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套數(shù)

〔南呂〕一枝花

贈珠簾秀

輕裁蝦萬須⁽¹⁾，巧織珠千串⁽²⁾。金鉤光錯落，繡帶舞蹁躚⁽³⁾。似霧非煙，妝點(diǎn)就深閨院，不許那等閑人取次展⁽⁴⁾。搖四壁翡翠濃陰，射萬瓦琉璃色淺⁽⁵⁾。

〔梁州〕富貴似侯家紫帳⁽⁶⁾，風(fēng)流如謝府紅蓮⁽⁷⁾，鎖春愁不放雙飛燕。綺窗相近，翠戶相連，雕櫳相映⁽⁸⁾，繡幕相牽。拂苔痕滿砌榆錢⁽⁹⁾，惹楊花飛點(diǎn)如綿。愁的是抹回廊暮雨瀟瀟⁽¹⁰⁾，恨的是篩曲檻西風(fēng)剪剪⁽¹¹⁾，愛的是透長門夜月娟娟⁽¹²⁾。凌波殿前⁽¹³⁾，碧玲瓏掩映湘妃面⁽¹⁴⁾，沒福怎能夠見？十里揚(yáng)州風(fēng)物妍⁽¹⁵⁾，出落著神仙。

〔尾〕恰便似一池秋水通宵展⁽¹⁶⁾，一片朝云盡日懸⁽¹⁷⁾。你個守戶的先生肯相戀⁽¹⁸⁾，煞是可憐⁽¹⁹⁾，則要你手掌兒里奇擎著耐心兒卷⁽²⁰⁾。

【注釋】

(1)蝦萬須：萬縷蝦須，簾子的美稱，據(jù)說以海中大蝦之須制成。一說是用細(xì)如蝦須的竹片制成。唐人陸暢《簾》：“勞將素手卷蝦須，瓊室流光更綴珠?！?/p>

(2)珠千串：千串珍珠，這里指珍珠串成的簾子。《西京雜記》：“昭陽殿織珠為簾?！?/p>

(3)蹁（piān）躚（xiān）：輕快、飄逸地起舞。

(4)取次：隨便，隨意。唐人杜甫《送元二適江左》：“經(jīng)過自愛惜，取次莫論兵?！?/p>

(5)琉璃：佛家七寶之一，此處指高溫?zé)傻纳嫌缘耐?，釉色光亮如琉璃?/p>

(6)侯家紫帳：王侯之家的紫色帳幕。唐代規(guī)定，只有三品以上的權(quán)貴才能使用紫色服飾，從此紫色成為高貴、權(quán)威的象征。

(7)謝府紅蓮：東晉門閥謝家府邸里的紅蓮花。蓮諧音“簾”。

(8)雕櫳：精美的雕花窗欞。

(9)砌：臺階。

(10)抹回廊暮雨瀟瀟：黃昏時(shí)分，細(xì)密的雨絲掠過回廊。宋代柳永《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p>

(11)篩曲檻西風(fēng)剪剪：曲折的欄桿間，不斷吹進(jìn)輕寒的西風(fēng)。唐人韓偓《寒食夜》：“惻惻輕寒剪剪風(fēng)，小梅飄雪杏花紅。”

(12)透長門夜月娟娟：皎潔清亮的月光照進(jìn)了長門宮。漢人司馬相如《長門賦》：“懸明月以自照?！?/p>

(13)凌波殿：宮殿的名稱。“凌波”常用于形容女子步態(tài)輕盈。

(14)碧玲瓏掩映湘妃面：碧綠的簾子，遮掩著美人。碧玲瓏：工藝精巧的竹簾子。湘妃：相傳是堯的女兒娥皇、女英，二女為舜的妃子。舜死于蒼梧，二妃奔喪至湘水，一路痛哭，淚水灑在竹子上。淚痕斑斑的竹子被稱作“湘妃竹”，此竹做成的簾子，被稱作“湘簾”。

(15)十里揚(yáng)州：唐代揚(yáng)州非常繁華，長達(dá)十里的街道兩邊都是歌樓酒肆，成千上萬的紅紗燈籠照耀著夜空，珠光寶氣的美人爭奇斗艷。杜牧《贈別》詩贊揚(yáng)一位歌舞妓“春風(fēng)十里揚(yáng)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16)一池秋水：形容簾子光潔美觀，暗指珠簾秀美如秋水。

(17)一片朝云：形容簾子輕盈。戰(zhàn)國宋玉《高唐賦》描寫巫山神女與楚王幽會，神女說自己住在巫山南面，會變化云雨，“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此處朝云，暗指珠簾秀美如巫山神女。

(18)守戶的先生：看家的道士，據(jù)說珠簾秀嫁給了一位道士。佚名《綠窗紀(jì)事》“作文別妓”條記載：“錢塘道士洪丹谷與一妓通，因娶為室?！仁牵仙揭源思嗣楹熜?，嘗擬《沉醉東風(fēng)》曲以贈之?！焙o遹（號紫山）作有〔雙調(diào)〕《沉醉東風(fēng)·贈妓珠簾秀》。

(19)可憐：可愛。

(20)奇擎：捧著，托著?！捌妗睘檎Z氣助詞，無實(shí)義。

【評析】

這首曲子簡直就是一首謎語，謎面處處扣合簾的特征，謎底為“簾”。如此寫法，完全因?yàn)轭}贈的對象是珠簾秀。據(jù)元人夏庭芝《青樓集》記載，她本姓朱，是當(dāng)時(shí)著名的女藝人，雜劇表演尤其出色。

簾子用名貴的蝦須、珠串制成，掛在金鉤上，裝飾著精致的繡帶。這樣的簾子，配置在幽雅的深閨院落里，與雕花刻鏤的門窗同樣華美，還有一年四季風(fēng)花雪月的好景相伴。精巧的簾子，遮掩著房內(nèi)的美人，一般人看不到。“沒福怎能夠見”，這句話帶著幾分得意，似乎作者在炫耀自己有福氣，不僅見過，還深深地了解這位美如天仙的女藝人。

簾如秋水，人似朝云，說不盡的可愛。關(guān)漢卿希望珠簾秀托付終身的人能夠愛惜她，就像卷簾子要在手掌里耐心地卷，這色藝雙絕的美人，也值得捧在手里、放在心上。

曲子從頭到尾采取了雙關(guān)手法，字面上處處寫簾，實(shí)則處處寫人。所用詞句，修飾感強(qiáng)，色調(diào)鮮明華麗，渲染出富貴高雅氣象，以表現(xiàn)珠簾秀的不同流俗。結(jié)尾落腳于囑托，可見關(guān)漢卿對珠簾秀的柔情與愛惜。

杭州景

普天下錦繡鄉(xiāng)⁽¹⁾，寰海內(nèi)風(fēng)流地⁽²⁾。大元朝新附國，亡宋家舊華夷⁽³⁾。水秀山奇，一到處堪游戲⁽⁴⁾。這答兒忒富貴⁽⁵⁾，滿城中繡幕風(fēng)簾，一哄地人煙輳集⁽⁶⁾。

〔梁州〕百十里街衢整齊，萬余家樓閣參差，并無半答兒閑田地⁽⁷⁾。松軒竹徑，藥圃花蹊，茶園稻陌，竹塢梅溪。一陀兒一句詩題⁽⁸⁾，行一步扇面屏幃⁽⁹⁾。西鹽場便似一帶瓊瑤⁽¹⁰⁾，吳山色千迭翡翠⁽¹¹⁾。兀良望錢塘江萬頃玻璃⁽¹²⁾。更有清溪，綠水，畫船兒來往閑游戲。浙江亭緊相對⁽¹³⁾，相對著險(xiǎn)嶺高峰長怪石，堪羨堪題⁽¹⁴⁾。

〔尾〕家家掩映渠流水，樓閣崢嶸出翠微⁽¹⁵⁾。遙望西湖暮山勢，看了這壁⁽¹⁶⁾，覷了那壁⁽¹⁷⁾，縱有丹青下不得筆。

【注釋】

(1)錦繡鄉(xiāng)：美麗的地方。錦繡：精美的絲織品，比喻美好的事物或景物。

(2)寰（huán）海：天下，指國家疆域之內(nèi)。

(3)亡宋家舊華夷：已滅亡的宋朝的領(lǐng)土。

(4)一到處：各處，到處。

(5)這答兒忒富貴：這個地方太富貴了。這答兒：這兒，這地方。忒（tuī）：特別，太。

(6)一哄：眾人嘈雜喧鬧。

(7)半答兒：半塊地方，一點(diǎn)兒地方。

(8)一坨兒：一處，一個地方。

(9)扇面屏幃：古代扇面和屏風(fēng)上都有繪畫，此處形容山水秀麗，猶如畫好的扇面和屏風(fēng)。

(10)瓊瑤：美玉。

(11)翡翠：綠色的硬質(zhì)美玉。

(12)兀（wù）良：語氣詞，無意義。

(13)浙江亭：宋元時(shí)代杭州城外的觀潮勝地。

(14)堪羨堪題：令人羨慕，可以題詠?？埃耗軌?，可以。

(15)翠微：青翠蔥蘢的山。唐人劉長卿《寄許尊師》：“獨(dú)上云梯入翠微，蒙蒙煙雪映巖扉?！?/p>

(16)壁：邊。

(17)覷（qù）：看，瞧。

【評析】

隋代開鑿了大運(yùn)河，作為這條南北大動脈的終點(diǎn)，杭州城開始繁榮興盛。唐代詩人屢屢吟詠其美景，白居易《憶江南》就說：“江南憶，最憶是杭州?！蔽宕鷷r(shí)期，吳越國在此建都營造，大大拓展了杭州城區(qū)。宋代，杭州城的山水風(fēng)光以及獨(dú)特的市井文化進(jìn)一步發(fā)展。南宋定都于此地，更使杭州達(dá)到了鼎盛時(shí)期。

這首散曲多用口語，生活氣息濃郁。先總起概括“普天下錦繡鄉(xiāng)，寰海內(nèi)風(fēng)流地”，說明杭州盛名在外，引人向往。而后從外來游客的視角出發(fā)，實(shí)地游覽，仿佛看什么都新鮮，移步換景，感嘆不已，眼睛都不夠用了。而且作者采取了列舉寫法，街衢、樓閣、松軒、竹徑、藥圃、花蹊、茶園……整齊的兩字詞、四字句，猶如快節(jié)奏的鼓點(diǎn)，令人目不暇接；又迭用比喻“瓊瑤”“翡翠”“玻璃”，使山明水秀之感躍然紙上。曲中涉及景物豐富多樣，又井然有序。景色如畫已經(jīng)是一種很高的褒揚(yáng)了，關(guān)漢卿卻說“縱有丹青下不得筆”，杭州的景致美得畫都畫不出來，顯然是更勝一籌。描繪杭州的詩詞佳作不勝枚舉，關(guān)漢卿這首散曲，以其樸實(shí)、口語化的特色獨(dú)樹一幟。

不伏老

攀出墻朵朵花⁽¹⁾，折臨路枝枝柳⁽²⁾。花攀紅蕊嫩，柳折翠條柔，浪子風(fēng)流。憑著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殘柳敗休⁽³⁾。半生來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臥柳。

〔梁州〕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lǐng)袖⁽⁴⁾，蓋世界浪子班頭⁽⁵⁾。愿朱顏不改常依舊⁽⁶⁾，花中消遣，酒內(nèi)忘憂。分茶竹⁽⁷⁾，打馬藏鬮⁽⁸⁾，通五音六律滑熟⁽⁹⁾，甚閑愁到我心頭！伴的是銀箏女銀臺前理銀箏笑倚銀屏⁽¹⁰⁾，伴的是玉天仙攜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樓⁽¹¹⁾，伴的是金釵客歌《金縷》捧金樽滿泛金甌⁽¹²⁾。你道我老也，暫休。占排場風(fēng)月功名首⁽¹³⁾，更玲瓏又剔透⁽¹⁴⁾。我是個錦陣花營都帥頭⁽¹⁵⁾，曾玩府游州。

〔隔尾〕子弟每是個茅草岡、沙土窩初生的兔羔兒乍向圍場上走⁽¹⁶⁾，我是個經(jīng)籠罩、受索網(wǎng)蒼翎毛老野雞蹅踏的陣馬兒熟⁽¹⁷⁾。經(jīng)了些窩弓冷箭蠟槍頭⁽¹⁸⁾，不曾落人后。恰不道人到中年萬事休⁽¹⁹⁾，我怎肯虛度了春秋。

〔尾〕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當(dāng)當(dāng)一粒銅豌豆⁽²⁰⁾，恁子弟每誰教你鉆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²¹⁾。我玩的是梁園月⁽²²⁾，飲的是東京酒⁽²³⁾，賞的是洛陽花⁽²⁴⁾，攀的是章臺柳⁽²⁵⁾。我也會圍棋、會蹴鞠、會打圍、會插科、會歌舞、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²⁶⁾。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癥候⁽²⁷⁾，尚兀自不肯休⁽²⁸⁾。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²⁹⁾，天那，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³⁰⁾！

【注釋】

(1)出墻朵朵花：伸出墻外的花朵。宋人葉紹翁《游園不值》有“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后來“出墻的花朵”常比喻行為不軌的風(fēng)情女子。

(2)臨路枝枝柳：路邊的枝枝柳條。唐代敦煌曲子詞《望江南》寫妓女的感嘆，其中詞句有“我是曲江臨池柳，這人折了那人攀，恩愛一時(shí)間”。

(3)直煞得：直熬得，直弄得，這里指降服美女。

(4)郎君：古代女子對丈夫的稱呼，妓女借用來稱呼嫖客。

(5)班頭：行業(yè)首領(lǐng)，第一人。

(6)朱顏：年輕的容顏。南唐李煜《虞美人》：“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p>

(7)分茶：流行于宋代的一種飲茶方法。把茶葉進(jìn)行加工，碾成細(xì)茶末。取適量，在茶盞中調(diào)成膏狀，然后將沸水注入盞中；與此同時(shí)，用竹制的茶筅或者銀制的茶匙在盞中攪動茶膏，上下回環(huán)擊拂，使盞面泛起雪白的乳花，出現(xiàn)奇異的水波紋。乳花細(xì)密，保持時(shí)間長，水紋變幻奇特，則說明分茶的手法高超。隨著飲茶方式的改變，分茶技藝在元代之后失傳。（dié）竹：一種游戲，將竹簽放在竹筒中，顛動竹筒，使某支竹簽跳出，根據(jù)簽上標(biāo)記決定輸贏。

(8)打馬：產(chǎn)生于北宋時(shí)期的一種棋類游戲，有博彩性質(zhì)。棋子為馬，根據(jù)所擲骰子的點(diǎn)數(shù)和色樣，決定棋子在棋盤上的走法。藏鬮（jiū）：一種多人競猜游戲，源于“藏鉤”。參與人分成兩組，以某個小物件為“鬮”（鉤），一組藏，一組猜鬮所在的位置，猜中為贏。鬮可以藏在某一個人手里，也可以在本組不同人之間秘密流動，以迷惑對方。

(9)五音六律：古代對于音階及樂音標(biāo)準(zhǔn)的稱呼。宮、商、角、徵（zhǐ）、羽為五音，黃鐘、大蔟（cù）、姑洗、蕤（ruí）賓、夷則、無射（yì）為六律。這里泛指音樂修養(yǎng)。

(10)銀箏女銀臺前理銀箏笑倚銀屏：與下文“玉天仙”“金釵客”兩句同義，都是指在裝飾華麗的居室中，與美女相伴，珠圍翠繞，彈琴、唱歌、飲酒……盡情享受。理：彈奏。

(11)玉天仙攜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樓：釋義同(10)。

(12)金釵客歌《金縷》捧金樽滿泛金甌：釋義同(10)?！督鹂|》：即《金縷衣》，唐代曲子，佚名唐詩《金縷衣》：“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shí)?；ㄩ_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金甌（ōu）：金質(zhì)酒杯，這里是對酒杯的美稱。

(13)占排場風(fēng)月功名首：在風(fēng)月場中名聲赫赫，占居首位。

(14)更玲瓏又剔透：形容人圓滑世故，能左右逢源、八面玲瓏，是風(fēng)月老手，即元曲中所謂的“水晶球”。元雜劇《逞風(fēng)流王煥百花亭》：“水晶球，銅豌豆，紅裙中插手，錦被里舒頭?！眴碳材蠀巍场兑恢āるs情》：“本待做曲呂木頭車兒隨性打，原來是滑出律水晶球子怎生拿?！?/p>

(15)錦陣花營都帥頭：花枝招展的妓院里的統(tǒng)帥。

(16)子弟每是個茅草岡、沙土窩初生的兔羔兒乍向圍場上走：嫖客們像小兔崽子剛剛進(jìn)入打獵場，沒見過世面。子弟每：即子弟們，妓院、娛樂場所的客人及演員都可稱作子弟，這里指嫖客。圍場：圍起來供打獵的場所，這里暗指妓院。

(17)我是個經(jīng)籠罩、受索網(wǎng)蒼翎毛老野雞蹅踏的陣馬兒熟：我像那經(jīng)受過籠子和網(wǎng)捕捉的老野雞，經(jīng)驗(yàn)豐富，到處都混得熟。蒼：老。蹅（chá）踏：踩踏。陣馬兒：破陣的馬，指圍場打獵時(shí)的形勢，比喻妓院里的各種情形。

(18)窩弓冷箭蠟槍頭：指在風(fēng)月場所里，所受到的各種刺激、挑撥甚至摧殘。

(19)恰不道：卻不道，難道沒聽說。

(20)銅豌豆：形容人圓滑世故、門道精熟，在元曲中與“水晶球”同義，指風(fēng)月老手。

(21)錦套頭：錦繡織成的籠頭，指妓院里拉攏嫖客的各種伎倆、圈套。

(22)梁園月：梁園的月色，指豪華園林里的美景。梁園：漢代梁孝王營造的宮殿及苑囿，又稱“兔苑”“兔園”，規(guī)模宏大，方圓三百余里，其中的奇花異木、珍禽佳獸，不可勝數(shù)。

(23)東京酒：東京的美酒。東京：宋代的都城汴梁。汴梁在洛陽東邊，為東京；洛陽為西京。

(24)洛陽花：洛陽的名花，指國色天香的牡丹花。宋人歐陽修《洛陽牡丹記》：“牡丹……出洛陽者，今為天下第一?！?/p>

(25)章臺柳：章臺是漢代長安城的街名，此處多妓院，故“章臺”指游冶之地。章臺柳，指美艷妓女。唐人許堯佐《柳氏傳》與孟棨《本事詩·情感一》均講述了韓翊與柳氏的悲歡離合故事，韓翊寄與柳氏的詩曰：“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yīng)攀折他人手?！?/p>

(26)蹴鞠：一種踢球游戲，戰(zhàn)國時(shí)開始流行，唐宋時(shí)期盛行，是有史料記載的最早的足球運(yùn)動。球用皮制成，中間有填充物。踢球競技的方式多種多樣。打圍：本義是狩獵，有一種骨牌游戲，也稱“打圍”。插科：戲劇表演中插入滑稽逗樂的表演。插科打諢經(jīng)常連用，指故意用動作、語言引人發(fā)笑。咽作：唱歌。雙陸：一種棋類游戲，按擲出的骰子色樣移動棋子。

(27)歹癥候：糟糕的疾病，指上文的落牙、歪嘴、瘸腿、折手。

(28)尚兀自：尚且，尚自。

(29)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指死亡。道教認(rèn)為人有三魂七魄，據(jù)《云笈七簽》卷十三，三魂分別為胎光、爽靈、幽精；據(jù)《云笈七簽》卷五十四，七魄分別為尸狗、伏矢、雀陰、吞賊、非毒、除穢、臭肺。

(30)那其間：那時(shí)候。煙花路：風(fēng)流路，指妓院。

【評析】

很多人都會自夸，而且基本上都是夸自己人品有多好、做的某事有多好，很少見到大夸特夸自己多風(fēng)流、多浪蕩的。元曲大家關(guān)漢卿一反常態(tài)，津津有味地展示了一個經(jīng)驗(yàn)豐富、極其老到的青樓常客，與妓女廝混，玩各種游戲，無一正事，還吶喊著絕不后悔、絕不回頭?？吹竭@樣的詞句，道德衛(wèi)士們一定驚詫莫名，連連搖頭，直呼墮落。關(guān)漢卿為何自甘墮落？他所處的元代，文人士子地位低下，與妓女、乞丐同列，有“九儒八娼十丐”之說。他才學(xué)驚人，卻無處施展，只能混跡青樓，以放誕蔑視正統(tǒng)，以風(fēng)流嘲弄社會，以別樣的方式，表達(dá)內(nèi)心深處的抗?fàn)幒筒粷M。

“銅豌豆”原本是個妓院里的術(shù)語，關(guān)漢卿用“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當(dāng)當(dāng)”這一串?dāng)S地有聲的詞語來修飾，使“銅豌豆”成為傲骨與豪情的象征。

〔雙調(diào)〕新水令

楚臺云雨會巫峽⁽¹⁾，赴昨宵約來的期話⁽²⁾。樓頭棲燕子，庭院已聞鴉，料想他家，收針指晚妝罷⁽³⁾。

〔喬牌兒〕款將花徑踏⁽⁴⁾，獨(dú)立在紗窗下，顫欽欽把不定心頭怕⁽⁵⁾。不敢將小名呼，咱則索等候他⁽⁶⁾。

〔雁兒落〕怕別人瞧見咱⁽⁷⁾，掩映在酴釄架⁽⁸⁾。等多時(shí)不見來，則索獨(dú)立在花陰下。

〔掛搭鉤〕等候多時(shí)不見他，這的是約下佳期話⁽⁹⁾，莫不是貪睡人兒忘了那？伏冢在藍(lán)橋下⁽¹⁰⁾。意懊惱卻待將他罵，聽得呀的門開，驀見如花⁽¹¹⁾。

〔豆葉黃〕髻挽烏云，蟬鬢堆鴉，粉膩酥胸，臉襯紅霞；裊娜腰肢更喜恰⁽¹²⁾，堪講堪夸。比月里嫦娥，媚媚孜孜⁽¹³⁾，那更掙達(dá)⁽¹⁴⁾。

〔七弟兄〕我這里覓他，喚他，哎！女孩兒，果然道色膽天來大，懷兒里摟抱著俏冤家，揾香腮悄語低低話。

〔梅花酒〕兩情濃，興轉(zhuǎn)佳。地權(quán)為床榻，月高燒銀蠟。夜深沉，人靜悄，低低的問如花，終是個女兒家。

〔收江南〕好風(fēng)吹綻牡丹花⁽¹⁵⁾，半合兒揉損絳裙紗⁽¹⁶⁾。冷丁丁舌尖上送香茶⁽¹⁷⁾，都不到半霎，森森一向遍身麻⁽¹⁸⁾。

〔尾〕整烏云欲把金蓮屧⁽¹⁹⁾，紐回身再說些兒話：“你明夜個早些兒來，我專聽著紗窗外芭蕉葉兒上打?！?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10/13/16115352394970.jpg" />

【注釋】

(1)楚臺云雨會巫峽：戰(zhàn)國宋玉《高唐賦》寫巫山神女與楚王相會，自薦枕席，神女辭別時(shí)說：“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睆拇?，“云雨”就成為男女歡會的代名詞。

(2)期話：會見交談。

(3)針指：女子所做的縫紉、刺繡等針線活。也寫作“針黹（zhǐ）”。

(4)款：與“款款”同義，動作輕、緩。

(5)把不定：拿不準(zhǔn)，形容等候時(shí)忐忑的心情。

(6)索：須，應(yīng)當(dāng)。

(7)咱：我，是宋元俗語。

(8)掩映：遮掩，隱蔽。

(9)的（dí）：真實(shí)，的確。

(10)伏冢在藍(lán)橋下：淹死在藍(lán)橋之下，比喻堅(jiān)守約定?！肚f子·盜跖》中說尾生與女子相約在橋下見面，女子沒來，水卻涌了上來。尾生堅(jiān)守諾言，抱著橋柱不肯離去，結(jié)果被淹死了。唐傳奇《裴航》講述了裴航在藍(lán)橋驛遇見仙女云英，終成眷屬。伏冢在藍(lán)橋下，將兩個典故融合為一，表達(dá)主人公等待情人的堅(jiān)定決心。

(11)如花：像鮮花一樣美麗的人。

(12)喜恰：可愛悅目。也作“喜洽”。

(13)媚媚孜孜：嫵媚。

(14)掙達(dá)：漂亮。也作“撐達(dá)”。

(15)好風(fēng)吹綻牡丹花：男女交合的詩意說法。元人王實(shí)甫雜劇《西廂記》中形容為：“春至人間花弄色，將柳腰款擺，花心輕拆，露滴牡丹開?！?/p>

(16)半合兒：一會兒。

(17)舌尖上送香茶：接吻時(shí)用舌尖遞送香茶。香茶的制作和使用非常講究，把茶葉、香花（茉莉、玫瑰、桂花等）、香料（檀香、沉香、龍腦等）、藥材（豆蔻、砂仁、薄荷、甘草等）研碎，做成團(tuán)餅形狀，隨身攜帶，可噙于口中，使氣息芬芳。元人喬吉〔雙調(diào)〕《賣花聲·香茶》：“細(xì)研片腦梅花粉，新剝珍珠豆蔻仁，依方修合鳳團(tuán)春。醉魂清爽，舌尖香嫩，這孩兒那些風(fēng)韻?！?/p>

(18)森森一向遍身麻：形容兩情濃時(shí)的迷醉感覺。

(19)整烏云欲把金蓮屧（xiè）：整理頭發(fā)想要抬腳離開。金蓮：纏足女人的小腳。屧：鞋的木底，也指行走。

【評析】

古典小說里經(jīng)常有偷期密約的場景，與之相比，這首散曲篇幅雖短，卻同樣綜合了心理、動作、人物形象、語言等描寫。男主人公先是焦急等待，又怕被人瞧見，緊張萬分?？墒牵坏┑鹊娜藘含F(xiàn)身，他忍不住驚喜交加，愛憐無限，完全忘記了一切。在薔薇花下，以地為床，以月亮為燈燭，意亂情迷，成就好事，又約明晚再相見。這幅場景，為禮教束縛之下男女相戀做了活生生的寫真，可謂簡化版的《西廂記》和《牡丹亭》。

正統(tǒng)而自詡高雅的人士，會認(rèn)為此散曲有“誨淫”嫌疑。不過，這種大膽肆意，卻正是元曲的魅力之一，也是關(guān)漢卿不拘流俗、但求真趣的個性體現(xiàn)。

〔雙調(diào)〕喬牌兒

世情推物理⁽¹⁾，人生貴適意。想人間造物搬興廢，吉藏兇，兇暗吉。

〔夜行船〕富貴那能長富貴，日盈昃月滿虧蝕⁽²⁾。地下東南，天高西北，天地尚無完體。

〔慶宣和〕算到天明走到黑，赤緊的是衣食⁽³⁾。鳧短鶴長不能齊⁽⁴⁾，且休題，誰是非。

〔錦上花〕展放愁眉，休爭閑氣。今日容顏，老如昨日。古往今來，恁須盡知⁽⁵⁾，賢的愚的，貧的和富的。

〔幺〕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⁶⁾。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⁷⁾。

〔清江引〕落花滿院春又歸，晚景成何濟(jì)！車塵馬足中，蟻穴蜂衙內(nèi)，尋取個穩(wěn)便處閑坐地。

〔碧玉簫〕烏兔相催⁽⁸⁾，日月走東西。人生別離，白發(fā)故人稀。不停閑歲月疾，光陰似駒過隙。君莫癡，休爭名利。幸有幾杯，且不如花前醉。

〔歇拍煞〕恁則待閑熬煎、閑煩惱、閑縈系、閑追歡、閑落魄、閑游戲。金雞觸禍機(jī)⁽⁹⁾，得時(shí)間早棄迷途。繁華重念《簫韶》歇⁽¹⁰⁾，急流勇退尋歸計(jì)。采蕨薇⁽¹¹⁾，洗是非；夷齊等⁽¹²⁾，巢由輩⁽¹³⁾。這兩個誰人似得？松菊晉陶潛⁽¹⁴⁾，江湖越范蠡⁽¹⁵⁾。

【注釋】

(1)物理：萬事萬物運(yùn)轉(zhuǎn)的道理。

(2)日盈昃（zè）月滿虧蝕：太陽最高最明亮的時(shí)候，就該傾斜西落了；月亮圓滿了，就該殘缺了。

(3)赤緊：當(dāng)真，實(shí)在。

(4)鳧（fú）短鶴長不能齊：野鴨的腿短，仙鶴的腿長，兩者不能一樣整齊?！肚f子·駢拇》：“是故鳧脛雖短，續(xù)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

(5)恁（nín）：同“您”。

(6)那一日：死亡的那一天。

(7)急急流年，滔滔逝水：急急消逝的時(shí)光就像滔滔流去的水。《論語·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8)烏兔相催：太陽、月亮東升西落，互相催促。傳說太陽中有三足金烏，月亮中有玉兔，故以烏指太陽，以兔指月亮。晉人左思《吳都賦》：“籠烏兔于日月，窮飛走之棲宿。”

(9)金雞觸禍機(jī)：在朝堂之上會觸發(fā)隱伏的禍患。唐人崔櫓《華清宮》之二：“障掩金雞蓄禍機(jī)，翠環(huán)西拂蜀云飛?！?/p>

(10)《簫韶》歇：《簫韶》之樂停歇，比喻遠(yuǎn)離官場繁華?！渡袝ひ骛ⅰ罚骸啊逗嵣亍肪懦?，鳳皇來儀?！?/p>

(11)蕨薇：野菜。《詩經(jīng)·小雅·四月》：“山有蕨薇，隰（xí）有杞桋（yí）?！?/p>

(12)夷齊：商代末年孤竹君的兩個兒子伯夷和叔齊。伯夷為長子，其父想立次子叔齊為繼承人。父親死后，叔齊讓位給伯夷，伯夷不接受，就出逃了。叔齊也不愿繼承王位，同樣出逃了。周武王討伐商紂王時(shí)，兩人曾一起勸阻，認(rèn)為武王的作為不義。后來殷商被平定，周朝擁有天下。伯夷、叔齊深以為恥，決定不吃周朝的糧食，隱居在首陽山，采摘野菜為食，后雙雙餓死。伯夷、叔齊作為品德高尚的義士，被歷代推崇。

(13)巢由：巢父和許由。據(jù)晉人皇甫謐《高士傳》記載：堯要把天下讓給許由，許由不接受，隱居以耕田為生。堯又召許由為九州長，許由認(rèn)為這些話污了自己的耳朵，就在潁水邊清洗。他的朋友巢父正牽牛來飲水，一聽說他洗耳的緣故，也深以為臟，干脆把牛牽到上游去，避開許由洗耳的水。巢父、許由，是古代蔑棄功名的隱士的象征。

(14)松菊晉陶潛：晉代陶潛，字淵明。他不愿意為五斗米折腰，辭官歸隱，其《歸去來兮辭》云：“三徑就荒，松菊猶存?！?/p>

(15)江湖越范蠡：春秋時(shí)代，范蠡輔佐越王勾踐擊敗吳國，功成名就之后急流勇退，隱居于江湖之間。

【評析】

《老子》說：“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备：偷溁ハ嘁来?，可以互相轉(zhuǎn)化。榮華富貴不能持久，莫要貪戀權(quán)位。這首散曲勸誡世人，及時(shí)抽身退步，向前代的高人隱士學(xué)習(xí)。人生百年，窮的、富的、聰明的、笨的，結(jié)局都一樣。不如把爭名奪利的心思，用來閑散游樂，享受當(dāng)前的好時(sh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