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路遙的時間:見證路遙最后的日子 作者:航宇 著


路遙回到王家堡,在家里住了一天一夜,然后去了榆林地區(qū)石油公司,為解決他弟弟的工作,專門拜見了李春富經(jīng)理,然而……

秋天,是陜北最美好最迷人的一個季節(jié)。

高大陡峭的黃土高原,已經(jīng)不再是黃茫茫光禿禿的了,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層次分明美麗迷人的綠色世界。雖然在陜北還遠(yuǎn)沒有形成一片連著一片接天連地的茂密樹林,甚至也很難看到一片片像模像樣的樹,但一到這個季節(jié),那漫山遍野的山花野草和零星的小樹混雜在一起,還是顯得一片姹紫嫣紅。那些棱角分明的黃土高原,只有在陜北才顯得那么巍峨高大,那么雄奇挺拔。行走在黃綠相間的山路上,耳邊不時傳來幾聲悠揚的信天游,你會欣賞到不一樣的迷人景觀。

此時此刻,陜北的天空格外晴朗,空氣新鮮得水靈靈的,有一種甜滋滋的味道。一溜清清的二毛毛風(fēng),在山坡溝洼情不自禁地刮來刮去,給人一種溫馨和愜意。在農(nóng)家的小院里,棗樹、梨樹、桃樹、蘋果樹的枝頭上,爭先恐后地掛滿沉甸甸的果實,吸引著蝴蝶、蜜蜂還有小鳥在枝頭上你追我趕,也引來了人們貪婪的目光。

陜北的秋天,是如此讓人垂涎欲滴。

一輛白色面包車穿過清澗縣城石板街道,沿著潺潺流淌的秀延河,經(jīng)過樂堂堡,翻過韓信埋母的九里山,就到了清澗縣的石嘴驛鎮(zhèn)。

作家路遙就出生在離石嘴驛鎮(zhèn)不遠(yuǎn)的王家堡村。

歷史上的石嘴驛,曾是一個驛站,也是重要的交通要道。行走在古驛站的馬路上,仿佛能聽到當(dāng)年走西口的駝鈴聲和悠揚的信天游。

路遙家在離驛站不遠(yuǎn)的王家堡村頭公路的上邊,是一院普通的三孔土接口窯洞。院里栽了棗樹和槐樹,棗樹上已掛滿了紅艷艷的大棗,像紅瑪瑙一般。然而這個窯洞并不是路遙出生的地方,他出生的窯洞離這里不遠(yuǎn),在村子中間位置,早已破爛得無法住人。

清澗縣政府的面包車在西包公路上只用了半個小時就到了王家堡,在他家窯洞下的公路邊一停,我跟著路遙從坡里上去,看見他父母早早在鹼畔上站著迎他。

路遙是王姓家最有出息的人了,經(jīng)常在全國各地拋頭露面,給這個貧窮的家?guī)砹朔峭话愕臉s耀。只要有人在老兩口面前提起路遙的名字,兩位老人的臉上總是蕩漾出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

眼看自己兩個在省城工作的兒子高高興興地從坡里上來了,兩位老人激動得幾乎連兩句平平常常的問候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一個勁兒地笑。

路遙的父親是一位不善言語的老實農(nóng)民,他的臉上溝壑縱橫,棱角分明,頭上戴著一頂白瓜殼帽子,帽子破舊得不成樣子,幾乎分不清是白色還是灰色,脖子上搭的一桿旱煙鍋,卻非常顯眼。路遙父親的這個形象,簡直就是路遙創(chuàng)作的小說《人生》中劉立本的翻版。

我們從他家坡里的一條小路爬上去,老人家靜靜站在鹼畔上,面無表情,背抄著雙手,一句話沒有說,只用眼角掃視了一下從院子里走進去的路遙。

路遙也沒跟父母打招呼,直端端走進邊窯里。

父親沒跟路遙進去,仍然在院子里站著。

其實,家里人早就知道路遙回來,幾天前就把窯里打掃得干干凈凈。窯里也沒什么擺設(shè),他裝修房子時淘汰了一些家具,用一輛大車從西安拉回來,準(zhǔn)備給他弟弟結(jié)婚時用,除此家里基本沒什么值錢的東西。

此時此刻,路遙的母親顯得比父親活躍一些,從我們走進院子,母親一直跟在路遙身后,喋喋不休地在兒子跟前說什么。

我站在院子里,問他父親,您老身體怎樣?

一般。路遙父親說,頭仍然這樣低著,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慢騰騰裝起一鍋旱煙準(zhǔn)備抽,我忙掏出一盒紅塔山香煙,給老人家遞了一支。

老人家抬起頭,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就抽這個,有勁。

我說,您老抽一支好煙。

路遙父親接住我給他的那支紅塔山煙,把煙夾在耳朵上,仍然把他的旱煙點著抽起來。

現(xiàn)在,院子里不僅有我和路遙父親,還站著路遙最小的弟弟九娃。路遙和天樂回到了家,他在家里就沒什么優(yōu)勢了,也不敢往他那兩個哥哥跟前靠近。特別是路遙,兄弟倆相差近二十歲,在一塊生活沒多少日子。從某種意義上,他看見路遙還有點陌生。

九娃站在我跟前,掏出一盒“大雁塔”牌的香煙,遞給我一支說,你回窯里去。

航宇和路遙的父親

路遙的父親是一位不善言語的老實農(nóng)民,他的臉上溝壑縱橫,棱角分明,頭上戴著一頂白瓜殼帽子,帽子破舊得不成樣子,幾乎分不清是白色還是灰色,脖子上搭的一桿旱煙鍋,卻非常顯眼。

我說,院子里風(fēng)景好。

路遙父親這才慢條斯理地說,哎,什么風(fēng)景不風(fēng)景的,就栽了幾棵棗樹,也沒什么,棗樹長得還算湊合,你想吃自己摘,我家的棗脆。

九娃也說,你想吃哪顆自己摘。

陜北人不會花言巧語,直來直往,卻本分厚道。只要是門里進來的人,都是客人,沒必要那么客氣。當(dāng)然到了路遙家,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樣。關(guān)鍵是我嘴饞,經(jīng)不住院子里那些掛滿枝頭的紅艷艷的紅棗誘惑,伸手就在棗樹上摘了幾顆紅棗,那紅棗吃起來確實又甜又脆。

這時候,路遙和天樂從窯里走出來,他母親害怕兒子跑了一樣,幾乎一步也不離地跟在身后,還不停地用手擦眼淚。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但路遙把我叫到一邊,悄悄對我說,你別讓司機等,今天走不成了,你看我媽那樣子,知道我下午要走,就在我跟前哭成了一縫水。因此我得在家里住一晚,明天一早你來接我。

我說,那你就住一晚,我到清澗給石油公司李經(jīng)理打個電話,就說你明天去他公司。

路遙說,你給人家解釋一下,明天在他公司吃頓中午飯,看他是什么意思。

我說,沒問題,這事我給處理好。

離開王家堡,我坐著縣政府的面包車回到清澗縣城,對一同送路遙到王家堡的縣委宣傳部部長鄧世榮說,路遙母親死活不讓路遙走,非讓他住一天,明天送他去綏德。

鄧世榮說,那明天八點從招待所出發(fā)。

路遙只要離開西安,作息時間就跟正常人一樣了,再不是早晨從中午開始。

第二天上午九點,清澗縣政府的面包車到了王家堡,仍然停在路遙家坡底的公路上,我急急忙忙從路遙家院子進去,看見他家邊窯的門開著,沒有看見路遙,只看見他母親站在門口。但老人家不認(rèn)得我了,見我從院子里進來,便對家里人說,咱家來了一個人,不曉得是誰?

路遙知道一定是我,急忙從窯里走出來,對他母親說,媽,你認(rèn)不得他了,昨天到咱家來過一次,他是跟我一塊的。

路遙的母親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哎喲,你看我的眼睛,連個人也認(rèn)不得,一滿沒記性,咋趕緊到窯里客[1]。

我走進他家窯里,老人家熱情地問長問短,還非讓我吃飯不可,早上給路遙炸的油糕還熱著哩。

老人家忙到鍋臺上端油糕,一邊走還一邊自言自語地說,不曉得菜熱著不?

我趕緊走到老人家跟前說,大娘,您別忙了,我在城里吃過飯了,現(xiàn)在接路遙去綏德。

路遙的母親再不像昨天那樣哭哭啼啼,只要兒子在家里住一晚,她就心滿意足了。老人家心里明白,兒子是干大事的人,盡管這次回家時間不長,但她把該吃的都讓吃了。對母親來說,始終覺得對路遙有些虧欠,從小把他給了人,那是她一輩子的遺憾。因此他這次回家,家里就像過年一樣,讓他好吃好喝,然后看著他離開。

王天樂從窯里出來,自始至終沒跟他的父母說一句話,直端端走到九娃的跟前,不知給他說了句什么,先從坡里的小路下去了。

那時,我很想讓九娃一塊去綏德,趁這個機會見一下李經(jīng)理,如果沒什么問題,他就要給李經(jīng)理服務(wù),也就是石油公司的人了,早認(rèn)識一下有好處??墒遣恢獮槭裁?,路遙和天樂堅決不同意。

他倆不同意,我也沒辦法。

此時,一家人都站在鹼畔上送路遙和王天樂。

兄弟倆走得非常從容,頭也沒回一下看看站在他家鹼畔上的父母,很快上了面包車。眼看就要離開王家堡了,年邁的父母親還一直在鹼畔上靜靜地站著。

我不明白,路遙走的時候為什么不給他父母打聲招呼,卻默默地坐在面包車靠窗的位置,兩只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直到所有的人都上了車,司機在關(guān)車門的那一瞬間,他才扭頭看了一眼站在鹼畔上的父母,眼里頓時涌滿了淚水。

路上,路遙始終不說一句話,氣氛有些壓抑。我看見他這樣,也不好說什么,靜靜地坐在面包車?yán)?,風(fēng)馳電掣地經(jīng)過田莊,綏德就在眼前了。

綏德,過去曾是地委的所在地,也是重要的交通樞紐,被稱為陜北的旱碼頭。這里南來北往,商家云集,店鋪林立,在陜北是非常重要的貿(mào)易集散地。雖然地委后來搬遷到榆林,仍然有地區(qū)的許多單位留在這里,榆林地區(qū)石油公司就是其中一家。著名的《三十里鋪》故事就發(fā)生在這里。

榆林地區(qū)石油公司在綏德城南的一個山坡上,坡下是潺潺流淌的無定河。面包車在地區(qū)石油公司辦公樓前停下,李經(jīng)理拉開車門,熱情地握著路遙的手說,歡迎您來公司指導(dǎo)工作。

路遙微笑著說,給你添麻煩了。

您這樣的大作家能來我們公司,那是公司的無上光榮,怎么是麻煩。李經(jīng)理一直拉著路遙的手,就往辦公樓的二樓走,卻把送他的人遺忘在院子里。我緊走兩步,急忙給路遙說,路遙老師,您給鄧部長打聲招呼,好讓他們回清澗。

路遙急忙轉(zhuǎn)過身,微笑著跟清澗縣送他的那些人一一握了手,并不停地說,謝謝你們。

清澗送路遙的人一走,李經(jīng)理就領(lǐng)著路遙去了公司二樓的會議室,像接待上級領(lǐng)導(dǎo)那樣,滔滔不絕地介紹公司的發(fā)展和經(jīng)營情況。然而,李經(jīng)理并不知道,這根本不是路遙和王天樂感興趣的話題,兄弟倆風(fēng)塵仆仆來這里,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解決他弟弟的工作問題。但李經(jīng)理可能把我給他寫報告文學(xué)時說的這事忘了,仍然口若懸河地構(gòu)筑公司的宏偉藍圖。

我實在有些著急,又無法給李經(jīng)理暗示。

王天樂明顯表現(xiàn)出不耐煩的神態(tài)。

我覺得不能再這樣了,急忙走到李經(jīng)理跟前說,路遙老師這兩天在清澗搞了很多活動,實在累了,不如先去吃飯。當(dāng)然,我這么說有我的用意,想讓李經(jīng)理盡快轉(zhuǎn)入正題,把路遙弟弟的工作問題給兄弟倆有一個明確的態(tài)度??伤褪抢斫獠涣宋业囊馑迹踔劣行┎桓吲d地把我看了一眼,覺得我不懂規(guī)矩,好不容易路遙到了他公司,他一定要把公司的輝煌成就展現(xiàn)給路遙,而我如此不禮貌地打斷他,那就是故意在搗亂。

路遙的父親、航宇、何志敏、路遙的妹妹和路遙的母親(從左到右)

路遙的父親和他最小的妹妹(右一)

對母親來說,始終覺得對路遙有些虧歉,從小把他給了人,那是她一輩子的遺憾。因此他這次回家,家里就像過年一樣,讓他好吃好喝,然后看著他離開。

我不管李經(jīng)理怎么想,我不能讓路遙和王天樂反感。因此我給他說,你公司那些事,我已經(jīng)給路遙老師匯報得非常清楚了,咱抓緊時間,路遙老師一會兒還要去榆林。

其實,我說的“抓緊”,他應(yīng)該明白,可他就是不理解,而且表現(xiàn)出不高興的神態(tài)。雖然我不是一個迷信的人,但我感覺一開始就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事情不會一帆風(fēng)順,我有這樣的預(yù)感。

在我這樣接二連三的故意“搗亂”后,李經(jīng)理實在有些無可奈何了,他也失去了再給路遙介紹公司情況的興趣,于是帶著路遙離開會議室,到一樓就餐。

李經(jīng)理實在是用心良苦,飯菜準(zhǔn)備得非常豐盛。

吃飯的時候,天樂把我叫到門外對我說,你回避一下,我和路遙跟他直接談九娃的事。

我說,沒問題。

王天樂又說,既然路遙已經(jīng)走上他的門了,那么要價就要高一點。

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心里有想法,覺得求人幫忙辦事,不應(yīng)該像做買賣一樣。那么,既然你讓我回避一下,那我也就不操這個心了。怎么談,結(jié)果如何,那就沒我的事了。

我看著天樂從石油公司的餐廳門進去,便站在公司大門口,望著公司下邊的無定河,心情像滾滾流淌的河水一樣。然而,就在我站在大門口臺階上不一會兒,突然聽見開門的聲響,我扭頭一看,是路遙和天樂從餐廳出來了。

路遙手里翹著一支煙,緊緊地皺著眉,臉上一點兒笑影也沒有。而王天樂的眉頭皺得更緊,他急匆匆走到我跟前,憤憤地說,你讓李經(jīng)理安排輛去榆林的車。

我給他點了點頭,感覺到氣氛有點不對。

當(dāng)然,不需要我問什么,就知道事情有了麻煩。因此我走到李經(jīng)理跟前說,李經(jīng)理,你安排一輛車,送路遙去榆林。

李經(jīng)理說,我馬上去安排。

看見李經(jīng)理到二樓辦公室去了,我給站在一邊愁眉苦臉的王天樂說,你和你哥去榆林,我就不去了,想回去看一下我的父母。

王天樂說,你去跟路遙商量。

我看出王天樂有一些情緒,而他的這種情緒在此時此刻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然而,他越是這樣,我越感覺到事情有問題,到底是什么情況,我不便去問,否則會適得其反。因此我直接走到路遙跟前說,路遙老師,這里離我家非常近,父母上了年紀(jì),想回家看看,榆林我就不去了,您看怎樣?

路遙看著我問,綏德到你們家不遠(yuǎn)?

我說,不遠(yuǎn),比清澗到我們家還近。

路遙說,那你讓李經(jīng)理安排車把你送回去。

我說,先送您和天樂。

此時,天樂仍然站在大門口,一個勁兒愁眉苦臉地抽煙。我走到他跟前說,我跟你哥說好了,你倆去榆林。

王天樂沒有表示他的態(tài)度,只是搖著頭說,李經(jīng)理這人非常狡猾,根本不給幫忙。

現(xiàn)在我也不想問李經(jīng)理為什么說好的事突然反悔,覺得沒這個必要,他不幫忙一定有他的道理,或者說他根本無法滿足兄弟倆提出的要求。事情到底怎樣,我還不能做出準(zhǔn)確判斷。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弟弟的工作有了問題。我正這樣想的時候,李經(jīng)理從辦公室下來,手里提著兩瓶茅臺酒站在路遙跟前說了一陣客氣話,看見公司的皇冠車到了院子,他急忙給路遙拉開車門。

看著路遙和王天樂坐的皇冠車駛出了大門,我跟著李經(jīng)理走到他辦公室,問他,你說好幫忙安排路遙弟弟的工作,怎么突然變卦了?

李經(jīng)理說,嘿嘿,你看你這話說的,怎能說是我變卦了,關(guān)鍵是路遙弟弟提出的要求太高,我滿足不了。

我問李經(jīng)理,他給你提什么要求了?

李經(jīng)理說,路遙倒沒說什么,關(guān)鍵他弟弟,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不僅要我安排在公司工作,還要解決成為公司的正式人員,你說我能解決了嗎?我確實沒這個權(quán)力,實在不敢答應(yīng),隨便答應(yīng)就是哄人。我還給他建議,先讓他在清澗石油公司上班,這個事我給他慢慢操作,這樣盯的人會少一些,然后再瞅機會想辦法解決,可他弟弟不同意。

我說,李經(jīng)理你是不是搞錯了,路遙想讓你幫忙安排工作的不是他這個弟弟,是家里最小的那個,現(xiàn)在這個弟弟是陜西日報記者。

哎喲,我說怎回事?李經(jīng)理驚訝地說,我以為就是這個弟弟,沒工作還那么大的口氣,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

唉,我長長嘆了一口氣,不知道該說什么。


[1] 去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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