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草莓 STRAWBERRY

野果 作者:(美)亨利·梭羅 著


草莓 STRAWBERRY

在此地能吃的水果中,成熟最早的要數(shù)草莓了。早在六月三日,已能捕捉到它的蹤跡,大量涌出則通常要到十日左右,或是人工培植品種上市之前。六月末,草莓盛極。草場上的則要再晚一周才熟,卻流連不去,直到七月底。

老詩人塔瑟雖一生只從事粗糙的農(nóng)牧業(yè),卻也在《九月》一詩中,用一貫質(zhì)樸的風(fēng)格吟誦:

妻子走入小園,為我辟出一方地,

種下草莓的根,上好者尤為珍?。?/p>

大面積生長,在樹林的荊棘叢,

細(xì)細(xì)挑揀,精心侍弄,日后知其香濃。

早在1599年以前,老草藥學(xué)家?guī)讈喌戮丸蜩蛉缟貙戇^英國草莓,而他的描述也完全適用于我們這兒的草莓:

草莓,葉匍匐于地面而伸展,葉緣呈鋸齒狀,細(xì)莖,葉三出,如三葉草,上面綠色,下面色淡趨白;中有細(xì)梗伸出,上開小花,有白色小瓣五片,中心微黃,日后鼓脹結(jié)果,果實(shí)類桑葚或覆盆子,色紅,有酒香,果肉多汁而白,間藏小粒種籽。根細(xì)而多須,向四方伸展,生長迅速。

關(guān)于草莓,他又寫道,“幾無營養(yǎng),稀薄而多水分,如碰巧在胃中腐爛,營養(yǎng)則更是化為烏有?!?/p>

五月十三日,青青的草莓已然覓得到蹤跡;再過兩三天,散步時興許會在光禿禿的干燥山丘的南坡上,或是灌木叢中有蔭蔽的空地上,發(fā)現(xiàn)草莓在此扎根;再順著山頂下來一點(diǎn)點(diǎn),這最有希望找到草莓的地方,仔細(xì)搜尋后找到些略泛紅暈的;最后,在土壤最干燥、日照最充分的地塊或山脊,終于找到兩三只可稱之為熟了的草莓,盡管只有向陽一側(cè)的臉蛋兒紅了?;蛘?,會在鐵路堤上的沙里,甚至是草地上溝渠被甩出的沙里,發(fā)現(xiàn)一只半紅的草莓。它被掩埋在緊貼地面的葉子中,仿佛自然母親有意想把它藏起來,倘是不期而遇,乍一看實(shí)難認(rèn)出。草莓的植株如此謙卑,仿佛一層不易覺察的地毯。沒有一種可食水果像早茬高地草莓一樣,與大地貼得如此緊密,除了濕地蔓越莓,但那是要煮熟后才能吃的。于是,維吉爾這樣描述它,“草莓伏地而生?!?/p>

還有什么味道能比這小小果實(shí)更讓人開心呢?它無須人類的照看,待到初夏時分自會從土里噴涌而出。多么美麗香甜!我迫不及待摘下這一年中最早的果實(shí)嘗鮮,它的下面還是青色,味道還略酸,因離地太近甚至還粘著沙子。一不留神我順便就品嘗到了帶草莓味的土粒。這一點(diǎn)草莓起碼足可以把我的手指和嘴唇染紅。

第二天,興許就能采到兩三捧熟透了的草莓,或者只是附近沙地的枝蔓上懸著的最大最甜的幾個,我寧愿相信那是熟透了的;與此同時,我常會第一次聞到——呃,甚至是吃到——那非同尋常的蟲子,應(yīng)是一種盾蝽,人常說它的味道就像某種臭蟲的味道——這時我就為草莓季準(zhǔn)備停當(dāng)了。這種蟲子“只需飛過一只果子就能傳遞給它”自己那特殊的氣味。就像闖進(jìn)食槽里的狗,它自己并不享受,卻又毀了你的美味。這蟲子竟然能發(fā)現(xiàn)剛剛結(jié)果的草莓,也真是了不起。

要抓住一切最可能的機(jī)會尋找最先成熟的草莓,在土墩邊,在高地上,甚至在往年母牛蹄子刨出的坑洼里,那是它們剛來到這片草場時,爭奪首領(lǐng)權(quán)力和地位尊卑時留下來的。有時,草莓還被它們爭斗時蹄下飛揚(yáng)的塵土所覆蓋。

春日里,我時常聞到一股無以形容的香氣,卻找不到這香氣的源頭,還一直對此做了長期的記錄。或許這就是古人描寫過的泥土的甜香吧。雖然我沒找到散發(fā)出這香氣的花朵,但似乎找到了那花朵的果實(shí),就是草莓。這泥土中最早結(jié)出的果實(shí),原應(yīng)散發(fā)出這香氣,空氣中浸透著的春日溫暖的芬芳,自然而然應(yīng)先在草莓的體內(nèi)凝聚成形。草莓是亙古之前的天賜之果,是香氣的源頭。每只果子的汁液,莫不都是從空氣中萃取出來的嗎?

草莓是香氣與味道同樣出眾的水果之一,據(jù)說,它的拉丁文名fraga即由此而來。就像平鋪白珠果一樣,香氣遠(yuǎn)播,彌久不散。幾種常綠植物的嫩枝,比如冷杉,聞起來有十分類似的香氣。

知道去哪里采早茬草莓的人,大概一百人里才有一個。這是印第安人從神秘的傳統(tǒng)中習(xí)得的知識,過去如此,現(xiàn)在亦如此。我是認(rèn)得出這些學(xué)徒的,他們剛剛還跟我在星期天早晨擦肩而過,到山坡那兒去。不論平日里住在作坊還是臥房,他都一定會在第一只草莓變紅之時,剛好來到它身邊,就像我上邊說過的那只昆蟲一樣,盡管一年中的其他時間他都是隱遁的。這是他的本能。而其他人呢,連做夢還沒想到采草莓的時節(jié)已經(jīng)來臨。在眾人知曉之前,我們的草莓早已來而復(fù)去。

對那些果園中、集市上、果籃里的草莓,營營役役的鄰居們種出來裝在盒子里賣的草莓,我只覺興味索然。我感興趣的,是干燥的山坡上那小小的天然果床,或是成片的果實(shí),盡管起初只能采到零星的幾只。在那兒,草莓映紅了地面,四下里點(diǎn)綴著原本荒蕪的土地,沒有雇來的園丁負(fù)責(zé)除草澆水,精心侍弄。草莓占領(lǐng)了十多英尺光禿禿的草場,是這片土地上最為恣意的生長,但若沒有充沛的雨水,很快即會枯萎。

有時也會在完全不同的情境下嘗到一年中最早的草莓。一次,我正在河里劃船,忽遇瓢潑雷雨,便趕緊撐船靠岸,岸邊是牢固的斜坡,我于是把船反扣過來,躺在下面避雨。在那兒緊貼地面,躺了一個小時,無意間找到了土地生長的東西。雨一變小,我就爬了出來,活動一下雙腿,就在一竿距離內(nèi),我發(fā)現(xiàn)了一小片草莓,映得草地紅彤彤的,淋著最后的零星雨滴,我摘下了草莓。

但接受這饋贈也并非全無隱憂。六月中旬一過,天氣就變得干燥,霧霾蒙蒙。我們在泥土的霧氣中越陷越深;仿佛是某種不潔的元素包裹著,這些日子,天堂似乎越發(fā)遠(yuǎn)了。連鳥鳴都不如先前那么活潑有生氣。希望與諾言的季節(jié)已過,“小果子”的時令已經(jīng)來臨。原來,在希望與滿足之間,還須有如許的距離和等待,不免令人傷感。這霧霾令天堂面目模糊,我們觸手能及的,只有眼前這紅紅的小漿果,零星而迷離。

也曾在新芽地上見過壯碩的草莓株,層層疊疊,但似乎在全力長葉,甚少結(jié)果,在天氣變干燥之前,長葉子已消耗掉了全部氣力。反而是那些早生的、矮小的、長在干燥高地上的植株,才會在旱季前早早結(jié)果。

在很多草場上,常會看到密集的草莓苗,葉子茂盛而不結(jié)果,雖然有的草場也會有既長葉又結(jié)果的草莓株,但這樣一簇簇的方是最美。七月,這草莓成熟了,引來不少人在草叢里穿行,尋找它們的身影。在高處難見其蹤影,須撥開高高的草叢,才會在草根的小小凹陷處,在蔭蔽下發(fā)現(xiàn)草莓的身影,而別處的都曬蔫了。

但我們這一帶草莓的產(chǎn)量不多,只能略飽口福,手指被草莓染紅也染香后,直到第二年春天才終于舍得洗掉。這附近住的人,若是一年中能在散步時采到兩三捧草莓,就該心滿意足了,他會欣然摻入些青綠的草莓和葉子,拌一盤沙拉,而那熟透了的草莓的味道令他念念不忘。但往內(nèi)陸去,則是一番不同的景象。在那里,草莓隨處可見,枝繁葉茂,因為它喜歡涼爽的地域。據(jù)說,草莓“原產(chǎn)于阿爾卑斯山和高盧森林”,但“希臘人從未聽聞”。在從此地向北一百英里處的新罕布什爾州,我發(fā)現(xiàn),在路邊,在草叢里,在新開辟的地里,在臨近山坡上的樹樁旁,草莓豐饒喜人。那樣生機(jī)勃勃,果實(shí)累累,令人難以置信。有草莓的地方,往往也有鱒魚潛伏,因草莓和鱒魚喜歡的氣溫和水溫相同,新罕布什爾山中的小驛站會為旅行者同時提供草莓和釣鱒魚的魚竿。聽說在班戈附近,在及膝的青草根部找得到草莓,天氣炎熱時,在山中未見草莓已先聞其香,十五英里外的佩諾布斯科特河靜靜流淌,水面波光粼粼,白帆點(diǎn)點(diǎn)。在那兒,銀勺銀碟雖是稀罕物,別的倒是應(yīng)有盡有,人們把無數(shù)夸脫的草莓倒進(jìn)牛奶鍋,加入奶油和糖攪拌,來聚餐的人圍坐四周,各自手執(zhí)一勺,眼巴巴地等著。

赫尼在他的《北方海洋之旅》中寫道,“草莓,形如心臟,故印第安人稱之為Oteagh-minick,中有碩大味美而甜者,長在遠(yuǎn)至丘吉爾河的極北地帶,”尤其是剛被火焚燒過的土地。據(jù)約翰·富蘭克林爵士說,印第安克里族語中,稱草莓為Oteimeena,而特納說,齊佩瓦族語叫它O-da-e-min,這幾個明顯是同一詞,所指為同一物。特納還說,齊佩瓦族總是夢想著去另一個世界,但當(dāng)他們找到“死去的靈魂在旅途中為自己設(shè)下的草莓盛宴,”剛拿出勺子想挖一塊時,草莓卻忽然變成了石頭,蘇必利爾湖邊常見的軟軟的紅砂石。達(dá)科塔人則稱六月為“草莓紅了的月份”。

威廉·伍德在1633年出版的《新英格蘭風(fēng)貌》一書中曾提及,此地的草莓原本碩大而豐足,但后來因人工培植變得稀薄而零星。他寫道,“有些長約二英寸,一上午就可以摘到半蒲式耳那么多。”草莓本是鄉(xiāng)間第一抹紅暈,紅若晨光,想必只有奧林山神的土壤中才能長出如此芬芳的美食。

羅杰·威廉姆斯在《答案》中寫道,“英國最有名望的一位醫(yī)生常說,上帝或許能夠造出更美妙的漿果,但他并沒有那樣做。在某些地帶,土著人大量種植草莓,有好幾次我見過方圓幾英里內(nèi)的草莓足以裝滿一條大船。印第安人把草莓放入缽內(nèi),擦去外皮拌入飯食里,或是搗碎做成草莓面包……一連數(shù)日這就是僅有的吃食?!逼ぐ枴U徹在1664年出版的《新法蘭西自然史》中告訴我們,土地被一望無垠的覆盆子和草莓覆蓋,讓人瞠目結(jié)舌又取之不盡。羅斯基爾1794年的《聯(lián)合弟兄會在美洲尤其特拉維爾州印第安人中的傳教史》中寫道,“草莓碩大而豐饒,鋪滿了整個平原,仿佛蓋了層精美的猩紅氈子?!?808年,一個叫彼得斯的南方人致信給賓夕法尼亞學(xué)會,確認(rèn)以下說法真實(shí)可信,即在弗吉尼亞州某地有八百英畝森林,上個世紀(jì)曾被火焚燒過,后長出茂盛的草莓。他寫道,“老鄰居們幾乎就住在這漫山遍野、無邊無際、豐饒繁茂的草莓之上;聽他們講,草莓熟透之時,香氣遠(yuǎn)播。他們形容花開時大片的曼妙景象,花落時零落成泥,令人惋惜。若非親見,聽起來簡直像是杜撰。草莓仿佛是大自然的一道貼身盛裝,中有蜜蜂無數(shù),嗡嗡地在花果間飛來飛去,襯著遠(yuǎn)處連綿起伏的群山,活脫脫是一幅飽蘸了詩意的田園牧歌圖?!?/p>

新罕布什爾州村鎮(zhèn)的歷史學(xué)家們告訴我們,“草莓不像以前,也就是這片土地剛剛被開墾時那么多了?!睂?shí)際上,這一帶的草莓和鄉(xiāng)間的乳脂已經(jīng)蕩然無存。那給了這漿果以拉丁文名字的、難以言說的香氣,絕不會從我們精心侍弄的土里散發(fā)出來。若要凝神于完美的密集之香、處女之果、未經(jīng)開墾之土地,只有到北部的河岸,那里,也許是幻日撒下了草莓的種子;撒在了加拿大的埃辛博因的草原上,草莓如此繁茂,連草原上的馬和水牛的蹄子都被染成了紅色;撒在了芬蘭的拉普蘭地區(qū),那里房子建在低處凌空而起的灰色巖石上,“野草莓刷出了深紅色,曼妙的草莓,在拉普蘭隨處鉆出地面,如此豐沛,染紅了鹿蹄和旅人的雪橇,然而又如此精致,味道如此難以匹敵,連沙皇都親自派騎兵采摘,再不顧路途迢遙送到他的夏宮。在拉普蘭這樣日照短的地區(qū),恐怕都沒有足夠的陽光讓草莓紅起來,更別提熟透了!但我們還是別用“草莓”這樣卑微的名字稱呼它了,只有在愛爾蘭和英格蘭,人們才將稻草鋪在草莓下面。但在拉普蘭和齊佩瓦地區(qū),卻并非如此。不如像印第安人一樣叫它“心莓”吧,初夏時節(jié),我們吃下這枚深紅的心,在一年中余下的時光都將是勇敢的自然之子。

有時,十一月里,會看到草莓結(jié)出的第二茬果,淡淡的暮光紅,與初夏的晨光紅遙相呼應(yīng)。

  1. 塔瑟(Thomas Tusser,1524—1580),英國詩人、農(nóng)夫。最著名的詩作為《稼穡五百句》(Five Hundred Points of Good Husbandry)。
  2. 維吉爾(Virgil,公元前70年—公元前19年),古羅馬詩人。
  3. 班戈(Bangor),緬因州城市。
  4. 佩諾布斯科特河(Penobscot River),緬因州河流。
  5. 夸脫,液量單位,在英國和加拿大相當(dāng)于2品脫或1.14升,在美國相當(dāng)于0.94升。
  6. 赫尼(Samuel Hearne,1745—1792),英國探險家。
  7. 丘吉爾河(Churchill River),加拿大東部河流。
  8. 約翰·富蘭克林爵士(Sir John Franklin,1786—1847),英國海軍軍官,探險家。
  9. 特納(John Tanner,1780—1846),九歲時被印第安人俘虜,后作為印第安人生活,1830年出版《約翰·特納被俘歷險記》(A Narrative of the Captivity and Adventures of John Tanner)。
  10. 威廉·伍德(William Wood,1582—1671),最早來到馬薩諸塞州的英國殖民者之一,葬在康科德沉睡谷公墓。
  11. 蒲式耳,容量單位,1蒲式耳等于8加侖。
  12. 羅杰·威廉姆斯(Roger Williams,1603—1683),初為清教徒,后創(chuàng)立浸禮派教會,被馬薩諸塞州驅(qū)逐,后執(zhí)政于羅德島州。
  13. 皮埃爾·鮑徹(Pierre Boucher,1622—1717),法國殖民官。
  14. 新法蘭西,指《巴黎和約》前法屬美洲領(lǐng)地,曾包含密西西比河谷、五大湖及加拿大東南部。
  15. 羅斯基爾(George Henry Loskiel,1740—1814),美國傳教士。
  16. 常見做法,以防止草莓直接與土壤接觸導(dǎo)致蟲蛀或腐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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