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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生后孔子百余年之說質(zhì)疑

張蔭麟書評集 作者:張蔭麟 著,李欣榮 編


老子生后孔子百余年之說質(zhì)疑

(自北京來稿)

梁任公考證《老子》一書(見《哲學(xué)雜志》第七期梁啟超《評胡適〈中國哲學(xué)史大綱〉》),謂為非與孔子同時之老聃所作。(原文結(jié)論甚籠統(tǒng),惟中謂“仁義”兩字為孟子專賣品,不應(yīng)為老子所道,是認(rèn)老子為在孟子之后。)其言信否,誠吾國哲學(xué)史上一問題。不揣鄙陋,謹(jǐn)述管見。

茲于討論梁先生所考證之先,有應(yīng)研究者二事。

(一)《中庸》云:“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狈蚩鬃右郧?,學(xué)術(shù)為王官專掌,安能有并行之道?然則孔子之為此言,當(dāng)時必有與孔子并行之道可知。今考孔子之時,舍老子外,并無與孔子并行之道。若謂老子在孔子后,則孔子安得有是言?

(二)莊子學(xué)術(shù)與老子極有關(guān)系。而《莊子》書中所稱老子,明明與孔子同時。《天運(yùn)》《天道》《田子方》三篇所言,又非荒唐神怪,不近人情,安能因書中有寓言,而一概抹殺,謂為不足據(jù)?若然,則《天下篇》所舉諸子亦屬子虛耶?且信如梁先生所考,老子年代既約在莊子先后,莊子果何因而必提高孔子后百余年之人而為孔子先輩?如以為欲尊老子而抑孔子耶?然當(dāng)時之人,誰不知老子在孔子百余年之后,而孰信其言者?莊子豈不知其言之必不能達(dá)其目的?譬如居今之世,有欲推尊一人者,而曰此章學(xué)誠之先輩也。雖至愚者不出此。況《天下篇》稱述老子而贊之曰:“古之博大真人?!笔估献优c莊子同時,或去莊子未久,則莊子不當(dāng)以之為古。

今就梁任公所考證者,一一討論之。

梁先生第一證引《史記》:“老子之子名宗,宗為魏將。宗子注,注子宮,公玄孫假。假仕漢孝文帝,假子解為膠西王卬太傅?!倍^“魏為列國,在孔子卒后六十七年。老子既是孔子先輩,他的世兄還捱到做魏將,已是奇事。再查《孔子世家》,孔子十代孫藂為漢高祖將,十三代孫安國當(dāng)漢景、武時。前輩老子的八代孫與后輩孔子的十三代孫同時,未免不合情理?!狈颉妒酚洝分募茸韵嗝苋舸?,則老子為孔子先輩與《史記》所載老子世系,二者必有一真,必有一偽。果何據(jù)而謂《史記》所載老子世系必可信?如以為老子之后,至漢猶存,為史遷聞見所及,故較可信耶?然吾觀《史記》疑老子為百六十歲或二百歲。夫使老子而為百六十或二百歲,則其五六代孫或至七代孫當(dāng)及見之,與八代孫相去非遙。茍史遷聞見所及者而真為老子之后,則此等事而實有耶,當(dāng)時不應(yīng)有此疑惑。而無耶,當(dāng)時尤不應(yīng)有此等神話。更就梁任公以為老子在孟子后而考之。自老子之生至漢景帝時,至多不過百六十年至百七十年。依《史記》所載八代計之,每代相傳年數(shù),平均至多當(dāng)二十年至二十一年。律以古人三十受室,似無二十至二十一歲而有子之理。況以孔子較之,自孔子之生至漢景帝時,凡三百八十四年,以十三代計之,每代相傳之年數(shù)平均適三十年,與古人三十受室之事實相符。而較之老子每代相傳年數(shù),相差三分之一。信如梁先生所考,殊不近情理。

其第二證云:“孔子樂道人之善。(中略)何故別的書里頭沒有稱道一句。墨子、孟子都是好批人,他們又都不是固陋,諒不至連那著五千言的博大真人都不知道。何故始終不提一字?”別的書不知何所指,如指六經(jīng)耶,則六經(jīng)皆孔子贊述舊典,何有稱道老子之機(jī)會?如指《論語》耶,《論語》為孔子再傳弟子所記(因書中有載子夏之門人問交于子張一事),安能無遺漏。墨子去老子未久,且為宋人,而老子至關(guān)著書,以其時書籍傳播之難,墨子之不及見亦何足異。至若孟子之未嘗批評老子,更何足據(jù)以疑老子?考孟子略與莊子同時(據(jù)《史記·老莊申韓列傳》,莊子與齊宣王、梁惠王同時,而孟子見梁惠王時,王稱之曰叟,則孟子亦較莊子為老也)?!肚f子》書中盛稱老子,而孟子獨不知有老子,非固陋而何?且《莊子》書中亦未嘗一批《孟子》,然則《孟子》亦非孟軻之書耶?

第三證云:“就令承認(rèn)有老聃這個人,孔子曾向他問過禮,那么《禮記·曾子問》記他五段的談話,比較可信。卻是據(jù)那談話看來,老聃是一位拘謹(jǐn)守禮的人,和那五千言精神恰恰相反?!笨祭献訛橹苤饭伲谥苤渲浦钤?,故孔子問之?!抖Y記》所記五段談話,只可證明老聃為明禮,而不能謂其必拘謹(jǐn)守禮也。例如或就一反對耶教之人問《圣經(jīng)》內(nèi)事實,其人據(jù)實直說,然則吾人本此即可證明此人為信耶教者耶?

第四證云:“《史記》一大堆神話,什有八九是從莊子《天道》《天運(yùn)》《外物》三篇湊合而成。(中略)莊子寓言什九本不能拿作歷史談看待,何況連主名都不能確定?!绷合壬^神話,未審定義如何。以吾觀之,《史記》此傳中為神話者不過二處:(一)“蓋老子百六十余歲,或言二百歲?!保ǘ盎蜓再偌蠢献?。”此外更無神話。而此二語與莊子《天道》《天運(yùn)》《外物》三篇,可謂風(fēng)馬牛不相及。至若《莊子》所載孔老時之可據(jù),前已言之,茲不贅。又《莊子》書中所言,老聃自老聃,老萊子自老萊子,有何主名不能確定。惟《史記》疑老萊子、太史儋與老子是否一人耳。

第五證云:“從思想統(tǒng)系上論,老子的話太自由了,太激烈了。(中略)太不像春秋時人說。果然有了這一派議論,不應(yīng)當(dāng)時的人不受他影響,何以于《論語》《墨子》《左傳》里頭,找不出一點痕跡?”吾謂孔子是受先王禮教之原動力,而繼續(xù)其同方向之動者也。老子是受先王禮教之原動力,而生反動力者也。于思想統(tǒng)系上有可疑,若論當(dāng)時人何以不受其影響,吾當(dāng)仿梁先生問胡適語答之曰:古代印刷術(shù)未發(fā)明,交通不如今日之便,書之傳播甚難。一個人的言論,好容易影響到別處。又況老子主出世,著書即隱,未嘗棲棲皇皇,求行其道,與列國既無關(guān)系,《左傳》何從稱道之?墨子如上所言,既未必見老子之書,更何從生影響?《論語》既不能無遺漏,其不能尋出影響之痕跡,亦何足異?

第六證云:“從文字語氣上論,《老子》書中用王侯、王公、萬乘之君等字樣凡五處,用取天下字樣凡三處。這樣成語,像不是春秋時人所有。還有用“仁義”對舉好幾處。這兩個字連用,是孟子的專賣品。從前像是沒有的。還有‘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兵之后,必有兇年’這一類話,像是經(jīng)過馬陵、長平等戰(zhàn)役的人,才有這種感覺。還有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這種官名都是戰(zhàn)國的?!笨汲诖呵镆奄酝跆枺瑩肀鴱?qiáng)盛,時存遷鼎之心。老子楚人,受環(huán)境之感觸,其用王侯、萬乘之君等名詞,亦理之常。若“仁義”二字,既非孟子所創(chuàng),何得謂孟子以前不能有人將之對舉?若“必有兇年”“荊棘生焉”等語,皆極甚之形容詞,即王充所謂增之,豈必實有其事?況老子之為此言,豈必感于當(dāng)時?讀《武城》“血流漂杵”之言,不更甚耶?又觀《史記·老莊申韓列傳》,言申不害之學(xué)本于老子。史遷之時,其書尚存,似當(dāng)可據(jù)。然則老子必在申不害以前。即就申不害考之,申不害相韓,在三家分晉后二十五年,前孟子數(shù)十年,去馬陵、長平之戰(zhàn)百余年,更安能執(zhí)此疑老子?至若上將軍一語,其全文云:“吉事尚左,兇事尚右。故上將軍處右,偏將軍處左。”此乃陰陽家之言,與老子學(xué)說風(fēng)馬牛不相及,且與下章“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此為后世方士附益,胡適之《中國哲學(xué)史大綱》已言之)適相鄰,其同為后世附益無疑,不能執(zhí)此以疑老子。以上皆梁先生考證老子之失也。

原載《學(xué)衡》第21期,1923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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