者和家屬隊伍浩浩蕩蕩,像解放戰(zhàn)爭中的南下渡江戰(zhàn)役,有部署指揮的軍官、沖鋒陷陣的戰(zhàn)士,有推車送軍糧的民工,還有背孩子趕路的大嫂……大三線建設也有無數(shù)支這樣的隊伍,由很多男女老少的奮斗與犧牲構成。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移栽到窮鄉(xiāng)僻壤,改變一座座荒山野嶺的容顏,也由此改變了中國。
中專生吳大成1965年來到貴陽新添搞籌建,時年22歲,有著對一切事物都感覺新鮮的朝氣。虞和清與副廠長的幾句爭執(zhí),令他想起自己的老阿爸。吳大成7歲喪母,由阿爸拉扯長大。如今老人年邁體弱,眼睛灰蒙蒙,耳朵聽不清,獨居浦東,生活很不方便。吳大成出差前托鄰居照顧一下,現(xiàn)在要留下長期工作,怎么安排呢?撓破腦袋也想不出一個辦法,他悄悄去找了領導。
吳大成(新光廠基建人員):
領導聽了我的情況,兩手一攤,說工地上人手這么緊張,你克服一下,等基建完成回上海再商量。我只好給鄰居寫信,從42元工資里抽出12元,寄去作贍養(yǎng)費,請他們繼續(xù)幫忙。我在工地上跑材料和設備,那時貴陽到處在建設三線企業(yè),水泥鋼材特別緊張,每天早上四、五點鐘我就趕去貴陽水泥廠排隊,要到下午才能輪上,當天生產(chǎn)的水泥都被拉光。我這趟差出了一年多,第二年春節(jié)都沒回上海,在工地上過革命化春節(jié)。領導說,給當?shù)卮迕裉舸蠹S送過去,平常都是他們過來清空糞池的。一聲令下,我們就挑起了擔子,辛辛苦苦挑到生產(chǎn)隊大田時,村民們遠遠看到,大聲喊起來:“挑走,挑走!”大過年的,農(nóng)民都不領這份情。
春節(jié)期間,上光廠車間支部書記專門去高橋慰問我老阿爸,看到他一個人摸來摸去過日子,蠻同情我的。但我回到上海探親時,才發(fā)覺廠里集體宿舍戶口上已經(jīng)沒我名字了。領導說,這個問題現(xiàn)在不談了,你還是回貴陽去工作。虞和清對三線建設態(tài)度不端正,已經(jīng)受批評了。我想來想去,戶口被遷走,我就是貴陽人了,飯碗可不能丟,就不再響了。好在我年紀輕,適應能力還不錯,在貴陽住臨時工棚很艱苦,和同事在一起也蠻有勁的。我想就這樣吧,等找到對象結了婚,再把老爸接到貴陽來。
技術部門黨支部書記洪鶴庭在跟虞和清談話時,心里也為妻兒老小的去向而糾結。妻子金琢鈿在單位發(fā)展勢頭不錯,大兒子洪峰要上一年級了,老二老三緊隨其后,如果全家隨遷,不但影響妻子發(fā)展,還影響三個孩子的教育。他理解虞和清的郁悶,因為他也想不出兩全其美的辦法。
一次突如其來的事故,像命運的扳道岔,改變了全家人的方向。
洪鶴庭、金琢鈿夫婦
洪鶴庭(新光廠基建干部):
上光廠被列入遷建名單后,市儀表局有個處長來給中層干部做動員,講形勢和三線建設的意義。廠黨委副書記賀湘迅找我談話,叫我先調過去參加基建工程。我當場表示服從工作需要,黨指向哪里就奔向哪里。他又叫我做好準備,以后把家屬也帶去扎根。我遲疑了一下,說我先去看看。當時我愛人金琢鈿在楊浦區(qū)商業(yè)系統(tǒng),是一家商店的公方經(jīng)理,還參加了市委四清工作隊,入黨申請都被支部大會通過了,發(fā)展得不錯。她又是家中的獨苗,還要照顧老娘。
1965年8月20日,我?guī)?1人的籌建組成員上了火車。組織上給我買了臥鋪票,有個青年鍛工帶著外婆一起去落戶,我就把臥鋪讓給了老人。到貴陽基地一看,周圍全是荒山野嶺,交通極不方便,工地上坑坑洼洼,塵土飛揚。我覺得在這里建設光學儀器廠,還要安裝潛望鏡,難度實在太高。難怪葛民治再三強調,一定要把環(huán)境改造好,廠里要造柏油路。
山區(qū)物資供應差,調度也不方便,什么問題都得現(xiàn)場解決。一次打樁時碰到山石,打下不去。我從跳板上走去看看,走到中間腳一滑,摔下深坑,爬上來后顧不得疼痛,就去想辦法解決問題。堅持了兩天,越來越痛,才去市里醫(yī)院拍片,發(fā)現(xiàn)斷了兩根肋骨。稍作處理,我又回到工地上。7噸重的龍門刨床要安放進車間,吊車承重量只有4噸,大家束手無策。我經(jīng)過計算想出了辦法,用兩根6米長的水管頂住車床來借力,大吊車吊起床子時吱吱作響,最后把刨床安放到位后,我驚出了一身冷汗!
1966年的一天夜里,我們在討論宿舍的房型,到底做內陽臺還是外陽臺,爭論不休。這天下午,我女兒在上海家中,聽到樓下敲鑼打鼓,跑上陽臺去看熱鬧。文化大革命前期,我們住的楊浦區(qū)委宿舍,有紅衛(wèi)兵上門抄家。女兒踮起腳看下面弄堂時,沒有站穩(wěn),一頭栽下樓去。電報傳到新添寨郵局再送到工地,我們正在討論陽臺怎么造!送報人看大家爭論激烈,第二天才把電報交給我。我一看女兒病危,馬上趕回上海,乘了三天火車,直奔病房,看見小姑娘頭腫得老大,雙手綁著石膏,我心痛煞……這樣危險的事不能再發(fā)生了。我只好和愛人商量,還是要一起帶著小孩長大,她就同意隨遷了。來到貴陽新光廠,她進了后勤部門,緊接而來的文革運動中我受到了沖擊。她的預備黨員資格,也沒得到認可。我丈母娘只有她一個獨養(yǎng)女兒,也跟過來照顧三個外孫和我們的生活。就這樣,我們一家三代都來貴陽山里落戶了。
1965年11月,時任中央書記處書記鄧小平,前往貴州視察大三線企業(yè)的建設情況。在061航天基地聽取工程籌建情況匯報后,認為進展緩慢,不適應備戰(zhàn)形勢要求。得知基地由上海機電一局支援包建,鄧小平當場給上海市委第一書記陳丕顯打電話,限定他在一個月內將主要技術人員和設備派送到現(xiàn)場。結束通話前,他還以幽默的方式命令說:“你陳丕顯完不成任務,我要打你的屁股?!?sup>(5)
老兵不老
1966年春節(jié)剛過,大批退伍兵在鎮(zhèn)江火車站乘上了開往貴陽的貨運列車。年輕的兵蛋子是南京軍區(qū)兩個師的復員軍人,這次集合是奔赴西南大三線基地。
81師22團司務長助理陳鶴良的帽徽和肩章尚未摘下,他要聯(lián)系沿途各兵站,為大家提供伙食。
一日從軍,終身戰(zhàn)士。
列車里有82名戰(zhàn)士前往貴陽新添光學儀器廠報到,還有部分退伍兵是去貴州011航空基地。每一家大三線企業(yè),都有這樣剛剛摘下帽徽的兵蛋子。
陳鶴良和兒子在新天寨
陳鶴良(時為復員軍人):
1965年底復員前,我們在師里聽一機部領導做了三線建設動員報告。22團的干事寫信給我說,一機部向81師要80個人去支援貴陽新添光學儀器廠,部隊提供了82人的名單,其中2個是機動名額。我們那批戰(zhàn)士大部分來自江浙,還有上海兵。退伍后先回家探親過春節(jié),有的人回去結婚。過完年之后,所有人都來報到了,沒有一個缺席。春節(jié)剛過氣溫還很低,我們乘上廂式貨車,車廂里搭了簡易的雙層床鋪。貨車開到上海南翔真如站,上光廠還來人歡迎我們。來自空四軍的指導員梁云清和老兵楊德華,擔任了臨時連長。車到江西,泥土就變成紅色了。進入貴州變化更大,火車在山洞里穿來穿去,江南人從來沒有看到過這么多險峻的山。我們的火車有2個頭,一個在前面拉,一個在后面推,否則還上不去,進了獨山一看,那叫山高路險,難怪日本鬼子打到這里都進不去了。貨運車走了五天五夜,才到達貴陽車站,那天清晨6點不到,還下著雨,廠里就派人來接了。
我是江蘇宜興人,參軍前在宜興紫砂壺廠做茶壺,還是廠部委員。1960年動員參軍時,廠領導說你個頭小,不會把你挑去,就叫我去報名充數(shù)。我和另外兩個小青年一起做了體檢,沒想到最后他們兩個沒通過,我被招進了部隊,在27軍81師22團高機排當戰(zhàn)士。大約在1961年中期,因戰(zhàn)備需要,我們團大部分人員被調防到泰州紅旗農(nóng)場駐防。團直屬人員留守在營房,我被指派為留守人員的伙食和軍馬的飼料做采購工作。我在部隊入了黨,后來調到伙房當給養(yǎng)員、上士班長,協(xié)助司務長工作,直至退伍。聽從黨的召喚,我就參加了大三線建設。
后來,團部保密干事給我寫信說,當時你要說家里有困難,是可以不去的??晌覀冞@批82名退伍軍人誰都沒說有困難,兩個機動名額就作廢了。當時老兵們都對父母說,等三線建設搞好了,就第二次復員回家。誰都沒想到會呆那么長時間,不少老兵在新添寨扎根,再也回不到家鄉(xiāng)了。如果我當年回到宜興繼續(xù)做茶壺,今天也許就和師兄弟們一樣,成為工藝大師了。
退伍兵到達基建工地時,保留了上車時編的臨時連排和班組,每天出工前還列隊出操,軍令在山巒間回旋。這支隊伍的精神狀態(tài)和建工局職工不一樣,新光人稱他們?yōu)椤叭B”。新光廠建設初期為戰(zhàn)備之需,設想過軍事化管理,生產(chǎn)技術方面人員為一連,803潛望鏡軍工研制部門是二連,復員軍人就是三連。也許是上光人與戰(zhàn)士形象差距太大,一連二連的叫法顯得有點滑稽,還未傳開就流產(chǎn)了。一些退伍兵覺得,自己和知識分子、技術人員相比,只是個“小三子”,所以三連就是戲稱而已。
無論如何,既然被賦予了三連的稱號,就得拉得出隊伍,打得起硬仗。工地上建廠房造車間難度大,基建進度有點滯后,造宿舍的任務就落在了這幫兵蛋子頭上。
葛民治對“三連”鐘愛有加,戰(zhàn)士們多數(shù)來自農(nóng)村,淳樸憨厚,剛剛復員還保持著部隊作風和規(guī)矩,令行禁止,指揮起來得心應手。幾十年后,他在深圳女兒家養(yǎng)老時,回想創(chuàng)業(yè)之初,那些年輕的臉龐和身影依然栩栩如生,在他筆端集合。
葛民治(新光廠黨委書記):
三連的82名退伍兵進行了分工,組建了兩個泥工班,一個鋼筋班,一個預制班,一個木工班。首次攻克的是“干打壘”宿舍?!案纱驂尽痹臼谴髴c人在荒野上缺乏建筑材料,就地用泥土壘筑的簡易住房。當時,由于缺乏磚頭(僅有的一點磚是從外地用火車運來的,測算下來一塊磚比一斤米還貴)。時間又緊,只能因陋就簡,就地取材,先蓋一批“干打壘”宿舍。
老兵們刨出黃土做坯,然后又一鍬一鎬地“啃”堅硬的石頭,最終削平了一座山頭。按圖紙要求,他們平整一塊地基就造一棟樓,幾方同時并舉?!案纱驂尽彼奚嵊么u砌的支柱立起來了,可是第二批黃泥磚還未干,怎樣才能供應得上呢?逼得老兵們只好另想辦法。有人提出焊鋼模,用沖床沖出黃泥土磚。老兵們說干就干,輪班挑燈夜戰(zhàn),結果效果很好,保證了需要。只用了一個月時間,就建了1536平方米的“干打壘”宿舍。
老兵們磨破了軍裝、解放鞋,磨破了肩和手,他們誰也沒有怨言,更無人提勞動用品,工作服、補貼、加班費等物質要求,有人說他們傻,老兵們心里明白,他們?yōu)榈氖前讶€建設盡快搞上去,這是最大的精神安慰,看到職工們住進自己流血流汗建成的宿舍,這批復員軍人們又一次享受到了打勝仗的喜悅。(6)
潘以亮在參軍之前,是上海無線電管理處電子管裝配廠的鉗工,1961年8月來到鎮(zhèn)江81師361團三營當電話兵,根據(jù)實戰(zhàn)訓練所需,架設電話線要快步飛奔,體力消耗很大。時值三年自然災害,排長為省下糧食上繳國家,每頓飯只吃一兩,主食讓給年輕士兵。潘以亮被蚊蟲叮咬后患上瘧疾,營長掏錢買雞蛋給大家滋補,老兵吃一個,新兵吃兩個,自己啃地瓜,身體也在打擺子……榜樣的力量對潘以亮有很大影響,來到三線企業(yè)搞建設,再苦再累他都沒吭過一聲。
潘以亮(時為復員軍人):
我們每天清早6點鐘起床,先去背小梁小板,就是宿舍的水泥隔板,每人背2塊爬坡送上去?;貋碓偈嵯?、出操,吃早飯。所有小梁小板都是我們制作的,從學扎鋼筋開始,上光廠來了一個搞基建的王師傅教我們。有時卡車拉回黃沙、水泥和石子,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我們還加班卸貨,不論工作到多晚,第二天照樣6點鐘起來扛板爬坡,風雨無阻。
雖然退伍了,在工地上還守著部隊那一套,早晨出操、走路成行,作風嚴謹。我們都沒造過房子,頂著大太陽,每天出好幾身大汗,衣服濕了干,干了再濕,粘在身上氣味難聞,這還不算最難熬的。碰上下雨天,雨水落在衣服上,和水泥灰粘在一起,怎么洗都洗不掉,還搓壞了衣服。一段時間下來,退伍時的兩套軍裝,破得就像叫花子衣服。干打壘造好后,又給金工車間大部隊趕建宿舍,生活橋房子造好,再造梅蘭山單身宿舍4號樓,和楊梅山女單宿舍,后來是新寨坡的技校,我們造了十幾座房子,一天都沒停過,什么苦和累都頂著,而且沒有領服裝的地方了。那年夏天貴陽特別熱,有一個老兵曬得頭暈眼花,嘀咕幾句,希望發(fā)頂草帽遮太陽,在開黨員會時遭到了批評。指導員罵得非常厲害:“共產(chǎn)黨把你養(yǎng)得肥頭大耳,曬點太陽,掉點肉,算得了什么?國家這么困難,你還要戴草帽,就像耙掉你家祖宗墳上的土一樣傷心!”那個老兵再也不敢吭聲。
基建任務完成后,三連老兵分到了各部門和車間。有十人進了組織科、宣傳科、武裝部、后勤及醫(yī)務室,72人到車間學生產(chǎn)技能。黨員陳鶴良被留在科室管政工材料,做軍工生產(chǎn)計劃等。潘以亮在試造車間學鉗工,參加潛望鏡零件研制,很快就成了生產(chǎn)骨干。
從上海南洋中學高中部去參軍的章光偉,曾跟隨部隊參加電影《東進序曲》的拍攝,電影放映時人們看到了他的鏡頭。上海南洋中學是一所歷史悠久的重點中學,民國教育家吳稚暉贊其為“中國之伊頓”,參軍入伍改變了章光偉的人生。
章光偉(時為復員軍人):
我是1961年在上海南洋中學升高三時報名的,那時參軍目的性不強,就覺得服兵役是公民的義務。敲鑼打鼓上門貼喜報時,我媽還說,能不去嗎?同學都覺得我不考大學很可惜,我到部隊,他們還寄來教科書和課堂筆記,讓我復員后再考大學。在部隊住集體宿舍,只能晚上在養(yǎng)豬棚值班時看書,后來我被選入師教導隊當教員,單獨住一間屋,才自學了大學普通物理和高等數(shù)學等課程。
1966年2月底,我們82名復員兵從鎮(zhèn)江出發(fā),乘坐鐵皮篷車整整五天來到貴陽。我們拿著上光廠工會會員證,被認為是建廠骨干,安排在工地上施工造房子。有次葛民治和我們一起吃飯,問我對工廠有什么意見,我說,我們拿了上海工會會員證,工資卻是貴州的等級,希望以后再評工資時能想到這一點。工廠把我們作為建廠骨干,建造住房我們沒有意見,但完成任務后,能否考慮做些培訓,或安排師傅帶教,讓我們真正成為工廠的骨干。
這次談話顯然給葛民治留下了深刻印象。章光偉和三連老兵杜迪彝一起被分到計量室,從事計量技術和質量管理。1972年浙江大學招收工農(nóng)兵學員時,章光偉接到葛民治電話,問他是否愿意參加入學考試,學習涉及力學與機械震動的相關專業(yè)。章光偉說,我想朝計量和質量檢驗方面發(fā)展,于是就沒去。直到1983年,機械部計量局下屬陜西機械學院招收計量管理干修班,他才通過部里考試去學習。遲到近20年的高校深造,改變了這位老兵的后半生。
代號803
以803為代號的潛望鏡總裝車間,是新添山坳里矗起的第一幢高樓。樓房高不過20米,占地面積也不大,外墻上開了幾扇小窗,墻面灰撲撲的毫不起眼,高處用紅漆寫著:“為人民服務”。
803大樓成了烏當區(qū)一座標志性建筑。樓內設置比外貌考究得多,還裝有恒溫和空調淋浴設備。校驗臺置于深坑墊砂層上,與主廠房外殼完全脫離,這個結構是李世英設想的,而那時他還未見過潛望鏡總裝的情形。
李世英(時為潛望鏡總裝工程師):
潛望鏡總裝要求平臥和直立裝校,803工程根據(jù)這一要求設計,工程核心是總裝直立校驗臺,上設測試儀器平臺,要求在直立靜態(tài)檢校潛望鏡過程中,上平臺和裝定潛望鏡懸掛支承架之間,不受外力任何干擾的影響,如氣流風動、地表震動等。同時要求子午方位明確,在進行對天體實際導航精度檢測時,保證能觀察到所需的天體星座。為此,我根據(jù)潛望鏡裝校的特殊要求,大膽提出采用垂直校驗臺與主建筑相脫離的結構模式,這一獨特的方案,被一機部第二設計院的領導和工程技術人員采納了。(7)
總裝大樓水泥還未干透,研制人員就出發(fā)了。
離開上海前,“一辦”90余名成員在上光廠主樓前照了合影。女青年在前排席地而坐,男同志分作五六排站立,笑容里煥發(fā)著年代的素樸與純真。照片拍完后“一辦”就撤銷了,這個年輕的團體全遷貴陽,與803總裝大樓共用一個代碼。
1966年6月下旬的上海火車站,敲鑼打鼓,歡送建設者遠行。人們在車廂內外大聲嚷嚷,互相都聽不清話語。在一片再會再會的告別聲中,火車拉響汽笛,哐啷哐啷,穿過蒸騰的暑氣,在送行者視線中消失了。
803總裝大樓
馬燮華像平時出差那樣,與母親妻兒在家中道別,然后獨自出門。他們都沒想到,再次相見將會在五年以后。馬燮華在報平安的家信中描述了車站情景:“廠里組織百數(shù)十人的隊伍歡送,小分隊唱革命歌曲,倒也很熱鬧。你和母親不到車站送行是對的,因為沒有送別的時間?!?/p>
這趟列車尾部的貨車廂里,裝載著許多潛望鏡零部件,它們將在803大樓匯總成一架龐大的儀器,通過精心校驗,再奔赴海軍基地與潛水艦艇合體,成為深海幽靈的眼睛。
裝配青工錢忠林的母親,望著火車消失的前方,心都被帶走了。她不知道潛望鏡是什么,更不知兒子爬上十多米的竹竿頂為此而冒險,但她知道兒子是為了那個東西去貴陽的,因為國家需要。錢忠林是家中獨子,瘦得像只猢猻,還沒結婚成家。老娘想,也不曉得貴陽有誰能照顧兒子,那里有啥東西好吃呢?
錢忠林(時為潛望鏡裝配青工):
上光廠潛望鏡項目組成員奔赴貴陽前合影(戴瓊英提供)
我出發(fā)時老爸已經(jīng)癱瘓在床,我是獨養(yǎng)兒子,平時工作再忙,回家還能幫姆媽搭點手。我有過思想斗爭,假使去和領導說說,也許能照顧我。但想來想去還是沒去,我是共青團員,第一批從裝配車間被挑進“一辦”,那時我們都很聽話,個人和家庭有困難一般都不好意思開口。我對姆媽說要去貴陽工作,她舍不得,但是深明大義,還安慰我說,好兒女志在四方。父親去世后,家里電報發(fā)出三天我才收到,買火車票時碰到文革大串聯(lián),火車上全是人,沒票!我拼了命爬上火車,到家都已經(jīng)“頭七”了。事情辦完后,我不放心老娘獨自在家里,決定把她帶去貴陽。我們到派出所遷出了我娘的戶口,把老城隍廟邊上的大統(tǒng)廂房交給房管所,就奔新添寨去安家了,最后我娘是在貴陽過世的。
老單身
三線建設設定的目標是:當年建設、當年投產(chǎn),奉行先生產(chǎn)、后生活。803大樓落成后再造宿舍,人員入住后,鋪蓋卷就成了吸潮物,過幾天掀起床墊曬太陽,床板小凹坑里都積水了。
老派知識分子馬燮華內心很篤定,比起抗戰(zhàn)時在西南聯(lián)大的日子,這里的光景好過多了。他興致勃勃地給妻兒寫信,當然是報喜不報憂。
馬燮華(潛望鏡總工程師):
沿途風景很優(yōu)美,有山有水,農(nóng)田都是稻田,尤其是桂林附近山峰之奇峰,真如《劉三姐》電影中的風景。沿途氣候也很好,沿途下雨,柳州下雨,到貴陽南站就出太陽,歡迎我們到達貴陽。新廠人員來南站迎接我們,幫助我們安排搬運行李。貴州省貴陽市工作組內有負責同志來車站歡迎。我們分乘三輛公共汽車在市區(qū)觀光后到新廠。廠區(qū)風景優(yōu)美,四周環(huán)山,有河流經(jīng)過廠區(qū)。由于坡度形成的小瀑布,堪比杭州的九溪十八澗。四周都是果樹,桃李柿子等也有。
我現(xiàn)在住單身宿舍的樓正中的一小間,有4—5個平方米,一只雙層床,上面放行李,一桌一凳子,這是照顧我的了,其他沒有一人一間的。打開窗戶風景優(yōu)美,前面山峰重疊,是烏當區(qū)區(qū)委辦公所在地,山腳下有公路,公路前面有河流。風景優(yōu)美,氣候良好,真是避暑妙地。廠里伙食便宜可口,如昨日的糖醋小排才1角2分,最貴的不超過1.5角。
我們住的宿舍是山里最高的一幢,到食堂吃飯就得走一刻鐘,要開水得到比食堂更遠的浴室去拿,所以第一步是練腳勁。上廁所又得走數(shù)分鐘。生活方面雖然不如上海方便,但較昆明時好多了。工廠環(huán)境更好,只要建成后略加整理即可成為高級漂亮的花園工廠,有山有水有瀑布有平地。早上云霧從山上升起,太陽出來才散去。陰天雨天就很風涼。像今天陰天,我就穿了毛衣,短褲根本不能穿。
……
我注意到這里鳥種類很多,唱的歌聲很好聽,像現(xiàn)在我在寫信時聽到的各種鳥在唱歌。山上樹木很多,原來的松柏顏色更青綠可愛,楊柳也都垂青了。紅的桃花白的花菜也很好看。環(huán)繞廠區(qū)的河流魚兒也不少,上星期修魚塘在一小小池中就捉到不少魚。這兒是天然的公園。你們什么時候到我這兒來玩玩。
到達新添寨當天,馬燮華上廁所時就出了個洋相,將手表掉入了糞坑。廁所是野地里挖的深坑,上面擱幾根板條,周圍用蘆席遮擋一下。他進去后有點無所適從,又是深度近視,在昏暗天色中怎么都看不出手表在哪,只得找同事幫忙,總算撈起手表,但表盤的后蓋沒了。
工藝組長孫東海和高級技工包龍章住一間宿舍。孫東海是搞工藝設計的工程師,包龍章實施流程細化,兩人是老搭檔。孫東海頗有上海男人的講究,每件襯衫都熨燙過,西褲永遠有筆直的褲線。他對工作的一絲不茍與他的裝束同樣出名,每項關鍵工藝,他都親自驗證操作流程,包括手勢。他在肩膀上搭條毛巾用來擦汗,站在車床前仔細打量坯料,腦海里先過一遍制作步驟,然后屏息凝神,啟動機床,隨著開槽、打洞、切削、磨圓……像個工藝美術家,把毛坯雕成光潔精致的樣品零件。
潛望鏡是深航運作的儀器,要承受巨大的水壓。200余種關鍵零件,需要5級以上技工才能加工的有近150種。就說每個密封部位,都靠高耐腐蝕的不銹鋼連接,螺紋本身的光潔度是確保密封性的關鍵所在。但這種材料加工難度很大,極易造成爛牙,為此,孫東海和包龍章二位工藝大師,通過大量實踐,最終研制出一種具有反向斷屑功能的不銹鋼專用絲攻,填補了我國在這種特殊材料加工工藝方面的空白。這只是研制過程中300多道工藝中的一項。孫東海和包龍章沒日沒夜地研究圖紙,設想用哪種設備和步驟逐個解決問題。他倆自身就像精美光潔的螺絲,被鉚在了潛望鏡工程上,不顯山露水,又恰到好處。
哪一臺龐大的機器上,沒有這樣精密的緊固件呢?
孫東海和包龍章也沒有把家屬帶來貴陽,這樣可以全心投入工作,不拖泥帶水。但是兩地分居,加重了經(jīng)濟負擔,男人獨自生活又有諸多難處。像孫東海這般講究的男人,時常會端著臉盆去公共龍頭前,在女職工的說笑中搓洗衣裳。馬燮華也只能拿起針線,縫補衣衫上的破洞。
這些有家室的工程師和高級技工,被工友們戲稱為“老單身”,沒有半點惡意。宿舍里的大中專生,結婚后會陸續(xù)搬出,唯有這些老單身繼續(xù)孑然一身的日子。直到退休,有人才發(fā)現(xiàn)當年的無奈之舉,卻使他們順理成章地返回上海,成了命運回饋的福利。在慶幸和感慨之中,對熬過的歲月唯有感恩,此為后話。
闖入者
803成員6月份出發(fā)時,鄧美慈誕下兒子王小帥沒多久。她丈夫王家駒是上海戲劇學院青年教師,1959級表演系畢業(yè)生,接受到蘇聯(lián)專家的帶教。上海市文化局專門組建青年話劇團,將這班學生作了整體收編。留校任教的王家駒,也時常參加青話的演出,這生活很合他的心意。
鄧美慈性格活躍,頗具文體天賦,喜愛演唱歌劇《江姐》。但父親不同意她學藝術,于是她考去哈爾濱工業(yè)大學軍工儀表專業(yè)。
如果沒有那個突然打到上海戲劇學院的電話,鄧美慈或許會像那些“老單身”一樣,只身前往貴陽,讓丈夫留在上海工作,把兒子交給老母親。多年來母親東奔西顛,帶養(yǎng)過每個兒女的下一代。
鄧美慈和王家駒結婚照
鄧美慈(潛望鏡研制技術員):
我出生在上海,父親是舊時郵政局公務員,工作調動很頻繁,我們家在杭州、嘉興、南昌、安慶、屯溪都住過,解放后到了合肥。王家駒的父親也在郵政局工作,我們兩家住一個大院的前后樓。王家駒和我姐姐一屆,我們都在合肥二中讀書。1955年他考到上海戲劇學院,希望我也考去上戲一起發(fā)展,但我父親不同意。我在哈爾濱工業(yè)大學先學了一年俄語,這期間要舉辦全國運動會,我被選去黑龍江省隊打羽毛球。就這么陰差陽錯,我在大學里待了7年,到畢業(yè)已近1963年了。王家駒心思比較縝密,1962年催我結了婚,于是我分到了上海,我同學大多去了軍工廠。上光廠搞潛望鏡研制時,我在陳士民工程師組里參加結構設計,和試造車間打交道比較多。三線建設整個部門“一鍋端”,我因為懷孕生小帥,延遲幾個月,跟試造車間第二批人員一起走的。臨行前我得了急性肺炎,不能給兒子喂奶,我母親從太原趕來給孩子熬米湯。我對醫(yī)生說讓我快點好吧,我要去貴陽工作。醫(yī)生加大抗生素用量,我就提前出院了。1966年10月初,我抱著小帥上了火車。
王家駒從入學到留校當教師,在上戲待了11年。他們班同學中有焦晃、楊在葆、婁際成……本來三線建設和他沒什么關系,但上光廠突然給上戲人事部門打了一個電話,要學院放人,讓王家駒跟我去貴陽,無論同意不同意都得走。那時三線建設是頭等大事,廠里都沒派人去上戲,一個電話就決定了王家駒的命運。當時備戰(zhàn)氣氛緊張,王家駒家庭觀念很重,說如果打起仗來,一家分在幾個地方也不是事兒,所以走就走吧。到了貴陽,他無所事事,在工會抄抄寫寫,一會兒又下鄉(xiāng)去搞運動,專業(yè)就這么被耽誤了,我感覺很對不起他。
潛望鏡第一套樣機交付進入了倒計時,但高壓動力電源還沒接到新添寨,沒有高壓電,總裝和校驗就無法進行。
從市里高壓電站拉電到新添寨,要翻越八座大山,線路長達十公里。架設電線桿得先挖100多個深坑,每個深2米、長1.5、寬0.6米,要挖出約2噸重的山石。這活原本包給了當?shù)孛窆ぃ搅艘o關頭,民工卻不見了。
這年六月的天氣陰雨連綿,內遷職工抵達新添寨時,穿毛衣還覺得涼颼颼。一進入七月,天天烈日當頭,泥漿路被烤成了溝坎道,硬邦邦的杵在路上,一不小心就崴腳。挖坑的民工心急火燎,回家抗旱澆地去了。
803人員等不及民工回來,扛起鐵鍬自己去挖坑了。每天大清早,他們挑著擔子出門,三人一組去往不同地點,按照電線桿架設位置,在山頂或山坡上破石挖土。新添寨山脈屬喀斯特地貌,巖石與泥層混雜,挖坑十分費勁??偣こ處燅R燮華也揮起了鐵鍬,有時一鍬下去,石頭上只留下一個小白點。他揮汗如雨,氣喘吁吁,汗水浸漫在眼鏡玻璃上,他取下眼鏡揩擦一下,胖墩墩的臉上有鏡架的曬痕,看著有點滑稽。軍代表毛立德請他歇坐一下,馬燮華總是笑笑,擺手謝絕。他給妻子寫信,對挖坑工作還感覺頗有成就:“星期四我們去了30人,皮膚曬得黑黑的,每組平均挖了1.5個坑。”
每次挖坑回來,毛代表隔著一堵墻,都能聽到老馬的呼嚕聲。
葛民治在回憶錄中寫下了那段艱苦的日子:
一雙雙原來是拿著筆桿子的手,握著鋼釬、大錘和鍬鎬,頂著7月的驕陽奮力挖掘。手磨起了血泡、血泡又磨破了,纏塊破布再干。沒有起重設備,全靠人的雙手架設電纜,其難度可想而知。從上年紀的工程師到參加工作不久的大學生,沒有一個人叫苦、退縮。有的人抬電線桿扭傷了腰,有人高燒近40度,卻不聲不響照樣干。等到領導知道了,強迫他們休息,他們卻不愿意下火線。就這樣,他們早出晚歸,終于架起了高壓輸電線,電源接通了,設備安裝就位了,為按期投產(chǎn)創(chuàng)造了奇跡。(8)
潛望鏡零部件和各種組件陸續(xù)運抵貴陽,一個個大箱搬進803大樓,再經(jīng)過安裝,從零部件到組件,從局部到整體,一臺龐大的儀器終于站立在校驗臺上,挺直的大鏡管眺望著遙遠的天體,迎接各種測試、校驗和調整。
1966年12月,中國第一臺潛艇指揮潛望鏡完成了研制和安裝。
(1) 參見《潛艇潛望鏡的技術準備工作》
(2) 參見牟萬富《潛望鏡研制和批量生產(chǎn)的物資供應工作》
(3) 參見宋宜昌《三線建設的回顧與反思》
(4) 參見《上海支援全國》
(5) 參見王春才《鄧小平心系大三線》
(6) 參見葛民治《艱苦奮斗 創(chuàng)建新天》
(7) 參見《潛望鏡研制成功》中的“新建803工程”
(8) 參見葛民治《艱苦奮斗 創(chuàng)建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