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廠甸歡情

燕京鄉(xiāng)土記(全二冊) 作者:鄧云鄉(xiāng) 著


廠甸歡情

廠 甸

在歷史上,廠甸是正月里最熱鬧的地方。廠甸開市,叫作“光廠”。

幾十年前在北京生活過的人,大概很少有正月里沒有逛過廠甸、后來不懷念廠甸的人吧?那一眼望不到頭的畫棚,那數(shù)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書攤,那一個接一個的古玩攤,那火神廟中的光怪陸離的、眩人眼目的珠寶玉器攤,那海王村里里外外的數(shù)不清的玩藝攤,那喊破喉嚨的各式各樣的吃食攤,那擠來擠去的歡笑的、嘈嚷的像潮水般的游人,那錯雜的插著小彩旗的大糖葫蘆,那幾十個聯(lián)在一起的彩紙的嘩嘩亂響的大風車……這些哪一樣不值得懷念呢?單純一樣,就夠你思念一年半載的了,何況它是組織在一起,糅合在一起,融化在一起,色彩、光芒、音響、氣味、情趣……這渾然一體的絢麗的廠甸啊,它就永遠會成為相思的代名詞了。年年逛廠甸,年年逛不厭;時時想廠甸,時時想不厭;千百篇寫廠甸的詩文,人人讀不厭;逛廠甸,真是迷人的事??!

廠甸,簡言之,就是琉璃廠中心的范圍,以十字街為中心,東西南北各不過里許路,包括火神廟、土地廟、呂祖祠、海王村在內(nèi)。乾、嘉以前,此地尚未形成街市。據(jù)汪啟淑《水曹清暇錄》記載,還是“造內(nèi)用琉璃瓦”的琉璃廠所在地。廠門樓名“瞻云樓”,廠內(nèi)有官署,廠外多空地樹木,有石橋、土阜,直到清末,空地還很多。辛亥后,北洋政府錢能訓做內(nèi)務(wù)總長時,在空地上蓋了海王村公園。一九二四年左右,又在宣武門與前門之間的城墻上開了一個新城門,名“和平門”,溝通了南北新華街,逛廠甸就方便多了。

近人王開寅《都中竹枝詞》云:

廠甸依然百肆屯,公園名復(fù)海王村。
臨時陳列樓高聳,思與工商細討論。

這是剛開海王村公園時的詩,所謂高樓者,即勸工陳列所老式之二層洋樓,樓至今還在,就是中國書店的樓。另外關(guān)賡麟《都門竹枝詞》云:

演書跳鞬廠場喧,骨董攤邊似蟻屯。
新縮和平門外路,出城即是海王村。

這是開了和平門后,修了南新華街后的詩。所謂“新縮”,因為開城門之后,逛廠甸路線縮短,出城就是了。

在三十年代,進廠甸的走法是:出了和平門,過鐵路,走到師大附中墻外,就是畫棚了。一間畫棚走完又是一間,等著一間一間地看出來,已經(jīng)到了電話局(原叫電話南局)門口了,首先看到的是一個大風箏攤子,路旁高大的墻上掛滿了五彩繽紛的大風箏。風箏攤過去,是賣愛窩窩、驢打滾等吃食攤子。隨著簇擁的人群再往南,到了海王村西面,馬路邊上就是接連的賣玩藝的了,那是人頭濟濟,廠甸最擁擠的地方,賣大糖葫蘆、大風車、步步蹬的都集中在這里。再到東琉璃廠火神廟看鉆石攤、珠寶攤、玉器攤、書攤,這一部分要花不少時間。

然后出來往南徐行,看那數(shù)不清的古玩攤,約走里許再折回沿路西看那數(shù)不完的書攤,還有最精彩的“哈爸風箏”。再往北邊走邊看,就已經(jīng)踏上歸途了。這只是走馬觀花,已盡一日之辰,如要細看,那就非幾日不可了。

逛廠甸,走來走去也不過一二里的范圍。即所謂海王村公園,也不過有兩個大四合院般大,但是說也奇怪,在廠甸期間,會變得博大精深,不知道有多么大,好像永遠走不到頭,看不完一樣。近年回京,常到中國書店去,院中雖然有些變化,但變化不大,仍舊不脫海王村時的老格局,看上去真是覺得一點點,而不知當年廠甸廟會時,為什么感到它是那樣大,難道在年齡幼小時看東西會有誤差嗎?細想也還不是的,恐怕似乎是因為內(nèi)容的關(guān)系吧。這就是道家說的“袖里乾坤、壺中日月”的道理吧?昔日的廠甸,似乎也符合這個道理。

畫 棚

廠甸“畫棚”是世界上最特殊的畫展,是最能顯示文化氣氛,又最普羅化的大眾畫展。

廠甸擺出的小攤,最多的是書籍和字畫。北京正月里天氣寒冷,風沙多,別的東西,露天設(shè)攤,把容易被風吹走的東西用重物壓牢,即使冷點、臟點,也還勉強能行。獨有字畫,如果全部露天掛出來,一陣大黃風,勢必吹它個七零八落,那賣畫的掌柜哭皇天也來不及了。因此有“畫棚”之設(shè)。這是貼著北新華街馬路兩側(cè)原師范大學、師大附中的圍墻搭的蘆席棚,有頂有墻,上裝活絡(luò)玻璃窗,光線很好,一間連一間,逶迤而去,形成一種世界上最別致的大眾畫廊。

逛廠甸的人,一到師大附中墻外(當年附中校門不開在馬路上,開在電話局胡同里),就可以進畫棚去走走了。棚中掛滿了各種字畫,論形式有:大小立軸、各種屏條、各種對聯(lián)、擺在條案上的各種插頁、各式扇面。論內(nèi)容有各種山水:青綠山水、寫意山水、淡墨山水;花卉有工筆著色、工筆勾描、沒骨寫意,有帶草蟲的、有不帶草蟲的;還有工筆仕女、工筆人物;書法中真草隸篆,魏碑、章草一色俱全;論人物則是從古至今,所有的名書家、名畫家沒有一個沒有的,最多的是近世現(xiàn)代的大名家:什么工筆仕女不是唐寅,就是仇十洲;寫意花卉不是八大山人,就是吳昌碩;其他什么王麓臺、惲南田、鄭板橋、何子貞、成親王的墨跡,要多少有多少,真可以說是洋洋大觀了。也許有人要問,哪里來的這些寶貨呢?老實說,這些畫中,名氣越大,假畫也越多。再進一步說老實話,真假之間,其實也很難叫真。清代劉石庵的字,大部分都是其如夫人代筆,這是盡人皆知的。宋人無款名畫,不少都是藝苑珍品,但在當時,又何曾以人名重,以人名分其真贗呢?說到最高的,皇上家也有不少假畫。閱上海圖書館所藏稿本查慎行《南齋日記》記替康熙鑒定書畫云:

黎明入直廬,早飯賜鮮魚一盤。發(fā)下趙松雪泥金小楷《孝經(jīng)》二冊,細觀紙色乃宣德磁青紙,后人贗筆也。

黎明入直,午刻發(fā)下趙松雪泥金《觀音經(jīng)》一小冊,圣上知其為贗筆,令臣等識認時人中仿佛何人手跡。正詹、澹遠及余輩俱回奏云:疑是戶部郎中陳奕禧所臨。

我引了二則,說明在康熙盛世,宮中還多贗品,就更不用說廠甸畫棚中了。這也可以告訴人一個真理,即看畫先要看畫本身,而不要看人。不要管真假,先要看畫好不好,這才是真的觀畫者。

逛畫棚主要的目的是看熱鬧,自然是外行多,貪便宜的多,掌柜的主要也做的是這些人的生意。但這里面也可以分成若干類,如以看的人分類,一是純粹外行,看熱鬧,擠來擠去并不買。二是有些愛好,但不真懂或懂一些不精,偶然看中也買一二張。三是真內(nèi)行,來尋找便宜貨,想用最少的錢來覓寶。如以所售畫幅來分:一是大量摹的名人的立軸、對聯(lián),裱得雖然很好,但一看就知是假的。二是不知名的人的書畫,書、畫都一般,也是白紙黑字綾子裱,也還不錯。三是冷門高手,不為世俗所知的名畫。人中是第三種人最厲害,畫中也是第三種最可取。琉璃廠各畫鋪、南紙鋪庫房里堆的那些平日無人問津的假字畫,全靠正月里弄到畫棚去出籠?!盎垩圩R英雄”,覓到精品的也大有人在。記得我家曾用很少的價錢買到過一幅六舟和尚的《松石圖》,畫著一枝松枝,一塊石頭,題字云:“始遇黃石公,終遇赤松子,張良功業(yè)盡于斯?!边@就是屬于第三類的真品。因六舟是高手,但非名人,所以不會有大量假畫,而真畫也很少人知道,所以就成便宜的好貨了。

大風車

誰還記得廠甸的大風車、大糖葫蘆嗎?

曼殊震鈞《天咫偶聞》記廠甸云:

晚歸必于車畔插相生紙蝶,以及串鼓,或連至二三十枚,或以山查穿為糖壺盧,亦數(shù)十,以為游幟。明日往,又如之。

所謂“串鼓”,說的就是大風車,只是為了文字典雅,故意用了怪名詞,實際上是大可不必的,在北京還沒有聽人說過串鼓這個名稱。

廠甸的風車是別的地方所看不到的,是地道的風土工藝品,都是北京近郊農(nóng)民扎制的。他們利用冬季農(nóng)閑,用高粱稈先扎成“日”字、“田”字、“品”字形的架子,再用高粱篾片圈成直徑三四寸的圈,中間做一小軸,將東昌紙條染成紅綠色彩,把圈和軸粘成一個彩色風輪。用膠泥做成銅錢大小的小鼓框,用兩層麻紙裱在一起作鼓皮,制成小鼓。然后把風輪、小鼓裝在架子上。風輪小軸后面用麻線絞一小棍,風輪一動,小輪便擊鼓作聲;如果風輪在風中不停地旋轉(zhuǎn),則小鼓便不斷地咚咚作響。大型“品”字形架上,可裝二三十個風輪,便有二三十面小鼓,隨風吹動,則是一片咚咚鼓聲了。多的能裝百數(shù)面小鼓,百數(shù)面風輪。賣風車的小販都集中在海王村前門,推著小車,車就當攤子停在四周。逛廠甸時,游人一走近海王村前門,便是洋洋噪耳的一片風車聲,其聲浪和夏夜的蛙聲、伏天的知了噪,完全一樣。是一種聲音的海洋,也不只是聲浪音波,還有彩色風輪不停地旋轉(zhuǎn)著,形成彩色的暈環(huán),一個、兩個,數(shù)不清的五彩暈環(huán)在你眼前蕩漾,聲浪、色彩……色彩、聲浪,把你包圍在中心,你不買一個怎么能突破這個“重圍”呢?古人說一池蛙唱可代半部鼓吹,但比之記憶中廠甸門口的風車聲,那真是小巫見大巫,無法比擬了。逛完廠甸,高擎一個大風車回來,迎著春風,一邊走,一邊響,洋洋自得,到家往門口一插,仍在風中嘩嘩亂響,不用問,隔壁房鄰早就知道你逛過廠甸了。

大糖葫蘆和大風車一樣,同樣是廠甸的象征。前人廠甸竹枝詞云:“游人畢竟難忘俗,糖蘸葫蘆一丈長?!庇值溃骸叭邉訐u風欲折,葫蘆一串蘸冰糖?!边@都是京西西山上農(nóng)民的創(chuàng)造,用長竹簽串山楂(俗名“山里紅”),一個一個地穿起來,串成三四尺長的一大串,上面抹些餳糖,頂端再插上一面彩色小紙旗。實際上北京自有蘸冰糖的很好吃的糖葫蘆,而這種幾尺長的大糖葫蘆,卻是不能吃的。試想串的都是未洗的山里紅,抹點餳糖,立在風沙中吹上半天,沾滿泥沙,叫人如何能吃呢?人家爭著買,只不過是為著好玩罷了。

在記憶中,我是十分喜歡大風車,而對大糖葫蘆是沒有什么感情的,因我不吃山里紅,也從來沒有買過?,F(xiàn)在回想,其情趣則也十分可愛,能夠創(chuàng)造,把山里紅插成幾尺長的糖葫蘆,這本身就具有一點羅曼蒂克的想象力,其始作俑者,是真夠得上“天才”的稱號的。只是我現(xiàn)在仍然想象不出,那些買回去的人,如何處理這樣大而臟的糖葫蘆呢?難道真的吃下去嗎?那似乎太不衛(wèi)生了。傳說風俗中的種種事物,何去何存,這種地方應(yīng)該有點區(qū)別的!

火神廟

正月里逛廠甸,最闊氣的地方是火神廟了。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記云:“兒童玩好在廠甸。紅貨在火神廟,珠寶晶瑩,鼎彝羅列,豪富之輩,日事搜求,冀得異寶。”近世坐觀老人《清代野記》記云:“東頭之火神廟,則珍寶、書畫、骨董,陳列如山阜,王公貴人、命婦嬌娃,車馬闐塞,無插足地?!?/p>

從兩則記載中,可以想見昔時火神廟生意之熱鬧氣氛了。那時說是逛廠甸,周圍雖只一二里之遙,但也包括幾個大的部分。南新華街以十字路口來分,街南北馬路兩側(cè),各為一部分。海王村公園為一部分。東面呂祖廟為一部分,西面土地廟為一部分,海王村公園南門前為一部分,此外火神廟還是一個重要部分?;鹕駨R在東琉璃廠中間路北,說是廟,平時并沒有什么香火,廟中空房都出租給書鋪、南紙鋪。到廠甸會期時,前門外廊房頭,二、三條的金店,珠寶店,玉器店,前門五牌樓的鉆石局,內(nèi)城東安市場,后門橋頭的各個古玩店,隆福寺街各大舊書店,都來這里擺攤營業(yè),這里可說是廠甸最闊氣、最豪華的地方,每個小小的攤子,在當年都值一萬、八千的現(xiàn)大洋。這里大約分珠寶首飾攤、玉石擺件攤、瓷器古玩攤、金石圖章攤、書畫攤、古書攤。前兩項北京行話叫作“紅貨”,珠寶玉器鋪叫作“紅貨行”。

擺小攤賣每件價值數(shù)千、數(shù)百、最少數(shù)十元的翠玉戒指、翡翠耳環(huán)、鉆石別針、珍珠項鏈等等珍寶首飾,這恐怕就全世界來說,也只有舊時北京的廠甸火神廟才有吧。不只此也,還有更奇怪的呢:在五十多年前,三十年代初葉那幾年中,每到火神廟會期,東交民巷外國人開的鉆石局,字號大概是“烏利文洋行”吧,都要到火神廟來擺攤,攤子很小,也不過一張八仙桌大,上鋪紫紅絲絨臺布,在二三百支的強光電燈照耀下,兩個有玻璃罩子的亮盤中,擺的都是打開的小首飾匣,里面是嵌著各式各樣散發(fā)著耀眼光芒的鉆石戒指、別針等。兩個彪形大漢的外國人站在兩邊。當時不時興什么展覽會,平時廊房頭、二條大金店、大玉器行、大古玩店,一般人是很難進去的,即使你穿著整齊,你不買東西,你進去做什么呀?隨便逛逛看看不行的。因而各種珠寶玉器平時一般人是看不到的?;鹕駨R的珠寶攤也像一種展覽會一樣,但卻不要買門票,可以隨便進去,平時看不到的東西,在這里任人觀看,自然是人山人海,都想一飽眼福了。我清楚地記得,大約一九三五年吧,就在這個外國人的小攤上,看到一個標價三萬元的鉆石戒指。當時金價不過一百元一兩,即以黃金計算,這個鉆戒,也值三百兩黃金了。兩個外國人,在北京的古廟中,擺小攤賣鉆石戒指,在今天說來,有誰相信呢?似乎是燕京的“天方夜譚”了,可是這是歷史事實。

還有一點奇怪的,那些古玩攤、玉器擺件攤上浮擺著的玩藝,隨便撈一件,也值個百兒八十的??墒菑奈绰犝f過火神廟發(fā)生過大小搶劫事件,也可算奇跡之一吧。或者多半是假的,不值錢的東西吧?卻也說不定。因為不少人在火神廟買過假玩藝呢。

另火神廟的書畫一般都是比較有價值的,比畫棚的貨要可靠名貴的多。姚華《弗堂類稿》有詩題云:

過火神廟,求故書一無所見,惟胡人購珍寶者四塞,僅乃于廟隅得畫攤,買金曉珠雙鳳軸子歸,及出門,則高榜曰文化商場,于是舊京數(shù)百年之流風蕩然盡矣。廟本道院,去年道士無端斥賣,而廟有碑,鐫左翼總兵捐數(shù),遂沒官,置商場焉。丹堊既訖,因重租稅,書畫遂奇貨。

詩題所說“胡人購珍寶”云云,正證實了我所記外國人擺攤賣鉆石的情況,也說明這里是以賣珍寶為主。書畫等已很稀少了。所說金曉珠,是女畫家,明末如皋冒辟疆姬人,名玥,款署水繪庵,水繪園之庵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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