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騷第五
【題解】
《辨騷》篇本屬于《文心雕龍》“文之樞紐”部分,本篇是對以屈原之《離騷》為代表的楚辭進行辨析和評論,其根本目的在于借“變乎騷”的論述,闡明“時運交移,質(zhì)文代變”,“變則甚久,通則不乏”之理,這乃是劉勰論文指導(dǎo)思想中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
劉勰認為以《離騷》為代表的這種新興文體,上承《風(fēng)》、《雅》之傳統(tǒng),下開辭賦之先河,是“郁起”的“奇文”,充分肯定了這種文體的重要地位,表現(xiàn)了劉勰超乎前人的卓越見解。劉勰何以要特別地贊揚、推崇屈原之《離騷》呢?從《離騷》的思想藝術(shù)特色以及其深遠影響來看,其具體表現(xiàn)如下:
一、取镕經(jīng)意,自鑄偉辭。劉勰認為《離騷》與經(jīng)典相比較,有“四同”、“四異”。所謂“四同”,即指“陳堯、舜”、“稱禹、湯”的“典誥之體”;“譏桀、紂”、“傷羿、澆”的“規(guī)諷之旨”;“虬龍以喻君子,云霓以譬讒邪”的“比興之義”;“每一顧而掩涕,嘆君門之九重”的“忠怨之辭”。就全文主旨言,這“四同”,實際上就是《離騷》“取镕經(jīng)意”的具體內(nèi)容。所謂“四異”,乃是指“托云龍,說迂怪,駕豐隆求宓妃,憑鴆鳥媒娀女”的“詭異之辭”;“康回傾地,夷羿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的“譎怪之談”;“依彭咸之遺則,從子胥以自適”的“狷狹之志”;“士女雜坐,亂而不分,指以為樂,娛酒不廢,沉湎日夜,舉以為歡”的“荒淫之意”。按全文各個部分的邏輯關(guān)系推論,這“四異”中就包括屈原的“自鑄偉辭”?!侗骝}》篇雖然在“四異”中用了幾個頗有貶意的事例和詞語,但全篇的主旨是贊揚、肯定《離騷》,而不是貶斥它、壓抑它。綜觀《文心雕龍》全書,也難找到一個微論屈原和《離騷》的適例。
二、驚采絕艷,難與并能。這是劉勰對屈原《離騷》之“自鑄偉辭”的進一步評價,重在突出強調(diào)《離騷》之辭采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表現(xiàn)了劉勰對文采之美和藝術(shù)魅力的重視和垂愛。劉勰列舉楚辭的具體作品,這些作品雖然分別出自于屈原、宋玉、景差和民間的祭神曲,各具藝術(shù)特色,卻都是“驚采絕艷”的代表,劉勰認為“難與并能”,是毫無一點貶意的。
文心雕龍辨騷第五三、衣被詞人,非一代也。劉勰認為,以《離騷》為代表的楚辭,其“取镕經(jīng)意”,“自鑄偉辭”,“驚采絕艷,難與并能”的“金相玉式”,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詞人”,產(chǎn)生了極為深遠的效應(yīng)?!稌r序》篇中說漢武帝以后的一百多年中,辭賦家的創(chuàng)作有了許多變化,但總的趨向,還是在仿效屈原和楚辭,但后人對屈原和楚辭的仿效多有不同。劉勰對這些不同的仿效情況,雖未直言褒貶,但他卻繼之提出“憑軾以倚《雅》、《頌》,懸轡以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貞,玩華而不墜其實”的主張。這四句話,乃是劉勰對以屈原《離騷》為代表的楚辭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總結(jié),集中地反映著劉勰專設(shè)《辨騷》一篇,并以之歸入“文之樞紐”的要旨,且對于古今各體文章的寫作,具有普遍的指導(dǎo)意義。所謂“倚《雅》、《頌》”,就是要以經(jīng)典著作為依據(jù)和準(zhǔn)則;所謂“馭楚篇”,就要有節(jié)制地學(xué)習(xí)《離騷》,進行辭賦創(chuàng)作。而所謂“酌奇”、“玩華”兩句,則是說,有鑒別地吸取新奇的創(chuàng)造而不失卻雅正的本質(zhì);玩賞品評華美的文采而不丟棄扎實的內(nèi)容。它概括地闡明了“正”與“奇”、“華”與“實”的關(guān)系,這與《通變》篇“望今制奇,參古定法”,《定勢》篇“執(zhí)正以馭奇”,《情采》篇“文采所以飾言,而辯麗本乎情性”,以及它所批判的“后之作者,采濫忽真”等說,是相通相融,可以互為佐證的。
《辨騷》篇中,有一個長期令人迷惑不解,因而研議不休的問題,即作為楚辭之代表的一種具體文體,為什么不置于“論文敘筆”部分,而把它提升到“文之樞紐”中去,視之為論文的指導(dǎo)思想呢?筆者認為,這不是一個單純的文體類屬和結(jié)構(gòu)安排方面的問題,而是文章寫作理論中,必須解決的一個根本問題,應(yīng)當(dāng)予以辨析。曾有一種意見,多有學(xué)者與之相應(yīng)和,即指《辨騷》篇類屬于文體論,而不應(yīng)列入“文之樞紐”,甚或認為把《辨騷》篇與《原道》、《征圣》、《宗經(jīng)》、《正緯》四篇編在一起,“放在第一卷末尾”,“不倫不類”,“尤為荒謬”。對此,亦有許多學(xué)者進行駁辯和論證。我們認為,前五篇是總論文與道的關(guān)系,前三篇從正面說,重在論“道”,所以冠上了“原”、“征”、“宗”等不容置疑的字眼;后二篇從反面說,《正緯》篇重在論“道”,《辨騷》篇重在論“文”,所以用了“正”、“辨”這樣帶有矯正、辨析之意的字眼。五篇正反相成,褒貶結(jié)合,互相補充,義相流貫,凜然在上,俯領(lǐng)全書,所以叫做“文之樞紐”。
自《風(fēng)》、《雅》寢聲(1),莫或抽緒(2),奇文郁起(3),其《離騷》哉!固已軒翥詩人之后(4),奮飛辭家之前(5),豈去圣之未遠,而楚人之多才乎!昔漢武愛《騷》(6),而淮南作《傳》(7),以為:“《國風(fēng)》好色而不淫(8),《小雅》怨誹而不亂(9),若《離騷》者,可謂兼之。蟬蛻穢濁之中,浮游塵埃之外(10),皭然涅而不緇(11),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卑喙桃詾?sup>(12):露才揚己,忿懟沉江(13);羿、澆、二姚(14),與左氏不合;昆侖懸圃(15),非經(jīng)義所載;然其文辭麗雅(16),為詞賦之宗,雖非明哲(17),可謂妙才。王逸以為(18):詩人提耳(19),屈原婉順(20),《離騷》之文,依經(jīng)立義;駟虬乘鹥(21),則時乘六龍;昆侖流沙(22),則《禹貢》敷土(23)。名儒辭賦,莫不擬其儀表(24)。所謂“金相玉質(zhì),百世無匹”者也(25)。及漢宣嗟嘆(26),以為皆合經(jīng)術(shù);揚雄諷味(27),亦言體同《詩·雅》。四家舉以方經(jīng)(28),而孟堅謂不合傳。褒貶任聲(29),抑揚過實,可謂鑒而弗精,玩而未核者也(30)。
【注釋】
(1)《風(fēng)》、《雅》:指《詩經(jīng)》中的《國風(fēng)》、《大雅》、《小雅》。寢聲:周衰后,詩的聲音也不再傳播了。寢,停息。
(2)抽緒:意謂像抽絲那樣相繼不斷。抽,延引。緒,絲端。
(3)郁起:繁盛興起。
(4)軒翥(zhù):高飛。詩人:指“詩三百”的作者。
(5)辭家:漢代的辭賦家。
(6)漢武:即漢武帝劉徹(前156—前87),他開拓了漢朝最大的版圖,謚號孝武,廟號世宗。
(7)淮南:淮南王劉安(前179—前122),系漢高祖劉邦之孫,漢武帝之叔,西漢沛郡豐(今江蘇豐縣)人。好書、善為文辭的劉安招賓客一同撰寫《鴻烈》,后世稱《淮南子》。
(8)好色:指《國風(fēng)》多寫男女戀情。不淫:不過度。
(9)怨誹:指《小雅》里有許多寫哀怨之事和諷刺時政的詩篇。不亂:不違禮作亂。
(10)塵埃:指世俗中的污穢。
(11)皭(jiào)然:潔白的樣子。涅:黑色染料,此處引申為染黑。緇(zī):黑色。
(12)班固(32—92):字孟堅,扶風(fēng)安陵(今陜西咸陽)人,撰《漢書》,好辭賦,有《兩都賦》。
(13)忿懟(duì):怨恨。
(14)羿、澆、二姚:羿,后羿,夏朝有窮氏部落的君長。澆,過澆,夏代人名。二姚,夏代有虞氏國君的兩個女兒?!峨x騷》中說,后羿貪獵,被臣子所殺;過澆強暴,被少康所殺;二姚未嫁,少康托人去求婚。這與《左傳》所載并非“不合”。班固本指劉安之《離騷傳》,劉勰誤以為是指《離騷》。
(15)昆侖懸圃:神話中的天庭。懸圃,昆侖之巔。
(16)麗雅:艷麗雅正。
(17)明哲:明智之士。
(18)王逸:字叔師,南郡宜城(今湖北襄陽)人,東漢學(xué)者,著《楚辭章句》,是《楚辭》最早的完整注本。曾作《九思》懷念屈原。
(19)提耳:提著對方的耳朵勸戒,形容懇切教誨之意。
(20)婉順:委婉和順。
(21)駟虬(qiú)乘鹥(yì):駟,四匹馬駕車。虬,有兩角的小龍。鹥:鳳凰的別名。
(22)流沙:沙漠。
(23)《禹貢》:《尚書》中的《禹貢》篇。敷土:治理水土。
(24)儀表:榜樣,法度。
(25)金相玉質(zhì):金玉般的質(zhì)地。相,質(zhì)地。
(26)漢宣:指西漢宣帝劉詢(前91—前49),本名劉病已,字次卿,漢武帝劉徹的曾孫。其統(tǒng)治時期史稱“宣帝中興”。廟號中宗,謚號孝宣。嗟嘆:稱贊。
(27)揚雄:字子云,西漢末學(xué)者和辭賦家。諷味:諷誦玩味。
(28)四家:指上述淮南王劉安、王逸、漢宣帝劉詢、揚雄等四人。舉:皆。方經(jīng):與經(jīng)書相比附。
(29)任聲:任意談?wù)摗?/p>
(30)玩:玩味。
【譯文】
自從《國風(fēng)》、《大雅》、《小雅》的歌聲停息后,沒有人繼續(xù)創(chuàng)作那樣的作品了,有一種奇特的妙文蓬勃興起,那就是《離騷》啊!它確實已高翔在《詩經(jīng)》的作者之后,奮飛于兩漢辭賦家之前,大概是距離圣人孔子的時代不算久遠,而楚國人又有才華的緣故吧!從前漢武帝喜愛《離騷》,淮南王劉安便作了《離騷傳》,他認為:“《國風(fēng)》描寫愛情但不過分,《小雅》抒寫怨憤而有節(jié)制,像《離騷》這樣的文辭,可以說兼有兩方面的長處。屈原像蟬蛻從污泥中蛻變出來,在塵埃之外浮游,他皎潔的品質(zhì)用黑色去染也不會變色,就是與日月爭比光輝也是可以的?!卑喙陶J為:屈原喜歡顯露才華,宣揚自己,以至于心懷怨恨,投江自殺;《離騷》中所說后羿、過澆和二姚的故事,跟《左傳》中的記載不一致;昆侖和懸圃,也都是經(jīng)書上所沒有的;然而他的文辭艷麗雅正,是辭賦家效法的宗師,雖然他不是明智之士,但可以說是一個才藝超群的人。王逸認為《詩經(jīng)》的作者諷諫,是提著人耳去勸戒,屈原則是委婉和順的?!峨x騷》中的文辭,依據(jù)經(jīng)書立論;如說駕龍乘鳳,就是來自《易經(jīng)》中時常駕馭六龍的說法;登昆侖、涉流沙,就是來自《尚書·禹貢》中關(guān)于禹治理水土的記載。后代著名學(xué)者的辭賦,沒有不摹仿它以為法度的。真可以說是有金玉一樣的質(zhì)地,百代以來沒有能與它相匹敵的。到了漢代,宣帝贊美《離騷》,認為它完全符合經(jīng)書的義理;揚雄吟誦品味,也說它的體制風(fēng)貌和《詩經(jīng)》的《大雅》、《小雅》相同。劉安、王逸、漢宣帝、揚雄四家,都拿它與經(jīng)書相比,只有班固說它與經(jīng)傳不合。這些贊揚和貶抑都是信口談?wù)?,離開了作品的實際,可以說是品鑒的不精當(dāng),玩味而沒有做切實的考核。
將核其論,必征言焉。故其陳堯、舜之耿介,稱禹、湯之祗敬(1),典誥之體也;譏桀、紂之猖披(2),傷羿、澆之顛隕(3),規(guī)諷之旨也;虬龍以喻君子,云霓以譬讒邪(4),比興之義也;每一顧而掩涕,嘆君門之九重,忠怨之辭也。觀茲四事,同于《風(fēng)》、《雅》者也。至于托云龍,說迂怪(5),駕豐隆求宓妃(6),憑鴆鳥媒娀女(7),詭異之辭也;康回傾地(8),夷羿斃日(9),木夫九首(10),土伯三目(11),譎怪之談也;依彭咸之遺則(12),從子胥以自適(13),狷狹之志也(14);士女雜坐,亂而不分,指以為樂,娛酒不廢(15),沉湎日夜,舉以為歡,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異乎經(jīng)典者也。
【注釋】
(1)祗(zhī)敬:威嚴恭敬。
(2)猖披:狂妄放縱。
(3)顛隕:覆亡墜落。
(4)云霓(ní):惡氣。讒邪:小人。
(5)迂怪:不合事理的怪誕。
(6)豐?。杭丛评咨?。宓(fú)妃:洛水之神。
(7)鴆(zhèn)鳥:一種羽毛有毒的鳥。娀(sōng):即有娀,古國名,故址在今山西運城一帶。
(8)康回:傳說中共工的名字,傳說他怒觸不周山,撞斷地柱,大地東南傾。
(9)夷羿:指后羿,夏代有窮之君,名羿,因居?xùn)|夷,故稱。在位時溺于田獵,不修民事,為寒浞所殺。事見《左傳·襄公四年》。
(10)木夫:拔木的力士。
(11)土伯:土地神。
(12)彭咸:殷商賢大夫,諫其君不聽,投水而死。遺則:留下的榜樣。
(13)子胥:指伍子胥,戰(zhàn)國時吳大夫,諫吳王夫差不聽,被迫自殺。自適:順適自己的心意。
(14)狷(juàn)狹:性情耿直,心胸褊狹。
(15)廢:停止。
【譯文】
要核實他們的評論,必須征引原作來檢驗?!峨x騷》中陳述堯、舜的光明正大,贊美禹、湯的威嚴恭敬,就是學(xué)習(xí)《尚書》中典、誥的體制;譏諷桀、紂的狂妄放縱,傷悼后羿、過澆的墜落覆亡,這是符合《詩經(jīng)》中規(guī)勸諷諫的意旨;《涉江》中以虬龍來比喻君子,《離騷》中用云霓來比喻好進讒言的小人,這是《詩經(jīng)》中比興的表現(xiàn)手法;《哀郢》里說每一次回望故國都要落淚,《九辯》中感嘆楚王宮門有九重,難于見君,完全是《詩經(jīng)》中忠而懷怨的言辭。從這四點來看,是《楚辭》和《詩經(jīng)》相同的地方。至于《離騷》假托龍和云旗,談?wù)f怪異的事情,令豐隆駕彩云去尋求宓妃,托靠鴆鳥做媒去向娀女求婚,都是奇詭怪異的說法;《天問》里說共工撞倒天柱使大地傾斜,后羿射落九個太陽,《招魂》里說拔木的巨人有九個頭,土地神有三只眼,都是詭詐怪異的傳說;《離騷》里說要依照彭咸去投水,《悲回風(fēng)》里說要跟隨伍子胥沉江以求得快意,這是性情狷介、心胸狹隘的表現(xiàn);《招魂》把男女雜坐,混亂不分,說成是樂事,把狂飲不止,日夜酣醉,當(dāng)做快樂,這是荒唐淫邪的思想。摘引出這四點,是《楚辭》與經(jīng)書不同的地方。
故論其典誥則如彼(1),語其夸誕則如此。固知《楚辭》者,體憲于三代(2),而風(fēng)雜于戰(zhàn)國(3),乃《雅》、《頌》之博徒(4),而辭賦之英杰也。觀其骨鯁所樹(5),肌膚所附,雖取镕經(jīng)意,亦自鑄偉辭。故《騷經(jīng)》、《九章》(6),朗麗以哀志(7);《九歌》、《九辯》(8),綺靡以傷情(9);《遠游》、《天問》(10),瑰詭而慧巧(11);《招魂》、《大招》(12),耀艷而深華(13);《卜居》標(biāo)放言之致(14),《漁父》寄獨往之才(15)。故能氣往轢古(16),辭來切今(17),驚采絕艷,難與并能矣。
【注釋】
(1)典誥:經(jīng)典,指《尚書》,這里兼指《詩經(jīng)》。
(2)體:體制。憲:效法。三代:夏、商、周三朝,這里指三代的作品,主要指《尚書》、《詩經(jīng)》。
(3)風(fēng):風(fēng)氣,引申為影響。
(4)博徒:博弈之徒,浪子。暗指《離騷》不是《雅》、《頌》的正統(tǒng)繼承者。
(5)骨鯁:作品的主旨和體式。
(6)《騷經(jīng)》:即《離騷》,王逸因崇尚它而尊之為“經(jīng)”?!毒耪隆罚呵摹断дb》、《涉江》、《哀郢》、《抽思》、《懷沙》、《思美人》、《惜往日》、《桔頌》和《悲回風(fēng)》九篇作品,后人合稱《九章》。
(7)朗麗:指文辭明朗艷麗。
(8)《九歌》:經(jīng)過屈原修飾加工的楚國民間祭歌的總題,包括《東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東君》、《河伯》、《山鬼》、《國殤》和《禮魂》?!毒呸q》:楚大夫宋玉所作的長篇抒情詩。
(9)綺靡:柔美華麗。
(10)《遠游》:舊傳為屈原所作游仙詩,近人多疑為漢人所作?!短靻枴罚呵鏖L詩。
(11)瑰詭:奇特瑰麗?;矍桑红`活精巧。
(12)《招魂》:相傳為屈原召楚懷王亡魂所作。《大招》:傳說是屈原的作品,一說為楚國景差所寫。
(13)耀艷:光彩華麗。深華:內(nèi)在的美。
(14)《卜居》:王逸認為是屈原所作。標(biāo):標(biāo)舉,顯示。放言:暢所欲言,不受拘束。致:情致。
(15)《漁父》:王逸認為也是屈原所作。寄:寄托。獨往:不隨世俗浮沉而特立獨行。
(16)轢(lì)古:壓倒古人。轢,本意為輾壓,引申為超越。
(17)切今:絕后的意思。切,切斷,絕。
【譯文】
所以說《離騷》合乎經(jīng)典之處就像前邊那樣,說它夸張怪誕則像后邊這樣。由此可知《楚辭》的體制是仿效三代的經(jīng)典,可它的風(fēng)格里又夾雜有戰(zhàn)國縱橫家的風(fēng)氣,比起《雅》、《頌》來他們是輕狂放蕩之徒,但在辭賦中卻是杰出的英才了。看看它所樹立的主旨,所比附的文辭,雖然汲取融合了經(jīng)書的意旨,但也獨創(chuàng)了奇?zhèn)ス妍惖奈霓o。所以《離騷》、《九章》,用明朗艷麗的文辭抒發(fā)哀怨的情志;《九歌》、《九辯》,以柔美靡麗的辭藻抒寫哀傷的情感;《遠游》、《天問》,奇特瑰麗而又構(gòu)思精巧;《招魂》、《大招》,光彩艷麗而又潛藏著內(nèi)在的美;《卜居》標(biāo)舉曠放的情致,《漁父》寄托著特立獨行的才情。所以它的氣勢能超越古人,文辭能橫絕當(dāng)代,文采驚人,華美絕倫,別的作品是很難與它媲美的。
自《九懷》以下(1),遽躡其跡(2);而屈、宋逸步(3),莫之能追。故其敘情怨,則郁伊而易感(4);述離居(5),則愴怏而難懷(6);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7);言節(jié)候,則披文而見時(8)。是以枚、賈追風(fēng)以入麗(9),馬、揚沿波而得奇(10),其衣被詞人(11),非一代也。故才高者苑其鴻裁(12),中巧者獵其艷辭(13),吟諷者銜其山川(14),童蒙者拾其香草(15)。若能憑軾以倚《雅》、《頌》(16),懸轡以馭楚篇(17),酌奇而不失其貞(18),玩華而不墜其實(19);則顧盼可以驅(qū)辭力(20),咳唾可以窮文致(21),亦不復(fù)乞靈于長卿(22),假寵于子淵矣(23)。
【注釋】
(1)《九懷》:西漢王褒所作?!冻o》從《九懷》以下,是漢人所作。
(2)遽躡:急追。
(3)屈、宋:指屈原和宋玉。屈原(約前339—約前278),姓羋,氏屈,名平,字原,又自名正則,字靈均。戰(zhàn)國時期楚國丹陽(今湖北宜昌)人,楚辭的創(chuàng)立者和代表作家。宋玉(前301—前240),名子淵,相傳是屈原的學(xué)生,戰(zhàn)國時鄢(今湖北襄樊)人,屈原之后著名辭賦家。逸步:超逸快速的步伐。
(4)郁伊:心情抑郁不舒暢的樣子。
(5)離居:指屈原被流放,抒寫離開故國的離情別緒。
(6)愴怏:失意悲愁的樣子。難懷:難以遷懷,不堪忍受之意。
(7)循聲:順著聲律。
(8)披文:披閱文辭。
(9)枚、賈:指枚乘和賈誼。枚乘(?—前140),字叔,古淮陰(今屬江蘇)人,曾作散體大賦《七發(fā)》。賈誼(前200—前168),洛陽(今河南洛陽)人,曾作《吊屈原賦》、《鳥賦》。二人均為西漢初年的辭賦家。追風(fēng):學(xué)習(xí)追隨屈、宋的文風(fēng)。入麗:入,吸取。麗,文采華美。
(10)馬、揚:指司馬相如和揚雄。司馬相如(約前179—前127),字長卿,蜀郡(今四川南充人)。西漢大辭賦家,其代表作品為《子虛賦》。沿波:指學(xué)習(xí)屈、宋的創(chuàng)作。得奇:習(xí)得了奇?zhèn)タ鋸埖奶攸c。
(11)衣被:加惠于人,這里指給人以影響。詞人:泛指辭賦作家。
(12)苑(wǎn):通“剜”,取的意思,引申為模仿、取法。鴻裁:宏大的體制。
(13)中巧:即心靈手巧。
(14)吟諷:吟詠誦讀。銜:含詠,玩味。
(15)童蒙者:初學(xué)寫作的人。香草:喻指屈賦中漂亮的字眼。
(16)憑軾:靠在車前橫木上致敬,表示嚴肅。倚《雅》、《頌》:以《雅》、《頌》為依據(jù)和標(biāo)準(zhǔn)。
(17)懸轡:在馬頭上加轡頭,引申為控制。楚篇:指《楚辭》。
(18)酌奇:酌取奇異的想象,代指《楚辭》奇異、夸飾的特點。貞:純正。
(19)玩華:玩,玩味。華,艷麗的辭藻。墜:拋棄。實:果實,引申為文章內(nèi)容情感的真實。
(20)顧盼:目光流轉(zhuǎn)。辭力:文辭氣力。
(21)咳唾:形容時間很短。文致:文章的情致。
(22)乞靈:乞求靈感,泛指借助于外物。長卿:司馬相如之字。
(23)假寵:假借別人而獲得寵愛。子淵:王褒之字,西漢宣帝時的辭賦家。
【譯文】
王褒《九懷》以后的各家,都急起直追,追隨著《楚辭》的足跡前進;可是屈原、宋玉步調(diào)超逸,沒有人能追得上。所以屈、宋抒寫哀怨的情感,便能使人郁抑而容易感動;敘述離別,便能使人惆悵悲愴而難以遷懷;描繪山水,使人按照作品的音韻而體會到山水的形貌;描繪季節(jié),使人披覽文辭即可看到時令的變遷。因此,枚乘、賈誼追隨他們的文風(fēng),吸取了華美的特色,司馬相如、揚雄跟從其波流,獲得了奇?zhèn)サ奶厣?,屈、宋對于后世辭賦家的影響,是不止一代的。所以才情高的人取法《楚辭》宏大的體制,心思靈巧的人獵取它的艷麗辭藻,吟誦欣賞的人玩味它對山川的描寫,初學(xué)寫作的人們則拾取它漂亮的字眼。如果寫作能嚴肅地以《雅》、《頌》為準(zhǔn)則,臨文時駕馭《楚辭》的寫作技巧,酌取它奇?zhèn)サ南胂蠖皇а耪?,玩味它華麗的辭藻而不拋棄它情感的真實;那么目光流轉(zhuǎn)之間可以驅(qū)遣文辭氣力,頃刻之間就可以窮盡文章的情志,也就不必再向司馬相如乞求寫作的靈感,借著王褒獲得人們的寵愛了。
贊曰:不有屈原,豈見《離騷》?驚才風(fēng)逸(1),壯志煙高。山川無極,情理實勞(2)。金相玉式(3),艷溢錙毫(4)。
【注釋】
(1)風(fēng)逸:像風(fēng)一樣飄逸。
(2)勞:訓(xùn)作“遼”,廣闊悠遠的意思。
(3)金相玉式:最美好的質(zhì)地。式,法式,標(biāo)準(zhǔn)。
(4)錙(zī)毫:極細微處。錙,古代重量單位,舊制錙為一兩的四分之一。
【譯文】
綜括而言:沒有屈原,哪能出現(xiàn)《離騷》?他驚人的才華像風(fēng)一樣飄逸,他雄壯的志趣像云煙一樣高遠。山川一望無際,詩人的情思實在悠遠遼闊。它的質(zhì)地金玉般美好,就是極細微處都充溢著艷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