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集結(jié)號
在刻不容緩加強戰(zhàn)備的形勢下,中國共產(chǎn)黨運用了強大的政治動員能力和組織調(diào)動能力。這種能力來自新中國建立之前28年的革命戰(zhàn)爭、根據(jù)地建設的歷史,也來自新中國建立后14年在政治運動、經(jīng)濟建設中進一步鞏固的領袖與政黨的威望。(1)
“好人好馬上三線”的動員口號和榮譽感,讓很多職工對內(nèi)遷心向往之,成了搬遷得以順利展開和神速推進的基礎。內(nèi)遷職工和家屬,懷著“讓毛主席睡好覺”的虔誠心愿,奔赴貧瘠偏遠的三線地區(qū),投身于后方基地建設。
調(diào)兵遣將
上光廠先遣隊員在新添寨開工時,108名貴陽學徒代培生啟程前往上海,接受為期一年的培訓。當時上海不少援建企業(yè)都招收過“小貴陽”和“小四川”,與1965年分配入廠的大中專學生及部隊復員軍人一起,充實到三線建設者的生力軍中。
17歲的劉學文是108名代培生中的一員,滿懷興奮地來到上海,開始跟師學技術。
劉學文(時為新招入廠的代培生):
廠里人簡稱我們是“貴陽徒工”,其實當時我連貴陽話都聽不懂。我在徐州出生、長大,初中畢業(yè)才去貴陽,和在那里工作的父親團聚。父親本來是徐州煤礦的科級干部,在1964年“四清”運動中參加工作隊去了貴州,后來在貴陽市新華路街道辦事處當書記。第二年,我們?nèi)胰ベF陽和父親團聚。
我聽不懂貴州話,不想再上學了,剛好上光廠來新添寨建廠,要招收108名本地人當學徒工,我就進廠了。我們在貴陽市先集中學習一個月。在徐州我家主食吃煎餅和饅頭,在貴陽學習時主食米飯,我吃不大慣,還拿細糧跟人換苞谷和窩頭。那時年輕比較容易適應,到上海之后我也習慣吃米飯了。直到現(xiàn)在還有人開玩笑問我,換不換窩窩頭?
那時我們對上海都很向往。在火車上嘰嘰喳喳地議論,有人說上海百貨公司的衛(wèi)生間,比貴陽百貨商場還干凈呢。我們住在寧國北路的上光廠宿舍,前三天到處跑,還逛了南京路,看了一場立體電影《魔術師的奇遇》,帶一副特殊的眼鏡,感覺很新奇。
分配工種時,我在機修車間冷凍房里學開空壓機。一年后回去,在新添機修車間,顏根娣是我?guī)煾怠YF陽人比較野,有兩個男生在上光廠草坪上打架,其中一個拿出水果刀來,把上海人嚇壞了?!靶≠F陽”在上海,最不習慣吃飯沒有辣椒,有時去附近店里吃面條,有辣椒醬時,無論瓶子里有多少都被我們倒光。上光廠花園里長著一些紅色的小尖椒,還沒長大,就被我們吃完了。還有徒工叫貴陽家人寄信時,往牛皮紙信封里倒辣椒面,在食堂吃飯就拿著信封往飯菜上灑,嗆得邊上的上海人直打噴嚏,后來都不敢靠近我們的桌子。
上光廠三線建設動員得很快,當時我是徒工團支部書記,廠里叫我們向師傅們宣傳貴陽說那是個好地方,四季如春,冬暖夏涼。有些老師傅聽了,就沒準備厚棉衣。1966年9月,我們和上光廠三線建設大軍一起回到了貴陽。那年冬天特別冷,據(jù)說是10年沒有過的低溫,好些沒帶棉衣的上海人,凍得連家門口都走不出去。有些師傅來問我:“劉學文,你不是說貴陽四季如春嗎?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好實話告訴他們,我也是聽說的。我1965年才到貴陽,還沒過冬就來上海了。
易學儉也是代培生中的一員,去上光廠實習時還未滿17歲。一幫女中學生住在宿舍里,像一群歡樂的麻雀。上班跟師傅學技術,星期天出去逛上海,游公園。愛美的女生,在臨江公園里留下了青春的倩影。
易學儉(時為代培生):
女徒工在上海臨江公園,前排中為易學儉
我這個姓,以前只有湖南人才有,我家祖上是岳陽的一個大家族。日本人進來把我們家老房子給砸了,祖母逃難離開了湖南,那么大的一個家說散就散了,奶奶說家里樓上鄭板橋的畫都沒來得及拿,全家前往云南找我父親。親戚在云南開車行,我父親去那里學技術,后來就在保山開車拉貨。祖父母到了昆明,沒找到兒子,再跑到貴州還是沒見著。后來還是我父親聽說有一幫湖南人拖家?guī)Э谔舆^來,自己找過去才團圓的。勝利后他們沒回湖南,還好沒回去,否則后來土改被劃為地主老財,也要吃苦。我六叔黃埔軍校畢業(yè)后參加了國民黨,后來還起義,解放后一直是“運動員”,靠拉人力車過日子。我們生活在貴陽,父親在世時家里都說湖南話,所以我概念里真不知哪里才是我的故鄉(xiāng)。
初中畢業(yè)時,同學有上山下鄉(xiāng),也有考高中和中專,被招進新光廠的代培生里,還有貴陽修機場時的征地工、社會青年,比我們大五六歲。我們到上光廠培訓時,我分在金工車間,跟樂桃林師傅學開銑床。我們八個女孩住一間宿舍,每周三天在上光技校上課,三天去車間干活。文化課學機械零件的公差配合,還有物理、數(shù)學。過了一段時間文化大革命開始,車間里抽我去抄寫大字報,抄完后交給車間黨支部,抄了3個月吧,就跟著內(nèi)遷職工大部隊返回了貴陽。
1965年分到上光廠大學生就有近60名,來自浙江大學、哈爾濱工業(yè)大學和上海機械學院等相關專業(yè)。另有一批四年制的中專生,畢業(yè)于上海機械學院、上海電機制造學校,實訓一年之后,全部遷往貴陽新光廠。
哈工大畢業(yè)生張存驥從上光廠內(nèi)遷到貴陽,初來乍到時的集體生活艱苦又歡樂,一直在他心里駐留著,活色生香。
張存驥(時為技術員):
我父母抗戰(zhàn)時期逃難到四川樂山,我在那里長大,高考時上了哈爾濱工業(yè)大學,畢業(yè)分到上海光學儀器廠。同屆校友還有張寶貴、賴福興,后來都內(nèi)遷到貴陽新添,在那里成家立業(yè),兩位同學至今生活在貴陽。當時,我們七八十個大學男生在一個大倉庫里睡統(tǒng)鋪,晚上沒什么活動,大家就在被窩里吹牛。記得有位姓戴的同學很愛喝酒,那時一瓶茅臺酒才賣一元多,他就著一些餅干,就喝光了一瓶茅臺。我們說他醉了,他說沒醉,我們就鼓動他穿上衣服,去桃花山小石橋上走幾個來回。桃花山是靠近干打壘宿舍的一座小山,與廠區(qū)隔著一條小河,職工上班要走過河上的一座石板小橋。那年冬天特別冷,桃花山下的小路都結(jié)冰了,下山時路很滑,南方來的同志簡直下不了山,只好在腳上捆上稻草,手腳并用慢慢地爬到河邊。那天晚上,在大家起哄下,戴同學和我們一起來到了桃花山下。那時河邊沒有路燈,月光照著黑黝黝的群山,潺潺流水之上,小石橋結(jié)了一層薄冰,滑溜溜的。戴同學在小石橋上走了兩個來回,穩(wěn)穩(wěn)當當,沒有半點醉意,果然是好酒量啊。(2)
血書
1966年7月份,803工程的全體職工首先到達貴陽,同時上光廠于7月27日在上海江灣體育場召開全體職工動員大會,并邀請了不少在上光廠工作的職工家屬一起參加。會上向職工們說明了三線建設的重大意義,要求在會后分單位分組討論,主動報名,由領導審批;會上還要求報名內(nèi)遷的職工要全家革命,扎根內(nèi)地。當天下午全廠停工討論,報名人數(shù)大大超過內(nèi)遷需要的職工人數(shù),在三日內(nèi)根據(jù)工作、工種、配套,職工的政治表現(xiàn)和業(yè)務素質(zhì)等逐個研究,確定人員名單,用紅榜公布。名單公布后,很多青年工人見自己榜上無名,紛紛找到車間和廠領導要求內(nèi)遷,很多職工為不能內(nèi)遷而__放聲哭泣,我們不得不耐心做工作,希望留下的同志安心工作,幫助內(nèi)遷職工做好準備工作。
——葛民治《艱苦奮斗創(chuàng)建新天》
跟葛民治一道去西部選址的陳商誠,此時已任光學研究室黨支部書記。室里有300多名科技人員,是工廠的“頭腦”部門。三線建設動員會后,要選出近半數(shù)的科技人員去貴陽也建立一個光研室,讓兩廠的科研生產(chǎn)比翼齊飛。為了平衡兩邊的人員配置,在報名踴躍的情況下,還要做工作把一些人留下來。
陳商誠(時為上光廠光研室黨支部書記):
葛民治(左)與陳商誠攝于80年代
當時我們光研室有位女同志寫了血書,還在血書上簽下全家人的名字,女兒只有一兩歲吧,名字也上了決心書。試造車間有兩個女徒工還不到20歲,也哭哭啼啼,吵著要去。
那時上級部門沒有叫葛民治去貴陽工作,他是要留在上光廠繼續(xù)搞好生產(chǎn)發(fā)展的,我也沒有定下走還是留。我還勸一些同志說,我們要建設“東方蔡司”,也需要有人干活的,大家都要服從組織分配和工作需要,有些人就這樣被勸下來了。光研室大學生比較集中,有些人的配偶是干部,還有的是飛行員,是不可替代的緊缺人才。當時有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配偶是處以下干部,可以跟著一起去貴陽安家,如果對方是處以上干部,崗位比較重要,就不選這名職工了,不能造成太多的夫妻分居。但如果配偶是中學教師和醫(yī)生,就會優(yōu)先入選名單。企業(yè)建在山區(qū),和當?shù)厣鐣?lián)系不便,加上管理體制問題,三線企業(yè)都得自建一套循環(huán)系統(tǒng),要建學校,要方便看病就醫(yī),太需要這些人才了。
江灣體育場動員大會當天下午,26歲的光學車間團支部書記顧早明,在車間繼續(xù)動員會中跑上臺去,表示堅決響應黨的號召,報名去貴陽參加建設。發(fā)言后他感覺意猶未盡,用滬語唱起了歌曲《打起背包走天下》:
打起背包走天下呀,我們要聽黨的話。
哪里需要哪里就是——我的家!
顧早明是上海機械學院中專生,1962年和30多位同學一起分進上光廠。同學都知道他家是上海浦東本地人,妹妹已出嫁,父母跟前只有他一個兒子。大家笑他說,你再表態(tài)、唱歌也不會走的。顧早明有些氣惱,覺得自己的決心受到了輕慢。
顧早明(時為光學工人、車間團支部書記):
有些同學跑來問,小顧啊,你是真的要去,還是嘴上說說的?我馬上跑到辦公室,咬破右手小拇指,擠出鮮血,在信紙上寫下三個字:決心書。然后用鋼筆接著寫:“我堅決響應黨的號召,強烈要求去支援三線建設,全家一起革命!”寫完后把決心書交給領導,同學看我是真心實意,就不響了。
我進上光廠后跟師光學刻度專家宋長標,他發(fā)明過很多光學儀器的關鍵元器件,我親歷了他對度盤、標尺傳統(tǒng)加工方式的革新,用刻度和照相復制原理,淘汰了粗糙、有毒氣的工藝,大大降低成本,還提高了儀器精度。廠里為此舉辦刻度訓練班,技校也開設照相刻度班,還把光學刻度組發(fā)展成一個車間。在宋長標的主持下,我把刻度工藝生產(chǎn)操作過程整理出來,為技校提供了教材,我從中也學到了東西。內(nèi)遷前夕,車間支部書記王惠芬把我調(diào)去金工車間,那里有幾百個職工,我還擔任了團支部書記。國家號召三線建設,我當然是要響應的。
阿爸曉得我要去貴陽,嘆口氣說:出門一里,不如窩里。他曉得說服不了我,在自己工作的國棉19廠嘆苦經(jīng),廠黨委書記親自跑到上光廠來協(xié)商,想把我留在上海,讓同在上光廠的我妹妹去貴陽。領導拿出了我的血書,書記回去對我阿爸說,老顧啊,還是留女兒在上海吧。阿爸氣呼呼地說我是“一頭犟?!?。那時我們宣誓立言,都是從心里出來的,大家都相信寫過血書的人,一定會去實踐諾言。決心書就是交給組織的契約,更何況是血書呢!我妻子沈菊英是鳳南新村小學老師,是個老實人,我說走她也沒有二話,就跟著去了,抱著不到1歲的小女兒。3歲的大女兒先留在爺爺家,戶口也被我遷走了。現(xiàn)在的人會說我們太戇了,寫歸寫,做歸做嘛,多少人就是講一套做一套的嘛。
初到新添寨非常艱苦,宿舍都沒造好。有天晚上幾個小青工坐在地上,說起我在動員會上唱歌,他們也唱起了滬劇《小珍珠》:“媽媽啊,快來救我出火坑……”唱歸唱,大家并沒有打退堂鼓的意思,到現(xiàn)在聚在一起,對那段經(jīng)歷還很留戀。誰沒有年輕過?哪個年輕人沒有過理想和沖動呢?
廠黨委關起門討論了三天,結(jié)合工種、政治表現(xiàn)和業(yè)務素質(zhì),對逾千名職工逐個研究和調(diào)配。部分實在難以取舍的部門和人員,按工號單雙數(shù)做決定,最終定下了800個職工的名單和工號,人稱“八百壯士”(見附錄)??紤]到兩邊的生產(chǎn)和發(fā)展需要,在部署內(nèi)遷工作時,爭取到一批復員軍人和大中專畢業(yè)生,加上當?shù)卣惺盏?08名徒工,貴陽新添光學儀器廠到正式開工時,職工人數(shù)達到了1340余名。
戶口
1949年上海解放后,人民政府為穩(wěn)定社會,建立新秩序,實行戶籍校正和查對,對戶口進行登記,將流動人口嚴格控制在特定的地域范圍內(nèi)。納入政府管理系統(tǒng)的戶籍,維系了市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口糧及各種副食品的定量供應、孩童學籍、成人就業(yè)以及住房分配等等。戶籍登記制度減少了流動,城市人口相對穩(wěn)定和固化,此后再更換居住城市和工作地點,就是比較麻煩和困難的事了。
上光廠黨委還在研究內(nèi)遷人員名單,黨委秘書張慶元就先行一步,帶上自己的戶口去了貴陽。他從浙江大學調(diào)來上光廠后,很得葛民治的賞識,這次被派出差去貴陽,只是監(jiān)督工程進度。此時葛民治還未料到自己將在半年后被調(diào)去貴陽,對陳商誠、張慶元等得力助手從未松過口。
張慶元(時為上光廠黨委秘書):
張慶元保存的上光廠和新光廠證件
我出生在汕頭,在抗戰(zhàn)中遭遇了家破人亡,獨自出門去流浪,還經(jīng)歷過要飯充饑的日子,后來被姨媽收留在福建。解放后我能有機會讀書,考上浙大接受高等教育,全靠共產(chǎn)黨和新中國的培養(yǎng),我對黨對國家感情很深,一旦有需要,我會毫不猶豫去行動。我1961年從浙大光儀系畢業(yè),1960年就提前被分配留校工作了。1964年暑假,上光廠來浙大選人,陰差陽錯把我要走了。浙大知道后派老師來上海把我要回去,還說用一名懂得三國外語的老師來換我。但葛民治不肯放,說我們廠有課題,要和浙大協(xié)調(diào)把我妻子也調(diào)來上海,為她聯(lián)系去一所中學當老師。上光廠把我作為培養(yǎng)對象,派出去參加四清工作隊,還給我分了房子。
四清結(jié)束后,我擔任了黨委秘書,那時內(nèi)遷工作已經(jīng)開始,葛民治要我留在廠里,但我想去國家最需要的地方。廠里籌備組過去時,老葛說賀湘迅書記帶隊,你陪他出一趟差吧。我決定乘這個機會,把集體戶口上我的那一頁帶走。1966年4月12日,我跟著賀書記上了火車。到工地上一看,本該7月交的房,才剛剛開始澆水泥,進度太慢了。賀書記就叫我去復員軍員人組成的三連一起工作,領導看到我的行動,也知道攔不住了。又過了一個多月,我妻子蘇玉真從浙大打來電話說,上光廠來人把她調(diào)走了。我說等我回來接你吧,我想回浙大一趟和老師同學道個別,可是賀書記說,這邊跑不開,叫我顧全大局別回去了。結(jié)果上光廠派了兩個人去浙大,到我家?guī)兔Υ蜾伾w收拾行李,送人上火車。蘇玉真連電報都來不及發(fā)給我,就帶著孩子一起來到了新添寨。
工程師諸鏡清和妻子張惠君去派出所遷出戶口時,戶籍警叫他們?nèi)ミ吷献?0分鐘,想好了再作決定。全家兩大兩小,遷出去容易,再遷回來就沒這么便當了哦。對這善意提醒,諸鏡清很不耐煩:“同志,我沒辰光考慮這個問題,儂快點幫阿拉遷脫!”
內(nèi)遷初期的諸鏡清、張惠君夫婦
諸鏡清(潛望鏡光學工程師):
當時我剛完成潛望鏡大透鏡光膠工藝的技術攻關,好比給潛望鏡做眼球。把轉(zhuǎn)向透鏡的兩塊大鏡片,用光膠的方式膠合在一起,不用粘合劑。從130毫米、150毫米,到180毫米,那么大兩片透鏡,靠分子引力吸牢,中間不能有一點點雜質(zhì),上光廠做過的光膠鏡片最大直徑只有50毫米。攻關小組的幾個人從土辦法開始試驗,2個人把住夾具中的一對透鏡,一個人用木棒在上面加壓,排出里面的空氣,現(xiàn)在想想蠻可笑……這樣一步步,到1965年已經(jīng)能夠從產(chǎn)品里挑出一些合格品,作為樣試產(chǎn)品送去裝配了,但是還有很多技術問題要解決。(3)
我16歲就進私營廠學生意,那時機械、光學和裝配不是分得很清,學徒工什么都做。后來工廠被國家贖買并入上光廠,我白天上班,晚上還去江蘇路上的市三女中讀中學課程,一邊拼命鉆研技術。1960年我在儀表局被破格提拔為工人工程師,和蔡祖泉同一批。我再半脫產(chǎn)去讀業(yè)余大學,讀到第3年,內(nèi)遷開始了。當時還有幾個同事在和我一起讀書,要是不內(nèi)遷的話,再堅持一段時間就畢業(yè)了。
諸鏡清和妻子張惠君,對戶籍警表示已經(jīng)拿定主意了。于是戶口本上的家庭成員頁面上,全部被敲了注銷章。臨出發(fā)前,6歲的女兒諸黎華突發(fā)急癥,身上出現(xiàn)多處淤青,醫(yī)生判斷為血小板過低而引發(fā),建議留院觀察。但他們還是按時上了火車。抵達貴陽的當天晚上,小黎華突然呼吸局促,淤青斑塊一片連一片,成了深紫色,看著就嚇人。隨隊醫(yī)生決定送市里醫(yī)院,張惠君抱起孩子出門攔車。第一輛車停下時,一看是運尸車,她們不肯上去。過一陣來了第二輛,是運糞車,氣味難聞,但醫(yī)生說救孩子要緊,還是上去了。
諸鏡清家遷出戶口時,一個叫趙月英的小姑娘走進寧國路派出所,拿出一個戶口本說,阿爸姆媽叫我來遷戶口,我們家要到外地去了。戶籍警問,你爺娘為啥不來?小姑娘說他們在上班。10歲的趙月英長得機靈相,又有蓋了公章的內(nèi)遷證明,警察便手起章落,注銷了眉州路60號趙冠軍、蔡寬桂夫婦及三個孩子的戶口。
趙月英(隨遷子女):
我那時不知道“去外地”意味著什么,我們有個鄰居在貴陽棉紡廠工作,媽媽帶我去她家問貴陽怎么樣,有一句話讓我記住了,她說貴陽煤很便宜,一只煤巴8分錢,有10斤重。離開家去北火車站的前一刻,我突然感覺到,要和奶奶分開了,我拉著窗柵欄就哭起來,奶奶也眼淚汪汪,后來是爸爸媽媽把我手掰開,拉起我走了。
趙冠軍全家攝于內(nèi)遷前夕,左一為趙月英
奶奶只有我爸爸一個孩子,父親10歲時,爺爺跟國民黨部隊調(diào)防走了。母子倆相依為命,我們家內(nèi)遷時,太祖母還在世。1969年初,太祖母快不行了,奶奶要我爸回上海都趕不及,那時火車太慢了。我也只能到了暑假,才能回上??茨棠?。后來我工作了,每月給奶奶寄5塊、10塊的,讓她開心開心。那時郵遞員投送匯款單時,會在弄堂里大聲喊:幾號幾號,誰誰誰敲圖章!奶奶就喜歡聽這聲喊叫。
臨行前兩天,6級技工馮振福去房管所辦手續(xù),將父親早年購置的私宅交給公家。房屋地址在華山路1928號,是一開間的街面房子,進深直通后弄堂,是馮老爺子早年所購置,位于現(xiàn)今的徐家匯港匯廣場邊上。
徐家匯是上海的重要地標。明代大學士徐光啟在這里活動,其家族也在此繁衍生息,商貿(mào)日益繁榮。1949年間,徐家匯華山路段有191家商店,多經(jīng)營服裝鞋帽類日用品,馮家早年購置的房產(chǎn)也在其中。長方條形的屋子被隔為三段,朝南沿街開設了日雜貨鋪,馮家人居住在中段,靠后門的小間住著租客,解放前夕物價飛漲難以控制,馮家將租金設為每月一斗米的市價。馮老爺有兩個兒子,老大在北京工作,小兒子馮振福是上光廠技工,兩人對做買賣均無興趣。解放后,前面的店鋪被國營公司征用,開設日用品雜貨商店,還掛有店招。老馮一家從后門弄堂進出。
上海的民宅在解放后,因業(yè)主出走、遷徙或上繳等變動,多歸國有房管所和企事業(yè)單位管理。租戶只要做過戶口和居住地登記,向管理單位繳納租金,便擁有長期居住權。當戶主遷離上海,戶口注銷之后,住所就歸由房屋管理單位重新分配。馮振福在內(nèi)遷時,是將私宅作了公房式的處置。然而,在房管所簽字辦結(jié)時,辦事員對他說:“你付200元錢?!?/p>
老馮一愣:“200元?這是什么錢?”辦事員說,是裝修店面的錢,你先墊付了,回去再和雜貨公司結(jié)算。老馮說,這店是公家開的,為啥要我墊付修理費?房子都交給你們了,還叫我付錢?他一生氣,扭頭就走了。
此時,女兒馮敏已是天平路小學一年級新生。5歲的兒子馮民甲要再過15年,才懂得父親一怒之下的那個轉(zhuǎn)身,對他意味著什么。雖然還不識字,小民甲卻能流利地背出家庭住址:華山路1928號。小民甲曾在這年夏天走失過一次,母親和姐姐遍尋不見,去派出所報了案。那時還沒有人拐賣兒童,小弟弟獨自一人,竟走到了市郊北新涇一帶,被路人送進派出所。小民甲說不上家庭住址,只說弄堂口有很多店,也許就憑這個線索,警察就和徐家匯派出所聯(lián)系上了?;丶衣飞?,小民甲被父親逼著反復吟誦:“華山路1928號,華山路1928號……”
臨危受命
直到大部隊出發(fā)前十天,葛民治還在上光廠辦公室里,考慮著人員和設備經(jīng)過大出血式的抽調(diào)后,如何得以繼續(xù)發(fā)展。偏偏這時,千里之外的貴陽工地出了情況。多年以后,葛民治仍記得那天的長途電話。
葛民治(時任上光廠黨委書記):
1966年9月24日,我突然接到朱德順同志的電話,告知貴陽由于動亂,負責新廠廠房施工的建工部四局一公司已經(jīng)搬走,新廠除主廠房、部分職工宿舍、供水設施外,其他都未完成。我聽完他的情況匯報后,對他說,上光廠的內(nèi)遷這邊工作已經(jīng)按時完成,要他們繼續(xù)做好內(nèi)遷準備。我立即向部局領導電話匯報了貴陽的基建情況和上光廠的內(nèi)遷準備情況。請示是否按計劃內(nèi)遷。部局決定:“晚遷不如早遷,還是立即內(nèi)遷。”(4)
此時上千名職工和家屬大部隊已整裝待發(fā),距離出發(fā)只有幾天了。150多臺非標設備、2萬多套工裝,以及當年投產(chǎn)的7種計量儀器毛坯件和半成品已全部裝箱發(fā)車??涩F(xiàn)在,施工單位撤離了。怎么辦?
與此同時,許多三線基地也都成了被迫停工的爛攤子。文化大革命的到來,打亂了正常的步驟。全國大中學校紛紛停課,學生戴著紅衛(wèi)兵袖章批斗校長和老師,查抄有“封資修”嫌疑的人家,乘上免票火車到各地串聯(lián)。工人群眾也開始批斗書記廠長和單位領導人。大字報和標語給城市建筑外墻糊上了斑駁的紙衣。人們神情高亢,紅袖章與旗幟橫幅交匯,形成了紅色的海洋。備戰(zhàn)的急迫性在不知不覺中竟被延宕,1966年上海內(nèi)遷工廠指標為198家,到6月底只遷走57家。
尚在運行中的國家部委依然強調(diào)要如期完成計劃。在這個當口,葛民治被派去貴陽救場。接到命令三天,葛民治已到達新添寨,趕在了大隊人馬出發(fā)之前。
葛民治(新任新光廠黨委書記):
部局調(diào)整了新建廠的領導成員,決定由我任新廠的黨委書記,賀湘迅、朱德順等同志調(diào)回上光廠,同時補充夏永扣、姜保堂等同志任副廠長。
當夜,召開黨委會,傳達了上級的決定,匯報了內(nèi)遷準備情況。針對貴陽當時的情況,我指出,只能依靠廣大職工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爭取按時完成內(nèi)遷投產(chǎn)任務。(5)
那天辦公室的燈火通宵達旦,葛民治步出會場就去了工地。橫七豎八的泥工木桶和刀鏟上結(jié)著水泥硬塊,磚墻高一片低一塊。除了803大樓和主廠房的輪廓,其他車間和輔樓還是空架子。
一場硬仗開始了。
葛民治被調(diào)往貴陽新添3個月后,夏維帶著五個孩子來到了新添寨,入住干打壘。夏維曾以為,貴陽只是他們革命生涯中的一站。三線建設完成后,葛民治還將被派往別處,也許回上海,或者去南京和北京。她和老葛結(jié)婚十幾年,從未在一個地方住滿三年。習慣搬家的葛家兒女,也沒想到會在這片山地里長大,父母將在這里工作直到離休。
葛大慶(葛民治的長子):
全家搬去貴陽那年,我才11歲,已經(jīng)跟父親搬了幾次家。爸爸總是說走就走,我們平時在家,都是媽媽在燈下備課的側(cè)影伴著我們?nèi)胨?。爸爸隨部隊調(diào)防到南京,媽媽就在南京工學院外語系工作。為了照顧我們的生活,家里雇了兩個保姆,外婆也來我們家同住。我上小學在南師附小,是當?shù)刈詈玫男W,我轉(zhuǎn)到上海之后還跳過級。媽媽到了上海,在機械學院外文系教研室工作。全家搬遷去貴陽后,我只能讀廠辦子弟學校,剛?cè)r連個像樣的教室都沒有,在臨時工棚里上課,黑板是油毛氈做的,用濕布擦得都發(fā)白了,一個老師要兼幾門課。那時我完全沒想到,自己將在這里長大成人……
葛家七口人搬進了干打壘,起先都擠在一間屋子里。寧??h的大小姐夏維開始動手做飯。在南京有母親和勤務兵幫忙,在上光廠家里也有兩個保姆,在新添寨一切都得自己來。寒冬臘月,她去戶外公共洗衣處刷衣服,手上出了凍瘡,腫得像個饅頭。劈柴生火時,她被煙嗆得咳嗽不止,火候也掌握不好,米飯經(jīng)常夾生,或者焦煳。一段時間過后,十歲的大女兒葛蓮叫母親打住,宣布以后由她做飯。她像隔壁人家的女孩那樣,做起了小當家。
夏維穿上勞動布工裝,成了一名油漆工、電鍍工。給翻砂件去鐵銹、打膩子,將零件扎上鐵絲浸入電鍍水缸里。稍不留神,電鍍藥水濺在工作服上,就會侵蝕出洞眼,她的工裝上有不少小洞眼和鐵銹斑跡。每天上班勞動,下班后再操持孩子的作業(yè),給他們教英語,講故事。然而這樣的歲月也沒能維持多久,老葛就受到了文化大革命運動的沖擊。夏維再也沒能發(fā)揮自己的專長,那年她37歲。
(1) 參見董志凱《三線建設中企業(yè)搬遷的經(jīng)驗與教訓》(《三線風云》第三集)
(2) 參見張存驥《工廠門前的小河》
(3) 參見《潛望鏡》“關鍵工藝的突破”
(4) 參見葛民治《艱苦奮斗 創(chuàng)建新天》
(5) 參見葛民治《艱苦奮斗 創(chuàng)建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