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逐月華流照君

我特別希望大家能夠把三十六句詩分成九個不同的結構，體會其中的呼應關系。前面十六句，是在描述人和大自然的對話關系，后面的部分與情感有關，它的重要主題是：“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p>

從女性角度來看，在這一刻，努力地踮起腳尖去看，也是望不見的，所以她說“此時相望不相聞”。人在現(xiàn)實的絕望當中，會產(chǎn)生一些愿望，這才產(chǎn)生了“愿逐月華流照君”這樣的句子。但愿化成一片小小的月光，流照到你的身上。相隔千里萬里，中間唯一可以連貫的東西就是月光，張若虛用到了月亮的主題。現(xiàn)在的年輕人互相送照片時，還可以寫這個句子。詩人抓到了宇宙當中非常本質(zhì)的某些東西，他想替人做生命的定位，又不能是庸俗性的定位，所以就要找到一個很深情的東西。我覺得他的定位不是在倫理范疇里，而是說在茫茫的宇宙當中，有什么東西是你真正牽掛的，讓你放不下的。這與倫理無關，只是你生命的一個真實狀態(tài)。

“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開始把現(xiàn)實當中的絕望，轉(zhuǎn)成巨大的愿望。在《春江花月夜》中，現(xiàn)實有阻隔人的力量，只有大自然會將其連接在一起；月光原本是無情的，可是在這一刻，剛好變成將兩個隔絕的生命聯(lián)系在一起的力量。

下面這兩句不容易懂，不同的注解版本，給出的解釋也完全不同。我們在文學史上，一直強調(diào)一個好的文學作品不能有固定答案。作品里有很多象征，甚至閱讀者自己的生命經(jīng)驗也會和文本產(chǎn)生對話關系，我希望自己所做的詮釋可以為詩句多保留一點彈性。

一個非常深情的句子之后，張若虛會帶我們回到現(xiàn)實。“鴻雁長飛光不度”，鴻雁是一種候鳥，在秋天的時候會往南飛，尋找比較溫暖的地方；春天來臨的時候，再往北飛。大概張若虛當時在長江邊，看到有大雁飛過。這剛好與前面的“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形成相對的呼應關系。

鴻雁已經(jīng)飛過去了，可是它的光影留在河流當中沒有走。很難懂，對不對？徐志摩的詩作《偶然》當中有一句：“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講的也是這種意境，就是有一種東西經(jīng)過了，好像不存在，可是其實又存在。鴻雁飛走了，不記得自己留下了什么，可是河流記住了，記住了光，記住了影。張若虛非常巧妙地做了結構安排，前面是存在的東西好像沒有讓人感覺到，也就相當于不存在；而不存在的東西，如果你對它有感覺、有深情，就像存在一樣。

河流是無情的，可是當鴻雁飛過，影子會被記下來。有時我們在公共汽車上偶然碰到一個人，那個人下車走了，卻可能在你的生命里變成一首詩，可是那個人不會知道。不存在，卻變成了永恒的存在，這其實是哲學上的“對仗”關系。我希望大家注意“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與“鴻雁長飛光不度”的不同意蘊。

宇宙之間存在的東西常常因為我們看不見，變成不存在；可是看似不存在的東西，如果你在意，也會變成存在。“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文”就是波紋。張若虛在河邊，看到河水上有很多波浪，有很多水紋，是因為底下有魚和龍在翻躍，可是魚和龍并不知道波紋的存在。

沈尹默寫過一首詩——《三弦》。有一個人在土墻背后彈著三弦，詩人走過，聽到了，感覺到彈奏者情緒上的哀傷，就寫了一首很有名的詩。可是這個詩人并沒有看到彈三弦的人，彈三弦的人也不知道他影響了一個詩人。宇宙之間有很多因果，我們常常覺得某個東西微不足道，可它的力量其實很大。我們每一個存在的個體，對別的生命都是有影響的；我們自己的生命狀態(tài)，都會讓別的生命發(fā)生改變。張若虛從“扁舟子”開始，帶出一個虛擬的“相思明月樓”，然后是一個虛擬的女性，虛擬的“愿逐月華流照君”?，F(xiàn)在他說，如果你對生命有深情，一切看起來不存在的東西，都會變成你在意和珍惜的部分。這時候“愿逐月華流照君”就有了一個比較具體、實在的意義。這兩句詩不容易懂，因為涉及了哲學層面的思辨。

在這個世界上，當你對許多事物懷抱著很大的深情時，一切看起來無情的東西，都會變得有情。在自然當中，一切事物都是無情的狀態(tài)，人的生死，或者花的開放，都是無情的?？墒蔷颓楦胁糠侄裕藗儠X得，一朵花落了，雖然是一種凋零，可“落花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又變成對無情事物的有情解釋。

鴻雁長飛，可是光影會被記憶、被留住。春天、江水、花朵、月亮、夜晚，對于其他的生命可能不重要，可是對這天晚上的張若虛而言，所有的事物都有意義，他看到了鴻雁，看到了魚在翻騰，水面上出現(xiàn)了波紋，然后他留下了一首詩。一千多年以后，我們在一個好像跟詩人毫無關系的環(huán)境里面，讀這首詩，我們感受到了張若虛當時感受到的生命狀況。

這首長詩非常像交響曲，讓春天、江水、月亮、夜晚去對話，組成好幾個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