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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初戀 一生一代一雙人

納蘭容若詞傳 作者:泉凌波 ,聶小晴 著


第二章 初戀 一生一代一雙人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康熙六年(1667年)丁未年,納蘭容若十三歲。

也就在這一年的七月,康熙皇帝親政。

康熙七年,納蘭府迎來了三年一度的選秀,納喇氏入宮。

納蘭容若是以“清朝第一詞人”的稱號揚名的。

后人對他也頗多推崇,有贊其為“國初第一詞手”的,也有贊他“納蘭小令,豐神炯絕”的,而最多的,還是說其“《飲水詞》哀感頑艷,得南唐二主之遺”,尤其是在《詞話叢編》中,對納蘭詞頗多贊揚。

當然,也有一些批評的聲音,陳廷焯的《白雨齋詞話》就明確地這樣說道:“容若《飲水詞》,才力不足。合者得五代人凄婉之意?!?/p>

想來,也許是因為他的詞大多以花前月下的題材為主,所以給人比較小氣的感覺,雖然也偶有雄渾之作,不過終究還是顯得視野并不很寬闊,也就難怪有后人會說他的詞略顯局限了。

撇開這些不談,光是說他的《飲水詞》,確確實實清麗美妙,初讀,頗有后主的感覺,再讀,便是妙不可言。

也因為納蘭詞中的那些對感情與心境的細致描寫,很多人都不免對這位豪門公子的感情生活有了興趣。

“八卦”乃是人類的天性,誰都抵抗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所以狗仔隊才會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之所以我們樂于見到八卦,尤其是名人的八卦,火得一塌糊涂,也可以說是因為其在很大程度上滿足了觀眾們的獵奇心理。

而有著“清朝第一詞人”美譽的納蘭容若,有著權(quán)臣公子身份的納蘭容若,不消說,也會有不少人關(guān)注著他的八卦。

從古到今皆然。

第一節(jié) 青梅竹馬

根據(jù)記載,納蘭容若有妻子盧氏,妾顏氏,后來盧氏病故,便續(xù)弦官氏,還有著名的江南才女沈宛,這些算是時人筆記上明確記載了的,不過在野史中,不少人言之鑿鑿地說,其實納蘭容若還有個心愛的表妹,后來被選進了宮里,勞燕分飛,納蘭一直念念不忘。

納蘭容若和他這位傳聞中的“表妹”,后人研究說,也許這便是《紅樓夢》中賈寶玉與林黛玉的原型。

當初乾隆在看過《紅樓夢》之后,曾說過這樣的一句話:“此乃明珠家事作也?!泵髦榧遗c曹家有著相似的榮衰經(jīng)歷,難免會有人認為,明珠是“賈政”的原型,那么納蘭容若,自然就是“賈寶玉”的原型了。

至于那位傳說中的表妹,大概也就因此而“誕生”了吧?

又說,這位表妹才貌雙全,與納蘭容若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倒是公認的男才女貌,一雙璧人。

那時年少的納蘭容若,還有那位美麗的少女,若是就這么一直青梅竹馬下去,大概成親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但是,現(xiàn)實總是殘酷的。

如果這位“表妹”當真是存在的,那么按照當時的規(guī)矩,凡到選秀女之年,一般是三年一次,家里有十三歲到十五歲少女,而且是嫡親女孩兒的旗人家庭,都必須先參加選秀,只有落選后,才能自行婚配,這是一種強制性的制度,所有的旗人家庭都不能拒絕。

所以,納蘭容若的表妹就這樣被選進了皇宮之中。

以她的家世、相貌、才華,大概落選的可能性也蠻小,而結(jié)果一點也沒有意外,她果真被選中了,宮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納蘭容若當時是什么樣的心情,大概能猜得到,總之是念念不忘。據(jù)說是為她愁思郁結(jié),無論如何都想再見一面,后來偽裝后混進了宮里,終于才與自己的表妹見到最后一面。

當然,這只是傳說,并沒有任何的史料依據(jù),但納蘭容若的這樁似是而非、真假莫辨的感情,或者說是初戀,在后人的猜想中,逐漸變得朦朧而美麗起來,帶著“此事古難全”的遺憾,演繹出無數(shù)的版本。

夕陽誰喚下樓梯,一握香荑。回頭忍笑階前立,總無語,也依依。

箋書直恁無憑據(jù),休說相思。勸伊好向紅窗醉,須莫及,落花時。(《落花時》)

曾有人說過,少年時代的感情是最純潔的,因為那時雙方都還年少,腦中還不曾被世俗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充斥,才可以全心全意地,在心里裝著另外一個人,沒有任何目的,只是完完全全地想著對方,依賴著對方。

我想,納蘭容若與小表妹也該如是吧。

因著家世的關(guān)系,兩家來往較多,納蘭容若與小表妹年紀相仿,自然而然地就很快熟絡(luò)起來。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p>

唐代大詩人李白的這首《長干行》,寫的可不就是納蘭容若與他的小表妹?

不管最后的結(jié)局是怎么樣,至少當時,少男少女們是完全沒有想到未來的變數(shù)的。

在納蘭容若大概四五歲的時候,他除了讀書之外,還多了一樣功課,那就是騎射。

滿族人入關(guān)之后,面對著遼闊的中原,面對著博大精深的中原文化,他們自豪卻又自卑著,羨慕的同時卻又恐懼著。

自豪的,是這一望無垠的江山社稷終究被他們所統(tǒng)治。

自卑的,是因為很清楚自己可以用刀劍打下江山,卻不可能繼續(xù)用刀劍統(tǒng)治一個高貴的文明。

羨慕的,是綿延幾千年包羅萬象的中原文化,給他們帶來一個全新的視野。

恐懼的,卻是害怕自己這少數(shù)者最終和歷史上無數(shù)的異族一樣,被中原文明強大的同化能力湮沒。

所以,統(tǒng)治者一再強調(diào)著“祖宗家訓”。

祖祖輩輩都是以騎射討生活,打下了這片江山,所以八旗子孫們必須保持騎射的傳統(tǒng),不可有絲毫的懈怠。

居安思危。

他們羨慕著卻又恐懼著幾千年綿延不斷的中原文化。

納蘭容若那時候不過是個幾歲的孩子,對于“騎射”背后的含義,他未必明白。只不過覺得是在自己喜歡的讀書之外,又多了一樣功課而已。

他也沒覺得自己有什么不同。

當時旗人剛?cè)腙P(guān)沒多久,尚且保持著旺盛的斗志,所以八旗的子弟們也都是個個舞刀弄棒、弓馬嫻熟。所以小納蘭容若也和其他人一樣,在讀書之余,還要擠出時間來習武。

或者說,是在習武的空暇,擠出時間來讀書。

也許因為父親明珠是朝廷里難得的幾位支持漢文化的人之一,更因為父親精通漢語,納蘭容若從小耳濡目染,也對漢文化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在習武之余,他像海綿一樣吸收著一切能夠接觸到的文化。

在這方面,明珠的開通與支持,也讓納蘭容若在年復一年中逐漸地文武雙全起來,而不是和其他的八旗子弟一樣,弓馬嫻熟,卻對漢文化一無所知,甚至連漢語都不大會說。

所以說,納蘭容若后來以詞揚名,也并非沒有道理的。

如今說起他,很多人條件反射地都會想到納蘭的文,但事實上,當時的納蘭容若,是名副其實的文武雙全的。

與其他的旗人子弟相比,納蘭容若便顯得太優(yōu)秀了。

文,他享有贊譽;武,他是皇帝身前的御前侍衛(wèi),負責保護皇帝的安危,誰能說他武藝不好呢?只是在漫長的學習歲月之中,納蘭容若漸漸地發(fā)現(xiàn),騎射變成了不得不完成的任務(wù),而讀書,才讓他真真切切地感覺到快樂。

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在騎射與讀書之間,納蘭容若究竟比較喜歡哪一個,誰也說不清,只是,旗人的武,與漢人的文,就這樣奇妙地在納蘭容若身上,達到了一個最好的融合。

納蘭容若一直都記得,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自己正和以往一樣,在武術(shù)師傅的教導下,學習著武術(shù)的基礎(chǔ)。

蹲馬步對一位四五歲的孩子來說,未免太枯燥了,而且是那么的辛苦,換做別家嬌貴的小公子,只怕早就受不了號啕大哭起來。

但小小的納蘭容若卻咬著牙忍耐了下來。

因為他記得父親曾經(jīng)嚴肅地對自己說過,騎射乃是旗人之本,祖輩們靠騎射打下了江山,你身為旗人,怎么可以不習騎射?

馬步不知蹲了多久,小納蘭容若也不禁覺得膝蓋開始酸起來,有點支撐不住了,又不敢撒嬌不練,正在咬牙苦撐的時候,長長的走廊上,母親婀娜地走了過來,喚他今天就到此為止,家里來客人了。

納蘭容若連忙去沐浴更衣,跟隨母親去前廳,迎接客人,這時候,他才看到,原來是自己那位久已聞名卻一直不曾見過的小表妹,來家做客了。

在電視劇《康朝秘史》上,小表妹的全名叫做“納喇惠兒”,與明珠一個姓氏,都是“納喇”氏,那我們也不妨就當納蘭容若的小表妹就是納喇氏吧。

總之,小小的納喇惠兒就這樣在明珠府里住了下來。

那時候,年幼的小表妹并不知道,自己進京的目的,是為了等她長到花季妙齡的時候,被父母送進宮里去。

在納蘭容若之后,明珠夫婦很久都不曾再有過孩子,所以在當時,小小的納蘭容若是沒有弟弟或者妹妹的。也許是因為自己長期都被人當成弟弟一樣的照顧,所以對這位小表妹,納蘭容若表現(xiàn)出很大的好奇心來。

而更讓他感到驚喜的,是這位年紀比自己還小的女孩,居然也對漢人的文化頗感興趣,兩個孩子興趣相投,很快就熟絡(luò)了起來。

與納蘭容若不一樣,小表妹身為女孩兒,堂而皇之地可以不用去學習騎射,所以她能夠安安心心地坐在書房內(nèi),專心地聽著授課先生的講解,只不過偶爾,一雙黑漆漆、亮晶晶的大眼睛,也會悄悄地從窗縫間偷看正在專心習武的表哥。

她也是旗人出身,自然知道習武騎射是男孩子必須學習的功課,在授課師傅重重地一聲咳嗽下,她又忙不迭地把目光收了回來,專心于自己眼前的白紙黑字。

孩子總是在一天天長大。

不知不覺間,幼童變成了少年,納蘭容若變得英俊灑脫,器宇不凡,而原本雪娃兒似的小表妹,也出落得亭亭玉立,儼然一朵含苞待放的鮮花一般。

大人們瞧在眼里,都暗自欣慰。

以小表妹的才貌,一旦選秀進了宮,再加上娘家的支持,還愁不能在皇宮之中找到立足之地嗎?

他們暗地里打著如意算盤,卻全然忽略掉了,或者說是刻意忽略掉了少年納蘭容若與小表妹之間那淡淡的萌動,只是以為,那不過是兩個孩子的兄妹之情而已。

當時的納蘭容若與小表妹,又哪里會預料到,未來,竟然是如此的殘酷。

年少的他們,大概根本就不曾想過以后的事情。

納蘭容若年長了一些,就和其他人一樣,列席在八旗戰(zhàn)士們的陣營里,和周圍無數(shù)年紀相仿的年輕人一樣,是一位年輕的戰(zhàn)士。

這天,少年納蘭容若從軍營里回來,沐浴更衣過后,拜見了父母、姑姑等人,卻未見到表妹的身影,有些困惑,又不好明問,只得悻悻然往內(nèi)堂走去。

走著走著,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步,竟是在不知不覺中走向表妹居所的方向。

夕陽西下,精致的繡樓掩映在繁花綠樹之中,仿佛也帶著少女的嬌羞,在昏黃的陽光中,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

也許是心有靈犀,當納蘭容若剛走到樓下,表妹惠兒也正從樓梯上款款地走了下來。

四目相對,皆是一怔,旋即都笑起來。

納蘭容若想問表妹為何之前沒在前廳,但怎么想都不知該從何問起。向來機智靈變的他,不禁有些吶吶起來,看著表妹那雙明亮的眼睛,更是說不出來了。

少年納蘭再聰明,也猜不透女孩子的心思。

甚至連小表妹自己,也未必說得明白。

她不知道為什么當快到表哥回家的時辰,自己會突然開始在意起儀容來,見鏡子里的人兒左不順眼右不順眼,一會兒覺得頭發(fā)散亂了,一會兒又覺得早上插的那支簪子與身上的衣裳不搭配,所以,一反常態(tài),并未和往常一樣去前廳迎接歸家的表哥,而是在自己的閨房內(nèi)細細地重新梳妝,直到自己滿意了,才走出閨房,哪知剛一下樓,卻見表哥正在自己的繡樓前躊躇不前。

小表妹本是有些忐忑,可見到表哥遲疑的模樣,竟忍不住笑了起來。

見到小表妹忍笑的神情嬌憨可愛,納蘭容若越發(fā)覺得吶吶起來,想分辯些什么,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竟誰都無話可說,于是便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一笑,兩位年輕人頓時不復之前的羞澀與尷尬。

惠兒和往常一樣走到表哥身邊,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向納蘭容若,大概是想說些什么吧,最后卻是臉微微一紅,就徑直往前走去。

納蘭容若急忙跟了上去。

兩個年輕人也不知低聲說了些什么,間或傳來一陣銀鈴似的笑聲。

納蘭容若后來寫了一首《落花時》,也許是這段無憂無慮的美妙時光在他的記憶里實在印象太深,所以在詞中這樣寫道:“夕陽誰喚下樓梯,一握香荑?;仡^忍笑階前立,總無語,也依依?!?/p>

寫的,分明就是年少時與表妹兩小無猜的畫面。

從詞中我們可以看得出來,當時的少年納蘭與表妹,是如何的情投意合,在他們這一雙年輕人的眼中,這世間任何事物都是美好的,當然,還有兩位年輕人之間那純真的感情。

夕陽下,美麗的少女緩緩步下繡樓,細白柔嫩的手就藏在精致的袖子里,有些猶豫,又有些含羞帶怯,像是想要朝面前的少年伸去,但因著少女的矜持,遲疑著,但對方卻已經(jīng)伸手握住了少女的香荑。

雙方相視而笑,多么美好的畫面。

想必納蘭容若也是想過,若是能真的執(zhí)子之手,說不定就當真可以與子偕老了吧。

可現(xiàn)實的無情,卻讓他“與子偕老”的美好愿望,從此變成了虛空泡影,只能在自己的筆下,抒發(fā)著對這段有始無終的懵懂感情的惋惜。

休說相思。

若相思刻骨,如何才能不說?如何休說?

第二節(jié) 一生一代一雙人的原型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畫堂春》)

有多少人最先牢記的納蘭容若詞,便是這一句“一生一代一雙人”。

很多時候,被感動并不是因為一篇被華麗的辭藻修飾得天花亂墜的文章,也許就只是那么一句話。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

“一生一代一雙人”,那是一對天造地設(shè)的璧人,天作之合,當不為過。

而納蘭容若筆下的那“一雙人”,指的又是誰呢?

既是一雙,定是一對戀人,其中一人,毫無懷疑,自然是納蘭容若,另外一人,大概便是少年納蘭容若的初戀納喇氏了。

那時候,納蘭容若也正年少,而惠兒也是位青春年少的美貌少女,兩人才貌相當,正是典型的“一生一代一雙人”。

對于將來的命運,納蘭容若與惠兒尚未知道,未來會如此殘酷地給他們開了這樣一個大大的玩笑!

對一對相互傾心的少年戀人來說,那個時候,大概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在他們的眼中都是充滿了朝氣而美麗的吧。沒有陰霾,只有燦爛的陽光;沒有世俗的侵擾,只有單純的世界。所以,納蘭容若與納喇氏,就像全天下所有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一樣,帶著年輕人特有的單純,全心全意地,享受著他們的愛情。

都說少年時候的感情是最單純的,友情如是,愛情何嘗不是這樣呢?

納蘭容若一直清楚記得,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

碧空如洗,藍得仿佛透明一般,陽光從枝蔓間灑了下來,在地面上投出斑駁的光影。

紫藤花的藤蔓下,納蘭容若就那樣隨意地躺著,也許是讀書讀累了,他用幾本書枕在腦袋下,閉著眼,小憩著。

耳中傳來輕輕的腳步聲,納蘭容若聽出那腳步聲是誰,卻不睜眼,只是依舊裝睡,但臉上抑制不住的笑意卻泄露了真相。

果然,那輕柔的腳步聲在耳畔停了下來,隨之傳來的,是少女輕輕的笑聲,仿佛清風一般,接著,幾朵花瓣就掉到了納蘭容若的臉上,癢癢的。

這下子,納蘭容若再也無法繼續(xù)裝睡,只好睜開眼睛,滿臉笑容,看向那正俯身看著自己的少女。

那時候紫藤花正當花期,一串一串,或淡或濃,在陽光下仿佛紫水晶的瀑布一般,而那嬌俏的少女就正立于紫藤花瀑之下,一身淡綠色的衣裙,就像是畫中的人兒,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那天兩人聊了一些什么,說過一些什么,早已在記憶里模糊了,只有小表妹婀娜的身影,還有漂亮的面孔上那純凈的笑容,在腦海里深深地烙下了影像,在每當回憶起來的時候,就帶著紫藤花的香氣涌了上來。

表妹的笑容是那么的清楚,以至于在以后的歲月中,每當回想起來,會清楚到覺得原來回憶也是一種殘忍。

當那天,父母、姑姑把自己和表妹都叫了過去的時候,見到滿屋子的長輩,還有長輩們臉上那種嚴肅的神情,納蘭容若心中,就隱隱有了不妙的預感。

與他同樣心思的,自然還有惠兒。

也許是屬于女性的那種特有的敏感,也可以說是第六感,讓惠兒潛意識里覺得,即將發(fā)生的事情,會完完全全地、徹徹底底地改變自己未來的命運。

這樣的預感讓惠兒不禁輕輕咬住了唇,擔心地看了看表哥后,便看向了自己的母親。

果然,長輩們接下來的話,讓納蘭容若與惠兒都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無法回避的一件事。

小表妹已經(jīng)到了選秀的年紀。

那時候的旗人少女,每一位都會得到一次“選秀”的機會,這是屬于旗人少女的特有的“福利”。

通過“選秀”,也許就能一夕之間飛上枝頭變鳳凰,然后全家雞犬升天。

那時候的明珠,尚未成為康熙最器重的大臣,又因為先祖的關(guān)系,對自己在朝廷中的前途,是有些惴惴的。

納喇明珠的祖父金臺什,是葉赫部的貝勒,后來被清朝的開國皇帝努爾哈赤斬殺。他的兒子尼雅哈、德勒格爾歸順了努爾哈赤。而明珠,正是尼雅哈的第二個兒子。

對于自己的出身,明珠一直擔心會影響到自己的仕途,而娶了阿濟格的女兒為妻,這對天生就是個政治動物的明珠來說,不能不說是個冒險的選擇。

阿濟格雖然是努爾哈赤的兒子,又軍功赫赫,貴為英親王,卻在殘酷的政治斗爭中落了下風,最后被收監(jiān)賜死,家產(chǎn)也被悉數(shù)抄沒。

大概正因為如此,當時只不過是個小小大內(nèi)侍衛(wèi)的明珠,才有機會“高攀”上愛新覺羅氏,成為皇親國戚之一。

在納蘭容若少年的時候,父親在朝中的地位雖然正在不斷地上升,可并未完全穩(wěn)固,所以,父親需要再找一條渠道,來把自己的家族和愛新覺羅家族牢牢地聯(lián)系在一起,從而達到穩(wěn)固自己地位的目的,而最好的渠道,莫過于讓自己家族的少女成為康熙皇帝的后宮妃子一途。

于是從很早之前,他們就已經(jīng)安排好了小小的惠兒的命運,如今眼見其已經(jīng)長成了嬌俏美貌的妙齡少女,即使在京城同齡的旗人少女之中,也是出類拔萃的人尖兒,這般的人才,在選秀之中,毫無疑問會勝出。

這時候,納蘭容若與小表妹才第一次清楚地認識到,橫在他們之間的,是多么殘酷的現(xiàn)實。

家族的利益當然被放置在了第一位,所有的一切,都必須為此讓路!

包括兩小無猜的愛情!

于是在多年之后,我們看到了這樣的一闋詞——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也許我們還該說,“不是冤家不聚頭”,這是《紅樓夢》中賈母形容林黛玉與賈寶玉的話,如今看來,豈不也正是說的納蘭容若與惠兒?一雙天造地設(shè)的佳人,卻因為殘酷的世事而最終有緣無分。

于是,這樣天造地設(shè)的“一生一代一雙人”,卻是“爭教兩處銷魂”。

心心相印的一對戀人,只能分居兩處,互相思念著,如何不銷魂!更加殘酷的是,兩人之間并非是永遠的相離,也不是從此天涯海角,相反,是近在咫尺。

“相思相望不相親”,這是對一雙互相深愛的戀人來說,最殘酷的懲罰了吧。

彼此能夠相望,彼此相思著,卻不能相親,何等的殘忍!

如果當真愛有天意,那么,那燦爛的春光又是為誰而來呢?

怨不得納蘭容若會在上闋詞的最后一句,幾乎是從自己心底喊出這四個字——

“天為誰春”!

我們仿佛能夠看到這樣的畫面。

當納蘭容若最終與小表妹再度見面的時候,早已是斗轉(zhuǎn)星移,物是人非。

昔日嬌羞的少女,已成為了皇帝后宮之中的妃嬪,給家族帶來了另外一種榮耀。

也許是省親,也許是因為入宮慶賀,總之,納蘭容若終于再一次見到了自己的表妹,那記憶中的少女。

可是,見到了又如何呢?

四目相對,千言萬語,最終只能化為他與她之間深深的凝望。

不敢說,不敢講,縱有千樣相思,萬般心事,也只能深深地隱藏在自己的心里,在眼神交匯的瞬間,講述著自己的心意。

納蘭容若寫詞,善于用典,在這首詞里面也不例外。

這首《畫堂春》的下闋中,開首的兩句,便是兩個典故。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

兩個典,一是裴航乞藥,二是嫦娥奔月。

裴航乞藥是出自唐人筆記里面裴航藍橋遇仙女云英的故事。

傳說裴航為唐長慶間秀才,游鄂渚,夢得詩:“一飲瓊漿百感生,玄霜搗盡見云英。藍橋便是神仙宮,何必崎嶇上玉清?!迸岷劫I舟還都路過藍橋驛,遇見一織麻老嫗,航渴甚求飲,嫗呼女子云英捧一甌水漿飲之,甘如玉液。航見云英姿容絕世,因謂欲娶此女,嫗告:“昨有神仙與藥一刀圭,須玉杵臼搗之。欲娶云英,須以玉杵臼為聘,為搗藥百日乃可?!迸岷浇K于找到月宮中玉兔用的玉杵臼,娶了云英,夫妻雙雙入玉峰,成仙而去。

第二個典故便是大家都耳熟能詳?shù)摹版隙鸨荚隆钡墓适铝恕?/p>

“藥成碧海難奔”這句明顯是出自“嫦娥應(yīng)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偷吃了丈夫后羿從西王母處求來的長生不老藥,獨自飛升月宮,不老不死的生命換來的是千年的孤寂。當她在月宮之中凝視著人間的時候,不知道有沒有后悔過自己當初的選擇呢?但為時已晚,只能是碧海青天夜夜心,空對著冷冷清清的月宮,懷念著當初的幸福生活。

也許當年納蘭容若想起被送進宮里的小表妹同時,還有月宮之中那孤零零的嫦娥吧。

在納蘭容若的眼中,小表妹又何嘗不是嫦娥一般的仙子呢?可是,如今卻也像那嫦娥一般,獨居深宮,冷冷清清,寂寥半生。

如果嫦娥不曾偷吃長生不老藥,自然結(jié)局又是不同;如果表妹不曾進宮,那么他與她的命運,也將截然不同吧。

“飲牛津”出自《博物志》,當然,這里的“牛津”指的不是名校牛津大學,而是《博物志》上的一篇記載。

天河與海通,有人居海上,年年八月,見浮槎去來不失期。多赍糧乘槎而往。十余日至一處,遙見宮中多織婦,一丈夫牽牛,渚次飲之。其人還至蜀間嚴君平,曰:“某年某日有客星犯牽牛渚”,計年月,正此人到天河時也。

說的,應(yīng)該是牛郎織女的故事。

“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p>

如果我能像那牛郎一樣,不惜排除萬難去天上尋找織女,只要兩人能夠從此在一起,即使是做一對貧困夫妻,也是心滿意足的。

回想起來,納蘭容若總會覺得他與小表妹之間,青梅竹馬的時間,竟是那么的短暫。

都說緣定三生,也許他們之間這段短暫的歡樂,卻正好是用三生三世的緣分兌換而來,來也匆匆,去更匆匆。

《紅樓夢》中有一首判詞叫做《終生誤》,是這樣寫的:“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對納蘭容若來說,他與小表妹的那段感情,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那段純潔的愛情,最終因為現(xiàn)實的無情,而有緣無分,空自嘆息著,天為誰春!

第三節(jié) 宮墻柳,愛別離

風鬟雨鬢,偏是來無準。倦倚玉闌看月暈,容易語低香近。

軟風吹遍窗紗,心期便隔天涯。從此傷春傷別,黃昏只對梨花。(《清平樂》)

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文學很發(fā)達,小說文章的種類已經(jīng)不是單純的幾種就能概括了,洋洋灑灑無數(shù),還有專門針對女性讀者的小說,其中有一種,叫做“宮斗文”。顧名思義,小說講的就是后宮之中的各種鉤心斗角、爾虞我詐,看一群初進宮的年輕女孩子,最后誰能笑傲眾佳麗之上,成為六宮之首。

雖然是小說,夾雜了作者們的想象,但古往今來,后宮之中的生活,從來都是不足為外人道,誰都不覺得那是個美妙的地方。《紅樓夢》中賈元春省親的時候,也摟著賈母與王夫人一干親戚大哭“當初把我送到那見不得人的去處”。據(jù)說某朝皇帝駕崩之后,皇后變成太后,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免除了她故鄉(xiāng)那些年輕女子的當年選秀,由此可見,后宮之中,其實并不如小說中描寫的那樣美麗。

那里雖然是全天下最富貴的地方,卻也是無數(shù)年輕女子的墳?zāi)?,日復一日把自己的青春白白浪費在皇宮深院之中。

唐詩中有著不少的宮怨詩,李白、王昌齡、顧況、白居易、杜牧、朱慶余、杜荀鶴等眾多詩人,筆下都描寫過那些宮女們寂寞、無助而又孤苦的哀怨。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這是唐朝詩人劉方平筆下的名句,生動地寫出了深宮之中的少女,是如何的寂寞孤苦,青春易逝,再是花容月貌,也只能被湮沒在后宮無數(shù)的青春少女之中,一年一年,白白蹉跎了歲月,最終只能是“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也許在其他人看來,這些美麗的少女們,一旦進了宮,等待著她們的,將是大富大貴,飛黃騰達,但那看起來美好無比的富貴與地位,卻是要她們在幾千幾萬同樣年輕貌美的女子中殺出一條血路來,說不定還能“成功”,失敗的,要么被深宮給吞噬掉,要么就是白白蹉跎了青春,麻木地看著自己的滿頭青絲緩緩變成蒼蒼白發(fā)。

納蘭容若的這位表妹,究竟在入宮后是榮幸地成為了嬪妃,還是像無數(shù)的秀女一樣,被吞噬在深深的后宮之中,已經(jīng)無法得知,唯一可知的便是,當宮門重重關(guān)上的同時,也隔斷了兩位年輕人情投意合的心。

只是隔著一座高高的宮墻,從此形同陌路。

選秀對這位小表妹來說,代表的,卻是異常殘酷的現(xiàn)實,利刃般無情地切斷了她與表哥之間那萌動的情弦。

看著鏡子里那漂亮的面孔,雙頰上還帶著少女特有的紅暈,小表妹不知道有沒有后悔過,自己不如長得丑一點,蠢笨一點,或許能避免這樣的命運了吧。

一聲嘆息,是為那從此被宮墻高高圈住不得自由的小表妹,也是為墻外明知是空還苦苦守候,抱著一絲遙不可及希望的少年納蘭容若。

相思刻骨,阻隔在他們之間的,不僅僅是皇宮那巍峨聳立的宮墻,更有自己身后龐大的家族。

司馬相如與卓文君成為千古佳話,可他們卻不是,他們無法任性,更不能讓整個家族來為他們的任性買單。所以,小表妹只能在宮墻內(nèi)“寂寞空庭春欲晚”,而少年容若則在宮墻外,“傷春傷別,黃昏只對梨花”。

可以猜想,當與自己情投意合的小表妹被送進皇宮之后,少年納蘭容若是怎么度過了那段愁思郁結(jié)的日子的。

回想著昔日與小表妹花前月下、情投意合、相談甚歡的日子,如今屋舍依舊,長廊依舊,甚至院子里的玉蘭花樹也依舊,但早已物是人非,卻仿若遠隔天涯。

微風緩緩拂過,透過窗紗帶來一絲兒一絲兒的涼意。天邊,夕陽漸漸落下,偌大的庭院中,一條人影寂寥地站立著,黃昏只對梨花。

這里,納蘭容若用了“梨花”一詞,倒是和唐代詩人劉方平筆下的“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中的“梨花”一詞,有些異曲同工之妙。

那些深宮之中的妙齡少女們,不管來自天南地北也好,豪門寒戶也罷,最終也逃不出“寂寞空庭春欲晚”的命運,空對著“梨花滿地不開門”,何其的無辜,何其的悲涼。

于是在無數(shù)個夜晚,每當納蘭容若思念起那位咫尺天涯的小表妹時,嘆息的,大概便是兩人終究有緣無分,錯身而過吧。

濕云全壓數(shù)峰低,影凄迷,望中疑。非霧非煙,神女欲來時。

若問生涯原是夢,除夢里,沒人知。(《江城子》)

乍看這首詞,就像是一首普普通通的寫景詞,除了納蘭詞一貫的清新之外,并沒什么特別的地方。

風雨欲來,天上的云也顯得厚重濕漉,朝遠處起伏的山巒壓了下來,那一層又一層的山峰煙霧繚繞,隱約迷離,仿佛被一層又一層的云霧給包裹住一般。是仙境?夢境?還是人間?遠遠望去,竟讓人有些不禁懷疑,那到底是不是山峰了,或許是傳說中的蓬萊吧,所以山峰間才會有著祥云繚繞。

可是,若當真是蓬萊仙境,為何神女卻又遲遲不曾出現(xiàn)?

在這里,納蘭容若借用了宋玉《高唐賦》《神女賦》里神女的典故,意指神女來時云霧繚繞,身影朦朧,叫人看不見神女的真面容,只能暗自揣測。

而這一場經(jīng)歷,難道竟然是夢境嗎?

或者說,只能在夢中,才能與自己心目中的“神女”相見了吧。

最后兩句,引自唐朝詩人李商隱《無題》中的兩句:“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

或許是納蘭容若為了表達自己對青梅竹馬戀人的懷念之情,所以他在這里引用了李商隱的這兩句詩,想說的,大概就是追思往事,盡管曾經(jīng)有過刻骨銘心的戀情,有過青梅竹馬的情投意合,但到頭來,終究抵不過現(xiàn)實的無情碾壓,那些美好的回憶,不過是做了一場幻夢而已。

于是納蘭容若也問自己,除了在夢里,還有誰知道自己的這番心事,知道自己對那小表妹的思念之情呢!

有時候,他遠遠望著那巍峨的宮門,宮殿屋頂一層一層逐漸往遠處延伸,高低錯落,乍一看,何嘗不像云霧繚繞的層巒疊嶂?

自己心心思念著的小表妹,就在其中“云深不知處”,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一面。

現(xiàn)實無情地阻斷了他與表妹之間的聯(lián)系,更像狂風暴雨一般把兩人感情的萌芽扼殺在了搖籃之中,即使如此,納蘭容若并未就此放棄愛情上的追求。

即使知道這番相思注定是空,也不妨抱著這份感情惆悵終身。

皇宮巍峨,宮殿屋舍高低起伏,而深深的宮闈之中,從古至今,又有多少妙齡少女把自己的青春葬送在了里面。

但即使如此,每一年還是有無數(shù)的人前仆后繼,妄想著自己能夠與眾不同,在美女云集的后宮之中殺出一條血路來,然后榮登頂點。

大概皇帝也就樂于見到這樣的局面吧。

不管是男是女,見到異性為了能得到自己的青睞而爭奪得你死我活、頭破血流,誰都會覺得虛榮心得到了滿足。

皇帝是不是人?當然是!

天子天子,上天之子,那還是個人!

而且是個男人!

所以在他看來,后宮三千佳麗,不過是他擁有的財產(chǎn)而已,重要性大概也就和筆墨紙硯等用具差不多,說重要?未必;說不重要?他又在意的很。

無數(shù)的美貌少女為了一個男人爭奪得要死要活,誰不在意?

擁有天下的權(quán)勢,擁有天下的榮譽,擁有天下的美人,也就難怪那么多人想當皇帝了。

那時候年少的納蘭容若,心里有沒有這樣腹誹過,誰也說不清楚,畢竟按年紀算,只怕剛好是現(xiàn)在人們常說的“叛逆期”,正是開始有了自己主見的時候。

不過當時的康熙皇帝與他乃是同年出生,納蘭多少歲,康熙也就多少歲,所以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惠兒還算是幸運的,至少不用紅顏伴白發(fā),一樹梨花壓海棠。

但在納蘭眼中,那高高的巍峨的宮墻,是如此的罪大惡極,生生地阻斷了自己與表妹,從此只能一個墻內(nèi),一個墻外,徒留遺憾。

彤云久絕飛瓊字,人在誰邊,人在誰邊,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銷被冷殘燈滅,靜數(shù)秋天,靜數(shù)秋天,又誤心期到下弦。(《采桑子》)

張愛玲曾經(jīng)這樣絕望而且悲涼地說過:“生在這世上,沒有一種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

那時候,年輕的納蘭容若,就已經(jīng)從自己失敗的初戀那兒,早早地嘗到了這樣的滋味兒。

如同金庸筆下的《神雕俠侶》里面情花的滋味。

情之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澀,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小心萬分,也不免為其所傷。多半因為這花兒有這幾般特色,人們才給它取上這個名兒。

那甜美的初戀,和小表妹的兩小無猜、青梅竹馬,最終還是在現(xiàn)實那巨大而且無情的車輪面前,毫無抵抗能力地被壓成了齏粉,然后在時間一遍遍的沖刷下,漸漸變成蒼白的印子,然后消失無蹤。

曾經(jīng)那些歡樂的歲月,無憂無慮的過往,在回憶里逐漸變得苦澀起來。

如果還能相見,大概,這份苦澀也會變成甜美了吧。

可是,那道巍峨的宮墻,就像是一道永遠無法跨越的鴻溝,深深地隔開了他與自己心愛的少女,再也無法得知對方的任何消息。

她過得是好還是不好?在宮中有沒有受到什么委屈?……

種種的擔心與思念,最終都變成宮墻外無可奈何的嘆息。

如果能把自己的相思之情盡數(shù)寫在信箋之上,送到宮中的表妹手里,想必也是好的吧。

只可惜,這不過是納蘭容若一廂情愿的幻想而已。

他一封封寫滿自己心事的信,最后也只能靜靜地壓在水晶鎮(zhèn)紙的下面,永遠都無法送出去。

“彤云久絕飛瓊字”,這便是納蘭容若此刻心境最好的寫照了吧。

《太平廣記》中記載過這樣的一個故事:

唐開成初,進士許瀍游河中,忽得大病,不知人事,親友數(shù)人,環(huán)坐守之。至三日,蹶然而起,取筆大書于壁曰:“曉入瑤臺露氣清,坐中唯有許飛瓊。塵心未盡俗緣在,十里下山空月明。”書畢復寐。及明日,又驚起,取筆改其第二句曰“天風飛下步虛聲”。書訖,兀然如醉,不復寐矣。良久,漸言曰:“昨夢到瑤臺,有仙女三百余人,皆處大屋。內(nèi)一人云是許飛瓊,遣賦詩。及成,又令改曰:‘不欲世間人知有我也?!犬叄醣毁p嘆,令諸仙皆和,曰:‘君終至此,且歸?!粲腥藢б?,遂得回耳。”(出《逸史》)

故事講的是唐朝開成初年,有個叫許瀍的進士在河上游玩的時候,突然得了一場離奇的大病,不省人事,親友們都十分擔心,在身邊守著,就這樣過了三天,在第三天的時候,許瀍突然站起身來,在墻壁上飛快地寫出來一首詩:“曉入瑤臺露氣清,坐中唯有許飛瓊。塵心未盡俗緣在,十里下山空月明?!睂懲曛罄^續(xù)倒頭昏睡,和之前一樣怎么叫都叫不醒,眾位親友面面相覷,驚愕不已。到了第二天,許瀍又突然站起身來,把墻壁上的第二句改成了“天風飛下步虛聲”,這次倒是沒有再度倒頭繼續(xù)昏睡,而是像是喝醉了一般,也不算清醒,渾渾噩噩的,過了很久才漸漸地能夠開口說話。親友們擔心地詢問,他就說:“我在夢里到了瑤池仙臺,那里有三百多位美麗的仙女,都住在一間金碧輝煌的大屋子里面,其中一人,自稱許飛瓊,問我可能賦詩?等詩寫好了,她又說:‘不愿意讓世人知道我的存在?!屛腋牡羝渲械囊痪洹T姼耐曛?,很受贊賞,于是其他的仙女又依韻和詩。許飛瓊就說:‘您就到此結(jié)束,先回去吧。’自己就像是被人引導著似的,又回到了人間。只是回想之前的一切,不知是真是假,是夢是幻?!?/p>

古代的筆記小說里面,這種遇仙的故事層出不窮,甚至還有仙女與人間的男子結(jié)為了夫妻的。而許飛瓊所代表的仙女形象,從古至今,都可以說是男性心目中的夢中情人。

所以,在這里,納蘭容若用“許飛瓊”的典故來代指自己心愛的戀人,也并不為過。

“彤云”指的是紅霞,傳說在仙人們居住的地方有著彤云紅霞繚繞,這里納蘭容若很明顯是用來代指皇宮,而“玉清”應(yīng)該指的是道教中仙人所住的玉清宮,自然也是代指深宮,沒什么疑義。

心愛的表妹身在這冰冷的皇宮內(nèi),音訊渺茫。如今,自己因為思念著她而夜不能寐,那皇宮內(nèi)的人兒,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今夜無眠呢?

大概對雙方來說,這都是一個不眠之夜吧!

這巍峨華麗的宮墻之內(nèi),在每一個凄清的夜晚,對著鏡子里的人影,惠兒只能在夜半無人之時,暗自垂淚,為她還未來得及開花便已經(jīng)枯萎了的初戀,還為著心中那最深的思念。

鏡子里的那張少女的面龐,還是那么的美麗,那么的年輕,只是惠兒很清楚地知道,有些東西,已經(jīng)永遠地從自己的雙眸里失去了,變成了內(nèi)心深處最刻骨銘心的記憶,支撐著她在這步步驚心的皇宮之中,堅持下去,然后在午夜夢回的時候,在她最不經(jīng)意的時候,悄悄涌上心頭,夜不能眠。

“香銷被冷殘燈滅”,這樣的不眠夜,接下來又會有多少呢?在思念里度日如年地等待著秋天,等待著冬天,一年又一年,在光陰的流逝中懷念著自己那份夭折的初戀。

一道高高的宮墻,囚住了多少花樣少女的青春,又斷絕了多少像納蘭容若一樣還未來得及發(fā)芽就被扼殺了的愛情。

有時候,我和你之間只有一堵墻的距離,那卻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永遠都無法接近。

欲語心情夢已闌,鏡中依約見春山。方悔從前真草草,等閑看。

環(huán)佩只應(yīng)歸月下,鈿釵何意寄人間。多少滴殘紅蠟淚,幾時干?(《攤破浣溪沙》)

古時候形容女子的眉毛,都是一成不變地形容成“遠山”。

這個形容實在是好,常說美女是“眉目如畫”,那眼若點漆,一雙彎彎的眉毛,又何嘗不像那青翠的遠山呢?

第一個把女子的眉毛形容為“遠山”的人,是劉歆,他在《西京雜記》中這樣描寫卓文君:“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臉際常若芙蓉,肌膚柔滑如脂。”從此,后來人隨之衍生出“眉如遠山”“眉若春山”等無數(shù)的詞語,專為形容女子的眉毛。

那第一個被形容為“眉若遠山”的卓文君,也算是中國古代鼎鼎大名的奇女子,她慧眼看中司馬相如,不惜連夜私奔。兩人才貌雙全,連“私奔”這碼子事情都能給他們弄成一段佳話,倒也算是奇觀了。只不過司馬相如畢竟還是有些男人的劣根性,日子一長也動起了歪腦筋想要納妾,氣得卓文君一怒之下和他攤牌,“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正室和小妾,你只能要一個!別想著什么齊人之福,我才不會和另外一個女人共享丈夫!

卓文君算得上那個時代少見的性情女子,說得出做得到,而且行事風格干脆,絕不拖泥帶水,從她毅然和司馬相如私奔就看得出來了,她絕對不是那等只會哭哭啼啼怨天尤人的女子,所以她這狠話一放,頓時把司馬相如的那點花花腸子都給嚇了回去,再不敢提此事,一對夫妻,倒也繼續(xù)做了下去,恩愛如舊。

而同樣和眉毛有關(guān)的典故,另外一個便是同樣是漢代的、鼎鼎大名的“張敞畫眉”了。

根據(jù)《漢書·張敞傳》的記載,京兆尹張敞與妻子十分恩愛,每次妻子化妝的時候,他就親自為妻子描畫眉毛,漸漸流傳開來,八卦的結(jié)果,就是被當時的皇帝漢宣帝知道了,專門招來張敞詢問,張敞回答說:“臣聞閨房之內(nèi),夫婦之私,有過于畫眉者。”漢宣帝當然也沒因為這件事責怪張敞。后來,“畫眉”的典故,就成為了夫妻恩愛、閨房之樂的代名詞。

當納蘭容若望向鏡子里的時候,看到的,或許便是戀人,那一對彎彎的遠山一般的眉毛吧。

夢中,心愛的小表妹正在對著鏡子,細細地描畫著她那一對好看的眉毛,那身影是如此的熟悉,仿佛從來不曾離開過自己一樣。

可是,為何當睜開雙眼,眼前所見的,只有空蕩蕩的房間?

難道剛才見到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夢境而已嗎?

“欲語心情夢已闌。”

人生中,有多少事,是用語言也無法表達的呢?

那時候如果我能夠更勇敢一點,能夠大膽地說出自己的心意,也許,你就不會被送進皇宮,而我,也不會在每一次醒來的時候莫名地失神了吧。

我們不妨大膽地假設(shè)一下,在某天夜里,納蘭容若從睡夢中醒來,對著那靜寂無聲的鏡子,回想著以前那些歡樂的日子。

過去的時光越是歡愉,如今就越發(fā)的苦楚。

回憶的滋味,竟然是如此的苦澀難咽!

而在納蘭容若懷著這樣的心情寫下這闋詞的時候,用“春山”這個典故,除了用來形容戀人的美麗之外,是不是言外之意還影射著,那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的故事呢?

如果自己當初能夠更有勇氣一些……

如果對方當初能夠更有勇氣一些……

是不是他們也能像司馬相如與卓文君那樣,攜手離開,成就另外一段屬于他們的佳話?

唐玄宗曾經(jīng)寫過一首婉約的小令《好時光》:

髻偏宜宮樣,蓮臉嫩,體紅香。眉黛不須張敞畫,天教入鬢長。

莫倚傾國貌,嫁取個有情郎。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

畫眉之樂,若非有情郎,如何感同身受?所以才要“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

只是,納蘭容若與惠兒的好時光,早已隨風遠去。

當年年少,如此而已。

第四節(jié) 一次沖動的冒險

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只鳳翹。

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zhuǎn)過回闌叩玉釵。(《減字木蘭花》)

有一句古話叫做“藝高人膽大”,用來形容那時候的納蘭容若,倒也貼切。

當時納蘭大概還不到二十歲,正是血氣方剛的年齡,有著那么一股子沖勁兒,再加上自己本身也會一些武藝,有些時候一沖動,難免會做出些叫人瞠目結(jié)舌的事情來。

小表妹被選秀入宮的事情,對納蘭容若來說,不啻晴天霹靂,是一次重重的打擊。

原本以為水到渠成的的感情,就這樣被現(xiàn)實斬殺在搖籃之中,那小小的種子還沒來得及生根發(fā)芽,就被狂風暴雨連根拔起,徒留無奈與辛酸。

對小表妹來說,大概從她迫不得已入宮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jīng)向自己今后的命運低頭了吧。她知道這是無法反抗的,所以,妙齡少女默默接受了這一切,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但納蘭容若,卻對這樣安排的命運,發(fā)出了他微弱的抗議。

他也不知道當時自己怎會有那么大的膽量,竟然做出那樣驚世駭俗的事情來,稍有差池,便是滅族之罪,以至于當事情過后,納蘭容若每每想起,都不禁汗流浹背。

但那時年少的納蘭容若,終究還是憑著自己的血氣方剛,憑著自己的沖勁,做出了那件任性的事情來。

說是任性,也大有孤注一擲、義無反顧的意味。

對納蘭容若,或許這便是他短暫的一生中,最初的,也是最后的一次任性吧。

自從小表妹入宮之后,納蘭容若心心念著,相思刻骨,卻無計可施。

皇宮大內(nèi),哪是說進去就能進去得了?就算你是權(quán)臣之子,也沒有例外。

看著巍峨的宮墻,納蘭容若什么法子都想過了,卻還是想不出能潛進皇宮的法子來。

就在那一年,宮中有重要人物過世,既然是國喪,皇宮自然也不能免俗,大辦法事道場,每日和尚喇嘛,出入宮廷,并無阻攔。

這時,納蘭容若看到每天那些僧人們能夠自由進入宮廷,靈機一動,他竟然想出個十分冒險的辦法來。

他悄悄地用重金買通一名僧人,換上僧袍,裝成一名小僧人,混進了入宮操辦法事的僧人隊伍之中。

也許是怕被人認出來,他一直低著頭,小心地注意著周圍的一切。

如今披上了僧袍,納蘭容若一下子有些后怕起來。

私混入宮,一旦被發(fā)現(xiàn),這就是死罪,而且全家人都會受到牽連。退一步說,就算當真混進了宮,那后宮如此龐大,妃嬪宮女那么多,真的能在短時間內(nèi)找到表妹嗎?

再退一步說,就算上天眷顧,自己順利地找到了表妹,見到之后呢?自己要怎么做?

帶她逃出這鐵打一般的皇宮?

納蘭容若靜靜地想著。

他知道自己在用最大的冒險,去追尋一個遙不可及的渺茫希望。

但是從他披上這件僧袍開始,就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

納蘭容若不糊涂。他并非不明白這么做的后果,也并非看不清現(xiàn)實。

可他還是不想放棄。

所以,當僧人們的隊伍開始緩緩往前行進的時候,納蘭容若沒有片刻猶豫,就跟著隊伍一路往前走。

因為這些僧人每天都會進出皇宮,守門的侍衛(wèi)并未怎么留意,驗過領(lǐng)頭者的進出令牌,再草草掃視了幾眼,就放他們進宮,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權(quán)相明珠之子納蘭容若混在這隊僧人之中。

納蘭容若一直都低著頭,偷偷地張望,見順利進了宮門,不禁暗自松了口氣。

身后,陳舊笨重的門軸發(fā)出“吱嘎”的聲音,重重宮門就一層層地打開,然后關(guān)上。

那一聲又一聲的關(guān)門聲音,讓納蘭容若越來越緊張。

他已經(jīng)步入了深宮——

這個外臣、男人們的禁地!

他猛地睜大了雙眼,連忙低下頭去。

因為他看見迎面過來了一隊巡邏的侍衛(wèi)。

那些侍衛(wèi)里面,有不少人,都曾經(jīng)和納蘭容若一起,在旗營里操練過,彼此都是認識的,如今稍有不慎,納蘭容若就很有可能被對方認出來!

這令納蘭容若不禁緊張起來,繃緊了渾身的弦,低下頭,把自己的面容隱藏在合十的手后。

暗自祈禱著。

上蒼如果真的開眼,就請保佑我能夠見到她一面!

一面就好!上蒼,我的要求并不多,僅僅是一面就好!

見到她如今怎樣,見到她如今可否安好……

納蘭容若在心中暗自向上蒼乞求著。

納蘭容若就這樣滿懷心事混在僧人的隊伍之中,一起往前走著。

宮殿深邃,長廊迂回曲折,就像是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納蘭容若并不在乎這隊僧人到底會走去哪里,他在乎的,是自己究竟能不能見到表妹一面。

偶爾有宮女從隊伍旁邊經(jīng)過,多是踏著小碎步,迅速地離開,根本不敢和外面來的人有任何接觸,甚至連看都不敢看向這群僧人。

這時候,納蘭容若發(fā)現(xiàn),這些年輕的宮女,無論環(huán)肥燕瘦,都是穿著同樣顏色的衣裙,繡著同樣的花紋,梳著同樣的發(fā)髻,甚至連鞋子、手絹都一模一樣,青春的面孔上,也同樣都帶著一種熟練的、經(jīng)過刻意訓練的、弧度恰到好處的微笑,漂亮,優(yōu)雅,卻毫無生氣。

納蘭容若不禁擔憂起來。

小表妹喜怒哀樂都流于面上,她那樣活潑的個性,在這皇宮之中,當真應(yīng)付得來?

可再是擔憂又怎么樣呢?走到現(xiàn)在,他依舊不曾發(fā)現(xiàn)表妹,甚至連相似的身影都不曾見過。

正當他以為這一次冒險會是徒勞一場的時候,前方的長廊拐彎處,出現(xiàn)了幾位宮女的身影,遠遠地,朝著僧人的方向走了過來。

納蘭容若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

因為他看到其中一位宮女的身影,與自己的表妹是那么的相似,卻又有些不敢確定。

只是覺得,那婀娜的身影,與記憶中小表妹的身影十分相似。

那究竟是不是小表妹呢?

納蘭容若不禁朝那方張望著。

雙方走得越來越近了,納蘭也不由得期待起來,期待著擦肩而過的剎那,可天不遂人愿,那幾位宮女在長廊的拐彎處,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納蘭見狀頓時有些著急起來。

也許是冥冥之中真有天意,仿佛心有靈犀一般,那女子中突然回頭看向僧隊的方向。

四目相對。

納蘭容若的一顆心頓時激烈地跳動起來。

即使相隔如此之遠,納蘭容若還是認了出來,對方正是自己的小表妹,雖然穿著和其他宮女一般無二的衣裳服色,梳著一模一樣的發(fā)髻,但那是自己的小表妹!

心心念著的小表妹!

對方似乎也認了出來這位僧人是誰,卻不敢有絲毫異樣的舉動。

她只是迅速把臉轉(zhuǎn)了回去,身子卻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就像是腳下的花盆底沒有踩穩(wěn)一樣,微微有些踉蹌,步子也拖拉起來,像是很不想離去,卻被前后不明所以的同伴挾著,不由自主地繼續(xù)往前走。

她的背影看起來是那么的凄涼,帶著無力抗拒的無可奈何,只是在快要走遠的時候,突地抬起手,像是要去扶一扶自己發(fā)髻上的玉簪,纖細的手指卻輕輕扣了扣,仿佛在告訴納蘭容若,她已經(jīng)見到了他。

“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

納蘭容若不是不想開口喚她,是理智及時地阻止了他,告訴他,若是出聲,便是滅族之禍!

身為明珠之子的納蘭容若知道,今日的膽大包天,已經(jīng)是極限。

而小表妹也知道,一旦自己情緒失控,會是什么樣的后果。

他們都很清楚他們沒有任性的條件!

最大的限度,只能是四目相對,然后,納蘭容若便目送著對方遠去,遠遠地走進深不見底的后宮深處。

這一場預料之外的見面,只是發(fā)生在一瞬間,對這對年輕人來說,代表的卻是前半生的告別,與后半生的永訣。

他們已經(jīng)不可能再有見面的機會。

曾經(jīng)萌動的美好感情,被現(xiàn)實殘酷的狂風暴雨給摧殘得一絲兒不留。

當后來,過了很多年之后,納蘭容若有時候會想起這一次年少輕狂的重逢。

大概是因為過去太久了,納蘭容若竟會覺得,那次驚心動魄的重逢,當真發(fā)生過嗎?或許只是夢幻一場吧?

但不管是夢幻也好,現(xiàn)實也好,納蘭容若都深深地記得,當時表妹離去的身影,是那么的無可奈何,那么的戀戀不舍。

“欲訴幽懷?!?/p>

他們都有滿腔的話想要傾述給對方,但卻只能把那些話深深地藏在心里,藏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最終,化成納蘭容若筆下這首《減字木蘭花》——

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只鳳翹。

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zhuǎn)過回闌叩玉釵。

年少時候的輕狂與任性,年少時候美好的純潔的感情,還有那無奈的遺憾,隨著歲月的流逝,最后,只在字里行間余下淡淡的、淺淺的哀傷,紀念著當時的錯身而過。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第五最好不相愛,如此便可不相棄。

第六最好不相對,如此便可不相會。

第七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

第八最好不相許,如此便可不相續(xù)。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決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從皇宮中平安回來的納蘭容若,回想起自己的這次沖動冒險,也不禁后背上滿是冷汗。

他當時只憑著一腔熱血就什么也不顧地偽裝成僧人混進宮中,只為著追尋那一絲最最渺茫的希望!

好在上天終究還是眷顧他的,在他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表妹的時候,朝思暮想的戀人便和自己錯身而過。

終是見到了一面。

最后一面。

但也是錯身而過,他往東,她往西,就像兩條交叉線,一次交集之后,便是越行越遠,最終相隔天涯。

對于兒子的這次冒天下之大不韙,很難說明珠究竟知道不知道。

如果明珠知道兒子竟然做出這么一件膽大包天的事情來,他們?nèi)胰说哪X袋就這樣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去鬼門關(guān)滾了一回的話,只怕就算父母再淡定,兒子再優(yōu)秀,一頓暴打都是免不了的!

納蘭容若簡直就是在拿全家人的性命賭博!

好在上蒼向來是站在他這邊的,所以,他賭贏了,安然無恙。

但是一顆心還是緊緊系在深宮之內(nèi),系在小表妹的身上。

這么多年的感情,怎么可能說放就放?說遺忘就遺忘?

所以在宮中的喜訊傳來之后,全家人都為之歡呼雀躍,只有年少的納蘭容若,皺緊了雙眉,悶悶不樂。

那喜訊是什么呢?

是才貌雙全的惠兒順利得到了康熙的青睞,成功地從宮女變成了嬪妃。

對明珠來說,這個消息意味著他在朝廷中的權(quán)勢變得更加穩(wěn)固,在宮中也有了靠山,這個消息是真真切切的喜訊,所以,全家上上下下,都歡天喜地、張燈結(jié)彩的,準備著慶祝。

就在這一片喜慶的氣氛中,納蘭容若卻頗有些“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感覺。

為了家族的利益,犧牲的,是自己與表妹之間最純真的感情,自己卻無法抗拒,無能為力。

這是納蘭容若第一次感覺到來自現(xiàn)實的、不可抵抗的巨大壓力,讓一直生活在最優(yōu)裕的環(huán)境中、向來一帆風順的納蘭容若也開始清楚地了解到一件事,那就是當理想與現(xiàn)實發(fā)生碰撞的時候,勝利的,從來都是現(xiàn)實!

后來,納蘭容若把自己對表妹的這番遺憾之情寫進了詞中,便是這首《減字木蘭花》:

花叢冷眼,自惜尋春來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哪見卿。

天然絕代,不信相思渾不解。若解相思,定與韓憑共一枝。

開篇四字,便是化自唐代元稹的《離思》詩:“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苯酉聛淼摹白韵ご簛磔^晚”,則是借唐代杜牧的一段情事,來寫明自己的后悔之情,如果當初自己能更多一點勇氣,能早一點向父母提出想要娶表妹為妻的想法,說不定,后來的一切就不會發(fā)生了,又哪里有現(xiàn)在的“惆悵怨芳時”?哪來現(xiàn)在的悔之晚矣?

自己的一片相思之情,現(xiàn)在也只能深深埋在心里,無人能解。

詞中彌漫著一股悔恨之意,但是納蘭容若知道,此恨綿綿無絕期,過去了的,已經(jīng)不能再重來,他從此只能在詞里行間表達著自己的后悔、不舍,還有懷念。

用張愛玲的一段話來做最后的總結(jié),卻是正好:

傳奇里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么圓滿的收場。胡琴依依呀呀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清的蒼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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