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衣新嬰
在還沒出生以前,我們昵稱這家伙“搖錢樹”。孩子的爹姓姚,此其一;其二嘛,我們相信在平均每七對夫妻(有的說六對,又有研究說五對)即有一對不孕的情況下,自然懷孕就好比是你手中的股票連拉十七支漲停板,或老板加發(fā)二十個月年終獎金,或在路上撿到包裹,里頭有幾捆鈔票及紙條:“我錢太多了,很痛苦,拜托幫我用,我們?nèi)視兄x你的啦!”般值得欣喜若狂。在目睹朋友為了求子而忍受做試管嬰兒的種種折騰之后,我對生命中自然而然發(fā)生的美好事情有了謝意。第三點,小家伙的時間落點不錯,正好可以接收一位小表姐、二位小表哥及隔壁小哥哥的嬰幼兒期用品,替我們省了不少錢。再加上小家伙的爺爺、奶奶、外婆、大伯、姑姑、舅舅、阿姨等各路人馬分頭采購,我們兩個新科父母樂得在家守株待兔。那陣子,不時接到這樣的電話:“娃娃床不用買,游戲床也別買?。 薄绑π奋嚥槐刭I,我這兒有……”“嬰兒澡盆別買喲……”這真是把我們慣壞了,凡是缺的東西,總想再等等,說不定有人“主動投案”。雖然如此節(jié)制,但新科父母的內(nèi)分泌跟常人不同,一次嬰幼兒用品大展逛下來,勤儉功夫全崩了。事后證明,有些漂亮衣物還未上身,小家伙就“長大”了,那時真希望他的肉肉縮回去些,至少穿一次過過癮也好。
有幾件衣服是眼熟的。
善裁縫的母親像她們那一輩女人一樣,什么東西都是只進(jìn)不出,包括舊衣服,她自有一套神不知鬼不覺的收藏法。而我跟服飾的關(guān)系總是玉石俱焚;我對色彩的記憶力超強,總是近乎痛苦地記住重要事件發(fā)生時自己的穿著,于是,每一回傷心、沮喪、憤怒之后,自療的儀式之一便是清除那些衣服,沾染不悅記憶的服飾就像沾染血跡般令我難受。毫不驚訝,該丟的衣服多起來,但又不舍得真丟,便一袋袋提回家交給母親發(fā)落,好似她開了家資源回收中心。母親戴著老花眼鏡,踩動那輛比我多一歲的縫紉機(jī),讓那些衣服重新做人:變成拼花枕頭套、百衲被、抹布、椅套……以及各種款式的嬰兒服。
從夏衣到冬袍,那些衣服似乎遺忘它們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困頓旅程,平靜地在車線的引領(lǐng)下脫胎換骨,伸出小領(lǐng)口、小袖子、小褲管,準(zhǔn)備摟著剛出生的小嬰兒。
八年前,這些衣服給小侄女穿了,接著,兩年半前,小侄子穿了,再來是一年前,更小的侄子穿了,接著,全部回到我的手上,要給我的“搖錢樹”穿。
“喏,媽媽的過去變成你的小衣服了,不知道保不保暖?”我對肚子里的小家伙說。
在一個飄著淡淡桂花余香的早春,我把所有新舊衣物清洗后晾在院子,叫陽光去數(shù)算。那真是壯觀,夠四胞胎用。不久,我聽到屋外傳來吱吱喳喳的語聲,從窗口一探,兩個婦人正在指指點點,她們的臉上掛著笑,溢出回憶的香味,仿佛那一竹竿的小衣小褲是世間最美的繁花盛開。
大阿姨買的母雞枕。
【密語之二】
是的,我企求過,從花樣青春到有點疲倦的中歲邊緣,不止一次囁囁嚅嚅:“給我一個娃娃!”那聲音只能自己聽見,飄零的苦楚也只有靠自己折疊好,鎖入不想再打開的暗柜。
此身總在流水里?。?/p>
生子的夢倒是做過。夢見自己懷抱一個白嫩嫩的小嬰兒,高高托起他,就著燦亮陽光看仔細(xì),是個小男孩。我回身抱給阿嬤看,喜悅地告訴她:“我的小孩呢!”夢里未曾出現(xiàn)男人,也不指示孩子的父親是誰。醒來,心情一半香一半發(fā)霉,覺得不可思議!
也許,這夢是為了勸慰自己吧!靠己身產(chǎn)子,提示一個女人應(yīng)該以自己的力量涵藏情愛與繁衍之原欲,并在形上層次轉(zhuǎn)化之、實踐之,把原需依賴男人才能完成的項目內(nèi)化成為自身議題。如此,就算在現(xiàn)實世界里無法尋得情愛、衍育,亦不會感到缺陷而抱憾以終。
然而,微微地駝著背是有緣故的。不知何時起,我想象有一個小孩住在我的背上,從嬰兒長成蹦蹦跳跳的小頑童,他有一對小翅膀,自由往返于天上人間。我們訂下相會的密碼,但不曾面對面,他喜歡附在我的耳朵說:“你欠我一張臉喲,媽媽。”
從來不想認(rèn)認(rèn)真真地治療背痛,這樣,他來了我才知道。每當(dāng)背痛得無法成眠,我想,他又壯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