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路遙的時間:見證路遙最后的日子 作者:航宇 著


清澗縣委書記尤北海對我說,路遙獲得了茅盾文學獎,那是家鄉(xiāng)人民的光榮和驕傲,請你代表我,邀請路遙回家鄉(xiāng)看一看

路遙獲得了第三屆茅盾文學獎,這是西北地區(qū)獲此獎項的第一人。毋庸置疑,在他的面前是一條鋪滿了鮮花和紅地毯的路。

1991年5月的一天下午,我去省作協(xié)旁的省委招待所看望一個朋友,在招待所的大廳,突然見到來西安開會的陜西省清澗縣委書記尤北海。他對我說,路遙是清澗籍的一位作家,在全國獲得這么高的榮譽,這是家鄉(xiāng)人民的光榮和驕傲,你跟他一塊工作,能經(jīng)常見到他,你能不能以我的名義,邀請他回一趟清澗。

我說,這個應(yīng)該沒問題,就是不知道他有沒有時間。但我會把你的意思轉(zhuǎn)告他,看他是什么意見。

尤北海說,這件事我拜托給你了,如果路遙同意回清澗,你盡快告訴我,我負責安排接待。

我說,沒問題,有消息我會盡快告訴你。

說實在的,尤書記委托我辦的這個事,我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馬虎,必須認真地去完成。實事求是地講,在我認識的縣級領(lǐng)導(dǎo)中,尤北海勤奮認真,作風正派,平易近人,是相當有水平的一位領(lǐng)導(dǎo)干部。由于那時他是縣委的一位副書記,而我只是文化局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干事,即便是兩個人見面,我也不主動跟他打招呼,甚至見了他,也會遠遠地躲開。

那時我在想,我是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心里總是有一些顧慮,覺得那些領(lǐng)導(dǎo)的眼睛都是朝天上長著的,完全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因此我一般不愿意主動接近一些領(lǐng)導(dǎo)。然而,尤北海絕對不是這樣。他給我的印象是沒有一點官架子,我不知他從什么渠道知道我是一個文學愛好者,有一次在縣委食堂吃飯的時候,他突然把我叫到他跟前,用一種關(guān)心的口氣問我最近在寫什么?我聽他這樣問,心里非常激動,覺得一位縣委書記能主動跟我這樣一個小干事打招呼,還知道我愛好文學,簡直有些受寵若驚,突然自己說話也不那么流利,甚至有些結(jié)結(jié)巴巴。從那次交談以后,我就和尤書記熟悉了,慢慢便成為沒有級別差距的朋友。

這次,是我離開清澗后第一次見到尤書記,感到格外的親切。于是,我?guī)е葧浀闹赝校泵θチ寺愤b的家里,把尤書記邀請他回清澗的事如實告訴了他,希望他能回家鄉(xiāng)走一走看一看。

路遙聽我這么一說,顯得非常高興,而他也很想回一次清澗,畢竟那是自己的家鄉(xiāng)。因此他非常認真地對我說,這個沒問題,咱們可以選一個合適的時間。

路遙想回清澗,其實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一直放心不下他最小的弟弟九娃的工作問題。這小子整天在家不好好勞動,常常惹是生非,一天不是東奔就是西跑,誰也把他沒辦法,家里人不知為他操了多少心,父母不斷托人寫信或捎話,讓他無論想什么辦法,得給九娃找一個穩(wěn)定工作,如果再不給他找工作干,他這個弟弟恐怕就成二流子了。

事實上,路遙不想給他這個不爭氣的弟弟找什么工作,覺得他就不是一盞省油的燈,要文文不了,要武武不下,真不知道他能干什么?然而,父母不這樣認為,覺得他這個當哥哥的沒盡到責任,而且父母聽人說,他已經(jīng)把世事鬧大了,沒他辦不了的事,關(guān)鍵是他不愿意辦。因此父母義正詞嚴地告訴他,他弟弟的這個工作,那就是辦也得辦,不辦也得辦,甚至給他下了最后的“通牒”。

有一次,我正準備去陜北,突然讓路遙知道了,他馬上來到我的房間給我說,聽說你在榆林認識不少企業(yè)領(lǐng)導(dǎo),你無論如何給我想一下辦法,看哪家企業(yè)能把九娃安排進去,必要的時候,你可以打著我的旗號。

我說,你在陜北認識那么多的領(lǐng)導(dǎo),只要你給他們說一聲,讓他們出面給你解決,應(yīng)該不是什么問題。而我打你的旗號,怕人家不相信。

路遙說,榆林和延安地區(qū)的領(lǐng)導(dǎo),都是我的一些好朋友,我不好意思開口,害怕給人家添麻煩。再說,自己的弟弟自己清楚,什么本事也沒有,笨手笨腳,基本上干不了什么事,我讓人家領(lǐng)導(dǎo)給他安排工作,某種程度上是丟我的臉。你先不要考慮人家相信不相信,也不要在我跟前找那么多理由,你先給我打探一下,看那些效益比較好點的企業(yè)有沒有這個可能,干什么都行,哪怕是開車,如果有這種可能,我們可以專門去拜訪一趟。

我說,如果你出面,情況就大不一樣,事情絕對好辦得多。在陜北誰不知道路遙,你的名字就是一張響亮的名片,只要你提出的要求,就是有困難,人家也會給你想辦法。

路遙聽我這么一說,有些不高興了,生氣地把我狠狠看了兩眼,動聲二氣地說我,讓你給我打探點兒事,那是我信任你,可你油嘴滑舌,推推拖拖,真是不識一點抬舉。接著他仍然憤憤不平地對我說,讓你給我在陜北打探一下情況難道就不行了?你看你剛才的態(tài)度,一滿就不像是朋友。

我看見他生氣了,感到有些害怕,急忙堆了一臉好看的微笑對他說,路遙老師你不要生氣,我沒有別的意思,你的話,我絕對當圣旨一樣,只是……

路遙看著我問,只是什么?

我說,只是我覺得這事比較重大,自己知道自己的能耐,害怕把事情給你搞砸了。

路遙說,我是讓你去給我打探一下消息,又沒讓你去給我辦,你緊張什么?以為你就是地委書記?我非讓你給我解決這個問題不可?

我說,不是這樣。不過,我現(xiàn)在聽你說的意思,突然明白了。

你的反應(yīng)也是太遲鈍了。路遙笑了笑說,可我總是覺得你這人有些狡猾。

路遙的一句話,說得我把嘴咧了幾咧,再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就這樣,路遙有心無心地把我挖苦了這么幾句,我也不敢在他面前爭辯什么,就當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靜靜地看著他,有些尷尬。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事,看著我說,我跟你商量一件事,你這次回陜北能不能選擇效益好一點的企業(yè),咱也想辦法編一本能夠賺錢的報告文學集,不能光看人家熱火朝天地賺錢,到時我給寫序,你看怎樣?

哈哈。我笑著說,當然好,賺錢的事誰不愿意,只要你能跟我一塊兒搞這事,肯定一點問題也沒有。

路遙說,我也是人,又不是跟錢有仇。

我說,如果是這樣,咱一言為定,到時候你一定要寫序,我去陜北組織一些效益比較好的企業(yè),足足勁勁編一本報告文學集,如果你再能把這個報告文學的主編一當,事情就一滿弄圓滿了。

路遙說,只要能夠圓滿,我當主編就當主編,有什么規(guī)定路遙就不能當這個主編了,別人能干的事情,我怎么就不能干。

我說,那實在太好了。

就這樣,在我那一間非常簡陋的房間里,我和路遙基本上達成了共識,由我回一次陜北,想辦法聯(lián)系幾家企業(yè),給每家寫一篇報告文學,讓他們出一些錢,然后在出版社買一個書號,把報告文學集一出,節(jié)省下來的錢就是我們自己的了。

那時候,也不是路遙破例要搞這樣的事情,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好大一部分作家已經(jīng)基本上“不務(wù)正業(yè)”了,人心都開始有些浮躁,能夠真正平心靜氣地坐下來搞創(chuàng)作的沒幾個,因此在那個年代就不可能出現(xiàn)好的文學作品。在那時,像陜西作協(xié)主辦的兩個公開刊物《延河》和《小說評論》,曾在社會上有相當高的知名度,全國一大批知名作家和評論家相繼在《延河》和《小說評論》雜志上登臺亮相,發(fā)表過非常重要的文藝作品,在全國產(chǎn)生很大影響。比如柳青的小說《創(chuàng)業(yè)史》、杜鵬程的《保衛(wèi)延安》以及胡采、路遙、陳忠實、賈平凹、茹志鵑、王汶石、魏鋼焰、鄒志安、京夫、王愚、李星……這些作家和評論家,都曾在這里的舞臺上大展文采??墒窃谑袌鼋?jīng)濟大潮的沖擊下,這么重要的兩個文學刊物,讀者群已經(jīng)漸漸流失得差不多了,關(guān)鍵是看不到讀者喜歡的文學作品,征訂刊物的讀者也就寥寥無幾,甚至出現(xiàn)惡性循環(huán)的不良局面。

那時候不僅僅是陜西,全國各地的純文學刊物都是如此,沒有充足的辦刊經(jīng)費,編輯人員又人浮于事,導(dǎo)致刊物沒有一定的發(fā)行量,辦刊經(jīng)費全部依靠財政撥款,只能茍延殘喘地維持半死不活的現(xiàn)狀,甚至到了辦不下去或??牡夭健?/p>

既然純文學刊物是這樣一種狀況,那么那些編輯和作家自然而然也就一個個捉襟見肘了。

沒有辦法就得想辦法。此時此刻,陜西作家協(xié)會迫切需要解決作家的生活問題。據(jù)我所知,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作協(xié)把為提供文學創(chuàng)作平臺而修建的“創(chuàng)作之家”,也改變了用途,一部分房間租賃給一些公司作為辦公之用,而剩下一部分房間辦成了招待所。就連作協(xié)的幾部小車,也租給別的公司或個人,以彌補單位經(jīng)費不足的困難。

這時候,一些自稱有能耐的文人,鉆頭覓縫地想辦法搞起了所謂的有償報告文學。

這事簡直就像一股妖風一樣,在文學圈子里刮得昏天黑地。也不管那些企業(yè)經(jīng)營狀況怎樣,更不管人家企業(yè)想不想搞這樣的事情,所謂的那些作家文人們,一個個不擇手段,死皮賴臉,用花言巧語把那些意志不堅定的企業(yè)領(lǐng)導(dǎo),哄得如云里霧里一般。因此好多文人就是通過這種辦法,搖身一變成萬元戶了。

路遙對我說,咱不能光坐著看人家賺錢,也要想一些賺錢的辦法,要不恐怕就是這個城市里最貧窮的一個窮光蛋了。

我說,別的事就不要你操心了,你給咱在這里坐鎮(zhèn)指揮,其他一切由我去辦。就憑你的名氣和社會影響,我還不相信賺不到錢。而且在陜北,你的名字還是很有號召力的。

路遙聽我在他跟前這樣胡說八道,沒有再發(fā)表自己的意見,顯得有些沉默,他不知道前景是不是真的像我說的這樣美好。

我看見路遙如此躺在我床上一個勁兒地抽煙,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仍在想用什么辦法去賺錢?或者要改變自己的那些想法?還是……我不知道。

不管他在想什么,雖然他不留情面地批評挖苦了我一頓,但我知道他對我并不是那么討厭和反感,也不會把一些不高興的事放在心上,我了解他,知道他就是這樣的性格。因此我借這個機會,急忙給他說,路遙老師,清澗縣委書記尤北海到西安開會來了,就住在旁邊的省委招待所,你想不想見他?這個人相當不錯,而且非常有水平,也沒一點官架子,別看他在清澗縣是一位縣委書記,在那個地方可以呼風喚雨,但我看出他對你非常崇拜。

路遙說,這次就不見了,回清澗再見。

我說,那也行,咱說好了,到時你一定要回去,如果你不回清澗,我就不好給尤書記交代了,而且尤書記還等我的消息,我得告訴他一聲。

路遙說,那你告訴他,今年我一定回去,具體是什么時候,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清澗是我的家鄉(xiāng),可我還一直沒正兒八經(jīng)回去過一次。

就這樣,路遙在我房間的床上又躺了一會兒,覺得這樣躺著也沒什么意思,便到遠村的房間里去了。

路遙一離開我房間,我趕緊去了作協(xié)旁邊的省委招待所,找到縣委書記尤北海,如實告訴他,路遙已經(jīng)答應(yīng)回清澗了,只是時間沒有確定。

尤北海說,時間沒確定沒關(guān)系,一旦他把時間確定下來,你趕緊告訴我。

其實,我知道路遙現(xiàn)在不回陜北的主要原因,他有兩件非常重要的工作要做。一個是他的朋友陳澤順給他出了一個主意,讓他編輯出版一套自己的文集,他正跟陳澤順緊鑼密鼓地籌劃這件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實質(zhì)性的實施階段。再一個就是他想盡快把自己的房子重新裝修一下。不知什么原因,他對裝修自己房子的事非常上心,不顧勞累,到處找人咨詢,托人詢問,甚至一個人跑到建材市場,把裝修的材料都看過了。無論是出版文集,還是裝修房子,這兩件事都是費時費力的事情,而且還要花不少的錢。在這個時候,他確實顧不上回一趟陜北。

路遙雖然是一位響當當?shù)闹骷?,獲得了中國最高文學獎,可是說實話,他和大部分作家一樣,在外邊風光無限,其實手頭沒幾個錢,基本上也是一個窮光蛋。因此在經(jīng)濟大潮的沖擊下,作家們的觀念也在不斷改變,都在不停地想辦法,都在追趕超越,爭取掙一些錢,讓家里人過上一種亮亮堂堂的體面生活。

我很能理解路遙當時的那種心情,他確實已經(jīng)是捉襟見肘了。據(jù)他給我講,他獲得茅盾文學獎,中國作協(xié)和陜西省政府一共獎給他一萬元,他一分也沒敢花,把這些錢全存在女兒遠遠名下,手頭再沒幾個錢了。

沒錢就得想辦法去賺錢,他是一個男人,是家里的頂梁柱,他有這樣的責任??墒?,沒錢是沒錢,別人怎么搞,那是別人的事,他有些清高,放不下架子,從來不搞那些所謂的報告文學,而我也只是把他在我房間里說的那些話當成是玩笑,覺得怎么可能呢。

然而又過了兩天,我在院子里見到路遙,他一本正經(jīng)地問我,你還沒去陜北?

我說,過兩天我就去。

路遙說,有些事能抓緊還得抓緊,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這個道理你應(yīng)該懂。

我笑著說,你真的愿意搞那樣的報告文學?

路遙說,我怎不愿意,不是已經(jīng)跟你說好了。

我說,我還以為你跟我開玩笑。

路遙說,我沒事干了,跟你開這些玩笑。如果你不想去搞這樣的事情,別人也會去搞的,好多文化人把企業(yè)家當一塊肥肉,都想美美吃一口,不吃白不吃,你自己掂量。如果想搞,可要抓緊時間,不要光說不行動。

我說,我知道了,這也是對陜北的一種宣傳嘛。

我和路遙對陜北確實都有一種非常特殊的情感,雖然陜北那地方自然環(huán)境十分惡劣,山又大溝又深,但我們?nèi)匀粺釔圻@塊土地。因此一說回陜北,我就有種說不出的激動,甚至有種立馬就回的迫切心情。那時,我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單身小伙子,不需要有什么準備,一個人說走就走了,自由自在。

就這樣,有了路遙的參與,我很快離開西安去了陜北榆林。那地方我熟人比較多,事情相對好辦一些。因此我一到榆林,就跑到地區(qū)行政公署,找了幾位說話管用的朋友,讓他們幫我介紹幾家想搞宣傳的企業(yè),由我們組織一些有名的作家,給他們一家寫一篇報告文學,主要是為企業(yè)做宣傳。而且我特別給他們強調(diào),給企業(yè)家出版報告文學集,不是我一個人在這里胡說八道,有一位重量級的人物要參與其中,那就是著名作家路遙。

有路遙參與和沒路遙參與,情況是完全不一樣的。我還一再告訴那些朋友,企業(yè)跟我合作,在某種意義上就是跟路遙合作,將來要正式出版一本《塞上雄風》的報告文學集,書名也是他起的,他不僅擔任報告文學集的主編,還要作序。

說實在的,在這之前,路遙非常討厭別人搞這樣的有償報告文學,覺得有些作家不像作家的樣子了,一個個淪落成文化“騙子”,沒一點公德心和社會責任感,眼睛只盯著錢看,不管那些企業(yè)是一種什么狀況,只要能給錢,就能杜撰出所謂的報告文學,為一些企業(yè)或企業(yè)領(lǐng)導(dǎo)歌功頌德,樹碑立傳,說句很不好聽的話,這樣豈不是把別人口袋里的錢,變著花樣變成自己的,這跟小偷有什么區(qū)別?

然而,我一直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改變了過去的這種看法和認識,自己也開始想辦法搞這樣的事情,到底是出于一種什么原因和目的呢?

這件事像謎一樣,我一直不得其解。

我在榆林神出鬼沒地跑了有半個多月的時間,聯(lián)系采訪了十多家企業(yè)。這些企業(yè)都還不錯,起碼職工的工資能按時發(fā)放,因此我就拉到了兩萬多元的宣傳贊助費。

客觀地說,我這次去陜北的收獲真不小,一次搞到兩萬多元的宣傳贊助費,收效相當可觀。這跟路遙的直接參與有很大關(guān)系,人家看的是路遙的名,這一點我心里很清楚。

當然,我在陜北搞這樣的報告文學,還有一個人比較清楚,那就是陜北青年作家畢華勇。

畢華勇是陜北米脂人,在陜北也算是一位重量級的作家。他的小說和散文,在陜北那些作家中,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這是大家一致公認的事實。因此我到了榆林,就邀請他參與其中,然后讓他跟我一塊到神木、府谷、定邊跑了一圈。

采訪了榆林的一些企業(yè),由畢華勇不辭辛苦地撰寫了幾篇關(guān)于企業(yè)家的報告文學。而我明確告訴他,你寫的這些報告文學的稿費問題,我說了不算,得征求路遙的意見,看他能給你多少,到時我再交給你,但肯定不會多,就等于你在義務(wù)服務(wù)。

華勇笑著說,這沒關(guān)系,路遙老兄的事情,我盡一點義務(wù)也是應(yīng)該的。

我說,路遙是這個報告文學集的主編,而這個事又是他倡議的,他讓我在陜北組織編輯出版一本名為《塞上雄風》的報告文學集,一切他說了算。

華勇說,你告訴老兄,我寫的那些報告文學一分錢的稿費也不要,你把我的那些稿費給老兄買條煙,煙對他來說比什么都重要。

我說,那是你和路遙之間的事,我不管,到時候你自己去處理,這樣會更好一些。

就這樣,我離開了魂牽夢繞的陜北榆林,滿懷收獲的喜悅心情,帶著一種無比自豪的榮譽感,一路歡歌地回到了古城西安。

回到西安的當天,我不知道路遙在不在家,正想著晚上直接去他家里找他,詳細向他匯報我去陜北的那些情況。然而,我去門房看是否有我的信件時,突然在院子里碰見了路遙。

路遙笑著問我,你回來了?

我說,回來了,我還準備晚上去你家給你匯報。

你去陜北的情況怎樣?路遙站在作協(xié)院子里,抽著煙問我。

我說,總的來說,還算不錯。

此時,我和路遙站著的地方,曾經(jīng)是高桂滋公館的一個院子,院子不是很大,有一個水池,水池里早就沒有水了,純粹是一種擺設(shè),但它也稱得上是作協(xié)院子里的一道風景。

我知道,路遙問我“怎樣”是什么意思,我甚至知道他最關(guān)心的是什么問題。因此我如實告訴他,榆林這幾年的變化相當大,有錢的人也比較多,開始注意宣傳自己了,有一些企業(yè)聽說你擔任報告文學集主編,還要親自作序,都想讓我們?nèi)バ麄鳌?/p>

呵呵。路遙笑了笑說,只要這些人有這樣的認識和想法,事情就好辦了。這樣,咱在這里說話不方便,我晚上到你的房間里,你再給我詳細說一下。

我說,好,晚上我在房間里等你。

一天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幾乎是眨眼的工夫,太陽不知不覺從西邊落下去了,天色漸漸暗淡下來。

這時候,作協(xié)院子里就不那么熱鬧了,大家都從單位回自己家里,吃著晚飯,收看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lián)播,所以顯得特別冷清和安靜。

這是陜西作家協(xié)會一些作家的生活習慣。

當然,路遙也不例外,他像其他作家一樣,等著老婆下班回家做好飯,差不多就是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lián)播了。新聞聯(lián)播一結(jié)束,他在家里也不做什么營生,就像一只夜貓子一樣,漫不經(jīng)心地從家屬樓里下來,無所事事地在院子里轉(zhuǎn)悠一陣。

這時,該從家屬樓里下來的作家評論家,一個個紛紛喜笑顏開地出現(xiàn)在作協(xié)院子里,如果沒有什么特殊原因,他們可以一直聊到很晚才回家。

路遙恐怕是這些作家中回家最晚的一個,而且他從家里下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做好很晚回家的準備,手里僅僅拿著兩樣東西,一盒或兩盒香煙,再就是一盒火柴。香煙是固定的紅塔山,這樣牌子的香煙絕大部分是別人送他的,他一般不買這么貴的煙。如果自己去買,基本上是買紅山茶或紅梅一類,價格稍微便宜一些。

此時路遙像往常一樣,不在家里陪老婆孩子,一個人從樓里下來,站在作協(xié)后院的那一棵枝繁葉茂的蠟梅樹下,默默地抽一會兒煙。如果此時有比較能夠跟他說到一塊兒的人,他就會跟這些人隨心所欲地交流一陣。事實上,在作協(xié)能夠跟他說到一塊兒的人并不是很多,唯有李星、曉雷、李國平、徐志昕、王觀勝……這些人跟他經(jīng)常在一起,只要他們幾個在一起,就可以毫無顧忌地敞開心扉談天說地。

因為我和路遙有言在先,他讓我晚上哪里也不要去,就在房間里等他,把我去陜北的那些事再給他詳細說一下,因此不到八點鐘,他就來了。

他沒有在我房間里的藤椅上去坐,仍然大大方方地躺在我的木板床上。

我看見他躺在我的干木板床上,就把藤椅拉到他跟前坐下,一五一十地向他匯報這次去陜北的情況。我說,這次去榆林,因有一些領(lǐng)導(dǎo)推薦,事情辦得比較順利,還把米脂的畢華勇也請到這個團隊,他寫了好幾篇報告文學,質(zhì)量沒一點問題,絕對不是敷衍了事,我想等這些企業(yè)的贊助款到了,再跟你商量給他多少稿費,他這次確實幫了大忙。

好一陣兒,路遙躺在我的床上不言不語地就是一個勁兒抽煙,對我給他說的這些事沒有贊同,也沒有提出不同的意見。我實在有些不明白,不知他是什么想法,是我沒把事情給他說清楚,還是去榆林自作主張地叫了一個人,讓別人知道他也搞這樣的有償報告文學,自己的臉面就不怎么光彩了??晌乙膊还芩鞘裁磻B(tài)度,既然已經(jīng)說到這個份上,說一半留一半,自己也感到難受,因此我也就不考慮那么多了,繼續(xù)給他說。其實,我這次一到榆林,最大的收獲就是找了地區(qū)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的一位朋友,讓他給石油公司經(jīng)理打了一個電話,然后我從榆林坐車到了綏德汽車站,很快就見到了經(jīng)理李春富。

李春富是一位典型的陜北大漢,黑紅的臉膛,高大的個頭,看上去一臉的和善,說話雖然不緊不慢,可他說的每句話,都有板有眼,我覺得這人老實可靠,不像是那種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甚至是逢場作戲那種人。由于有地區(qū)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的朋友給他打了招呼,而且他也愿意搞這樣的宣傳,因此我走進他的辦公室后,也沒有跟他套近乎,開門見山對他說,我想給你寫一篇比較像樣的報告文學。

這個我知道。李春富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探著身子跟我握了一下手,一本正經(jīng)地說,有人已經(jīng)給我打了電話,我一直在等你。

我說,那我是不是可以采訪你了?

李春富說,現(xiàn)在不忙,先安排你住下,就在我們公司的客房,條件不是很好,但是方便,你覺得怎樣?

我說,沒問題,哪里都可以。

李春富說,那我先帶你去公司的客房。

我說,不著急,我先把事情給你說清楚。

李春富問我,什么事?到客房里也可以講。

我看著李春富說,我給你寫的這個報告文學,完全是免費,一分錢也不要,這是其一;其二,公司要出一定的版面費,這個你現(xiàn)在就想好,免得到時發(fā)生一些不愉快的事,那就不好了。這次,我不是只給你一個寫這樣的報告文學,還要在榆林地區(qū)選幾家比較有影響的企業(yè)一塊兒搞,然后出一個報告文學集。我特別需要給你說明的是,這個報告文學集的主編是路遙。

李春富一直看著我,什么也沒有說。

我仍然在那里認真地給他說,路遙不僅擔任這個報告文學集的主編,他還要親自作序,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見?

也許,李春富讓那些搞有償報告文學的人給搞害怕了,因此他有些懷疑地問我,路遙真的是這個報告文學集的主編,還要親自作序嗎?

我說,這個我不能哄你,我是清澗人,如果你不相信,可以把電話打到陜西作協(xié),直接去問一下路遙,看是不是這么一回事。

李春富說,也沒這個必要,如果路遙是主編,而且他還要作序,那這個報告文學集的分量就不輕了,我當然愿意,那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我說,當然可以。

你說是免費,其實也還是要錢,需要一定的版面費就不能說是免費了,那么版面費到底是多少?李春富看著我的眼睛問我。

我讓李春富這么一問,突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好厚顏無恥地對他說,兩千或三千都可以,你根據(jù)你的實際情況,自己決定。

李春富說,那我給你三千,你看怎樣?

我說,一看你就是爽快人,有你這樣的態(tài)度,那我一定想辦法把你的文章給寫好。

李春富知道陜北人就是這樣的性格,直來直往。因此他笑著站起來,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嚴肅而又玩笑地說,錢少你就不給我往好寫了?

我趕緊說,錢多錢少,都要給你寫好。

就這樣正經(jīng)一陣兒玩笑一陣兒地說著,李春富就領(lǐng)我從石油公司辦公樓旁邊的一個小樓里上去,讓服務(wù)員給開了一間客房,他沒有進房間,而是站在客房門口對我說,條件確實不怎樣,就委屈你一下。

我說,挺好的。那我在哪里采訪你?

李春富說,你不要這么著急,一會兒我讓辦公室的同志先給你送一些材料,你先在房間里看一看,下午我還有一個會,晚上我來找你。

我說,那也行。

就這樣,李春富晚上一有空閑的時間,就會來到我住的那個客房,給我講他那些不為人知的故事,我坐在他旁邊的沙發(fā)上洗耳恭聽;而在白天,他公司里有好多事要處理,就沒什么時間了,我只能在房子里看一些工作總結(jié)、簡報,了解公司的大致情況。

在這樣的客房里,我住了三天,基本上把榆林地區(qū)石油公司的情況了解得差不多了。而事實上,我已經(jīng)開始著手寫這個報告文學了。

其實,寫這樣的報告文學也沒什么技巧,不就是說好話嗎?關(guān)鍵是要說經(jīng)理的好話。好話誰不會說,把那些高帽子能給他戴的,戴了一頂又一頂,讓他感覺到如云里霧里一般的飄飄然。因此我只用了三個晚上,就給李春富寫了一篇五千多字的報告文學。李經(jīng)理認真地看了一遍,覺得還不錯,比較滿意。我趁他高興的機會,把路遙弟弟的工作問題向他提出來。我明確告訴他,這是路遙的一塊心病,請他想辦法幫忙解決。

榆林地區(qū)石油公司,那是再好不過的一家國有企業(yè),不知有多少有頭有臉的人,都想通過自己的一些關(guān)系,把他們的兒女或親戚安排到這家企業(yè),而能安排進去的也寥寥無幾。因此我寫好了這個報告文學,目的只達到一半,而另一半就是想把路遙弟弟工作的事落實一下。

應(yīng)該說,李春富那時肯定沒有想到,我不僅給他寫報告文學賺錢,還要他給我安排一個人。

我看出李經(jīng)理對我提出的這個問題有些為難。因此他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后給我說,你提的這個問題確實是一個問題,我只能這樣給你說,既然是路遙的親弟弟,那我只能給他安排一個臨時性工作,你知道公司沒有人事權(quán),其他的我給解決不了,你一定要理解我。

我說,路遙也沒有說要給他弟弟安排一個正式的工作,我覺得臨時工也不錯,只要你答應(yīng),他一定會非常感激你……這是我去榆林的一個核心任務(wù),其實也是路遙的意思,至于那個報告文學能搞成就搞,搞不成就拉倒。

在路遙面前,我實事求是地把這些事情從頭到尾給他做了一個全面詳細的匯報,看他究竟是什么意見。

事實上,路遙對我給他匯報關(guān)于報告文學的事并不怎么感興趣,可是當他聽到我給李經(jīng)理提出安排他弟弟工作的問題,一下就來了興趣,有些激動地從床上坐起來,把快抽完的煙把子一把扔在我房間的腳地上,微笑著問我,那是不是人家已經(jīng)答應(yīng)你了?

我說,李經(jīng)理態(tài)度明確,只要是你弟弟,他會想辦法考慮的,但要解決一個正式工作,恐怕有些困難,關(guān)鍵是他沒這個人事權(quán)。

路遙說,我那弟弟你又不是不了解,有一個臨時工干就不錯了,如果李經(jīng)理有這樣的態(tài)度,那咱們抓緊時間去一趟陜北,親自見一見這個人。

我說,李經(jīng)理也希望你能到公司指導(dǎo)他的工作。我覺得如果你能親自出面見他,結(jié)果可能大不一樣,九娃的工作也會落實得順利一些,我說的人家不一定那么重視,甚至會敷衍了事,而對你就不一樣。

路遙說,看來這事還得抓緊。

我說,能抓緊見一下當然好,更何況清澗縣的尤書記一直在等你回去的消息。

路遙說,我回清澗不同于到陜北其他地方,還得慎重考慮一下,不能就這樣糊里糊涂回去。

我問路遙,你是清澗人,回家鄉(xiāng)還搞得那么復(fù)雜?

路遙沒有回答我,躺在床上抽了一會兒煙,便從床上爬起來,拿著他的眼鏡和煙,到院子里散步去了。

我一直不明白,路遙為什么對回清澗那么慎重,顯得有些小心翼翼,這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

我看見他對回清澗那么謹小慎微的樣子,也不再在他跟前提什么時候回陜北的事情了,感覺他好像已經(jīng)不考慮回清澗去了,具體是什么原因?他一直在我跟前守口如瓶,我也不能隨便去問,就當沒這一回事一樣。可是,兩天后的一個下午,他在陜西作協(xié)辦公室給在陜西日報駐銅川記者站的弟弟王天樂打了一個電話,讓他盡快來西安一趟,有事要跟他商量。

王天樂接到他哥哥的電話,很快來到西安。

路遙見到王天樂,對他說,清澗縣委的尤書記邀請我回去,我也想回清澗一趟,關(guān)鍵是想把九娃的工作問題盡快有個了結(jié),現(xiàn)在這事有了一點眉目,是航宇去陜北想辦法聯(lián)系的,單位不錯,是榆林地區(qū)的石油公司。我聽航宇說,人家同意給九娃安排一個工作,如果是這樣,那還是盡快回去當面見一下這位經(jīng)理。

王天樂問路遙,那需要我干什么?

路遙說,我想讓你跟我一塊回去。

王天樂說,沒問題,我盡快向單位領(lǐng)導(dǎo)請假。

應(yīng)該說,這樣的事兒兄弟倆在電話里完全可以溝通確定??陕愤b不這樣,他非要讓他弟弟來西安不可。當然,他現(xiàn)在給天樂安排的事,雖然不能說是圣旨,也是一言九鼎。而更重要的是,天樂之所以能成為陜西日報的一位記者,路遙起到非常關(guān)鍵的作用。他要想在陜西日報站住腳,不依靠他哥是絕對不行的。因此路遙讓他去陜北,他絕對沒有不去的道理。

在某種程度上,王天樂像我一樣,能夠跟路遙一塊去陜北,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因為路遙不僅是全國著名作家,而且剛獲得茅盾文學獎,正是他大紅大紫的時候,跟他在一起,那當然是風光無限。

王天樂就這樣領(lǐng)到了路遙的旨意,當天下午就離開西安回銅川去了。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我在院子里見到路遙,他對我說,我今天把天樂叫到西安,把咱去陜北的事跟他商量了一下,他同意跟咱一塊去,在延安的所有活動都由他來安排,咱什么也不用管,在清澗就依靠你了,我和天樂都不是很熟悉。

我說,清澗不會有什么問題,尤書記熱情邀請你回去,他會安排得非常周到,這個你放心。

路遙笑著說,我不認識尤書記,只認識你。

我說,你不認識可比我認識管用一百倍。

路遙把回清澗的事定下來了,對清澗來說,那可是一件天大的事,上上下下都對他榮歸故里非常重視。

其實,那時候尤書記并不知道,路遙之所以接受他的邀請回清澗,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想盡快把他最小的弟弟九娃的工作問題能有一個解決,這樣他給父母也有個交代。當然,他想正兒八經(jīng)地回清澗,也是事實。

下午的時候,我在作協(xié)院子里再次見到路遙,他給我說,你盡快告訴李經(jīng)理,就說我最近去拜訪他。

我說,我馬上告訴他。

晚上8點左右,我急急忙忙走到大差市,坐公交車去了鐘樓郵局,打長途電話分別告訴了清澗縣委書記尤北海和榆林地區(qū)石油公司經(jīng)理李春富,路遙確定最近就要回陜北了。

毫無疑問,路遙是陜北清澗人民的一位優(yōu)秀兒子,他獲得第三屆茅盾文學獎,那是家鄉(xiāng)人民至高無上的光榮。因此,縣委縣政府對他回家鄉(xiāng)十分重視,縣委書記親自主持召開專題會議,落實責任,同時研究制定了具體接待方案。

那時,我把能夠掌握到路遙回陜北的相關(guān)信息以及縣委縣政府如此高度重視、專門成立了接待班子等情況,及時向他進行了全面細致的匯報和反饋。路遙聽了這一切以后,笑著對我說,清澗一滿把我當大人物看待了。

我說,你在家鄉(xiāng)人們的心中就是一位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大人物,家鄉(xiāng)用最高的規(guī)格接待你,足以說明你在家鄉(xiāng)人民心目中的地位。同時,我還跟他開玩笑說,哎呀,社會就是這樣的社會,不能怪別人,只能怪自己無能,真是應(yīng)了那句老話,人比人不能活,我跟你比,就差十萬八千里了。哪能像你,回一趟家鄉(xiāng),縣委書記會像接待中央首長一樣,多次主持召開專題會議,研究接待方案,我真羨慕縣上領(lǐng)導(dǎo)如此器重你,什么時候我也能像你這樣,讓清澗縣的領(lǐng)導(dǎo)把我抬舉一下,那我就是死了也不后悔。

路遙笑著說,你現(xiàn)在可不能死,在清澗我就認識你和朱合作,可朱合作不像你,他沒在清澗工作,相對認識的人沒你多,關(guān)鍵是他不認識縣委書記,你如果這么一死,那我恐怕就去不成清澗了。這是一個玩笑,但有一點你要記住,只要你一心一意把自己做強大了,別怕沒人抬舉。

時間的腳步不慌不忙地朝前邁進著。

這天,路遙再次把王天樂從銅川召喚到西安。

他聽我說清澗如此重視他回家鄉(xiāng),還成立了一個接待班子,突然有了一些心理負擔,實在不喜歡官場上這種迎來送往,覺得誠惶誠恐。

路遙就是這樣一個古怪的人,有時候害怕別人不在乎他的存在或者別人對他的疏遠,而有時候又害怕別人過于在乎他而使他心神不安,他甚至接受不了別人對他這樣的在乎,心理壓力很大。因此他讓天樂來西安認真地參謀一下,看這事究竟怎樣辦比較好。

王天樂就不像路遙了,他對這些根本沒有一點精神負擔,覺得把事情鬧得越大越好,越風光越美,甚至想讓清澗人都知道,特別是要讓曾經(jīng)把他父親關(guān)進監(jiān)獄的那些人清楚這樣一件事,王家外邊確實有吃鋼咬鐵的人,不能誰想怎么欺負就怎么欺負。

要知道路遙的弟弟王天樂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并不是他一時心血來潮,而是有客觀原因的。他父親王玉寬,在清澗石嘴驛公社王家堡村擔任一個生產(chǎn)隊的小隊長,有次他帶村里一些人,把公路邊的樹給砍了,這事很快讓人反映到縣政府。本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砍樹固然是他的不對,但也沒達到抓人的地步??墒遣恢趺椿厥?,這個事有人直接反映給縣政府分管的副縣長。這位副縣長一聽,立即火冒三丈,覺得一個生產(chǎn)隊的小隊長,簡直是無法無天,自己偷砍一棵樹也就罷了,居然膽大地帶著村里的人去砍樹,那就不是一般的小問題,性質(zhì)非常惡劣。因此他下令把砍樹的人抓起來,全部關(guān)進清澗倒吊柳的監(jiān)牢里。

路遙的父親就這樣被毫不客氣地關(guān)進去了。

事情發(fā)生在1981年,那時路遙的名氣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大,而他弟弟也不是什么大報記者,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攬工漢,因此在清澗也就沒人知道兄弟倆有多少能耐,更沒人知道砍樹的王玉寬是創(chuàng)作轟動全國的小說《人生》的作家路遙的父親。

有一次,路遙在我房間里不知說什么事時,突然提起他父親在清澗曾發(fā)生過的這件事。他說,你可不要小看我那不爭氣的父親,雖說他沒甚文化,大字不識兩升,可他是一個非常高傲的人。就說他帶村里人把公路邊的樹給砍了,讓人家毫不客氣地拉到清澗關(guān)起來,可他根本不害怕,知道關(guān)進去兩天還得把他放出來。

路遙說,那時候我父親不害怕并不等于家里人不害怕,家里人看見我父親被關(guān)進了監(jiān)牢,覺得就像天塌下來一樣,急得到處找我和天樂,不管想什么辦法找什么關(guān)系,一定要把父親從監(jiān)牢里撈出來。

那時,我不在西安的單位,正在陜北甘泉修改我的一個小說,家里人也不知我去了哪里,根本找不上,他們只能找到我的弟弟王天樂。

可是,天樂對這樣的事也沒一點辦法,覺得父親這下把亂子給弄大了,不然怎么會讓人家關(guān)進監(jiān)牢呢?他一個攬工漢,能有什么關(guān)系。然而,他畢竟是有文化的高中生,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找到我所在的甘泉縣招待所,給我打了一個電話,第一句話就是,你趕緊想一下辦法,家里出大事了,咱那不爭氣的父親被公安局給關(guān)進了監(jiān)牢。

路遙說,我一聽父親被關(guān)進監(jiān)牢,毫無疑問那是犯了大事,但我搞不清是什么問題。因此我就不能四平八穩(wěn)地修改我的小說,得想辦法先讓父親不要坐牢。

我問天樂,那你說怎辦?

王天樂說,咱倆一塊到延安會合,盡快找一些可靠的關(guān)系,想盡一切辦法把父親撈出來。

就這樣,我和天樂急急忙忙趕到延安,可盲目跑到那里不知道找什么人,也不知道誰有這樣的本事能把我父親從監(jiān)牢里放出來。那時,對于我倆來說,幾乎是束手無策,但這又是迫切需要解決的一個問題。

可我那父親被關(guān)進去了,他卻還什么也不怕。路遙笑著說,他在監(jiān)牢里非常高傲和張狂,不斷給跟他一塊被關(guān)進去的人說,你們要害怕哩,可是我不怕,我有我們家的路遙哩。

事實上,父親根本不懂什么是文學,可他知道自己的兒子在省城工作,那一定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沒有他辦不到的事情。

那時候父親一定是這樣想的。

這就是我的父親,相當傲慢。路遙說,你看他這個人,關(guān)進監(jiān)牢了還不給人家老老實實,爭取寬大處理,還在人家跟前說這樣的話。可是不管怎樣,那是我的父親呀,我不能不管,心里非常著急。我倆在延安找了不少朋友,都說不認識清澗縣的領(lǐng)導(dǎo),那意思十分明確,就是辦不了這個事。最后,這件事不知怎么讓我的一個好朋友賈炳申給知道了,他是陜西人民廣播電臺駐延安記者站的記者,他那時候的活動量比我大多了,十分有把握地告訴我,你不要管這個事了,不就是砍了幾棵樹,有什么了不起,也不至于把人關(guān)進去,我給你去處理。就這樣,他去了清澗,不知用了什么辦法,我父親就從監(jiān)牢里放出來了。

路遙說,這件事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也很感激我的這個朋友。要不是賈炳申出面想辦法,我那父親不知要關(guān)到什么時候。

那時我覺得,路遙雖然把這個事當笑話一樣給我講了一遍,但讓我感覺到在清澗曾發(fā)生在他父親身上的這樣一件事,或多或少對他產(chǎn)生了一些影響,甚至影響到他對家鄉(xiāng)清澗的一些看法。

路遙能夠如此痛快地答應(yīng)我回清澗,僅僅是因為縣委書記的邀請,或者是他想找一些關(guān)系解決他弟弟的工作,還是有別的什么意圖?這些,我確實不清楚。但我在他的弟弟王天樂的一些言語中,或多或少地感覺到他這次回清澗,主要是要扳回過去的一些臉面。

因此,路遙讓他的弟弟王天樂跟我一塊回清澗,王天樂的態(tài)度明顯跟路遙有些不同,表現(xiàn)出一種得意的神態(tài),甚至在他的言語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這樣一種成分。

這天晚上,王天樂再次來到西安,他從路遙家的樓里一下來,就走進我的房間,他進門就對我說,路遙已經(jīng)跟我商量好了,決定九月份去陜北,大致路線是這樣的,頭天到黃陵的車村煤礦,礦長是我非常要好的一個朋友,他多次邀請路遙去他的煤礦參觀,這次正好是機會,一舉兩得。我們在煤礦住一晚,由煤礦的車把我們直接送到延安,這些事你不要插手,都由我安排。到了延安以后,你直接去清澗,把路遙在清澗的所有活動安排好,那里的情況我和路遙都不熟悉,就全部托付給你一個人了。關(guān)鍵是你要把地區(qū)石油公司的那個事協(xié)調(diào)好,你心里也清楚,路遙這次去陜北的主要目的,是解決九娃的工作。

我對王天樂說,如果是這樣,那我是不是先給他們打一聲招呼,讓人家有個思想準備。

王天樂說,你先不要著急打招呼,關(guān)鍵是你心里要有數(shù),等定好哪天去陜北,你再去通知他們。

我說,那也行,我等你的消息。

就這樣,王天樂給我把這個事一交代,就離開西安回銅川去了??晌倚睦镆恢痹卩止荆疫@次陪同路遙去陜北清澗到底好不好?會不會我們之間發(fā)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那么以后朋友關(guān)系還能繼續(xù)維持下去嗎?

那幾天我的思想斗爭很復(fù)雜,就好像半路上撿到一個豬蹄子,吃不是,扔不是,搞得我坐臥不安,甚至是夜夜失眠。

也許應(yīng)了那句老話“開弓沒有回頭箭”,僅僅過去了幾天時間,路遙和王天樂就把去陜北的時間定下來了,9月18日從西安出發(fā),先到黃陵車村煤礦,然后再去延安,在延安活動一兩天,就回家鄉(xiāng)清澗。

路遙回陜北,中途要繞道去車村煤礦,我不知他是出于什么考慮。不管怎樣,這是天樂安排的一條路線,路遙也沒提出不同意見,我當然不能說什么。至于車輛,根本不需要我去操心,天樂會搞一輛好車。就像他給我說的,路遙這次回陜北,要排排場場。

眼看時間一天天臨近了,我哪里也沒敢去,一直在作協(xié)等王天樂的消息,害怕萬一有什么變化,我可以第一時間報告尤書記,不要影響他的工作,我別幫不了忙,反倒給人家添亂。

可是,自從天樂那天從我房間里離開,我再沒看到他的人影,不知到時他是來西安一塊坐車去陜北,還是我和路遙到銅川再去接他,反正去延安要經(jīng)過那里。

那時候的通訊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發(fā)達,而我要給銅川的王天樂打電話,還得跑到鐘樓郵局,像我這樣的人是不能隨便用單位的電話打長途,可不打又搞不清楚情況,也不好去問路遙,只能在作協(xié)傻等。

過了兩天,我在作協(xié)門房里無所事事地看報,忽然看見天樂挎著一個黃挎包從大門里進來了。我趕緊從門房走出去,問他,你來了?

王天樂給我點了點頭問,我哥在家里嗎?

我說,你哥在家里。

王天樂說,你準備一下,明天去黃陵。

我問,在什么地方坐車?

王天樂說,你明天在作協(xié)院子里等著,到時會有一輛黑色奧迪車來接我們,你讓司機把車停在院子,然后把他領(lǐng)到我哥家,我在我哥家等他。

王天樂一邊給我說,一邊往路遙家里走,他走著還回頭給我叮嚀,你留心一點,只要車村煤礦的奧迪車一來,我們就出發(fā)。

我說,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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