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沙

前晚，觀看中國足球隊同沙特阿拉伯足球隊首場比賽的電視轉(zhuǎn)播之后，我又想起了你，想起了那古城，甚至那風沙。我深信你也常常想起那古城，甚至那風沙；同我一樣懷著一種苦味的愛，眷戀著那古城的風沙。

那風沙常被人們詛咒，但那畢竟是故鄉(xiāng)的風沙??！

在那漫天的風沙里，我們確實留下過少年的夢想，留下了我們的春天！因為那風沙，古城的春天才把它特有的色彩，特有的美，那么深地鑲進了我們少年的記憶里……

當黃河的覆冰開始坼裂的時候，春天舞著淡黃的紗巾，淡黃的紗裙，來到古城。沙，到處都是沙；天是黃澄澄的，地是黃澄澄的，人們的頭發(fā)是黃澄澄的，室內(nèi)的桌面也是黃澄澄的。就在這時，那棵我們總在注視著的、光禿的、兀立院中的洋槐樹，一夜間爆出了幾個嫩芽——幾個綠中帶黃的嫩芽。于是，剎那間，我們的心把整個世界染綠了，整個世界的綠把我們的心熏醉了……風沙依舊舞著，但春天畢竟來了。我們在風沙織成的沙幕間追逐、嬉戲，感到一種新奇的燥熱和狂喜。

啊，風卷著細膩的、柔軟的、潔凈的沙土，同我們一起歡笑；它一會兒把它留在地上的痕跡吹皺，一會兒又把皺紋抹平。抹了又皺，皺了又抹，只剩下一個個深窩——我們留在沙面上的腳印。

啊，少年時代的腳印啊……

我們最喜歡在風沙中打籃球。夾著黃沙的風，往往奇跡般地為我們把球場打掃得干干凈凈。

你曾經(jīng)幾次向我講過這樣一個故事：在一次運動會上，當我國籃球隊同某國球隊進行決賽的最后三分鐘，我國球隊還落后一分。對方防守嚴密，眼看比賽要結束了，我國一位隊員抓住一個瞬息即逝的機會，切入對方防區(qū)，投球得分。比賽結果，我國以險勝一分獲得勝利。但是那位奮力上籃的運動員，卻因沖刺過猛，身子撞到球架上，一條腿骨折斷了……也許這故事是杜撰的，但每次聽你講，我都那么激動。你頭一次講這個故事，是在“沈崇事件”發(fā)生后的那個風沙彌漫的春天。

“沈崇事件”的余波在我們的小心湖里，經(jīng)久難平。那被羞辱激怒的人群，那洪流般的游行隊伍，那狂暴地投向汽車和櫥窗的磚頭，在我們小心湖上激起了同樣的波瀾，同樣的反響……

你一定還記得，我們常在一起說起未來。我不知你如今從事何種職業(yè)，我如今從事的卻是我們當時認為無力救國的“只能說說寫寫的文學事業(yè)”。雖然我們都喜愛文學，雖然我們常常在一起背誦“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這樣的詞句，但在我們稚氣的想法里，確認吟詩填詞是不能救中華的。要救國，要不再有“沈崇事件”之辱，就要立馬沙場，就要發(fā)明一種比原子彈還厲害的武器，就要有運動員為了祖國榮譽，奮不顧身的精神?！谀莻€春天，受那個故事的影響，我們一時都成了“打球救國論”者。你常到我讀書的學校來。我們在撲面的風沙里練球。在我們學校一位熱心的體育老師指導下，練三大步上籃，練中距離投射，練翻身扣球……我們分別參加的少年籃球隊——“醒獅”隊和“怒吼”隊，常常比賽?！靶哿|亞！”“光我民族！”你一定還記得我們每逢出場時相對高呼的這兩句口號！

多年來，這口號，在我內(nèi)心的最深處呼喚著，似乎有一種輕微的回聲，從你那里傳回。所以當中國足球隊戰(zhàn)勝了沙特阿拉伯隊，當人們高呼口號，歡呼慶賀時，我的心激烈地顫動起來，我的眼睛濕潤了。“中國萬歲！”“振興中華！”這一代青年的呼聲，在我心底應和著，同時仿佛感到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了回聲。這回聲是跨過海峽來的吧？這回聲是跨過心底的深谷來的吧？這回聲是飛過時間堆積的高山來的吧？啊，我想起了古城，想起了風沙，想起了風沙中的球場和球場上響起的口號……

你可能已經(jīng)聽說，古城的風沙小了，它是小了。北城墻外變成一片綠洲，出現(xiàn)了一個大蘋果園。但是春天還有風沙，我回到那里，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親切。有一年春天，我迎著風沙如醉地在故鄉(xiāng)的街上徜徉，碰上了曾經(jīng)帶我們練球的體育老師——過去那位曾經(jīng)叱咤球壇的籃球名將——正帶領一批年輕運動員跑步。他不服老，還同我談起新的訓練計劃；他提到你。我不知道你的情況，我只能告訴他，你一定也懷戀著古城，甚至古城的風沙。

小草戀山，故土難離??！我想你一定在夢中尋找過這片被風沙拂拭的故土。我不禁想起萊蒙托夫的兩句詩：

我愛祖國，但用的是奇異的愛情！

連我的理智也不能把它制勝。

是的，有誰能用理智制勝這種奇異的愛情呢？

古城的風沙被多少人詛咒過，但那畢竟是故鄉(xiāng)的風沙，畢竟是祖國的風沙啊！

我聽到了風沙在你心底的呼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