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田縣丞廳壁記

【原文】

吏丞之職所以貳令^①，于一邑無所不當問。其下主薄、尉^②，主薄、尉乃有分職^③。丞位高而偪^④，例以嫌不可否事^⑤。文書行^⑥，吏抱成案詣丞，卷其前^⑦，鉗^⑧以左手，右手摘^⑨紙尾，雁鶩行^⑩以進，平立睨丞曰：“當署?！必┥婀P¹¹占位，署惟謹，目吏，問：“可不可？”吏曰：“得?！眲t退。不敢略省¹²，漫¹³不知何事。官雖尊，力勢反出主薄、尉下。諺數(shù)慢，必曰“丞”。至以相訾謷¹⁴。丞之設，豈端¹⁵使然哉？

博陵¹⁶崔斯立，種學績文¹⁷，以蓄其有，泓涵演迤¹⁸，日大以肆¹⁹。貞元初，挾其能戰(zhàn)藝 ²⁰于京師，再進再屈千人。元和初，以前大理評事言得失黜官，再轉²¹而為丞茲邑。始至，喟曰：“官無卑，顧材不足塞職²²?！奔揉?sup>23不得施用，又喟曰：“丞哉，丞哉!余不負丞，而丞負余。”則盡枿²⁴去牙角，一躡²⁵故跡，破崖岸²⁶而為之。

丞廳故有記，壞漏污不可讀。斯立易桷²⁷與瓦，墁²⁸治壁，悉書²⁹前任人名氏。庭有老槐四行，南墻巨竹千梃³⁰，儼立³¹若虢相持，水³²循除鳴。斯立痛掃溉，對樹二松，日吟哦其間。有問者，輒對曰：“余方有公事，子姑去。”

考功郎中³³、知制誥³⁴韓愈記。

【注釋】

①貳令：貳，副職，輔佐。這里作動詞用。令，縣令。唐代制度，京都旁的各縣稱為畿縣(藍田即為畿縣)，置令一人，丞一人。②主薄、尉：均為縣令、縣丞之下的官職?？h署內(nèi)設錄事、司功、司倉、司戶、司兵、司法、司士七司，主薄領錄事司，負諸司總責。尉主地方治安。③分職：分理諸司，各有專職。④偪(bì)：同“逼”，迫近，侵迫。⑤例以嫌不可否事：按照慣例為了避嫌疑而對公事不表示意見。⑥文書行：在傳布公文的時候。行，傳布。⑦卷其前：卷起公文的前面部分。意即吏不需要丞知道公文的內(nèi)容。⑧鉗：用手指夾住。⑨摘：揀出某一塊地方的意思。⑩雁鶩行：斜行。11涉筆：動筆。12略省：稍稍了解一下。13漫：茫然的樣子。14訾謷(zǐáo)：詆毀。15端：本。16博陵：地名，在今河北蠡縣南。17種學績文：以耕田織布為比喻，說崔斯立勤學苦練，學有根柢。績，編麻繩。18演迤(yí)：包容宏深，境界廣闊。19日大以肆：每天都有進步，并且漸漸顯露出來。20戰(zhàn)藝：以文藝與人較量，指應試。21再轉：經(jīng)過兩次遷謫。22塞職：稱職。23噤：閉口不言。24枿(niè)：同“蘗”，絕。25躡：踩。26崖岸：指人的嚴竣不易親近。27桷(jué)：方椽。28墁：涂壁的工具。這里作動詞用。29悉書：全部寫上。30梃：枚，棵。31儼立：昂首挺立。32(guóguó)：水聲。33考功郎中：官名，屬吏部，掌內(nèi)外文武官吏之考課。34知制誥：官名，負責起草皇帝行下的詔敕策命，一般由中書舍人擔任。韓愈是以考功郎中兼知制誥。

【譯文】

縣丞一職是用以輔佐縣令的，理論上對于一縣的政事都可以過問。其下是主薄、尉，主薄和尉各有專職?？h丞的地位高于主薄、尉，接近縣令，照例為了避嫌疑而對公事不加可否。在公文發(fā)出之前，胥吏懷抱已擬成的案卷，到縣丞那兒去，卷起前面的內(nèi)容，用左手夾住，右手摘出紙尾簽名處，像鵝和鴨那樣搖搖擺擺地進來，直立斜視，對縣丞說：“您還要署一下名?！笨h丞拿筆望著應由自己署名的位置，謹慎地簽上名字。抬頭望著胥吏，問：“可以了嗎？”胥吏說：“就這樣?！比缓笸讼??？h丞不敢稍稍了解一下公文的內(nèi)容，茫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官位雖然較高，實權和勢力反而在主薄、尉之下。民間諺語列舉閑散多余的官職，一定說到縣丞，甚至把丞作為相互謾罵的話。設立縣丞一職，難道本意就是如此嗎？

博陵人崔斯立，勤學苦練，以積累學問，他的學問包容宏深，境界廣闊，每天都有長進，并且逐步顯露出來。貞元初年，他懷藏本領，在京城參加考試，兩次得中，兩次折服眾人。元和初年，他任大理評事，因為上疏論朝政得失而被貶官，經(jīng)過兩次遷謫，來到這里做縣丞。剛到時，他嘆息說：“官無大小，只怕自己的能力不能稱職?！痹谥荒荛]口無言無所作為的現(xiàn)實面前，他又感慨地說：“丞啊，丞啊，我沒有對不起丞，丞卻對不起我!”于是完全磨掉自己的銳氣去掉自己的棱角，一概按照舊例，平平庸庸地來做這縣丞。

縣丞的辦公處原來刻有一篇壁記，但房屋損壞漏水而遭污損，已無法閱讀。崔斯立為之換椽易瓦，粉刷墻壁，將前任縣丞的名氏全部寫上。庭院里有老槐四行，南墻有大竹千株，昂首挺立，好像互不服氣，水聲汩汩繞庭階而鳴。斯立把廳屋里外打掃干凈，種上兩棵相對的松樹，每日在庭中吟詩。有人問他，他就回答說：“我正有公事，您暫請離開這里。”

考功郎中知制誥韓愈記。

【解析】

《藍田縣丞廳壁記》是一篇針砭時弊的傳世小品。藍田縣，唐代屬中道京兆府，今屬陜西西安市。崔斯立于元和十年(815)任藍田縣丞，當時韓愈任考功郎中兼知制誥，本文即作于此年。

自唐朝以后，朝廷各官署的辦公處所，常常有“壁記”，用以敘述官署的創(chuàng)置、官秩的確定以及官員的遷授始末等，刻在壁間。后來地方官署也起而效法。寫壁記的目的在于使后任了解自己的職責和前任的情況，所以一般都寫得比較平實詳細。韓愈的這篇壁記卻與一般的壁記不同，他針對縣丞一職形同虛設、有職無權的荒唐現(xiàn)象，秉筆直書，揭露了當時官場內(nèi)部的腐朽和黑暗。當時縣丞一職不但有職無權、形同虛設，還要受到吏胥的欺凌，只能低聲下氣，使有才能有抱負的人居此亦無所作為。他以崔斯立任藍田縣丞的種種境遇為例盡情刻畫，含有深刻的諷刺意味。

全文短小精悍，生動潑辣，意味深長。自“文書行”至“漫不知何事”一段，尤將縣丞的無用描摹得淋漓盡致。韓愈通過此文代崔斯立發(fā)出不平之鳴，以期引起朝廷對這類事情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