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
二門里那棵石榴樹又開花了;開的是白花。你知道,那是一棵酸石榴。
我也是多年沒回來了;三十二年,這是我第二次回到開封,第二次回到這座小院。
小院確實已經太殘破了,比起新建區(qū)的紅磚樓,它顯得古舊而寒磣。雖說幾十年的風剝雨蝕使它面目全非,但我不難認出它。它依稀仍是當年的庭園,何況還有那棵石榴樹呢。
在日本投降帶來的那種短暫的歡愉和希望中,媽媽領著我們兄妹從豫南鄉(xiāng)間回到這座舊宅。忽然外面?zhèn)髡f,我父親“投降了八路軍”,小院籠上一層疑懼和不安的陰影。就在這時,你跟著你父母來了,住在臨街的四間客房里。我記得你們剛到時,媽媽要我喚你爸爸“荀老伯”,喚你媽媽“荀伯母”,還交代我好生同你玩,不要淘氣。從小訥于言辭的我,憋了半晌叫不出口。那時你父親是個風度瀟灑的中年人,穿件水獺皮領的大衣,斯斯文文地望著我微笑;你那肥胖的快活的母親卻哈哈大笑著把我倆推出門口,要我們到院子里玩耍。
我?guī)阕哌M二門,坐在石榴樹旁的花壇上。你向我講起你們家鄉(xiāng)的桃、煤,還有咧個大嘴、子兒晶紅晶紅的石榴。……當然你們老家的石榴好啰。你比我大一歲,好像比我知道的事多得多。我也要講點稀罕的,于是我講了由豫南來開封過朱仙鎮(zhèn)渡口,給我們拉車的一匹馬在上船時掉進了黃河,十幾個人拉它不出。掙扎在泥水中的馬越陷越深,最后,我看到那雙驚恐的突眼里淌出兩行淚水,馬哭了……你有點吃驚,并且我感到你對我的“見識”也有點佩服。
你們要長期住下來了。不知算是周濟,還是算付房租,每月你爸爸給我們兩袋白面。就這樣,你們成了我家的“房客”。
過罷春節(jié),我倆都考上了初中。你上中國中學,在南關外袁家花園;我在開封初中,在東司門。
你父親是個文人,聽大人們說他是軍部的參議。那時我不知什么叫參議,他好像很少去“辦公”,每逢我到你們房里玩,總見他在寫字。他的字寫得很好。你曾告訴我,他還會畫畫,我不大信;可有一次無意間我在一個畫展上看到了他的畫,標價很高,居然還被人訂下了,我嚇了一大跳。
那時,你父親經常對我媽媽講:“要和談了,要和談了。”好像這是對我媽媽的一種安慰。
可是仗越打越大。雖然馬歇爾不斷上廬山,仗還是越打越大。
大人們的情緒好像很陰郁。還記得嗎?星夜,我那多愁善感的大哥常常在花壇旁給我們講詩詞: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這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詞。李后主后來就“客死”在我們這個汴京了。聽著大哥悲愴的聲音,望著石榴樹枝間的繁星,在我幼小的心上,彌漫著一層惆悵與苦楚。好像你也是這樣。
但是大人們的嘆息,報紙上和大地上的炮聲,似乎并沒有太多地影響我們少年人的心情和少年人的歡樂。
你還記得嗎?我們在小院里斗過多少次陀螺?彈過多少次玻璃球?抖過多少次空竹?你抖空竹抖得可真棒!你能把飛轉在繩子上的空竹拋起兩丈,然后一轉身又用繩子接住,你還會叫空竹爬桿,叫空竹在地面上旋轉……說真的,我心里真忌羨你。
我們常常去附近的包府坑。當夕陽慢慢墜到鋸齒形的城堞那邊,明麗的晚霞從黑沉沉的城墻上方映照著寂靜的水面時,我們常常步行或騎自行車嬉鬧著來到水邊。濃綠的發(fā)著腥味的包府坑,簡直就是我們想象中的杭州西湖。水中間那條土堤和堤中間那座朽了的木橋,不就是白堤和斷橋嗎?北邊,延慶觀的亭臺,不就是雷峰塔嗎?啊,兒時的幻覺啊,可以使一切美化!凈化!深秋,在水草疏落的水面上,不知從哪里來了那么多野鴨,成千上萬,回翔浮游??上]有船。我們常想象著把自行車駛在水波上的情景。有一年秋天連著下了一個多月陰雨,包府坑的水漫進了我們的小院,我們把竹床翻轉來當作小船,真的劃了出去。但結果挨了我媽媽和荀伯母一頓好罵。
冬天,你還記得開封的北風凜冽的冬天嗎?但冬天對我們另有一種魅力。我們坐在發(fā)出淡淡酸味的火炭盆旁讀書,讀高爾基的《在草原上》,讀巴金的《家》,讀《愛的教育》和《福爾摩斯探案》,讀都德和張恨水……有時我們停一停,靜聽風的呼號,街外賣燒餅油饃的喊叫和從二門里傳來的我表姐彈風琴的斷續(xù)的音節(jié)。這些聲音交織起來,有一種哀傷,但哀傷抓不緊我們天真的心。我們丟下書沖開風門,到小院去同地面上的白雪和瓦檐上的冰琉璃戲耍。啊,兒時……
那個星期天,雪下得真大!我們騎著自行車氣喘吁吁到禹王臺游玩。白雪掩蓋了污穢的街道,白雪趕走了兇狠的傷兵和“救濟總署”的美國吉普,白雪使一切歸于純潔、靜謐,白雪把禹王臺裝點成真正的瓊樓玉宇啦。那翠柏上積的白雪多美?。∥也恢篮翁庍€有這么白、這么美、這么溫暖的雪!幾十年過去了,我還常常想起兒時的那場雪。人們都說我愛雪,是的,我確實深沉地愛著故鄉(xiāng)的雪。
在那個年代,小院的氣氛是不能不發(fā)生變化的。
聽說我父親在延安通過廣播電臺講話,痛罵“老頭子”。大人們的臉色陰郁而緊張。你父親不再斯文地笑著用“和談”來安慰我媽媽了。終于,警察找上門,把我媽媽帶了去。
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看到你父親,當他再回到這座小院時,他已成了“國大代表”。
我們就那么自然地疏遠了。碰面時笑笑——一種不是孩子們應該有的不明朗的笑?!皣蟠遍_會的日子,我哥哥和表哥們故意把收音機開得聲音很大。收音機從早到晚傳出一位什么主教的唱票聲:
“李宗仁,一票……”
“孫科,一票……”
大家笑鬧著:“這一票是前院那位荀‘國大’的吧?幾根金條?啊啊啊……”
大家還惡作劇地“組織”了幾個“黨”,“競選”激烈,都當了“國大”。
我知道那幾天你很難受,你老是一個人躲在屋里。我想你受不了這種奚落,你在哭。有時我也有一種說不明白的難受。
不久,我媽媽第二次被警察帶走了。哥哥們猜測說是姓荀的使壞。我不再為你難受,我恨了。
我坐在二門樓里,拉開橡皮筋彈弓,一下,兩下……用了半天工夫,把你父親種在房前一排花盆里的仙人掌、秋海棠,全部用石子打得窟窟窿窿或枝折花凋。傍黑,快活的荀伯母見客回來,看到這景象倒沒見怪,還說:“憨生的弓法還真不賴哪?!笨墒堑诙煸绯浚夷且粯鋵氊愃崾?,被打得稀稀落落。我知道那是你干的。
從此,在我們中間失去了夕陽下的包府坑和雪掩的禹王臺了。
1948年6月間,解放軍攻進開封,國民黨部隊據守著“省府”、龍庭幾個據點。國民黨的飛機狂轟濫炸,媽媽把兩張方桌并攏,把所有的棉被蓋上去,給我們造了一個“防空洞”。這時荀伯母把你領來,說我們有“福”,叫你同我們待在一起。其實那一次解放軍很快就轉移了,爸爸也沒消息,我們的“?!睕]有來。
大約是中秋節(jié)前吧,你父親把你們接往南京。當你臨離開小院時,我摘了幾個已經崩了口的石榴,默默地塞給了你。你默默地接了石榴。你知道那石榴是酸的。
我相信你會回來,當然我不知道你將怎樣回來。
幾個月后,我也離開了那個小院。我是唱著“打過長江”的歌兒離開的。
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又回到這個小院。也許是一種懷舊的情緒,我接受了親戚的建議,要在二門內西廂房——就是窗口臨著石榴樹的那間房——住幾天。
隔鄰郭老伯家的孩子也回來了。他也是1948年離開這座古城的,如今從加拿大回來,當了博士。昨天我們談了一個上午。從《參考消息》上我們知道臺北有一個大湖新村,那里住著不少“萬年國大”。你們全家是不是就住在那里呢?
他說,你會回來的。這是他從切身體驗中得出的結論。我深信。
我深信你會經?;貞浧鹜硐驾x映下的包府坑,回憶起粉妝玉砌的禹王臺,回憶起這有棵酸石榴樹的小院。
那窗前的落葉,
階上的苔痕,
依舊是當年的庭院。
……
你會回憶起似乎沒有多少深意,但卻是我們過去經常唱的這首歌。
我深信,你像我一樣,也會常常想起少年的友伴。
你一定想知道,你一定想問:這些年我生活得怎樣。
我可以告訴你,這些年我確實受了不少苦!但我畢竟同我們的祖國靠得很近,我懷有希望,我把愛深深地埋于故國的土地,因此我是幸福的。
……啊,誰在門外說話,多熟悉的聲音,是你?是你踏進這個小院來啦?原來是我們的郭博士。
你會回來的,在這破舊的小院被拆除之前。包府坑已經被一條新的大道劃開了,那條大道要延伸過來,一直延伸到我們這片過去叫作“州橋”的地方。有一天,你會沿著這條大道走進這個小院,你會感到這棵石榴樹上的石榴是甜的……
1980年9月9日于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