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竹寄懷
自家的玄關(guān)旁種了幾根竹,八年的時間里不斷生長著,如今已增加到二十幾根了。清代畫家鄭板橋(1693—1765)在題畫中這樣寫道:
余家有茅屋兩間,南面種竹。
也不知為什么,我覺得這題畫的景色很對口味,十分喜愛,便嘗試著模仿了。用鄭板橋的話說,因為不開花,所以沒有蜜蜂或蝴蝶前來煩擾,這是竹子的優(yōu)點。
在中國南方的很多地方,可以遇見在房屋周圍種著很多竹子用來防風。類似這樣的做法,足以說明竹子是非常實用的植物。雖然珍稀品種的竹子很昂貴,但普通的竹子并非如此,所以很適合我家的庭院。
日本的《竹取物語》里講了一個以砍竹子、制作竹編的“竹取老翁”夫婦將誕生于竹子的輝夜姬姑娘撫養(yǎng)長大,后來竹取老翁變成了有錢人的故事。在民間傳說中,通常在成為有錢人之前大多是極貧窮的。因為只有這種設定才會使故事變得更加有趣。據(jù)此推論,竹取老翁的初始一定是極度貧寒的。
因為貧寒,才會以砍竹子為生,且山野中的竹子到處都是,也沒有主人,就算有,砍去的竹子恐怕也沒有值得動怒的價值。總之,竹子能保證貧寒人家的最低生活,的確是讓人為之感激的植物。
漢高祖在年輕的時候,曾戴過用竹皮編織的冠,這應該是貧窮的象征了。他做了皇帝之后,這種冠被稱作“劉氏冠”,一下子升格到普通百姓絕不可使用的高雅之物了。《三國志》中的劉備出身貧寒人家,以賣草鞋,編織簾、席為家業(yè)。席或簾的原料一定是竹子吧。五世紀后期的學者沈麒士曾被稱作“織簾先生”,這是因為他的家境貧寒而不得不去織簾。
有故事說,沈麒士在織簾時,曾被竹子劃傷過手。由此可以佐證,其原料肯定是竹子。正是因為這些與竹子有關(guān)的故事,使我對竹子油然產(chǎn)生了一種親近感。
中國文人也很喜愛竹子,但這種喜愛并非因竹子的貧富傳說。既有像鄭板橋那樣,只為沒有蜜蜂或蝴蝶的煩擾,刻意討個清靜而喜愛之人,也有因心儀竹子那挺拔伸展的姿態(tài)而被撥動心弦之人,當然更有喜愛竹子自身端莊有節(jié)、耿直不阿之人,也有喜愛竹子在寒冬仍能保持翠綠本色、不因節(jié)氣蛻變而贊不絕口之人。晉代文獻《竹譜》中對竹子有這樣的描寫:
不剛,不柔,非草,非木……
竹子,不在一般既成植物的范疇,足可見其特征一斑。竹,絕非珍奇之物,又非平庸之物,然而卻存在于人們生活中觸手可及之處。就這樣,竹子的氛圍已然浸透于靠近它的每一個人的心靈深處,所以也有人視竹子為可摒棄世俗之物。
王羲之(四世紀時期的書法家)的兒子王徽之很偏好竹子,某日曾指著竹子說:
何可一日無此君耶。
從此,“此君”就變成了竹子的別稱。宋代蘇東坡(1036—1101)曾說道:“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焙竺孢€有一句:“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yī)?!?/p>
蘭、梅、竹、菊被稱作“四君子”。自唐朝以來,之所以將它們作為入畫的題材,應該是它們具備典雅脫俗的品格吧。常言說,四君子可以洗滌人間穢腸,可以磨煉錚錚骨氣。
蘭和菊,濃香高傲;梅,其花朵在嚴寒中仍可凜凜怒放;竹,不懼風雪,卻可懷抱寒霜,而不改其青翠。
四君子當中,看似最容易畫的當屬竹子了。其他三君子都有花,而要畫好花朵的模樣,會讓人感覺非常難。從這一點看,的確“竹”只要重復畫好“個”字,仿佛其形狀大致就有了。或許是這個原因吧,文人的畫中以繪竹居多。前面提到的蘇東坡就是一位畫竹的文人,但是他的畫法卻與眾不同:
畫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
竹子,隨處可見,但蘇東坡認為與現(xiàn)場寫生相比,必須在自己胸中描繪出竹子的姿態(tài),然后繪畫于紙或絹綢之上。
通常認為,這是一種否定寫實、尊重精神意志的說法。
但是,又有誰知道,要想做到在胸中描繪出竹子的姿態(tài),究竟需要何等嚴謹?shù)挠^察力和全神貫注呢?相比之下,寫生要容易得多了。
某日,蘇東坡墨筆畫竹之時,從地面一筆直起至頂。見此狀,米芾(1051—1107)不禁問道:
何不逐節(jié)分?
因為米芾畫竹是按照竹節(jié)一個一個畫出來的。對此,蘇東坡答道:
竹生時,何嘗逐節(jié)生?
竹子不是一個竹節(jié)接一個竹節(jié)地生長嗎?但蘇東坡將竹子筆直挺拔的生長視為關(guān)鍵,要在紙上描繪出竹子的精神。
這樣的竹子之所以能讓人感動不已,自然首先必須畫得像竹子。由此可見,蘇東坡平時對大自然有著相當深入的觀察。
對此,石濤(十七世紀的畫家)則認為,畫竹以竹節(jié)最為重要。竹子能夠抵御風霜、挺拔向上伸展,正是因為有了竹節(jié)的堅實支撐。石濤注重竹節(jié),因其不失竹子固有的氣節(jié)。
是的,我們可以斷言“此物即此物”,卻不能斷言“除此之外皆無”。人們既為沒有竹節(jié)的竹子而感動不已,也因有竹節(jié)的竹子而震撼心扉。
在日本,通常說松、竹、梅。竹子是正月象征慶賀的代表之一。這是因為竹子從不改變青翠的緣故。如此說來,竹子的顏色就頗為重要了,自然也就有注重色彩的想法。然而,如果你妄言不用竹子的翠綠色就不是“竹畫”的話,恐怕要貽笑大方了。
蘇東坡任考官的時候,某日突然興起,極想畫竹。然而手邊沒有畫墨,只有批改考卷的朱筆,無奈之下,便用朱筆畫了一幅竹子,世人稱之為“朱竹”,備受贊賞。對此有不屑之人認為,紅色的竹子未免太古怪了吧。但也有人反問:難道墨筆畫的竹子就不奇怪了嗎?因為墨與朱是相同的,都不是竹子的本來顏色。然而,無論是墨還是朱都可以筆下傳神勾畫出竹子的真諦來。
有無色彩或竹節(jié),對藝術(shù)的真諦而言都不可能是絕對的。在今天這個世界上,我們?nèi)阅軙r常耳聞“僅此而已”或“唯我獨尊”的絕叫之聲,而每到此時,我都會想起一幅幅竹畫的故事。
1979年1月《每日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