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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知己 知君何事淚縱橫

納蘭容若詞傳 作者:泉凌波 ,聶小晴 著


第三章 知己 知君何事淚縱橫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

康熙十五年(1676年)丙辰。

這一年,納蘭容若認(rèn)識了他一生之中的知己至交——顧貞觀。

一首《金縷曲》,“德也狂生耳”,納蘭容若詞名從此流傳天下。

納蘭容若在十九歲那年因為急病而錯失殿試機(jī)會,在外人看來,究竟是惋惜還是惆悵,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事實上,納蘭容若似乎并沒有因為這一次的失利而一蹶不振,相反,這幾年的空閑,他反倒是能夠?qū)⒆约捍蟛糠值男乃级蓟ㄔ诹怂矏鄣脑娫~上,從而認(rèn)識了自己一生之中視為至交的好友們。

第一節(jié) 秋水軒唱和

疏影臨書卷。帶霜華、高高在下,粉脂都遣。別是幽情嫌嫵媚,紅燭啼痕休泫。趁皓月、光浮冰繭。恰與花神供寫照,任潑來、淡墨無深淺。持素障,夜中展。

殘釭掩過看逾顯。相對處、芙蓉玉綻,鶴翎銀扁。但得白衣時慰藉,一任浮云蒼犬。塵土隔、軟紅偷免。簾幕西風(fēng)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鹴裘典。休便把,落英剪。(《金縷曲》)

就在納蘭容若十七歲這一年,在京師孫承澤的別墅秋水軒,發(fā)生了一件聲勢越來越浩大的文壇盛事——

秋水軒唱和。

秋水軒唱和不光是當(dāng)時的一大話題事件,也是中國詩詞史上的一件盛事。

起因,則是周在浚來到京城拜訪世交好友孫承澤,住在孫承澤的秋水軒別墅里面。周在浚也頗擅長填詞,有不小的名氣,因而周圍的一些名流聞聽消息,都紛紛前去拜訪,“一時名公賢士無日不來,相與飲酒嘯詠為樂”,頗為熱鬧。

這天,一名訪客曹爾堪見墻壁上寫著不少酬唱的詩詞,一時心血來潮,便在旁邊寫了一首《金縷曲》。

哪知他一寫,其他來訪的文人名士們紛紛響應(yīng),用《金縷曲》這個詞牌,寫出不少詞來。

要注意的是,這些唱和的詞,每處韻腳都和最初填詞的曹爾堪一樣,這叫做“步韻”,難度十分大,但正因為難度大,所以這些文人名士們紛紛技癢,彼此間也隱隱有了較量的意思。

周在浚、紀(jì)映鐘、徐倬等詞人也都加入了唱和的隊伍,接連舉行了多次唱和活動,一直持續(xù)到了年末。

這場熱鬧的盛事影響力越來越大,乃至于天南地北的文人騷客們得知消息之后,也紛紛表示要參加,秋水軒唱和波及全國,一時間投書如云。

當(dāng)時一時興起寫了《金縷曲》的曹爾堪,也完全沒有料到,他寫這首詞,竟然會成為改變整個康熙初年文壇風(fēng)氣的導(dǎo)火索!

在秋水軒唱和之后,“稼軒風(fēng)”便從京師推往了南北詞壇。

參加了秋水軒唱和的詞人大多數(shù)都是社會上的名流,身份也復(fù)雜。有的是朝中新貴,有的是仕途坎坷的失意之人,有的曾經(jīng)是明朝的舊臣,后來又在清廷出仕,而有的又是堅持著不肯與清廷新朝合作的。他們各懷心事,而詞歷來是抒發(fā)作者情感的載體之一,所以在秋水軒唱和的這些詞里面,雖然“詞非一題,成非一境”,但都表達(dá)了作者當(dāng)時的心境,流露出各自的心聲。

后來,周在浚把這些詞都集成《秋水軒唱和詞》,一共二十六卷,共收錄26位詞人的176首詞,其中,有納蘭容若。

納蘭容若的這首《金縷曲》,便是他參與秋水軒唱和的作品。

這首詞的韻腳,分別是“卷、遣、泫、繭、淺、展、顯、扁、犬、免、典、剪”。

“疏影臨書卷”,疏朗的花影高低不齊地映在了半掩的書卷上。開篇,納蘭容若便描寫出一幅清幽的畫面。

這倒是與他向來清麗的詞風(fēng)頗為吻合。

當(dāng)時,納蘭容若也就十七歲。

十七歲的少年,已經(jīng)能寫出這樣成熟的、風(fēng)格清麗哀婉的詞來,也難怪當(dāng)時徐文元等大儒都稱贊他才氣逼人了。

書卷上映著扶疏的花影,月光照在花枝上,仿佛照在潔白的冰繭上一樣。把燈光遮掩起來,那花影就更加明顯了,瑩白色的花瓣仿若白玉一般。

納蘭容若用他一貫清新的字句,寫出了這番幽靜的畫面,字里行間仿佛帶著淡淡的清香。

而下闋,他卻筆鋒一轉(zhuǎn),寫道:“但得白衣時慰藉,一任浮云蒼犬。”

白衣,這里是酒的意思,浮云蒼犬,則出自唐時詩人杜甫的詩《可嘆》:“天上浮云如白衣,須臾改變?nèi)缟n狗。”

這兩句便是說,只要有酒在手,又何必去管世事滄桑變化如何。

其實納蘭容若,在當(dāng)時所寫的詞里,已經(jīng)隱隱地流露出了不愿參入俗世事務(wù)的內(nèi)心意愿。只是那時還年少的納蘭容若,并未完全意識到這一點,而是和全天下的乖孩子一樣,默默地、毫無異議地按照父親的安排,走向那注定鋪滿鮮花與榮耀的道路。

第二節(jié) 一見如故

如果對清代的文化史稍微了解一點的人,大概都聽過顧貞觀的名字。

顧貞觀,清代著名的詞人,字華峰,號梁汾,著有《彈指詞》。

他的名字,很多時候都是和納蘭容若聯(lián)系在一起,作為納蘭容若一生之中最好的朋友,同時也是在康熙年間詞壇上并駕齊驅(qū)的人物,兩人的關(guān)系十分密切??滴跏迥辏?676年)的時候,明珠仰慕顧貞觀的才氣,聘請他做自己兒子納蘭容若的授課師傅??梢赃@樣說,顧貞觀與納蘭容若,是半師半友的忘年之交。

顧貞觀出生名門望族,他的曾祖父顧憲成,是晚明時期東林黨人的領(lǐng)袖,前朝大儒。

說起顧憲成,很多人可能不甚了解,但要是說起他寫的名句“風(fēng)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想必是耳熟能詳了。

康熙十年的時候,顧貞觀因為受同僚排擠,不得不辭職回家鄉(xiāng)去,在臨走之際,他憤而寫下一首《風(fēng)流子》,詞序中自稱“自此不復(fù)夢如春明矣”,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寫著,反正自己在京城也待不下去,干脆回老家好了!文人的脾氣一犯,倒是頗有一派“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氣勢。

不過五年之后,顧貞觀再度來到了京城。

他并不是為了自己前途而再來京城的,是為了營救一位好朋友——吳兆騫。

這次,顧貞觀在奔走營救好友之際,還得以認(rèn)識了權(quán)相明珠之子——納蘭容若。

很難說顧貞觀在得知徐乾學(xué)、嚴(yán)繩孫要介紹納蘭容若與自己認(rèn)識的時候,腦中第一個想到的,究竟是文人間惺惺相惜,還是可以借此營救吳兆騫,當(dāng)時的顧貞觀是初識納蘭容若,而對方,卻對他早已聞名已久,心存敬仰。

淥水亭,在徐乾學(xué)、嚴(yán)繩孫的相互介紹之后,顧貞觀與納蘭容若算是正式見面了。

嚴(yán)繩孫與姜宸英甚至這樣對顧貞觀說過,這位年輕公子,雖然出身豪門,但是頗有古人之風(fēng),絲毫不輸江湖游俠的俠骨丹心,以詩詞會友,謙和清落,渾不似權(quán)相豪門的公子,反倒像世外高雅之士。

顧貞觀在四處營救吳兆騫無果之際,也曾想到利用納蘭容若,讓如今皇帝面前最當(dāng)紅的權(quán)臣明珠去求情,想必讓吳兆騫重返中原,不過是幾句話的工夫,所以,才在徐乾學(xué)、嚴(yán)繩孫等人說介紹他們認(rèn)識的時候,沒有絲毫猶豫就答應(yīng)了。

但是當(dāng)兩人見了面,對著納蘭容若那張純真的、帶著敬仰的面孔,顧貞觀卻未把吳兆騫之事說出口,那天,他們只是在談?wù)撝娫~,談?wù)撝膶W(xué),互為知音。

如同俞伯牙終于遇到了鐘子期,顧貞觀也終于發(fā)現(xiàn),這位比自己小很大一截的納蘭容若,大概才是自己真正的知音!

相見恨晚。

道別之后,年少的納蘭容若哪里能按捺得住自己的興奮與激動之情!

他自然不可能保持沉默,滿腔的激動必須得找到個渠道發(fā)泄出來,于是,便在一幅名為《側(cè)帽投壺圖》的畫上,寫下了這首《金縷曲·贈梁汾》,送給了顧貞觀。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竟逢知己。青眼高歌懼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沈醉。且由他、娥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緣、恐結(jié)他生里。然諾重,君須記。

這首詞完全不似平時人們印象里納蘭詞的清婉哀麗、纏綿悱惻,而是一氣呵成,頗有豪氣,以至于此詞一出,頓時傳遍京城,轟動一時,人人爭相傳頌。

也因為這首詞,納蘭容若正式在清代的文學(xué)史上留下了屬于他的位置。

《詞苑叢談》中曾這樣稱贊這首《金縷曲》:“詞旨嶔奇磊落,不啻坡老、稼軒。都下競相傳寫,于是教坊歌曲無不知有《側(cè)帽詞》者”。言下之意,是把這首詞看成不輸給蘇東坡、辛棄疾等豪放派詞人的作品了,對納蘭容若此詞評價之高,可見一斑。

而顧貞觀收到了這幅畫,看到了畫旁的詞,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讀著這首《金縷曲》,顧貞觀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愧疚。

他愧疚的是,一開始,他不過是想借納蘭容若明珠之子的身份,來營救好友吳兆騫,如今納蘭容若全無保留地信任著自己,把自己當(dāng)做知音,更用這首《金縷曲》來表白自己的心跡,回想起自己并非抱著完全單純的目的來結(jié)識納蘭容若的,顧貞觀突然覺得臉上有些火辣辣地燙了起來。

但欣慰的,是自己終于尋到了知音。

人生得一知音足矣!然而,又有多少人能像他這般幸運,尋找到自己的鐘子期呢?

我們?nèi)缃褚徽f起納蘭詞,腦子里出現(xiàn)的第一個詞語就是“纏綿悱惻”。

確實,長久以來,納蘭容若的詞作,給我們留下的印象大多是清雅哀婉的,無論是“一生一代一雙人”也好,“人生若只如初見”也好,還是“當(dāng)時只道是尋?!?,那字里行間不輸給后主詞的清麗,怎么也是和“豪放”或者“狂生”等詞語沾不上邊兒的。

但在這首讓他享譽滿京城的《金縷曲》中,納蘭容若劈頭第一句,便是“德也狂生耳”。

“德”是誰?自然是納蘭容若。

他在與朋友的交往中,都是仿效漢人的習(xí)俗,自稱“成容若”,儼然是名喚成德,字容若,與漢人的姓氏一樣,所以他才會自稱“德”。

“德也狂生耳”,納蘭容若這里是說自己其實也是狂放不羈的人,只是因為天意,無可抗拒,才生在了烏衣門第,富貴之家。

開篇,納蘭容若便介紹了自己的一些相關(guān)情況,接下來,他在詞中很是用了幾個典故。

“有酒惟澆趙州土。”出自唐代詩人李賀的《浩歌》:“買絲繡作平原君,有酒惟澆趙州土?!币馑际钦f后世既無好養(yǎng)門客士人的趙國公子平原君,惟當(dāng)買來絲線,繡出平原君的形象來供奉,取酒澆其墳?zāi)?,即趙州土,來憑吊。平原君乃是戰(zhàn)國時期的“戰(zhàn)國四公子”之一,是趙國人,他性喜結(jié)交朋友,也是出名的仗義好客之人,大名鼎鼎的自薦的毛遂,也曾是他門下的門客。而納蘭容若是當(dāng)時權(quán)相明珠的長子,出身豪門,身份尊貴,以平原君自比,倒也說的過去。而下一句“誰會成生此意”中,“成生”也是納蘭容若的自指,乃詢問其他人,誰能了解我的這一片心意。其實也是在暗指,自己就和平原君一樣,并不在意朋友的出身,只要性情相投,自然互為知己,傾蓋如故。

而“青眼高歌懼未老”中,“青眼”代表著敬重的意思,出自唐代詩人杜甫的《短歌行·贈王郎司直》:“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我老矣。”青眼的典故,來自于昔日魏晉時期的“竹林七賢”中的阮籍,此人出名的放浪形骸,據(jù)說能作青白眼,對討厭的人就翻白眼,對高人雅士就露出眼珠,作青眼,后來人們就用“青眼”來表示對其他人的敬重。當(dāng)時納蘭容若與顧貞觀都還年輕,要是按照現(xiàn)在的年齡劃分,顧貞觀不到四十歲,納蘭容若二十二歲,一位壯年,一位青年,都正是最風(fēng)華正茂的時候,所以,納蘭容若才言道“懼未老”,勸慰顧貞觀,我們都還不算老,能得到知己,又有多少人能和我們一樣幸運呢?

下半闕中的“娥眉謠諑”“古今同忌”,則是納蘭容若在清清楚楚地告訴顧貞觀,我知道你才學(xué)高博,卻招來了小人的嫉妒,這種嫉賢妒能的事情,古往今來都是如此,又何必介意呢?

這世上,有人白首相知猶按劍,有人朱門先達(dá)笑彈冠,就有人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更有人傾蓋如故,互為知己。

納蘭容若在這首詞中毫不掩飾地寫出了自己那一腔的澎湃熾熱之情,是如此的激烈,都不像他素來的清婉哀怨的風(fēng)格了。

倒是正應(yīng)了他開篇的第一句“德也狂生耳”。

他在詞中告訴顧貞觀,我納蘭容若也不過是一介狂生,只不過生長在京城權(quán)貴之家,別把我當(dāng)成是皇族貴胄,其實我也想像自己所傾慕的平原君那樣,與性情相投之人成為朋友,成為知己,不論出身,不論貴賤。但是我這樣的心意,又有誰能了解呢?好在終于遇到了梁汾兄你,一見投機(jī),一見如故,不妨今夜就一起痛飲一番,不醉不歸吧!我知道梁汾兄才學(xué)高博,也知道你以前遇到的那些不公正的待遇,不過世事向來如此,嫉賢妒能,造謠中傷,向來就是那些宵小之徒的卑鄙手段,梁汾兄也沒必要放在心上,冷笑置之便好,更何況去徒勞的解釋呢?我與你相見如故,結(jié)為知音,即使是橫遭千劫,友誼也定然會永恒長存的,即使來世,這信義,也定然永遠(yuǎn)不會忘記。

顧貞觀看著這首詞,突然間覺得,自己苦苦找尋而不得的知音,如今可不就是天賜一般,突然出現(xiàn)在了自己的面前!

于是他提起筆,和著納蘭容若的韻腳,也寫了一首《金縷曲·酬容若贈次原韻》:

且住為佳耳。任相猜、馳箋紫閣,曳裙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殺,爭顯憐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慚愧王孫圖報薄,只千金、當(dāng)灑平生淚。曾不直,一杯水。

歌殘擊筑心愈醉。憶當(dāng)年、侯生垂老,始逢無忌。親在許身猶未得,俠烈今生已已。但結(jié)記、來生休悔。俄頃重投膠在漆,似舊曾、相識屠沽里。名預(yù)藉,石函記。

文人之間的交往,總是那么文縐縐的,透著一股子高雅的味道,那是屬于文人之間特有的文雅,顧貞觀與納蘭容若也不例外,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用詞來互相唱和,傾述心意。

不過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在這之后,用詞來唱和互訴心意,竟成了一時的流行風(fēng)尚,只是東施效顰,后來無數(shù)人效仿這一題材,但是都平鋪直敘,再無顧貞觀、納蘭容若二人之詞的一氣呵成,激情澎湃。

顧貞觀一生恃才傲物,以至于招來宵小之輩猜忌,處處被打壓,仕途不順,所以,他才在這首贈還納蘭容若的《金縷曲》里面,寫了這樣一句:“不是世人皆欲殺,爭顯憐才真意。”

這一句,化自杜甫的詩句“世人皆欲殺,我獨憐其才”。

也許是想到自己前半生的坎坷遭遇吧,顧貞觀這里不無自嘆之意。在這樣“世人皆殺”的環(huán)境下,納蘭容若卻能如此真心真意地對待自己,叫他如何不感動呢?

顧貞觀一時之間,既是感動又是歡喜,還有著一種“棋逢對手,將遇良才”的惺惺相惜,兩詞不光是詞韻相同,顧貞觀更是同樣用了戰(zhàn)國時期的典故,來應(yīng)對納蘭容若《金縷曲》中的自況平原君。

那便是侯嬴。

納蘭容若本出身豪門,自比“戰(zhàn)國四公子”之一的平原君,也并無不妥之處,但顧貞觀卻不能,他此時只是一介白丁,當(dāng)然不可能自比其他的幾位信陵君或者春申君,于是,他以信陵君的門客侯嬴自比。

信陵君魏公子無忌,也是戰(zhàn)國時候的四公子之一,與平原君齊名。與平原君一樣,他也是喜好結(jié)交朋友之人,從不以門第取人,禮賢下士,為當(dāng)時的人們所津津樂道。

侯嬴當(dāng)時只是魏國都城大梁的一位守門人,信陵君聽說他是個賢士,于是便準(zhǔn)備了厚禮要去拜訪,丟下滿大廳的賓客,自己親自駕車去迎接侯嬴。

當(dāng)時周圍的人見到信陵君親自駕車前來,都十分驚訝,想要見是哪位賢者如此厲害。卻見侯嬴一點也不客氣地,毫不推辭地就坐上了信陵君的車,任由信陵君駕車,他卻泰然自若,坦然受之,等車子到了中途,他又說要去見一位叫朱亥的朋友,乃是市集上賣肉的。信陵君就半途改道去了集市,侯嬴與朱亥聊了多久,他就在旁邊等了多久,周圍的人都紛紛指責(zé)侯嬴,信陵君卻阻止了大家對侯嬴的責(zé)備。

而信陵君的禮賢下士也終有回報,后來長平之戰(zhàn),趙國都城邯鄲被圍得水泄不通,平原君便向信陵君求助,于是,在侯嬴的幫助下,信陵君竊符救趙,成就一段千古佳話。

只是侯嬴在事成之后,卻是刎頸自盡,以死來報答信陵君的知遇之恩。

君以國士之禮待之,吾自以國士之禮回報。

“憶當(dāng)年、侯生垂老,始逢無忌?!?/p>

顧貞觀與侯嬴是多么的相似啊,在一大把年紀(jì)的時候,才得遇知己,要報答對方的這番真情,只怕是當(dāng)真也得如侯嬴一般,以國士之禮回報了吧。

顧貞觀再度來到京城,其實是為了營救自己的好友吳兆騫。

吳兆騫,字漢槎,江蘇吳江人。據(jù)說為人頗為高傲。本來才子輕狂,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在順治十四年(1657年)的時候,發(fā)生了著名的“丁酉科場案”,吳兆騫被人誣告,也給牽連了進(jìn)去。第二年,他赴京接受檢查和復(fù)試,哪知這人脾氣確實執(zhí)拗,居然在復(fù)試中負(fù)氣交了白卷,這下子,不但被革除了舉人的名號,更是全家人都被流放發(fā)配到了寧古塔那個冰天雪地的地方,長達(dá)二十三年之久。

后來,他從戍邊給顧貞觀寄了一封信,信中這樣寫道:

塞外苦寒,四時冰雪,鳴鏑呼風(fēng),哀笳帶血,一身飄寄,雙鬢漸星。婦復(fù)多病,一男兩女,藜藿不充,回念老母,煢然在堂,迢遞關(guān)河,歸省無日……

此時,顧貞觀才知道好友在那冰天雪地之處,過得有多么辛苦,回想起當(dāng)初發(fā)誓要解救好友的諾言,當(dāng)下就馬不停蹄趕往京城,四處奔走,營救吳兆騫。

但這個案子畢竟是順治皇帝親自定的案,康熙并沒有翻案的念頭,顧貞觀奔走多時,依舊毫無辦法。

人情冷暖,他這時徹徹底底地知道了是什么滋味兒!

好在這時,徐乾學(xué)、嚴(yán)繩孫介紹他認(rèn)識了納蘭容若。

顧貞觀與吳兆騫是至交好友,而納蘭容若與這位吳兆騫,可以說是素昧平生,完完全全的毫不相識。

“丁酉科場案”發(fā)生的時候,納蘭容若也就才三歲而已。

兩人之間,根本是毫無交集的。

可是后來,吳兆騫被營救出來,卻正是納蘭容若的功勞。

納蘭容若雖然不喜俗務(wù),卻并非就完完全全地待在象牙塔之中,兩耳不聞窗外事,對世事一無所知,事實上,以他的聰慧,大概從認(rèn)識顧貞觀開始,就隱隱地覺得,這件事,自己是定然免不了要攪和進(jìn)去了。

這件充滿俠義之風(fēng)的營救之舉后來轟動了整座京城,納蘭容若在此事中表現(xiàn)出來的、不輸江湖豪俠的君子之義,也讓無數(shù)人為之感慨,更應(yīng)了以前嚴(yán)繩孫、姜宸英對顧貞觀說過的話。

這位出身豪門的貴公子,有著一顆真真正正的俠骨丹心!

謝章鋌后來更在《賭棋山莊詞話》中這樣贊嘆道:“今之人,總角之友,長大忘之。貧賤之友,富貴忘之。相勉以道義,而相失以世情,相憐以文章,而相妒以功利。吾友吾且負(fù)之矣,能愛友人之友如容若哉!”

其實你我皆凡人,整天為了生計奔波在這碌碌的人世間,有多少人,能在長大成人之后,還能記得幼時的發(fā)小呢?又有多少人,是只能共患難,不能共富貴的呢?“友情”兩字,在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的歲月磨礪中,逐漸地變了味道。

什么時候開始,一切的交往,都是以“利益”為目的了呢?

什么時候開始,所謂的“交際”,早已變成是在為自己的利益、自己的前途而去構(gòu)建的“人脈”了呢?

又是什么時候開始,兒時玩伴,患難之交,早已被拋到了腦后了呢?

人情冷暖,不過是人走茶涼而已。

而就在這樣的世態(tài)炎涼之中,卻還有一個人,能夠用一顆赤子之心來對待自己的朋友,甚至朋友的朋友!

那便是納蘭容若。

本來,吳兆騫與納蘭容若無關(guān),只因是顧貞觀的朋友,所以,把顧貞觀當(dāng)成了此生唯一知己的納蘭容若,也就把吳兆騫當(dāng)成了自己的朋友。

那時候,吳兆騫還遠(yuǎn)在寧古塔,冰天雪地,與京城一樣,同樣大雪紛飛,千里冰封,一片雪白的世界。

看著庭院里厚厚的積雪,納蘭容若想到,吳兆騫一介書生,早已習(xí)慣了江南的四季如春,還能忍受寧古塔的冰雪多久?他殘破不堪的病體,還能不能撐得過這一年去?又還能撐得了多少年?

桌上,是顧貞觀剛剛寫就的兩首詞,依舊還是《金縷曲》,只是,這一次的讀者,卻并不只自己一人。

或者說,這兩首《金縷曲》,本來不是寫給他的,是顧貞觀寫給遠(yuǎn)在萬里之外吳兆騫的。

那時候,顧貞觀借住在京城的千佛寺里面,見到漫天冰雪,有感而發(fā),于是一揮而就,寫出這兩首情真意切的《金縷曲》。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yīng)見慣,總輸他、覆雨翻云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shù)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彀?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fù)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潺愁。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凄涼否?千萬恨,從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詩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后。言不盡,觀頓首。

詞謄抄了兩份,一份裝在信封里送往了寧古塔,另外一份,則送到了納蘭容若的手中。

也許顧貞觀把這兩首《金縷曲》送往納蘭容若那兒的時候,并未想過要以此來感動那位年少的知己,只是單純地,把自己的詞作給他看而已。

但是納蘭容若卻回了顧貞觀一首詞。

還是《金縷曲》。

還是那熟悉的清秀飄逸的字跡。

灑盡無端淚。莫因他、瓊樓寂寞,誤來人世。信道癡兒多厚福,誰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斷梗,只那將、聲影供群吠。天欲問,且休矣。

情深我自拼憔悴。轉(zhuǎn)丁寧、香憐易爇,玉憐輕碎。羨煞軟紅塵里客,一味醉生夢死。歌與哭、任猜何意。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閑事。知我者,梁汾耳。

也許在看到顧貞觀那兩首寫給吳兆騫的詞的時候,被其中飽含的深情所感動,納蘭容若流淚了。

他突然發(fā)覺,自己與顧貞觀原來都是同樣至情至性之人。

情之一物,矢志不渝,又何妨去管它是愛情,抑或友情呢?

于是,納蘭容若便借這首《金縷曲》,向憂愁不已的顧貞觀表白了心意。

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如今朋友有難,我又豈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閑事。”

直白得不能再直白。

納蘭容若清楚地告訴了顧貞觀,如今營救吳兆騫就是我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其他都是閑事,完全可以丟在腦后不管。

這首《金縷曲》,還有一個副標(biāo)題,叫做“簡梁汾”,全稱是“簡梁汾時方為吳漢槎作歸計”。簡,書信的意思;而漢槎,則是吳兆騫的字,所以這里又稱做吳漢槎;作歸計,思考救回吳兆騫的辦法。總之,在標(biāo)題上,納蘭容若就寫出了自己的心意。

“五載為期”,我一定會想辦法營救回來吳兆騫的!

這是納蘭容若對顧貞觀的承諾。

五年之后,吳兆騫終于被營救,從寧古塔安全地回到了中原。

顧貞觀與納蘭容若合力營救吳兆騫一事,不但轟動了整個京城,更是轟動了大江南北。

史載納蘭容若“不干”政事,雖然是權(quán)相明珠的長子,但向來與政事無緣,即使后來成為康熙皇帝跟前的御前侍衛(wèi),深為康熙信任,也從未見他對政事有任何嘰嘰咕咕的地方,只有這一次,為了營救吳兆騫,他破例了。

不但是為了顧貞觀,也是為了那無辜被牽連的名士吳兆騫!

在這一年,大學(xué)士明珠仰慕顧貞觀的才學(xué),于是禮賢下士,聘請顧貞觀為兒子納蘭容若授課。

于是,這對忘年交在情投意合,一見如故之外,還有了一層師生之誼!

“知我者,梁汾耳?!?/p>

納蘭容若曾經(jīng)這樣說過。

在他的心目中,亦師亦友的顧貞觀,儼然就是世界上另一個自己了吧。

第三節(jié) 滔滔天下,知己是誰

康熙十五年,顧貞觀與納蘭容若做了兩件事情。

一是在顧貞觀的建議下,編輯納蘭容若的詞作,刻板印刷,取名為《側(cè)帽集》。

二是顧貞觀與納蘭容若兩人一起,開始匯編《今初詞集》。

顧貞觀與納蘭容若一樣,都主張寫詞是“抒寫性靈”。填詞不是游戲,更非交際,而是直抒胸臆,真真切切地用筆表達(dá)出自己內(nèi)心最真切的想法。

在這部詞集中,收錄了納蘭容若十七首,顧貞觀二十四首,陳子龍詞作二十九首,龔鼎孽二十七首,朱彝尊二十二首。

除開算是明朝人的陳子龍,被選錄詞作次數(shù)最多的,就是龔鼎孽與朱彝尊了。

對納蘭容若來說,與朱彝尊的相識,是在顧貞觀之前。

那是在他十八歲的時候,一位四十多歲的、落魄的江南文人,帶著他的《江湖載酒集》,蹣跚地踏進(jìn)了京城。

落拓江湖載酒行,杜牧的這句詩,當(dāng)真是淋漓盡致地寫出了朱彝尊的一生。

十年磨劍,五陵結(jié)客,把平生、涕淚都飄盡。老去填詞,一半是空中傳恨。幾曾圍、燕釵蟬鬢。

不師秦七,不師黃九,倚新聲、玉田差近。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紅粉。料封侯、白頭無分。

這首《解佩令》,便是朱彝尊為自己的《江湖載酒集》寫的綱領(lǐng)之詞。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同樣,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

那時候,朱彝尊被人們津津樂道,除了他的詞確實寫得好之外,還有他的緋聞。

當(dāng)然,詩人詞人鬧緋聞,古往今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那“奉旨填詞”的柳永,身故之后,青樓的女子們紛紛為他傷心不已,所以,若論風(fēng)流,似乎詩人詞人本來就有先天的優(yōu)越條件,能獲得女子的青睞,也多成就佳話。

但是,朱彝尊不同,他緋聞中的女主角,卻是自己的妻妹,在當(dāng)時人們的眼中,這完全就是一段不倫之戀。

但朱彝尊并不在意人們的目光。

他與妻妹發(fā)乎情、止乎禮,是如此的純潔,又何必去在乎世人別有用意的目光呢?

朱彝尊很執(zhí)拗,他不但愛了,還并不打算遮掩,而要把自己的這份愛意公開天下,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那年私語小窗邊,明月未曾圓。含羞幾度,幾拋人遠(yuǎn),忽近人前。無情最是寒江水,催送渡頭船。一聲歸去,臨行又坐,乍起翻眠。

這一首《眼兒媚》,寫得婉轉(zhuǎn)細(xì)柔,纏綿悱惻,正是朱彝尊寫給自己心愛的妻妹的詞。

朱彝尊與妻妹也算得上是一對命運多舛的戀人,他們心心相印,卻因為世俗的身份而不能結(jié)合在一起,在四目相對的惆悵中,朱彝尊寫出了一首又一首飽含思念之情的詞來,其中,一首《桂殿秋》流傳至今。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聽春雨,小簟輕衾各自寒。

這是用語言描繪的一幅畫,而語言所不能描繪的,是兩顆心之間永遠(yuǎn)傾訴不盡的千言萬語。

后來,這首詞被況周頤的《蕙風(fēng)詞話》贊為有清一代的壓卷之作。

朱彝尊的詞集慢慢地流傳開來,自然,也傳到了納蘭容若的面前。

那一年,納蘭容若十八歲,而朱彝尊,已經(jīng)四十四歲。

正如他與顧貞觀一樣,一見如故,是不被年齡的差距所限制的,更何況,早在見面之前,他已經(jīng)被對方的《靜志居琴趣》給深深地迷住了。

對方只是一位落拓的文人,窮困潦倒,兩袖黯淡,與自己完全可以說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但為什么,他在對方的詞中,竟然會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呢?

大概是因為,他們都是一樣的至情至性,一樣的為情不渝吧。

那時,剛剛成為潞河漕總功佳育幕府的朱彝尊,并不知道在權(quán)相明珠的府邸中,十八歲的納蘭容若正為自己的詞作而感慨萬千,他只是看著鏡子中白發(fā)蒼蒼的自己,欷歔不已。

菰蘆深處,嘆斯人枯槁,豈非窮士?剩有虛名身后策,小技文章而已。四十無聞,一丘欲臥。漂泊今如此。田園何在,白頭亂發(fā)垂耳。

空自南走羊城,西窮雁塞,更東浮淄水。一刺懷中磨滅盡,回首風(fēng)塵燕市。草屨撈蝦,短衣射虎,足了平生事。滔滔天下,不知知己是誰。

這是朱彝尊《江湖載酒集》中的一首《百字令》,又有個副標(biāo)題叫做《自題畫像》,顧名思義,是他給自己這四十多年的人生的寫照。

與古往今來大多數(shù)的文人命運一樣,朱彝尊的前半生,概括起來就是幾個詞語,“落魄”“不得志”。一位好的詩人不一定就是一名好的官員,除卻鳳毛麟角的幾位杰出人士,大多數(shù)都是屬于官場失意、文壇得意的,李白、杜甫、白居易,再到后來的柳永,哪位不是如此呢?如今,多了一位朱彝尊,也算不得什么。

自己已經(jīng)四十四歲了,卻是漂泊半生,窮苦半生,空有一身好文章好才學(xué),還是郁郁不得志,落拓潦倒。如今已白發(fā)蒼蒼,但是連一處能棲身的地方都沒有!這么多年東奔西走,如今來到了京城,算是做了個小小的幕僚,懷中,名刺(名片)上自己名字的筆跡早已磨淡了,回首往事,似乎只有這部《江湖載酒集》才是自己唯一真實的過往。

詞的最后,朱彝尊十分感慨地說道:“滔滔天下,不知知己是誰?!?/p>

是啊,在這紅塵世間,究竟有誰才會是自己的知己呢?

此時的朱彝尊并不知道,他苦苦追尋的知音,就在距離自己不遠(yuǎn)之處的明珠府內(nèi),那少年公子,納蘭容若。

咫尺天涯而已。

納蘭容若也并不知道,他仰慕的詞人朱彝尊也在京城內(nèi),他只是被詞所感動,被詞里那情真意切的熱熾情感而感染,輾轉(zhuǎn)難眠。

他發(fā)現(xiàn),與對方相比,自己這十八年的歲月,是多么不值得一提呀!但不知為什么,他就是明白了朱彝尊詞里的含義,每一個字,每一句詞,都讓他覺得仿佛是寫進(jìn)了自己的心坎里。

朱彝尊與納蘭容若,他們是如此的不同。

一個寒門學(xué)士,半生潦倒;一個出身豪門,春風(fēng)得意。

這樣仿佛完全不同世界的兩個人,儼然一個天,一個地,卻在精神層面上是如此的契合。

納蘭容若就這樣在還未曾見過朱彝尊一面的情況下,已經(jīng)把這位年長自己很多歲的落拓詞人,引為知己。

他寫出了一首《浣溪沙》。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

已經(jīng)是三更天了,窗外隱隱傳來縹緲的笛聲,不知從何而起,也不知何人吹奏,只是那么輕輕的,仿佛一陣淡煙,在夜色里緩緩地飄散著。銀白色的月光灑下來,把月夜下的一切都籠了層朦朧的銀光。

而自己呢?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

這便是十八歲的納蘭容若的回答。

一年之后,納蘭容若寫信與朱彝尊,寫明自己的仰慕之情,想要與這位詞人見面。

他是忐忑的。

以自己不足二十歲的年紀(jì),對方真的能理會自己這個毛頭小子嗎?

但是,朱彝尊不但回信,而且還親自登門拜訪了。

衣衫襤褸、飽經(jīng)滄桑的朱彝尊,面對豪門的貴公子納蘭容若,不卑不亢。

納蘭容若他仰慕的,不是外表,而是對方的才學(xué)。

在精神層面上的契合,讓兩人很快就是越聊越投機(jī),最后的結(jié)果,大家也不難想到。

“滔滔天下,不知知己是誰?!?/p>

如今,可就要改成“滔滔天下,君乃知己”了。

第四節(jié) 我是人間惆悵客

曾經(jīng)看過這樣的一段話——

“意外造成的結(jié)果并不是悲劇。真正的悲劇,是明知道往這條路上走,結(jié)果肯定是悲劇,卻還是必須往這條路走,沒有其他的選擇?!?/p>

縱觀納蘭容若那短暫的三十一年人生,在我們?nèi)缃窨磥恚趾螄L不是如此呢?

早已明知他會痛失所愛,早已知道他會經(jīng)歷喪妻之痛,早已知道他的至交好友會一個個地過世,早已知道他會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不停沖撞中,逐漸消磨了那原本旺盛的生命力,早已知道他會在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的那一天,經(jīng)歷了七天的痛苦之后,終究還是撒手人寰,在生死相隔八年之后,與自己心愛的妻子在同一月同一天,離開這個紅塵世間。

悲劇嗎?

所謂的悲劇,大概也只是我們一相情愿的自以為是罷了,若納蘭容若當(dāng)真知曉,大概也會禁不住大笑三聲的吧?

他從來都是一個生活在成人世界內(nèi)的孩子,帶著純真,用自己的心去面對這個復(fù)雜的世界。

那是一顆最最真摯的心靈。

納蘭容若從來都是用這樣的一顆心,去對待周遭的一切事物,一切的感情。

莫把瓊花比淡妝,誰似白霓裳。別樣清幽,自然標(biāo)格,莫近東墻。

冰肌玉骨天分付,兼付與凄涼??蓱z遙夜,冷煙和月,疏影橫窗。(《眼兒媚·詠梅》)

如果用現(xiàn)代人評價成功人士的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納蘭容若,大概他就是“成功”的典型。少年進(jìn)士,御前侍衛(wèi),一路高升,深得皇帝寵信與重用。但是,在這條無數(shù)人夢寐以求的道路上,他卻似乎從未開心過,抑郁終生。

年輕的心終究難以承載理想與現(xiàn)實糾纏不清的矛盾,那長期的重負(fù)最終壓垮了最后一根承重的稻草,三十一歲的時候,納蘭容若離開了這個人世。

他曾寫過這么一句詞:“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p>

“不是人間富貴花”,七個字,恰恰寫盡了納蘭容若短暫的一生。

他有著清高的人格,追求著平等與理想,但是這種別樣的人格,在與現(xiàn)實發(fā)生沖突的時候,往往都是以凄風(fēng)冷雨的失敗告終。即使在外人看來,納蘭容若的一生并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但“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他內(nèi)心的孤獨與傷感,終究不被外人所理解,只能化為筆下清麗的詞句。

在古代文人的筆下,梅蘭竹菊,都是高潔清雅的象征,在納蘭容若眼中也是一樣。梅花暗香徐來,“別樣清幽,自然標(biāo)格”,并非凡花,納蘭容若借寫梅花而喻己,梅花冰肌玉骨,卻是生長在苦寒之期,而這與自己是何其的相似?

在長期的侍衛(wèi)生涯中,對于無休無止的隨駕出行,納蘭容若開始感到極度的厭倦。他在寄給好友張純修的信中這樣寫道:“又屬入直之期,萬不得脫身,中心向往不可言喻……囊者文酒為歡之事今只堪夢想耳……弟比來從事鞍馬間,益覺疲頓;發(fā)已種種,而執(zhí)殳如昔;從前壯志,都已隳盡?!币呀?jīng)是很明顯地表達(dá)出了自己對官職的厭惡,那些繁瑣的事務(wù)讓他覺得毫無意義,一心只想回到他所熱愛的詩詞世界中去。

一個冬天的夜晚,窗外,隱隱飄來了梅花淡淡的清香。

納蘭容若也許是正在看書,也許是正要上床歇息,這一縷幽幽的梅花香氣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放下手中的事情,起身來到窗前。

細(xì)細(xì)看去,院子里并沒有梅樹的影子,那這縷清香是從何而來呢?

納蘭容若越發(fā)好奇,于是披上厚厚的御寒裘衣,緩步出房。

雪早已停了,地面的積雪被下人們清掃得干干凈凈,但樹枝上還覆著一層白雪,在燈光的照映下,透出些淡淡的昏黃。

他循著香氣找去,卻在東墻的墻角處,見到了這株在冬夜中暗綻芳華的梅樹。

已經(jīng)不記得是什么時候是何人種下的了,誰也沒有發(fā)覺,這株被人遺忘的梅花,又是什么時候長成了樹,如今,在黑夜中靜靜地綻放幽香。

這株孤傲的梅樹,雖是冰肌玉骨,卻是別樣的清幽。

它不像那些富貴花一樣,在向陽之處,被照顧得枝繁葉茂,然后在盛開之時接受著人們的贊美,而是靜靜地,在角落處頑強(qiáng)地生長著,散發(fā)出屬于自己的清香。

而在向來自比“不是人間富貴花”的納蘭容若眼中,他所喜愛的,正是這“別樣清幽”的寒梅。

正像在另外一首《金縷曲》中寫到的那樣:“疏影臨書卷,帶霜華、高高在下,粉脂都遣。別是幽情嫌嫵媚,紅燭啼痕休泫?!?/p>

一樣以梅來擬人,高潔清雅。

第五節(jié) 愛情詞之外的納蘭容若

騷屑西風(fēng)弄晚寒,翠袖倚闌干。霞綃裹處,櫻唇微綻,靺鞨紅殷。

故宮事往憑誰問?無恙是朱顏。玉樨爭采,玉釵爭插,至正年間。(《眼兒媚·詠紅姑娘》)

納蘭容若并非只會吟風(fēng)弄月的風(fēng)流士子,在他的詞中,雖然描寫愛情的詞的數(shù)量占了大多數(shù),但也有一些詞作,表達(dá)出納蘭容若對歷史變換與時代變遷的思考。

例如這首《眼兒媚·詠紅姑娘》。

紅姑娘是什么呢?那就是酸漿草的別稱,開白花,結(jié)紅色的果子,所以又被稱為“紅姑娘”。

這首詞里面,納蘭容若借“紅姑娘”抒發(fā)興亡之感,而且難得地點明了詞中的年代,也就是最后一句“至正年間”,頗為意味深長。

“至正”是元代元順帝的年號。元順帝統(tǒng)治時期昏庸不堪,政治腐敗導(dǎo)致民不聊生。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民間的起義此起彼伏,最終,政權(quán)落到了朱元璋的手中,他滅了元朝,建立了明朝。

據(jù)說元代宮殿前,種了不少“紅姑娘”。納蘭容若見到這種橘紅色小果子,想到的,卻是歷史的興亡。

這首詞上半闕用擬人的手法來描寫紅姑娘,那花萼好像霞綃一般,云霞似的輕紗,輕柔而且淡淡的透明,紅色的果實就仿佛女子的櫻唇一般,嬌艷欲滴,那紅艷艷的顏色好比紅寶石,說不出的漂亮好看。

而下半闕,納蘭容若則是在借紅姑娘開始抒發(fā)自己的懷古情懷。

“故宮”,當(dāng)然不是我們現(xiàn)在所稱“故宮”的含義,指的是元代的皇宮,如今朝代變遷,昔日恢弘的皇宮,也早就換了無數(shù)主人,只有那些生長在宮殿前的紅姑娘,還靜靜地生長著,被一代又一代的宮女們采摘下來,簪在烏黑的發(fā)髻上。

可那烏黑的發(fā),過了幾十年,又何嘗不會變得雪白?

巍峨的宮殿,過了幾百年,難道不會變成斷垣殘壁,變成廢墟一片嗎?

納蘭容若身為滿族貴胄,又深得皇帝寵信,前途無量,按理說,他應(yīng)該是意氣風(fēng)發(fā)、無憂無慮的,而不是如今這憂郁的、傷感的,帶著憂國憂民之心的模樣。

在清朝初期,尤其是在康熙年間的這段興盛繁華年代,用歌舞升平來形容也不為過,但是,納蘭容若卻從這之中,看到了朝代的興替是誰也無法阻止的,歷史的潮流正如洪水一般洶涌而來,悄然而退。

清朝雖然封閉了與外界交流的渠道,但一些外國的傳教士,還是排除萬難來到了中國,其中比較有名的,就有湯若望、南懷仁、郎世寧等人,他們帶來了西方的一些先進(jìn)的技術(shù)與知識,但是,在朝廷看來這些不過是一些小玩意而已,并未引起重視,可納蘭容若卻在自己的《淥水亭雜識》中這樣寫過:“西人歷法實出郭守敬之上,中國未曾有也。”“中國用桔槔大費人力,西人有龍尾車,妙絕。”很明顯,與國外先進(jìn)的科技相比,中國落后的科技現(xiàn)狀已經(jīng)引起了納蘭容若的思考。但是,處于他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與年代,就算能敏銳地看到這一點,卻無力去改變。這不得不說是一種悲哀,也是一種無奈。

雨打風(fēng)吹都似此,將軍一去誰憐?畫圖曾見綠陰圓。舊時遺鏃地,今日種瓜田。

系馬南枝猶在否,蕭蕭欲下長川。九秋黃葉五更煙。止應(yīng)搖落盡,不必問當(dāng)年。(《臨江仙·盧龍大樹》)

盧龍是地名,是當(dāng)年康熙出巡的時候經(jīng)過的地方,在如今的河北省盧龍縣,山海關(guān)的附近,在改朝換代的時候,這兒也是戰(zhàn)場的所在。

納蘭容若隨著皇帝來到盧龍,看到這些帶有歷史意味的地方,不禁有感而發(fā)。

開篇第一句,便是“雨打風(fēng)吹”。宋代辛棄疾在《永遇樂》一詞中這樣寫過:“舞榭歌臺,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焙苊黠@,納蘭容若這句便是由此化來。

那么,雨打風(fēng)吹去的是什么呢?以前血雨腥風(fēng)的戰(zhàn)場,如今已變成了尋常百姓的田地,種瓜種豆,閑話桑麻。

在納蘭容若的詞中,流露出一種對滄海桑田的感慨,還有對興衰交替的明了。

納蘭容若雖然無心官場,對政治并不感興趣,但他畢竟是生在權(quán)貴之家,明珠從來都是政治的中心,在朝廷之中一言九鼎。在這種環(huán)境中長大的他,怎么可能沒有見過那些血淋淋的鉤心斗角?蘇克薩哈的被殺、鰲拜的被除、索額圖遭貶,頗有《紅樓夢》中言“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味道,納蘭容若耳聞目睹,在感慨的同時,不禁隱隱地?fù)?dān)心起自己家族來,“惴惴有臨履之憂”,雖然如今自己的家族正扶搖直上,但誰能保證,能夠一直這樣繁華下去呢?誰也說不清楚,什么時候就會從云端摔落下來。

事實上,在納蘭容若亡故之后沒幾年,他的父親便被罷相,只是那時候公子已亡去,也免得見到“嘩啦啦一朝大廈傾”,傷心欲絕。

十里湖光載酒游,青簾低映白洲。西風(fēng)聽徹采菱謳。

沙岸有時雙袖擁,畫船何處一竿收。歸來無語晚妝樓。(《浣溪沙》)

和無數(shù)懷才不遇顛沛一生的人相比,其實納蘭容若是個幸運的男人。

從一出生起,他就錦衣玉食,輕取功名一帆風(fēng)順,但在內(nèi)心的深處,他卻是“身在高門廣廈,常有山澤魚鳥之思”。

所以,他才會經(jīng)常地在自己的詞里描寫江南。

歷朝歷代,文人隱士多喜江南,更有傳說范蠡和西施,飄然隱居于西湖之上,白首偕老。

而對少年得志、功名輕取的納蘭容若來說,江南,也許就是他內(nèi)心深處隱隱約約的憧憬吧?

納蘭容若究竟有沒有去過江南?也許他隨著康熙南巡曾到過蘇杭,因為在他的詞中,描寫江南風(fēng)光的詞句,確實為數(shù)不少。

于是我不禁猜想,或許當(dāng)他年少無拘無束之時,也曾在江南的煙雨中泛舟湖上,看天青色的湖光山色,青簾低垂白洲;看如絲煙雨中的燕子磯頭紅蓼月,烏衣巷口綠楊煙。

那時,納蘭容若尚且無憂無慮。

他在自己的詞中,盡情地?fù)]灑著自己與生俱來的天賦,隨意的、灑脫的,以詞寫意,書寫著自己所在意的、所追求的目標(biāo)。

即使那并非鐘鼓饌玉,并非青云直上,而是那心系江南的幽幽一縷思?xì)w之意。

江蘇吳興霅溪有白洲,倒是確有此地,一點不假。

而白是水中的一種浮草,顏色雪白,頗有楚楚可憐之態(tài),古時,男女戀人分別之時,常采白花互相贈別,千百年來,就漸漸成了詩詞中的泛指,無固定場所,只是一處滿布花的江中沙洲。一如溫庭筠的《夢江南》:“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斷腸白洲?!?/p>

或是湖光山色在天青色煙雨中模糊的曲線,帶著江南旖旎的氣息,從納蘭容若的《浣溪沙》中,如水般呈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

他就從中走出,活靈活現(xiàn)。

帶著酒,乘著一葉扁舟,在十里平湖之上悠然自得。

也許那是隨康熙南巡之際,難得的一次清閑。

那時納蘭容若不過二十二歲,卻已經(jīng)成為了康熙身邊的一等御前侍衛(wèi),自小騎射習(xí)武練就的一身好本事,讓他能在“侍衛(wèi)”這個位子上游刃有余,而不同于其他侍衛(wèi)的是,他還有著眾人皆知的才華,詩詞一絕,已是少年聞名,如今正是春風(fēng)得意之時,是人們艷羨不已的少年英才。

這天,他帶上幾壺好酒,乘著一葉扁舟,往約定之地劃去。

難得有空,自是要與知己好友們一聚,不醉不休。

他的朋友,“皆一時俊異,于世所稱落落難合者”,換句話說,大多是一些與世俗主流相悖之人。這些不肯落俗的人,有不少是江南漢族的文人。

遠(yuǎn)遠(yuǎn)地,納蘭容若就看到了湖中沙洲亭子里,眾人都早已到達(dá),只等他一人。

好友相見,自是分外歡暢,一番觥籌交錯,都不禁有了幾分醉意。

趁著酒意,納蘭容若看著庭外的湖光山色,心中那對江南隱士的向往,又漸漸萌動起來。

看這十里湖光,水波粼粼,倒映出天色與山色。

水色輝映中,天,越發(fā)的碧藍(lán);山,也越發(fā)的青翠。

而在京城之中,何曾見到過這樣的青山綠水?見過這樣的水色藍(lán)天?

湖面上,采菱人劃著小船緩緩地滑過水面,漣漪就像女子柔軟的羅裙一層一層蕩漾開來。

船上也許是幾位年輕的姑娘,清脆的嗓音唱著采菱謳,歌聲悠揚,在湖光山色中婉轉(zhuǎn)得仿佛繚繞在山際的薄霧,悠悠地就傳進(jìn)耳中。

“……十里湖光載酒游,青簾低映白洲。西風(fēng)聽徹采菱謳。”納蘭容若輕聲念著。

字里行間,無不是對那般生活的向往。

在京城的榮華富貴功名利祿,與這“十里湖光,沙岸畫船”的江南之間,他想要選擇的,也許偏偏就是后者吧?

納蘭容若與后主李煜若能同一時代相逢相識,定能成為知己,用現(xiàn)在流行的一句話來說,那就是“世界上的另一個我”,知后主者,納蘭也;而知容若者,后主也。

常有人稱贊容若,其詞頗有南唐后主遺風(fēng),哀婉清麗,情真意切。

是的,同樣的清麗,同樣的哀婉,同樣的情之所寄,直扣人心弦。

而兩人也同樣有著天賦的奇才,同樣曾有過善解人意堪為知己的妻子,同樣有著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

納蘭容若與后主,盧氏與大周后,沈宛與小周后……他們的身影,總會在我的腦海中重疊起來,仿佛千年之后的再度輪回,來完成前世的約定,圓滿前世的遺憾。

但是他們卻又是如此的不同。

一樣曾是天之驕子,可納蘭卻沒有后主的喪國之痛,只有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撞和不可調(diào)和。

所以,后主有“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納蘭卻是“賭書消得潑茶香,當(dāng)時只道是尋?!?。

所以,后主有“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

納蘭卻是“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

所以,后主有“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納蘭卻是“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

我們不能說,納蘭容若因此就不如后主,畢竟這樣評價對他來說,也不甚公平。

每當(dāng)看到納蘭容若的詞的時候,我總會禁不住惴惴然地猜想,其實他內(nèi)心深處還是希望能大聲呼喊出來“鐘鼓饌玉不足貴”的吧?

泛舟十里平湖,看沙岸畫船,看青簾白,聽著采菱少女們銀鈴般的笑聲與歌聲,最后在緩緩西墜的夕陽中歸去。

對當(dāng)時身為康熙身邊紅人的納蘭容若來說,或許這樣的生活,才是他內(nèi)心真正所向往的,也說不定。

一如后主李煜的《漁父詞》——

“一壺酒,一竿身,世上如儂有幾人?”

世上如儂有幾人?

世上如他有幾人?

千年前后主的一句詞,竟能如此傳神地寫出后世那位濁世翩翩佳公子的內(nèi)心!

巧合嗎?或許吧。

但我更愿意相信,后主當(dāng)為納蘭容若知己。

就像納蘭容若深得后主詞風(fēng)之精髓,也當(dāng)為后主知己。

收卻綸竿落照紅,秋風(fēng)寧為剪芙蓉。人淡淡,水蒙蒙,吹入蘆花短笛中。(《漁父詞》)

據(jù)唐圭璋在《詞學(xué)論叢·成容若(漁歌子)》中所言,說當(dāng)時徐虹亭作了《楓江漁父圖》,題者頗眾,如屈大均、王阮亭、彭羨門、嚴(yán)蓀友、李劬庵、歸孝儀及益都馮相國,皆有七絕詠之。其中,也有我們的納蘭容若,為此圖題了一首小令,就是這首《漁父詞》:“收卻綸竿落照紅,秋風(fēng)寧為剪芙蓉。人淡淡,水蒙蒙,吹入蘆花短笛中?!币粫r勝流,都說此詞可與張志和《漁歌子》并稱不朽。

《漁歌子》,大家耳熟能詳,是語文課本上必學(xué)的詩詞之一,在此不再累述,只論容若的《漁父詞》。

初看此詞,只覺猶如一幅恬靜淡雅的水墨畫,把夕陽西下,漁人歸家之時的畫面描寫得是栩栩如生。

天邊斜陽西下,晚霞紅得猶如燃燒的火焰一般,江邊那打魚的人見了,便緩緩收起釣竿歸棹,小船在蘆花叢中緩緩劃過,秋風(fēng)陣陣,徐徐吹來,把滿岸的蘆葦都吹得搖曳起來,一派安靜恬靜的畫面。

徐虹亭的《楓江漁父圖》題詞者眾多,唯獨納蘭容若的這首《漁父詞》被一致稱贊,獨擅勝場,大概是因為這幅畫中那濃濃的歸逸意味,正好觸動了他的心弦吧?所以才會寫出了“人淡淡,水蒙蒙”這等清麗的句子。

有人說,納蘭詞之所以情真意切,觸人心弦,乃是因為他能“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天性使然。這正像王國維所說的那樣,是因為“初到中原,未染漢人風(fēng)氣”的關(guān)系吧?

那時候,在文化方面,對入關(guān)時間不長的清朝人來說,正是他們學(xué)習(xí)中原文化,并使之為自己所用的階段。納蘭容若就是如此,他學(xué)到了漢族文化,能以此來抒發(fā)自己的心懷與感情,但又因為他是滿族人,而未沾染上那些文人間的壞習(xí)慣,如迂腐、守舊,文人相輕。

他對待朋友是真誠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尊重他們的品格與才華。這些名士才子能夠圍繞在他身邊,互相交流文學(xué)上的造詣與心得,對納蘭容若來說,也是一個學(xué)習(xí)漢文化的絕妙機(jī)會,讓他的詞得以既有后主遺風(fēng),更有屬于他自己的、獨特的清麗與情真意切。

曾有這樣的一種說法,說納蘭容若之所以結(jié)交這些漢族文人,乃是奉了康熙的命令,去監(jiān)視他們,同時籠絡(luò)他們的。

這樣的說法,在歷史的長河中似真似假,誰也說不準(zhǔn)。只不過我相信,納蘭容若之所以與顧貞觀、嚴(yán)繩孫等人相交深厚,友情真摯,定不是出自作偽,而是他確實全心全意地真誠地對待這些朋友們,而不是因為來自皇帝的命令,來自一種不可告人的齷齪的目的。

納蘭容若詞真,于是我相信,人自然也真。

他生平至性,無論愛情、友情,都是如此的深沉,如此的真切。

第六節(jié) 世外仙境淥水亭

納蘭容若與好友們聚會,大多數(shù)都是在一處叫“淥水亭”的地方。

如今對“淥水亭”的所在,頗有爭議,有說是在京城內(nèi)的什剎海畔,也有說是在西郊玉泉山下,還有說是在葉赫那拉氏的封地皂田屯的玉河,總而言之,是一處傍水所在,更是納蘭容若一生之中,最具有標(biāo)志性的建筑。

納蘭容若之所以把自己的別院命名為“淥水亭”,大概是取自流水清澈涵遠(yuǎn)之意吧?君子之交淡如水,在納蘭容若的心中,在這淥水亭來往的,自當(dāng)都是君子。

《南史》記載,世家子弟庾景行,自幼就有孝名,品格美好,做了官之后,也是一向以清貧自守,后來被王儉委以重任。當(dāng)時人們把王儉的幕府稱為蓮花池,安陸侯蕭緬便給王儉寫了一封信表示祝賀,寫道:“盛府元僚,實難其選。庾景行泛綠水、依芙蓉,何其麗也。”便用“泛綠水、依芙蓉”來贊美庾景行。

在《南史》記載中的庾景行,孝順父母,甘于清貧,一生行的都是君子事,在死后,被謚為貞子。

納蘭容若借用這個典故為自己的別院取名叫“淥水亭”,很難說沒有自比庾景行的意思。在納蘭容若的心中,要庾景行那樣近乎完美的人,才算是君子吧?

淥水亭是什么時候開始修建的呢?納蘭容若那次因為急病錯過殿試之后,便開始編撰一部叫做《淥水亭雜識》的筆記,里面記載的,既有納蘭容若的一些讀書心得,也有從朋友那兒聽到的奇聞異事。

《淥水亭雜識》,無疑是在詩詞之外,公子別樣性情的表現(xiàn)。

野色湖色兩不分,碧天萬頃變黃云。

分明一副江村畫,著個閑庭掛夕曛。(《淥水亭》)

有了淥水亭,想必納蘭容若是十分歡喜的,不然也不會專門寫這首名為《淥水亭》的七絕。

他像是一個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充滿了好奇心與旺盛的求知欲。

比如娑羅樹。

《淥水亭雜識》中記載:五臺山上的僧人們夸口說,他們那兒的娑羅樹非常靈驗,于是大肆宣傳,儼然吹捧成了佛家神樹,但是這種樹并不只有五臺山才有,在巴陵、淮陰、安西、臨安、峨眉……到處都是這種源自印度的娑羅樹,雖則同樣為娑羅樹,因為生長在不同的地方,也就有了不同的命運,有的名聲大噪,有的默默無聞。

納蘭容若這個小記錄,不無諷刺之意。

不要說人,就連樹木,看來也是要講究出身的啊,出身不同,命運也是截然不同的。

還有一些記載,則是顯示出納蘭容若對事物的獨特見解,其中不乏經(jīng)世之才。

納蘭容若在《淥水亭雜識》中寫過“鑄錢”一事,是這樣寫的:

鑄錢有二弊:錢輕則盜鑄者多,法不能禁,徒滋煩擾;重則奸民銷錢為器。然而,紅銅可點為黃銅,黃銅不可復(fù)為紅銅。若立法令民間許用紅銅,惟以黃銅鑄重錢,一時少有煩擾,而錢法定矣。禁銀用錢,洪永年大行之,收利權(quán)于上耳,以求盈利,則失治國之大體。

只是這么兩段話,看得出來,我們文采風(fēng)流的納蘭公子,其實還是頗有金融眼光的。

他認(rèn)為,鑄錢有兩個弊端,如果鑄輕了,很容易被盜鑄,也就是假幣,會擾亂日常經(jīng)濟(jì)生活;要是鑄得重了,那些不法之徒就會把錢重新鑄為器皿。如果立法準(zhǔn)許民間使用紅銅,只用黃銅來鑄重錢,應(yīng)該就會少很多煩擾。

他的這個觀點,倒是與后來的雍正不謀而合。

雍正推行幣值改革,其中一項主要的措施便是控制銅源打擊投機(jī)犯罪:熔錢鑄器可牟厚利導(dǎo)致銅源匱乏,銅價升高,鑄錢虧損。雍正下令只準(zhǔn)京城三品以上官員用銅器,余皆不準(zhǔn)用銅皿,限期三年黃銅器皿賣給國家,如販運首犯斬立決,同時穩(wěn)定控制白銀,保證銅源,穩(wěn)定了貨源以保鑄造流通。

后來的乾隆皇帝,鑄的錢被稱為乾隆通寶,那些銅錢有的是銅鋅鉛合金,叫黃錢;有的再加上些錫,叫青錢。鑄青錢可以防止銅錢被私自銷熔,因為青錢銷熔后,一擊就碎,無法再打造成器皿。也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不法之徒,穩(wěn)定了貨幣流通。

由此可見,納蘭容若其實是頗有金融頭腦的,他建議朝廷吸取明朝的教訓(xùn),不要一味地追求盈利,應(yīng)該把鑄錢的權(quán)力收歸國有,這樣才會保證經(jīng)濟(jì)的穩(wěn)定。

清朝的時候,確實吸取了明朝的教訓(xùn),實行銀錢平行本位,大數(shù)目用銀子,小數(shù)目用銅錢,保證官錢質(zhì)量,保證白銀的成色,紋銀一兩兌換銅錢一千文,也算是控制住了貨幣的穩(wěn)定。

詩乃心聲,性情中事也。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故謂之性。亦須有才,乃能揮拓;有學(xué),乃不虛薄杜撰。才學(xué)之用于詩者,如是而已。昌黎逞才,子瞻逞學(xué),便與性情隔絕。(《淥水亭雜識》第四卷)

在《淥水亭雜識》中,有著不少納蘭容若自己對于詩詞的見解。

在納蘭容若看來,詩歌是心聲的流露,要抒寫心聲,因為詩歌的寫作是發(fā)乎情止乎禮的。而且在詩歌的寫作中,要有學(xué)問,才不會去淺薄地杜撰,才會揮灑自如。

他一直在抒寫著自己的心聲,不加修飾,也不用華麗的辭藻,只是那么簡簡單單地,把自己的心聲自然而然表達(dá)出來,卻是那么的真實而感人肺腑。

詩之學(xué)古;如孩提不能無乳姆也;必自立而后成詩,猶之能自立而后成人也;明之學(xué)老杜學(xué)盛唐者,皆一生在乳姆胸前過日。

納蘭容若還認(rèn)為,學(xué)習(xí)作詩要學(xué)習(xí)古人,就像小孩子不能沒有乳母一樣。小孩子是先要有乳母撫養(yǎng),然后才能長大成人獨立的,學(xué)習(xí)作詩又何嘗不是這樣呢?前人的詩句就好比是乳母,學(xué)習(xí)的人就好比小孩子,需要先盡心盡力去學(xué)習(xí)前人的詩句,然后才能獨立。

其實仔細(xì)想一想,這和我們現(xiàn)在的學(xué)習(xí)又有什么不一樣呢?

學(xué)習(xí)之道,古往今來,一脈相承。

師者,傳道授業(yè)解惑也,那么,學(xué)作詩,又何嘗不是在學(xué)習(xí)前人經(jīng)驗的基礎(chǔ)上前進(jìn)呢?

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便是這個道理。

自五代兵革,中原文獻(xiàn)凋落,詩道失傳,而小詞大盛。宋人專意于詞,實為精絕,詩其塵飯涂羹,故遠(yuǎn)不及唐人。

自從五代戰(zhàn)爭連連,世道混亂之后,中原文化便凋落了,詩歌衰落失傳,而填詞則興盛了起來。宋代的人都喜歡填詞,專心于此,所以成就極高,但是他們并不喜歡作詩,所以在詩上面,遠(yuǎn)遠(yuǎn)不及唐代的人。

誠然,我們現(xiàn)在一說起中國的古典文化,提到的都是“唐詩”“宋詞”,能夠作為一個時代的象征,那定然是因為在這個方面,有著其他時代所無法企及無法超越的成就,而唐詩宋詞,正是如此。

曲起而詞廢,詞起而詩廢,唐體起而古詩廢。作詩欲以言情耳,生乎今之世,近體足以言情矣。好古之士,本無其情,而強(qiáng)效其體,以作古樂府,殊覺無謂!

有了曲子,詞便荒廢了,有了詞,詩便被荒廢了,唐詩興盛起來,古體詩便漸漸沒落。作詩不過是為了抒發(fā)心聲,所以我們生活在現(xiàn)在這個時代,用近體詩就可以了,不用勉強(qiáng)自己去用那古體詩來抒情。那些好古之人,本來沒有什么心情要抒發(fā),只是為了仿古而勉強(qiáng)自己寫作樂府,實在是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花間之詞為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貴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饒煙水迷離之致。

納蘭詞一向被評價為有后主遺風(fēng),這是舉世公認(rèn)的。

陳其年在《詞話叢編》中寫道:“《飲水詞》哀感頑艷,得南唐二主之遺?!倍乒玷耙苍凇对~學(xué)論叢·成容若(漁歌子)》中這樣說過:“成容若雍容華貴,而吐屬哀怨欲絕,論者以為重光后身,似不為過?!?/p>

“重光”便是后主李煜,李煜的字,正是“重光”。

不管是當(dāng)時的人也好,還是現(xiàn)在的人也罷,對納蘭容若的詞深得后主遺風(fēng)的評價,是見解一致的。

而納蘭容若自己呢?

對李后主,納蘭容若推崇備至。

在納蘭容若看來,《花間集》這部中國最早的詞總集,就像是貴重的古代玉器一樣,漂亮卻并不實用。

確實,《花間集》詞風(fēng)香軟,用香艷堆砌的辭藻來形容女子,內(nèi)容不外乎離愁相思、閨情哀怨,倒是開了歷代詞作的先河,更從張沁的《蝴蝶兒》一詞句子“還似花間見,雙雙對對飛”中得名,香艷旖旎可見一斑。這也就難怪會被納蘭容若形容為古玉器,貴重卻不適用了。

而到了宋代,李后主、晏殊、歐陽修、柳永、秦觀、周邦彥、李清照等人,上承花間詞,去其浮艷,取其雅致,運筆更加精妙,反映的社會現(xiàn)實更廣泛,從而更加婉轉(zhuǎn)柔美或豪放壯闊,開一代別開生面的詞風(fēng)。

而宋詞則是適用,卻毫無那貴重之感。

在納蘭容若眼中,李后主卻是兼得花間詞與宋詞兩者的長處,兼有其美,而且更加具有煙水迷離的美感。

突兀穹窿山,丸丸多松柏。

造化鐘靈秀,真人爰此宅。

真人號鐵竹,鶴發(fā)長生客。

天風(fēng)吹羽綸,長安駐云舄。

偶然懷古山,獨鶴去無跡。

地偏宜古服,世遠(yuǎn)忘朝夕。

空壇松子落,小洞野花積。

蒼崖采紫芝,丹灶煮白石。

檐前一片云,卷舒何自適。

他日再相見,我鬢應(yīng)垂白。

愿此受丹經(jīng),冥心煉金液。(《送施尊師歸穹窿》)

康熙十五年(1676年)的時候,京城里來了個南方的道士,做法頗為靈驗,一時間名聲大噪。

這位道士名叫施道源,長住在吳縣太湖旁邊的穹窿山,是個有名的人物,被康熙皇帝召見,來到京城,設(shè)醮祈雨。其實皇帝此舉,大部分的目的還是在于穩(wěn)定人心,不過也不知這位施道源是不是真的有些神奇的法力,那雨還真給他求了下來,頓時引得京城人都把他當(dāng)神仙一樣地崇拜。

施道源也并未在京城久留,法事做完,要回穹窿山。就在他離京之前,納蘭容若與他認(rèn)識了。

一番長談,納蘭容若知道了很多自己從未聽說過的事情,也開始接觸到一個自己以前從未考慮要去了解的世界。

那便是宗教。

“愿此受丹經(jīng),冥心煉金液?!?/p>

從此,納蘭容若開始對道教仙家有了興趣。

自然,他并不是要出家,更不是要去修仙,他只是帶著一顆特有的好奇心,想要去了解那個神奇的、玄妙的世界。

在《淥水亭雜識》中記載了這樣一段話:

史籍極斥五斗米道,而今世真人實其裔孫,以符箓治妖有實效,自云其祖道陵與葛玄、許旌陽、薩守堅為上帝四相。其言無稽而符箓之效不可沒也。故莊子曰:六合之內(nèi),圣人論而不議;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

其實就是說,史書對五斗米道嚴(yán)加斥責(zé),但是現(xiàn)在的真人卻正是當(dāng)初五斗米道創(chuàng)始人的子孫,用符箓收妖很有功效。真人說自己的祖先與葛玄、許旌陽、薩守堅四個人是上帝的四種相貌,這話有些無稽之談,但是他符箓有用卻是實實在在的。所以莊子曾經(jīng)說過:“六合之內(nèi),圣人論而不議;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

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得出來,納蘭容若對于道教,對于所謂的“修仙”,還有那些神奇的玄妙的事情,其實是抱著一種好奇的心態(tài)的,不否認(rèn),也不承認(rèn),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觀看著,感受著其中的有趣之處,然后記錄下來。

這個時候的納蘭容若,還并不知道,自己在幾年以后,會開始對佛法感興趣,還為自己取了一個“楞伽山人”的號。

第七節(jié) 一生至交顧貞觀

在納蘭容若的至交好友之中,有一人的名字,是不得不提的,那就是顧貞觀。

他與納蘭容若攜手營救吳兆騫一事,傳為佳話。

納蘭容若與顧貞觀以五年之約為期,救出吳兆騫,而當(dāng)時誰也想不到,康熙二十年(1671年)吳兆騫當(dāng)真回到了京城。

君子之約,竟是分毫不差!

在納蘭容若的淥水亭中,蓋有幾間茅屋。

也許是因為納蘭容若骨子里的那股向往山野隱士之意,在自己的別墅里蓋上這么幾間茅屋,別人看了大概覺得不解,納蘭容若卻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反而在茅屋蓋成后專門寫了詩詞送到江南,送到三年前就已經(jīng)離開京城的顧貞觀手中。

在豪門朱戶中修建農(nóng)家的茅舍,似乎是一種貴族之間的風(fēng)尚,在《紅樓夢》中,作為榮華富貴象征的大觀園,也修建了一座“稻香村”,不但是三間大茅屋,更是養(yǎng)了雞鴨之類,農(nóng)家生活模仿得有模有樣。

當(dāng)時的有錢人在庭院中修建農(nóng)屋,無非是大魚大肉吃多了,想換一下口味,嘗嘗清淡小菜,感受一下農(nóng)家“雞飛過籬犬吠竇”的田園生活,要當(dāng)真叫那些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們切身感受一下“晝出耕田夜績麻”的生活,只怕就叫苦不迭了。

但是,納蘭容若修建這幾間茅屋的目的,卻完全不同。

“君自見其朱門,貧道如游蓬戶。”這是出自《世說新語》里面的一個小故事。

高僧竺法深成為簡文帝的貴賓,經(jīng)常出入豪門朱戶,丹陽尹劉談便問:“道人何以游朱門?”竺法深答曰:“君自見朱門,貧道如游蓬戶?!币馑际钦f,丹陽尹劉談問竺法深,說您是個和尚,怎么頻繁地出入豪門朱戶呢?竺法深回答說,在您的眼中是豪門朱戶,高門大宅,但是在貧道的眼中,卻和平民百姓的草舍茅屋沒有什么兩樣。

這個典故,也是當(dāng)初納蘭容若用來勸慰顧貞觀的。

當(dāng)初,顧貞觀與納蘭容若交好,經(jīng)常出入明珠府與淥水亭,惹來很多非議。

不過也難怪,畢竟納蘭容若乃是當(dāng)朝豪門權(quán)貴之子,顧貞觀不過一介布衣,很多人都認(rèn)為顧貞觀與納蘭容若結(jié)識,是趨炎附勢另有目的。

世人議論紛紛,顧貞觀也因此有些不自在起來,就在此時,納蘭容若以一句“君自見其朱門,貧道如游蓬戶”,完全打消了好友的顧慮。

但是,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顧貞觀終究還是離開了京城,回到江南。

回想起以前那些融洽歡樂的日子,納蘭容若便在自己的淥水亭,修建了幾間茅屋。也是想告訴顧貞觀,朱門繡戶并不適合我們,這鄉(xiāng)野茅屋才是我們真正的歸宿,如今,茅屋已經(jīng)修好,好友也該回來了吧?重新回到那段歡樂的日子里去。

“聚首羨麋鹿,為君構(gòu)草堂?!?/p>

于是,納蘭容若一次又一次地向顧貞觀發(fā)出召喚,希望他能夠回到京城,回到自己身邊,一闋《滿江紅》,幾乎是毫無保留地抒發(fā)出了自己的心聲。

問我何心,卻構(gòu)此、三楹茅屋。可學(xué)得、海鷗無事,閑飛閑宿?百感都隨流水去,一身還被浮名束。誤東風(fēng)遲日杏花天,紅牙曲。

塵土夢,蕉中鹿。翻覆手,看棋局。且耽閑殆酒,消他薄福。雪后誰遮檐角翠,雨余好種墻陰綠。有些些欲說向寒宵,西窗燭。

若要問我為什么要修建著三間茅屋,那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梁汾好友啊,你應(yīng)該是最清楚的,不是嗎?

那富貴榮華的豪門朱戶生活,其實并不適合我。多想像那自由自在的海鷗一樣,能夠隨心所欲地飛翔啊,一切的煩惱都付之流水。但現(xiàn)實卻是,我如今還被這現(xiàn)實的虛名給牢牢地束縛著,白白地耽擱了東風(fēng)的輕拂,杏花天的美麗。

對納蘭容若來說,杏花天與浮名,他更在意哪一個,自是不言而喻的。在這首詞中,納蘭容若更是清楚地告訴了顧貞觀,如今這些官職什么的,不過是浮云,我懷念的還是當(dāng)初與你在一起的日子,吟詩作詞,何等的歡暢!

世事如夢非夢,真真假假難辨。

“塵土夢,蕉中鹿”,出自《列子·周穆王》中的一個典故。

昔日鄭國人在山里砍柴的時候,殺死了一只鹿。他生怕被人看見,于是急急忙忙地把那只鹿藏到一個土坑里,還用蕉葉遮蓋,哪知道這個人記性不太好,剛做過的事情就給徹底忘記了,不但不記得自己剛才藏鹿的地方,還以為是自己做了一場夢,回家的路上邊走邊念叨。他念叨的話被另外一人聽了去,就依著他所講的找到了藏鹿的地方,取走了鹿。

這人喜滋滋地扛著鹿回家,給妻子講述了事情的原委,妻子說:“你大概是夢到有這么一個人打死了鹿吧?如今當(dāng)真扛回來一只鹿,難道是夢變成了現(xiàn)實嗎?”

這個人笑著回答:“不管是不是夢,反正鹿是真的,不是嗎?”

莊周曉夢,誰知是在夢里夢外呢?

故事要是到這里結(jié)束,倒也算有趣,哪知還有下文。

那個砍柴的人回家之后,越想越覺得,那殺鹿的感覺是這樣的真實,應(yīng)該不是夢吧?他冥思苦想,結(jié)果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居然給他夢到了那個藏鹿的地方,還夢到有人取走了他的鹿。醒來之后,他就找到那人,兩人爭執(zhí)起來。

鹿究竟算是誰的,這可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事情,雙方爭執(zhí)不下,就打起了官司,狀紙告到了士師那兒。

這官司委實有些古怪,一時間士師也不知該怎么判決好,最后這樣下的結(jié)論——

砍柴人打死了鹿,以為是做夢;后來那人取走了鹿,也以為是在做夢,這說明你們兩人都以為是夢,并未真正得到這只鹿,不如分開兩邊,一人一半吧。

后來事情傳到鄭國國君的耳朵里,國君也覺得有趣,就拿這件事情去問國師,國師便說:“到底是不是夢,并不是我們所能判斷清楚的,只有黃帝與孔子二人才能分辨,但是此二人早已不在這個世間,所以,就不妨以士師的判斷為準(zhǔn)吧?!?/p>

所謂“莊周曉夢迷蝴蝶”,有時候,夢境與現(xiàn)實的界限是如此模糊,難以分辨。

納蘭容若在這里用了這個典故,頗有點為自己和顧貞觀感慨的意思,下一句“翻覆手,看棋局”,更是清楚地寫出,這世事反復(fù)無常,就像那棋局一樣,輸贏不定。

顧貞觀一生坎坷,半世艱辛,納蘭容若是不是從他的身上,也隱約看到了自己的一些影子呢?

當(dāng)然,論際遇,兩人是截然不同的。

但是際遇如此天差地別的兩人,卻能一見如故,互為知己,不得不說,在他們兩人之間,定是有些方面是相同的。我想,相同的正是這首《滿江紅》中的那句“百感都隨流水去,一身還被浮名束”吧?

康熙二十年的時候,一位不尋常的客人,從塞北苦寒之地的寧古塔,來到了京城。

“絕塞生還吳季子”,此人正是吳兆騫。

吳兆騫被流放寧古塔,到如今,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三年。

他的到來,頓時震驚了整個京城。

很多人都還記得納蘭容若與顧貞觀約定的五年之期。

又有多少人是抱著一種看笑話的心態(tài),來看待納蘭容若與顧貞觀的營救之舉呢!

吳兆騫一案是順治皇帝親自定的案,后來經(jīng)過納蘭容若等人的大力斡旋,康熙特赦,吳兆騫終于得以回到了中原。

才人今喜入榆關(guān),回首秋笳冰雪間。

玄菟漫聞多白雁,黃塵空自老朱顏。

星沉渤海無人見,楓落吳江有夢還。

不信歸來真半百,虎頭每語淚潺湲。

對于吳兆騫的平安歸來,納蘭容若真是歡喜萬分。

他并未見過吳兆騫,唯一的聯(lián)系,就是因為他們共同的朋友——顧貞觀。

傾蓋如故,指的便是此了吧。

即使素不相識,只因顧貞觀是自己的朋友,所以,他的朋友也是自己的朋友!朋友有難,怎么能不傾力相助呢!

說納蘭容若行事古風(fēng),就是因為此,但我更愿意說,公子俠骨丹心,當(dāng)不為過!

在寧古塔二十多年的艱苦日子,吳兆騫早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輕狂文人,白山黑水的苦寒讓他兩鬢蒼蒼,形容憔悴。

見到歷經(jīng)艱險終于生還的吳兆騫,顧貞觀潸然淚下。

第二年的正月,上元夜,納蘭容若邀請了一干好友在花間草堂集會,飲酒賦詩。

當(dāng)時赴宴的人,有曹寅、朱彝尊、陳維崧、嚴(yán)繩孫、姜宸英等,還有顧貞觀和剛剛返京的吳兆騫。

花間草堂便是當(dāng)初納蘭容若為顧貞觀修建的茅屋,名字起自《花間集》,大家匯集于此,看著走馬燈上琳瑯滿目的圖案,紛紛填詞作詩。

走馬燈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到納蘭容若面前的時候停了下來,正好是一副文姬圖。

文姬,是漢代才女蔡文姬。

這也是一位命運多舛的女子,身為當(dāng)時大名鼎鼎的文學(xué)家、書法家蔡邕的女兒,自小耳濡目染,博學(xué)多才,先是嫁給了衛(wèi)仲道,夫妻恩愛,哪知不到一年,丈夫就病故了,蔡文姬回到娘家,父親又被陷害入獄而死,她自己也被匈奴擄走。匈奴兵見她年輕貌美,就獻(xiàn)給了匈奴左賢王為妃,一去就是十二年,直到后來曹操統(tǒng)一了北方,想起恩師蔡邕,用重金贖回了蔡文姬,成就“文姬歸漢”的佳話。

蔡文姬也是著名的才女,為后世留下了傳頌千年的《胡笳十八拍》與《悲憤詩》。

后來,唐朝詩人李頎這樣寫道:

蔡女昔造胡笳聲,一彈一十有八拍。

胡人落淚沾邊草,漢使斷腸對歸客。

如今,眼前白發(fā)蒼蒼的吳兆騫,與昔日的蔡文姬是何其的相似。

一樣悲傷,一樣坎坷。

吳兆騫是當(dāng)世的名士,蔡文姬是當(dāng)時的才女,時間穿越千百年,命運再度輪回重現(xiàn)。

于是一首《水龍吟》,納蘭容若一揮而就。

須知名士傾城,一般易到傷心處??峦ろ懡^,四弦才斷,惡風(fēng)吹去。萬里他鄉(xiāng),非生非死,此身良苦。對黃沙白草,嗚嗚卷葉,平生恨、從頭譜。

應(yīng)是瑤臺伴侶。只多了、氈裘夫婦。嚴(yán)寒觱篥,幾行鄉(xiāng)淚,應(yīng)聲如雨。尺幅重披,玉顏千載,依然無主。怪人間厚福,天公盡付,癡兒呆女。

在這首詞中,納蘭容若以蔡文姬來比擬吳兆騫,是那么順理成章。

“須知名士傾城”,古來傾城的,又豈止是美人呢?才子名士,不是一樣也能傾城的嗎?

當(dāng)年蔡邕曾用柯亭的竹子來制作笛子,笛聲獨絕,如今,柯亭聲絕,蔡邕已死,那精通音律的蔡文姬,卻被擄到了千里之外的匈奴。

那時候,衛(wèi)仲道剛剛病故沒多久,悲傷之中的蔡文姬,哪里還有心情彈琴呢?

“四弦”,出自《后漢書·列女傳》引《幼童傳》中的記載,說一天夜里,蔡邕彈琴的時候,一根琴弦斷了,當(dāng)時年幼的蔡文姬就說,斷掉的是第二根琴弦。蔡邕覺得訝異,以為是女兒偶然猜中,于是又故意弄斷了一根,蔡文姬又說,斷掉的是第四根,還是說中了,絲毫不差。蔡邕十分驚奇,不禁感慨自己女兒的音樂才華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自己,因而蔡文姬得了“四弦才”的雅致別號。

如果不是因為亂世,如果不是因為這些不幸,以蔡文姬之才貌雙全,即使成為皇帝后妃也不為過的吧?更遑論是與丈夫恩愛幸福,終老一生呢?

可命運是如此的殘酷,她如今卻是身在萬里之外的匈奴,與匈奴王成為了夫妻。她怎能不思念著家鄉(xiāng)、思念著中原?但只能兩行清淚潺潺而下。

納蘭容若的這番描述,雖然是命題而作,寫的是蔡文姬,但是結(jié)合當(dāng)時吳兆騫的遭遇,又何嘗不是在說的吳兆騫呢?

這首《水龍吟》,后來極具盛名。

納蘭容若在這首詞中,用典之純熟,已經(jīng)臻于化境,古時的典故與現(xiàn)在的現(xiàn)實相互混合,亦真亦假,亦夢亦幻,把蔡文姬的典故化用到吳兆騫身上,寫的是那么自然,沒有絲毫生硬之處。

在那北風(fēng)呼嘯的地方,每當(dāng)風(fēng)中傳來胡笳鄉(xiāng)曲,吳兆騫是不是也像當(dāng)年的蔡文姬一樣,思念家鄉(xiāng),潸然淚下呢?

后來,蔡文姬被曹操用黃金玉璧贖了回來,而吳兆騫,也被自己和顧貞觀千里迢迢地營救回來,是不是也該苦盡甘來了呢?

康熙二十一年,新年剛過,吳兆騫就成為了納蘭容若的弟弟揆敘的授課老師。秋天,他南歸省親。

也許是二十多年的苦寒歲月,讓吳兆騫再也無法適應(yīng)江南的溫暖天氣,再加上常年居住在寧古塔的惡劣環(huán)境中,嚴(yán)重?fù)p害了他的健康,吳兆騫一病不起,康熙二十三年在京師病故。

對于吳兆騫的身故,納蘭容若是十分悲傷的。他在隨同康熙南巡離京之前,曾經(jīng)給嚴(yán)繩孫寫過一封信,信中就說,吳兆騫病重,我這一去,回來的時候還不知能不能再見到他。不無哀嘆之意。

在當(dāng)年那個上元夜,他寫下那首《水龍吟》的時候,曾經(jīng)在結(jié)尾寫過這么一句“怪人間厚福,天公盡付,癡兒呆女”。

就像俗話所說的那樣,傻人有傻福。從吳兆騫的遭遇,納蘭容若不禁這樣問道,為什么上天總是把福澤賜予那些平庸之人呢?為什么像蔡文姬這樣的傾城才女,一生的遭遇會如此的悲慘?像吳兆騫這樣的傾城名士,又為什么會如此的坎坷呢?

這是納蘭容若對命運無聲的質(zhì)問。

那時候他也完全沒有想到,后來這幾句話,竟是也應(yīng)在了他的身上,情深不壽。

第八節(jié) 好友匯聚一堂

康熙皇帝在平定了三藩之亂后,清廷的國勢基本穩(wěn)定下來,康熙皇帝開始考慮到如何籠絡(luò)那些前朝的遺老與文人的問題,于是,便在正常的科舉考試之外,臨時增設(shè)了“博學(xué)鴻詞科”,采用舉薦與考試相結(jié)合的方式,給予被錄取者官職。

開設(shè)此科的目的十分明顯,想用懷柔手段來籠絡(luò)明末遺老名士,轉(zhuǎn)為自己所用。所以,在《清圣祖實錄》中這樣記載,康熙曾稱:

一代之興,必有博學(xué)鴻詞振起文道,闡發(fā)經(jīng)史,以備顧問。朕萬幾余暇,思得博通之士,用資典學(xué)。其有學(xué)行兼優(yōu)、文詞卓越之士,勿論已仕未仕,令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員,在外督、撫、布、按,各舉所知,朕將親試錄用。

有了皇帝的命令,各級官員開始奉旨舉薦,不少遺民都被列入了舉薦的名單之中。康熙又下詔編撰諸經(jīng)解以及《古今圖書集成》。

康熙十八年的時候,博學(xué)鴻詞科正式開始,當(dāng)時天下名士,幾乎都匯集到了京城。

當(dāng)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想要去進(jìn)士及第,像顧炎武、黃宗羲、傅山等大家,則冒著殺頭的危險,公然說“博學(xué)鴻詞,不如清歌曼舞”,公然拒絕了清廷的招攬。

但是像朱彝尊、嚴(yán)繩孫、姜宸英等人,卻陸續(xù)來到了京城。后來,更是一舉入選,入了翰林院撰修《明史》。

對納蘭容若來說,最讓他感到高興的,就是天南地北的好友們,如今又都匯集到了京城,自己的淥水亭,只怕是又要熱鬧起來了吧?

出郭尋春春已闌,

東風(fēng)吹面不成寒,

青村幾曲到西山。

并馬未須愁路遠(yuǎn),

看花且莫放杯閑,

人生別易會常難。(《浣溪沙·郊游聯(lián)句》)

顧名思義,這是一首聯(lián)詞,就是一人一句,連綴成篇。參與者分別是陳維崧、秦松齡、嚴(yán)繩孫、姜宸英、朱彝尊與納蘭容若。

這是在大家都匯集到京城之后,淥水亭的一次郊游時,不知是誰突然提出這個建議,于是眾人紛紛響應(yīng),聯(lián)出了這首《浣溪沙》。

在當(dāng)時,最轟動的事情,莫過于馬上即將舉行的博學(xué)鴻詞科的考試,萬眾矚目,也是萬眾期待。

康熙十七年的年底,一群天南地北,平時只聞其名而從未見過的各地名士們,都在淥水亭,在納蘭容若的介紹之下,相互見面了。

其實他們來到京城,也未必是自愿的,有些人不過是迫于壓力而不得已為之,例如嚴(yán)繩孫。

他本來是抱著“君看滄海橫流日,幾個輕舟在五湖”的心態(tài)來到京城的,借口眼睛有毛病,在殿試的時候?qū)懲暌皇住妒「姟肪徒痪砼艿袅?,哪知康熙皇帝久聞?yán)繩孫的名聲,欽點“史局中不可無此人”,結(jié)果,嚴(yán)繩孫還是沒能像自己理想中的那樣,五湖泛舟,反倒是進(jìn)了翰林院,不得不說是造化弄人。

但是對于能在淥水亭中與納蘭容若,還有其他好友們再度重逢,嚴(yán)繩孫還是十分高興的。

在當(dāng)時,大家的心情都是十分愉快的,從他們聯(lián)的詞中也可以看的出來,很是歡暢。

“出郭尋春春已闌”——陳維崧

“東風(fēng)吹面不成寒”——秦松齡

“青村幾曲到西山”——嚴(yán)繩孫

“并馬未須愁路遠(yuǎn)”——姜宸英

“看花且莫放杯閑”——朱彝尊

“人生別易會常難”——納蘭容若

前面五句,都是一派的歡欣之意。對這群除了納蘭容若之外都已經(jīng)年近中年的文人們來說,在這首詞中,難得的表現(xiàn)出一種蓬勃向上的生命力,仿佛青春又再度返回了他們的身上一般。

到村子外面去尋找春天的痕跡,但是春天早已經(jīng)過去了,哪里還能找得到呢?即使如此,那拂面而來的東風(fēng),并未讓人感覺到絲毫的寒意。大家一路歡快地唱著歌到西山去郊游,即使再遠(yuǎn)的路,有好友相伴也并不覺得遙遠(yuǎn)。這時候,朱彝尊則提醒大家,在賞花的時候,也不要放下手中的酒杯,要盡情歡樂才是。

這五句,雖然是不同的人所作,但是不約而同地流露出一種歡暢的氣息,最后一句,卻結(jié)束于納蘭容若的一句“人生別易會常難”。

此時,納蘭容若剛剛經(jīng)歷了喪妻之痛,即使如今好友們再度重聚,也并沒有沖淡他心中的憂傷與哀愁,所以,自然而然地,即使是在這樣的時刻,他依舊在不知不覺中發(fā)出了這樣的悲嘆。

人生別易會常難。

我們今天能夠像這樣歡樂地聚集在一起,是多么的難得啊!

分別是如此容易的事情,而相聚卻是如此的困難。

與自己的這些至交好友們在一起,在這淥水亭,高談闊論,議論著自己最心愛的詩詞,不用去理會外界的一切風(fēng)風(fēng)雨雨。

在納蘭容若的心中,他想必也是想能夠一直這樣歡樂下去的吧。

且今日芝蘭滿座,客盡凌云;竹葉飛觴,才皆夢雨。當(dāng)為刻燭,請各賦詩。寧拘五字七言,不論長篇短制;無取鋪張學(xué)海,所期抒寫性情云爾。(《淥水亭·宴集詩序》)

文人的游戲方式很多,像之前的《浣溪沙·郊游聯(lián)句》就是一種,若要舉例,《紅樓夢》中倒是不少,大觀園中,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探春等人結(jié)了海棠詩社,或者限定韻腳各寫詩句,或者就是在限定的時間內(nèi)完成命題詩。而在淥水亭,文人們的游戲,想來也差不多。

在后來記錄這次歡聚的《淥水亭·宴集詩序》中,納蘭容若這樣寫道:“當(dāng)為刻燭,請各賦詩。寧拘五字七言,不論長篇短制?!?/p>

很好理解,就是說,他們把蠟燭刻上刻度,限定了時間,然后各自賦詩。

十分的文雅。

納蘭容若為這次的聚會寫的這篇詩序《淥水亭·宴集詩序》,與他以前的作品不同,并不是一首詞或者一首詩,而是一篇駢文。

駢文全篇以雙句為主,常用四字、六字句,講究對仗的工整,還有聲律的鏗鏘。

納蘭容若的這篇是典型的駢文,而且寫得十分優(yōu)美,稱之為清代以來最美的駢文,也不為過。

全文如下:

清川華薄,恒寄興于名流;彩筆瑤箋,每留情于勝賞。是以莊周曠達(dá),多濠濮之寓言;宋玉風(fēng)流,游江湘而讬諷。文選樓中選秀,無非鮑謝珠璣;孝王國內(nèi)搴芳,悉屬鄒枚黼黻。

予家象近魁三,天臨尺五。墻依繡堞,云影周遭。門俯銀塘,煙波晃漾。蛟潭霧盡,晴分太液池光;鶴渚秋清,翠寫景山峰色。云興霞蔚,芙蓉映碧葉田田;雁宿鳧棲,粳稻動香風(fēng)冉冉。

設(shè)有乘槎使至,還同河漢之皋;儻聞鼓枻歌來,便是滄浪之澳。若使坐對亭前淥水,俱生泛宅之思;閑觀檻外清漣,自動浮家之想。何況仆本恨人,我心匪石者乎!

間嘗縱覽蕓編,每嘆石家庭院,不見珊瑚;趙氏樓臺,難尋玳瑁。又疑此地田栽白璧,何以人稱擊筑之鄉(xiāng);臺起黃金,奚為盡說悲歌之地!

偶聽玉泉嗚咽,非無舊日之聲;時看妝閣凄涼,不似當(dāng)年之色。此浮生若夢,昔賢于以興懷;勝地不常,曩哲因而增感。

王將軍蘭亭修禊,悲陳跡于俯仰,今古同情;李供奉瓊宴坐花,慨過客之光陰,后先一轍。但逢有酒開尊,何須北海,偶遇良辰雅集,即是西園矣。

且今日芝蘭滿座,客盡凌云;竹葉飛觴,才皆夢雨。當(dāng)為刻燭,請各賦詩。寧拘五字七言,不論長篇短制;無取鋪張學(xué)海,所期抒寫性情云爾。

納蘭容若一貫主張“性靈”,是說在填詞寫詩的時候,要遵從自己的心聲,描寫心意,抒發(fā)出自己最真摯的情感,才能感動其他人,在這篇詩序中,他再一次專門提起“無取鋪張學(xué)海,所期抒寫性情云爾”,強(qiáng)調(diào)“性靈”才是創(chuàng)作的關(guān)鍵與宗旨。

而因為他自身的性格原因,還有經(jīng)歷,在繁花似錦的時候,他總是會看到一些表象之外的東西。

此地田栽白璧,何以人稱擊筑之鄉(xiāng);臺起黃金,奚為盡說悲歌之地!

偶聽玉泉嗚咽,非無舊日之聲;時看妝閣凄涼,不似當(dāng)年之色。此浮生若夢,昔賢于此興懷;勝地不常,曩哲因而增感。

當(dāng)眾人都為金碧輝煌的宮殿而感慨的時候,他卻想到了時代的興替。再華麗的宮殿,也抵不過時間的洪流,如今再看,廢墟凄涼,完全沒有當(dāng)年輝煌的影子。

當(dāng)真是浮生若夢。

藕風(fēng)輕,蓮露冷,斷虹收,正紅窗初上簾鉤。田田翠蓋,趁斜陽魚浪香浮。此時畫閣垂楊岸,睡起梳頭。

舊游蹤,招提路,重到處,滿離憂。想芙蓉湖上悠悠。紅衣狼籍。臥看少妾蕩蘭舟。午風(fēng)吹斷江南夢,夢里菱謳。(《金人捧露盤》)

在納蘭容若的好友之中,有一個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名字,那便是嚴(yán)繩孫。

嚴(yán)繩孫,字蓀友,又字冬蓀,號秋水,江蘇無錫人,非常擅長畫花鳥、人物,而且也擅長詩詞,著有《秋水集》。

他是明朝的遺少。他的祖父就是明末時候的刑部侍郎嚴(yán)一鵬,也算是名門之后。明朝滅亡,清廷入關(guān)之后,他便斷絕了入仕做官的念頭,一心投入了詩詞與書畫的世界。

占得紅泉與綠蕪,不將名字掛通都。

君看滄海橫流時,幾個輕舟在五湖。

這首《自題小畫》,便是他寫給自己的一首七絕。

“君看滄海橫流時,幾個輕舟在五湖”,頗有些自嘲與譏諷的味道。

他本來無心進(jìn)入官場,為清廷效力,連殿試都是敷衍了事,哪知卻偏偏逃不脫入仕的命運。

嚴(yán)繩孫后來還是不可避免地當(dāng)了官,沒做幾年,昔日的好友之間,也漸漸地開始有了這樣那樣的矛盾。

納蘭容若往日的書法老師高士奇,漸漸得到康熙的重用,但是高士奇卻與納蘭容若的好友朱彝尊、秦松齡等人有著過節(jié)。在這官場的角力中,本來就無心官場的嚴(yán)繩孫,見好友朱彝尊被貶官,秦松齡也被奪去了職位,更加對官場失去興趣,毅然抽身,返回自己的家鄉(xiāng)專心畫畫去了。

他本來就打算以明朝遺少的身份終老一生,這樣的結(jié)局,對他來說也并無不妥。

只是對納蘭容若來說,遺憾的,自是好友一個接一個地離去。

納蘭容若想必是十分懷念當(dāng)初淥水亭中相聚,共吟詩詞的熱鬧場面的吧?

那時候,嚴(yán)繩孫還在,朱彝尊還在,秦松齡也還在,哪里想得到如今的四下離散,凋零畫面呢?

又一年,凈業(yè)寺中的蓮花再度盛開了。

故地重游,納蘭容若見到這依稀不變的場景,又何嘗不感慨萬千呢?

當(dāng)日還在淥水亭飲酒賦詩,何等的熱鬧?何等的歡樂?更曾與嚴(yán)繩孫一同前往凈業(yè)寺觀蓮,如今,已物是人非,好友們都散盡了,什么時候才能再度相聚呢?

后來,納蘭容若隨著康熙皇帝南巡,來到無錫,景點山水處處都能見到好友嚴(yán)繩孫的留筆題字,以這樣的方式,與久違的好友再度相見,何嘗不是“舊游蹤”呢?

但“重到處,滿離憂”,如今自己的心境,與當(dāng)年已大不相同。

人與人的聚散離合,竟是這般的無奈,又是這般的讓人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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