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延巳

馮延巳（903-960），一名延嗣，字正中，廣陵（今江蘇揚州）人。南唐開國，烈祖以為秘書郎、元帥府掌書記。李璟即位，拜諫議大夫，屢遷至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數(shù)居柄任，終太子太傅。延巳有才學(xué)，多伎藝，工詩，雖貴且老不廢，尤喜為樂府詞。有《陽春集》。

鵲踏枝

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75]。不辭鏡里朱顏瘦[76]。河畔青蕪堤上柳[77]。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fēng)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

說明

此闋誤入歐陽修《近體樂府》。抒寫拋擲不斷、年年滋生的孤寂惆悵情懷。語極跌宕盡致?！蔼毩⑿蝻L(fēng)滿袖”的自我形象，傳達出惝怳幽咽的情感意境。

集評

陳廷焯曰：起得風(fēng)流跌宕。“為問”二句，映起筆?！蔼毩ⅰ倍Z，仙境，夢境！斷非凡筆也。

——《云韶集》卷一

又曰：“誰道閑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笨芍^沉著痛快之極，然卻是從沉郁頓挫來，淺人何足知之。

——《白雨齋詞話》卷六

梁啟超曰：稼軒《摸魚兒》起處從此奪胎，文前有文，如黃河伏流，莫窮其源。

——《藝蘅館詞選》乙卷

俞陛云曰：詞家每先言景，后言情，此詞先情后景。結(jié)束二句寓情于景，彌覺風(fēng)致夷猶。

——《宋詞選釋》

唐圭璋曰：如行云流水，不染纖塵。

——《唐宋詞簡釋》

鵲踏枝

幾日行云何處去[78]。忘卻歸來，不道春將暮。百草千花寒食路[79]。香車系在誰家樹[80]。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撩亂春愁如柳絮。悠悠夢里無尋處。

說明

此闋誤入歐陽修《近體樂府》。這首閨情詞，抒寫怨艾與期待交織的思婦心曲。縈回惻怛之癡情，凝聚為倚樓颙望之盈盈“淚眼”?！傲脕y春愁如柳絮”，即景取譬，如聞“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賀鑄《青玉案》）警語之先聲。

集評

譚獻曰：行云、百草、千花、香車、雙燕，必有所托。

——《譚評詞辨》卷一

又曰：（“悠悠夢里無尋處”句旁批）呼應(yīng)。

——譚評《詞辨》卷一

陳廷焯曰：情詞悱惻?！半p燕”二語，映首章。

——《詞則·大雅集》卷一

又曰：“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敝液胥瓙?，藹然動人。

——《白雨齋詞話》卷一

俞陛云曰：起筆托想空靈，欲問伊人蹤跡，如行云之在天際。春光已暮，而留滯忘歸，況當(dāng)寒食佳辰，柳天花草，香車所駐，從何處追尋！前半首專寫離人，后半首乃言己之情思，孤客憑闌，無由通訊，陌上歸來燕子，或曾見芳蹤，永叔《洛陽春》詞“看花拭淚向歸鴻，問來處逢郎否”，與此皆無聊之托思。結(jié)句言贏得愁緒滿懷，亂如柳絮，而入夢依依，茫無尋處，是絮是身，是愁是夢，一片迷離，詞家夢境。

——《宋詞選釋》

劉永濟曰：此詞因心中所思之人久出不歸，遂疑其別有所歡，故曰“香車系在誰家樹?！焙蟀腴犌叭?，言消息不知；后二句，言愁思甚苦也。其中既有猜忌，又有留戀與希冀之意。

——《唐五代兩宋詞簡析》

唐圭璋曰：此首傷離念遠，筆墨入化。句首以問起，問人去何處？“忘了”兩句，言春將暮，而人猶不歸，怨之至，亦傷之至?！鞍俨荨眱删?，復(fù)作問語，問人牽系誰家，總以人不歸來，故一問再問。換頭，因見雙燕，又和淚問燕可逢人，相思之深，悵望之切，并可知已。末兩句，揭出愁思無已之情，即夢里亦無尋處，纏綿悱惻，一往情深。

——《唐宋詞簡釋》

鵲踏枝

庭院深深深幾許[81]。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玉勒雕鞍游冶處[82]。樓高不見章臺路[83]。雨橫風(fēng)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84]。

說明

此首原注云：“別作歐陽修?！庇忠姎W陽修《近體樂府》卷二。但歐陽修《近體樂府》羅泌跋云：“元豐中崔公度跋馮延巳《陽春錄》謂皆延巳親筆?！碑?dāng)從《陽春集》定為馮作。這首詞抒寫深閨凝愁，綿邈層深，極頓挫搖曳之致。起句亦境亦心，李清照曾稱“予酷愛之”。結(jié)穴淚眼問花、亂紅秋千，情思縹緲而沉郁，兼動蕩迷離之勝。

集評

沈際飛曰：末句參之“點點飛紅雨”句，一若關(guān)情，一若不關(guān)情，而情思俱蕩漾無邊。

——《草堂詩余正集》卷一

李廷機曰：首句疊用三個“深”字最新奇，后段形容春暮光景殆盡。

——《草堂詩余評林》卷三

毛先舒曰：“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贝丝芍^層深而渾成，何也？因花而有淚，此一層意也；因淚而問花，此一層意也；花竟不語，此一層意也；不但不語，且又亂落、飛過秋千，此一層意也。人愈傷心，花愈惱人，語愈淺而意愈入，而絕無刻畫費力之跡，謂非層深而渾成耶？然作者初非措意，直如化工生物，筍未出而苞節(jié)已具，非寸寸為之也。

——《古今詞論》引

黃蘇曰：首闋因楊柳煙多，若簾幕之重重者，庭院之深深以此，即下句章臺不見，亦以此?？傄砸娏踔匀耍又隀M風(fēng)狂，即擬閉門，而春已去已。不見亂紅之盡飛乎？語意如此，通首詆斥，看來必有所指。第詞旨濃麗，即不明所指，自是一首好詞。

——《蓼園詞選》

陳廷焯曰：連用三“深”字，妙甚。偏是樓高不見。試想千古情人讀至結(jié)處，無不淚下，絕世至文。

——《云韶集》卷一

王國維曰：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薄翱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有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人間詞話》

俞陛云曰：此詞庭深樓迥，及亂紅飛過等句，殆有寄托，不僅送春也。

——《宋詞選釋》

俞平伯曰：“三月暮”點季節(jié)，“風(fēng)雨”點氣候，“黃昏”點時刻，三層渲染，才逼出“無計”句來。

——《唐宋詞選釋》中卷

又曰：花既不語，故說“問花”。問字是虛用，只不過淚眼相看而已。

——《唐宋詞選釋》中卷

唐圭璋曰：層深而渾成。

——《唐宋詞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