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騷
【王逸敘】
《離騷經(jīng)》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與楚同姓，仕于懷王，為三閭大夫。三閭之職，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屈原序其譜屬，率其賢良，以厲國士。入則與王圖議政事，決定嫌疑；出則監(jiān)察群下，應(yīng)對諸侯。謀行職修，王甚珍之。同列大夫上官、靳尚妒害其能，共譖毀之。王乃疏屈原。屈原執(zhí)履忠貞而被讒衺，憂心煩亂，不知所訴，乃作《離騷經(jīng)》。離，別也；騷，愁也。經(jīng)，徑也。言已放逐離別，中心愁思，猶陳直徑，以風(fēng)諫君也。故上述唐、虞三后之制，下序桀、紂、羿、澆之?dāng)?，冀君覺悟，反于正道而還已也。是時，秦昭王使張儀譎詐懷王，令絕齊交；又使誘楚，請與俱會武關(guān)，遂脅與俱歸，拘留不遣，卒客死于秦。其子襄王，復(fù)用讒言，遷屈原于江南。而屈原放在山野，復(fù)作《九章》，援天引圣，以自證明，終不見省。不忍以清白久居濁世，遂赴汨淵自沉而死?！峨x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諭，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嫓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fēng)云霓，以為小人。其詞溫而雅，其義皎而朗。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髙，嘉其文采，哀其不遇，而閔其志焉。
【題解】
《離騷》是屈原的代表作，是我國古典詩史上最輝煌的長篇巨構(gòu)。如果以單篇作品進(jìn)行比較，《離騷》在我國詩史上的地位與影響是無可匹敵的。三千年的詩史擁有無數(shù)杰作佳篇，但找不到第二個作品，像《離騷》那樣被人們看作整整一個文學(xué)時期的代表。人們通常以“風(fēng)”“騷”分別代表先秦文學(xué)的兩個發(fā)展階段，“風(fēng)”是以《國風(fēng)》為代表的《詩經(jīng)》，“騷”即以《離騷》為代表的《楚辭》?！峨x騷》收集在《楚辭》里，楚辭那樣的文體，就被人們稱為騷體。有些古人甚至直稱《楚辭》這部詩集為《離騷》。過去，有文學(xué)氣質(zhì)的人，能吟詩作賦的人，被稱為“騷人”。有時候，“風(fēng)騷”連文，成為藝術(shù)、文采的代名詞，例如毛澤東同志的《沁園春·詠雪》詞里，就有“唐宗宋祖，稍遜風(fēng)騷”之句。一首詩，能夠在文學(xué)史上、在生活中獲得這樣廣泛的共名，在我國還找不到第二個例子。這說明《離騷》是文學(xué)史上典型的里程碑式的作品。
對《離騷》這題名的解釋，歷來不盡一致。司馬遷說：“離騷者，猶離憂也。”班固在《離騷贊序》里解釋道：“離，猶遭也；騷，憂也。”王逸《離騷經(jīng)序》說：“離，別也；騷，愁也?！蓖跻輰Α膀}”字的解釋與班固一致，區(qū)別在于“離”字。班固的解釋固然可以在《楚辭》里找到足夠的例證，如“進(jìn)不入以離尤兮”（《離騷》）、“思公子兮徒離憂”（《山鬼》）、“長離殃而愁苦”（《招魂》），“離”都是“罹”（遭遇）的同音假借字；而王逸的解釋不離“離”字的本義，更無不通之處，且《離騷》里充滿著欲離不得的內(nèi)心矛盾。班固與王逸二說可以并存。
對《離騷》的寫作時間，有各種不同的推測。從作品本身看來，不會是初次失意后所作。作者對君王舊情甚深，這君王應(yīng)該是楚懷王，而不是楚襄王?！妒酚洝で袀鳌?、《新序·節(jié)士篇》、班固《離騷贊序》、王逸《離騷經(jīng)序》、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六國篇》等漢人著作，都說《離騷》作于懷王時候。
《離騷》用第一人稱和浪漫主義的象征手法，塑造了一個高大的神話式的藝術(shù)形象“吾”——靈均?！峨x騷》的藝術(shù)手法已超出對個別事物的比喻，而是在整體上采取象征手法，把生活本相幾乎全部隱去。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是一系列斑斕陸離而又完整和諧的、象征性的藝術(shù)群象，而不是生活原型。讀《離騷》不宜、也不可能把它的形象一一坐實。那樣做，等于把一座七寶樓臺拆開來欣賞。《離騷》是屈原生平思想最深刻的寫照，這種寫照是通過典型化來完成的。抒情詩里的“我”，未必能與詩人完全等同看待，它是經(jīng)過典型化的。愈是優(yōu)秀的抒情詩，典型化的程度就愈高。這就使抒情詩里的“我”可能與詩人的原型有所走樣。這是任何風(fēng)格的抒情詩都容許的。而在那些浪漫主義的抒情詩里，這種“走樣”的幅度必然更大。常說《離騷》的前半部是現(xiàn)實主義，后半部是浪漫主義；前半部的主人公是現(xiàn)實生活的人，后半部是神話式人物。此說不符合《離騷》及其主人公形象的藝術(shù)完整性?！峨x騷》后半部主人公之所以能“上征”，是由于篇首的“降”，他本來就是“降”自九天的神胄。他一降臨人間，就“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后來又“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這當(dāng)然不是屈原的服飾，而是類同《九歌》里“少司命”、“山鬼”諸神的打扮。“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尤非屈原所堪以為生?！峨x騷》后半篇的“上征”，不同于《遠(yuǎn)游》的“上浮”?！哆h(yuǎn)游》的主人公本是世俗的凡人，想“輕舉”“上浮”，卻苦于“質(zhì)菲薄而無因”，沒有什么可供“托乘”；后來因“氣變而遂曾舉”。這是凡人修煉得道而“神”游太空，其“形”骸仍“獨留”塵世。《離騷》的主人公不是得道的“真人”，而是個通過文學(xué)想象塑造出來的神話人物，因此，開頭的“降”與后來的“上征”，都包括形與神，天上與人間完全可以自由往來。
《離騷》以世俗的眼光看待神明，又以神明的身份對待“時俗”，神人一體，天地?zé)o間。屈原既信神，又忠君；但對神也好，對君也好，他都沒有一點卑微的態(tài)度。從《離騷》的字里行間可以隱隱嗅到古代民主思想的幽馨。這是戰(zhàn)國時期特殊的時代精神的產(chǎn)物，在建立封建專制主義思想統(tǒng)治以后，人們自然感到難以理解。故班固批評他“露才揚己”，顯暴君過（《離騷序》），顧成天說《離騷》的“求女”，是“狎侮圣配”（《離騷解》自序）。這些批評像陰沉的夜色，反襯出《離騷》這顆流星的逼人的光芒。
帝高陽之苗裔兮[1]，朕皇考曰伯庸[2]，攝提貞于孟陬兮[3]，惟庚寅吾以降[4]。
皇覽揆余初度兮[5]，肇錫余以嘉名[6]：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7]。
【注釋】
[1]帝，先秦的“帝”字，直至戰(zhàn)國中期，都只指神界主宰者，夏以后的人間君主稱“后”稱“王”而不稱“帝”。古氏族為了美化自己的世系，都要托祖于天神天帝，自稱是某“帝”某“神”的后裔。高陽，王逸《楚辭章句》（以下簡稱“王注”）：“顓頊有天下之號也?！薄妒酚洝こ兰摇罚骸俺茸妫鲎缘垲呿湼哧??！逼鋵崳臅r候，高陽與顓頊尚未合為一人，楚族所祀的始祖神，既不是高陽，也不是顓頊，而是祝融。在先秦傳說中，高陽的地位比祝融要高，《墨子·非攻下》把高陽與“天”并列；高陽是“帝”，而祝融只是“佐神”?！蹲髠鳌肺墓四暾f：“昔高陽氏有才子八人?！辈抛营q今好后代?！峨x騷》托祖于高陽，是利用這些現(xiàn)成傳說渲染詩主人公的“內(nèi)美”。這是藝術(shù)虛構(gòu)。苗裔，朱熹《楚辭集注》（以下簡稱《集注》）：“苗者，草之莖葉，根所生也；裔者，衣裾之末，衣之余也。故以為遠(yuǎn)末子孫之稱也?！辟猓Z氣詞，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啊”。據(jù)孔廣森考證，古音讀作“啊”（《詩聲類》）。
[2]朕（zhèn），古人自稱。據(jù)《史記·秦始皇本紀(jì)》，秦始皇二十六年起，才詔定為帝王自稱?；?，大，美，是古代常用于神圣人、物的贊頌狀詞?；士?，在先秦至西漢的典籍里，有時指從祖父以上的先人，有時僅指亡父。東漢以后，專指亡父。這里的“皇考”，西漢的劉向解釋為遠(yuǎn)祖（《九嘆·逢紛篇》）；東漢的王逸解釋為亡父。本書從劉向說。伯庸，“皇考”的字，不見經(jīng)傳。從《離騷》的藝術(shù)特點看來，應(yīng)該是化名，例同下文的“正則”、“靈均”。
[3]攝提，是“攝提格”的省稱，寅年的別名。貞，正。孟，開端。陬（zōu），夏歷正月的別名。正月是一年的開端，故稱“孟陬”。夏歷正月是寅月?！冻o》都用夏歷。
[4]惟，發(fā)語詞。庚寅，紀(jì)日的干支。寅年寅月寅日，古人認(rèn)為是難得的吉日。吾，是作者在長詩中創(chuàng)造的神話式的藝術(shù)形象，不等于它的原型屈原本人。降，古音“洪”，與“庸”葉韻。先秦古籍的“降”，都訓(xùn)作“下”。王逸把它具體解釋為“下母之體而生”，則不確。先秦典籍中的“降”字用例，沒有訓(xùn)作“生下”的?！对姟ど添灐ばB》：“天命玄鳥，降而生商。”降指從天降臨，生才指誕生。這句的“降”字和下文“百神翳其備降兮”的“降”字，也都指從天降臨。
[5]皇，從王逸以來，都認(rèn)為是“皇考”的省稱?？枷惹匚墨I(xiàn)，單個皇字，用作名詞，唯指天與古之帝王。王逸釋皇考為亡父，又謂省作皇，不符當(dāng)時語言習(xí)慣。劉向《九嘆·愍命篇》把《離騷》的“皇考”理解為楚先王，相當(dāng)于《詩經(jīng)》頌詩里的“皇祖”“皇王”，這樣的“皇考”才可以省稱為“皇”。覽，據(jù)劉永濟(jì)《屈賦通箋》、姜亮夫《屈原賦校注》考證，古本作“鑒”，心察。揆，揣度。據(jù)聞一多《楚辭校補》、姜亮夫《屈原賦校注》考證，古本“余”下有“于”字。初，開始。度，歷來歧解紛紜，有“時節(jié)”、“器宇”、“態(tài)度”、“躔度”、“氣度”諸說。筆者認(rèn)為，古度、宅通，宅音義古近托，度宜訓(xùn)托，猶今“任”，謂受天之托任。
[6]肇，王注：“始也?！甭勔欢唷峨x騷解詁》據(jù)劉向《九嘆·靈懷篇》“兆出名曰正則兮，卦發(fā)字曰靈均”之句，認(rèn)為“肇”是“兆”的借字，肇兆古通。古人取名字要經(jīng)過卜兆。錫，借作“賜”。嘉，善。嘉名，包括下文的“名”與“字”。古代貴族子弟，成年才取字。取字時，要在祖廟里舉行隆重的冠禮。行冠禮的年齡一般在二十歲左右。行冠禮取字表示正式加入統(tǒng)治集團(tuán)，擔(dān)負(fù)起國家大任。
[7]“名余”二句：王注：“正，平也；則，法也?！薄办`，神也；均，調(diào)也?！?img alt="f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10/31/20233352252226.jpg" />
以上八句解釋，與流行說法出入頗大。
【譯文】
天帝高陽氏的遠(yuǎn)代子孫，伯庸是先王輝煌的大名；寅年的寅月，又巧在寅日，多美的吉日啊，我從天降臨。
先王鑒于我初承大任，通過卜卦賜給我美名：我的名啊叫做“正則”，我的字啊就叫“靈均”。
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8]，又重之以修能[9]：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10]。
汩余若將不及兮[11]，恐年歲之不吾與[12]！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13]！
日月忽其不淹兮[14]，春與秋其代序[15]。惟草木之零落兮[16]，恐美人之遲暮[17]！
撫壯而棄穢兮[18]，何不改乎此度也？乘騏驥以馳騁兮[19]，來吾導(dǎo)夫先路[20]！
【注釋】
[8]紛，盛貌?！冻o》句例，往往以一個字或三個字的形容詞置于句首。內(nèi)美，指前八句所美化的世系、生辰、“初度”、名字。
[9]重（chónɡ），加上。修，修飾。能，古通“態(tài)”。屈賦經(jīng)常以修飾容態(tài)比喻鍛煉品德。
[10]“扈江離”二句：扈（hù），披在身上，楚方言。江離，一作“江蘺”，香草名。芷，香草名，即白芷。辟，同“僻”，幽也。辟芷，幽香的芷草。紉，穿連。秋蘭，香草名，秋季開花。佩，古人身上的飾物。這兩句所描繪的“修能”，與《九歌》少司命、山鬼諸神一樣，顯然不是屈原的實際形象。
[11]汩（ɡǔ），水流快貌，楚方言。
[12]不吾與，不與吾。與，等待。
[13]“朝搴”二句：搴（qiǎn），拔取，楚方言。阰（pí），土坡，楚方言。木蘭，香樹名。攬，采。宿莽，卷施草，楚方言。木蘭去皮不死，宿莽經(jīng)冬不枯，喻堅貞的品德；朝搴夕攬，喻勤于鍛煉品德。
[14]淹，停留。
[15]代序，輪流。序，古通“謝”。
[16]惟，想。
[17]美人，王注：“謂懷王也?！薄峨x騷》里的美人都是“吾”思念、追求的對象，一說“美人”是作者自喻，似不確。
[18]今本句前有“不”字，宋洪興祖《楚辭補注》說，他所見的《文選》古本沒有，此從古本。撫，據(jù)。壯，盛也。
[19]騏驥，駿馬，喻賢臣。
[20]夫（fú），語助詞。本篇除最后的“仆夫悲余馬懷兮”的“夫”屬實詞外，余均同此。
【譯文】
我既有這么多內(nèi)在的美善，又注意在外表上修飾裝扮：肩披幽香的江離白芷，秋天的蘭草花穿成佩環(huán)。
江河滾滾流，我怕趕不上，歲月不待人，叫人心發(fā)慌！我沐著晨曦上山拔木蘭，直到黃昏還在水洲采宿莽！
日與月急匆匆腳步不停，春與秋相交替永無止境。想黃葉在西風(fēng)里一片片飄零，怕美人啊也要添一絲絲霜鬢！
趁年盛去割除癰疽吧，為什么不壯一壯器宇？去追趕日月吧，快跨上龍駒，來，我甘愿做您的前驅(qū)！
昔三后之純粹兮[21]，固眾芳之所在[22]：雜申椒與菌桂兮[23]，豈維紉夫蕙茝[24]？
彼堯舜之耿介兮[25]，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紂之猖披兮[26]，夫唯捷徑以窘步。
惟夫黨人之偷樂兮[27]，路幽昧以險隘。豈余身之憚殃兮[28]，恐皇輿之?dāng)】?span >[29]！
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30]；荃不察余之中情兮[31]，反信讒而齌怒[32]！
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33]，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為正兮[34]，夫唯靈修之故也[35]！
初既與余成言兮[36]，后悔遁而有他[37]；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dāng)?shù)化[38]！
【注釋】
[21]后，君王。昔三后，王逸說是指禹、湯、文王。純粹，絲無雜質(zhì)稱純，米無雜質(zhì)稱粹；比喻古三王的美德。
[22]固，本來。眾芳，喻群賢。在，聚集。
[23]申，王注：“重也?！边@里是重疊的意思，形容茂盛。椒，花椒，一種灌木，所結(jié)的果子有香氣。菌桂，應(yīng)作“箘（jùn）桂”，即肉桂，一種香木。
[24]維，唯。蕙，蘭草的一種，又名薰草。茝（chǎi），即白芷。
[25]耿，光明。介，正直。
[26]猖披，衣不束帶之貌。
[27]黨人，指朝廷里結(jié)黨營私的群小。先秦的“黨”字多指朋比為奸的結(jié)合，故孔子說“君子群而不黨”，和后來的涵義不同。
[28]憚，畏懼。
[29]皇輿，皇王的乘車，喻國家。敗績，本指軍隊潰敗，此指車駕傾覆，喻國家滅亡。洪興祖補注（以下簡稱“洪補”）：“皇輿宜安行于大中至正之道，而當(dāng)幽昧險隘之地，則敗績矣?！?/p>
[30]踵，腳跟。武，足跡。
[31]荃，香草名，亦名“蓀”，此借以稱下文的“靈修”。
[32]齌（jì）怒，怒火中燒。“齌”本指用猛火燒飯。
[33]謇謇（jiǎn），直言貌。
[34]九天，古說天有九層。正，通“證”。
[35]靈修，作品中塑造的以懷王為原型的另一個藝術(shù)形象。靈，神。修，美。
[36]通行本在這句前面，還有“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兩句，現(xiàn)已公認(rèn)是衍文，故刪去。成言，成約。
[37]悔遁，變心?！墩f文》：“遁，遷也?！彼?，別的主意。
[38]數(shù)化，屢次變化。
【譯文】
古三王德行啊純潔完美，群芳都聚集在他們周圍：花椒叢肉桂樹層層相間，豈只有蕙與茝貫穿連綴？
那唐堯和虞舜光明守度，走正道所以才受人擁護(hù)；為什么桀與紂衣散冠墮，都只怪抄近路陷入泥涂。
那些個小人都偷安貪樂，國家的前途啊渺茫險阻。難道我是擔(dān)心自己遭殃？怕只怕王車啊將要傾覆！
急匆匆為王車前后奔波，想使你能趕上先王的腳步；荃草你不體察我的衷情，反而去信讒言對我發(fā)怒！
明知道忠言會招徠災(zāi)禍，丟不開放不下強忍苦楚！且讓我指蒼天作為見證，一片心都為你有目共睹！
想當(dāng)初你與我海誓山盟，可后來變了心另走邪路；我倒不難與你兩下分手，傷心是你太會云翻雨覆！
余既滋蘭之九畹兮[39]，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40]，雜杜衡與芳芷[41]。
冀枝葉之峻茂兮[42]，愿竢時乎吾將刈[43]。雖萎絕其亦何傷兮[44]，哀眾芳之蕪穢[45]。
【注釋】
[39]滋，培植。九畹，九是虛數(shù)，表示多（下文“九死”同此）。畹有十二畝、二十畝、三十畝幾種說法。
[40]畦（xí），田壟，此作動詞用，一行行地種植。留夷，即芍藥。揭車，亦香草名。
[41]雜，套種。杜衡，即馬蹄香。以上四句用栽植香草比喻培養(yǎng)英才。
[42]冀，希望。峻，高大。
[43]竢，同“俟”，等待。刈（yì），收割。
[44]萎絕，指草木的自然老化、死亡。
[45]蕪穢，指中途變質(zhì)，即篇末“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之意。
【譯文】
我曾經(jīng)栽植了大片芝蘭，又種下蕙草有百畝地面，芍藥跟揭車一行一行，杜衡和芳芷套種其間。
本希望滿枝頭綠濃紅艷，到時候?qū)⒖梢允斋@藏斂。花兒謝草兒黃倒不悲傷，最痛心是眾芳草中途質(zhì)變！
眾皆競進(jìn)以貪婪兮[46]，馮不厭乎求索[47]；羌內(nèi)恕己以量人兮[48]，各興心而嫉妒[49]。
忽馳騖以追逐兮[50]，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將至兮[51]，恐修名之不立[52]！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53]。茍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54]，長擾頷亦何傷[55]！
攬木根以結(jié)茝兮[56]，貫薜荔之落蕊[57]；矯菌桂以紉蕙兮[58]，索胡繩之嗑嗑[59]。
謇吾法夫前修兮[60]，非世俗之所服[61]；雖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遺則[62]！
【注釋】
[46]競進(jìn)，爭著向上爬。洪補：“并逐曰競?！必澙?，王注：“愛財曰貪，愛食曰婪?！?/p>
[47]馮不厭，猶貪得無厭。馮，通憑，楚方言“滿”的意思。厭，滿足。
[48]羌，發(fā)語詞，楚方言。恕，揣度。王注：“以心揆心為恕?！?/p>
[49]興心，生心。
[50]馳騖，馳騁。
[51]冉冉，漸漸。
[52]修，本義是長，古人以長為美，故《楚辭》里的修字常有“美”義。
[53]“朝飲”二句：落，《爾雅》：“始也。”英，花。落英，最初的花，即蓓蕾。飲露餐英是比喻修煉品德，使自己志潔行芳。木蘭春天開花，菊花秋天始榮，這兩句意同上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也是以朝夕喻歲時。謂一年到頭，無時或已地堅持修潔。
[54]茍，只要。信，確實。姱，美好。練要，精粹、純潔。
[55]長，長期。顑頷（kǎn hàn），面貌憔悴黃瘦。這四句意承上節(jié)，王逸說：“眾人茍飽于財利，己獨飽于仁義?！?/p>
[56]木根，陳本禮《屈辭精義》：“木蘭之根須。”
[57]薜荔，香草名，蔓生灌木，亦稱木蓮。落蕊，初開的花兒。蕊，花心。
[58]矯，舉。菌桂，應(yīng)作箘桂，見前注。此指箘桂的嫩枝。
[59]索，繩索，此作動詞用，搓繩。胡繩，一種蔓生的香草，有人說就是胡延索；也有人認(rèn)為是泛言長繩。纚纚（xǐ），長而下垂，整齊美觀的樣子。以上四句即篇首所說的“修能”，是“吾”的神話形象的重要部分。
[60]謇（jiǎn），發(fā)語詞，楚方言。法，效法。前修，前代的圣人。
[61]服，穿戴、佩帶。
[62]彭咸，“吾”的師表，其名不見經(jīng)傳。王注：“殷賢大夫，諫其君不聽，自投水而死?！痹S多學(xué)者認(rèn)為王注缺乏根據(jù)，另有老彭、巫咸、彭鏗、比干，巫彭與巫咸合稱等說，都是猜測的成分多，堅實的證據(jù)少。根據(jù)《離騷》的藝術(shù)特點，應(yīng)該是虛擬的偶象，有如《莊子》里一個個得道的理想人物。
【譯文】
大家都貪婪得你排我擠，貪得無厭，欲壑沒底；拿自己的私心去猜度別人，勾心斗角，互相妒忌。
奔往逐來追求私利，不是我心中所急；衰老漸漸地來臨啦，怕美名來不及建立！
早上飲春蘭滴下的露水，晚上吃秋菊未放的蓓蕾。我只求內(nèi)心真正芳潔啊，哪怕挨餓而臉色憔悴！
用木蘭的根須編結(jié)白芷，再穿上薜荔帶露的花蕊；用箘桂的嫩枝串連蕙草，把胡繩搓得又長又美。
我這是效法前賢的模樣，并非俗人們所戴所穿；雖然不投合今人的趣味，我只愿依從古代的彭咸！
長太息以掩涕兮[63]，哀民生之多艱[64]！余雖好修姱以噥羈兮[65]，謇朝誶而夕替[66]！
既替余以蕙溩兮[67]，又申之以攬茝[68]；亦余心之所善兮[69]，雖九死其猶未悔！
怨靈修之浩蕩兮[70]，終不察夫民心；眾女嫉余之蛾眉兮[71]，謠諑謂余以善淫[72]。
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guī)矩而改錯[73]；背繩墨以追曲兮[74]，競周容以為度[75]。
忳郁邑余侘傺兮[76]，吾獨窮困乎此時也！寧溘死以流亡兮[77]，余不忍為此態(tài)也！
鷙鳥之不群兮[78]，自前世而固然[79]。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80]；伏清白以死直兮[81]，固前圣之所厚[82]！
【注釋】
[63]太息，嘆息。掩涕，揩淚。
[64]民生，人生。先秦的“民”字，含義有很大的伸縮性?！峨x騷》六個民字，含義很不一致，當(dāng)視上下文的語意口氣而定。
[65]雖（雖），同“唯”；只。好（hào），愛好。修，修飾。姱，美貌。鞿，馬韁繩。羈（jī），馬籠頭。鞿羈，束縛、牽累的意思。
[66]謇，發(fā)語詞。誶（suì），舊說是進(jìn)諫，與上下文意不相屬，游國恩釋為譖毀，郭沫若“作為卒字解，言卒業(yè)也”（《屈原賦今譯》），即完成的意思，今從郭說。替，廢棄。《爾雅·釋言》：“替，廢也?！?/p>
[67]纕（xiānɡ），佩的帶子。
[68]申，再次。
[69]亦，語助詞。善，愛好。
[70]浩蕩，原義水大貌，這里意同荒唐。
[71]眾女，喻上文“眾”、“黨人”。蛾眉，比喻美德。
[72]謠諑（zhuó），造謠誹謗，楚方言。
[73]偭（miǎn），違背。規(guī)，制圓形的工具。矩，制方形的工具。規(guī)矩，比喻法度。錯，同“措”，措施。
[74]繩墨，木匠畫直線用的墨線，喻法度。
[75]周容，就圓隨方，茍合取容。
[76]忳（tún），憂郁，煩悶。侘傺（chà jì），失意貌，楚方言。
[77]溘（kè），突然。溘死，暴死。流亡，指暴死野外，尸體不得收殮，而隨水漂泊。
[78]鷙（zhì）鳥，鷹類的鳥。
[79]固然，歷來如此。
[80]尤，罪罰。攘，朱駿聲讀為“囊”（《說文通訓(xùn)定聲》），包，藏。詬，侮辱。
[81]伏，同“服”，保持。
[82]厚，動詞，看重。
【譯文】
低頭長嘆息，眼淚擦不干，人生的航道充滿暗礁險灘！我只是愛修飾而受累遭殃，早上編的花環(huán)晚上就被摧殘！
毀壞我蕙草做的佩帶，我又把芳芷拿來替代；這些是我的衷心所愛，叫我死九次也不悔改！
怪只怪君王荒唐得厲害，總是不體察人家的心懷；眾女流妒忌我容貌秀麗，才造謠誹謗說這是淫態(tài)。
俗人們本來就工于取巧，方圓和規(guī)矩都可以拋掉；不看墨線而追隨邪曲，茍合取容啊反算正道。
我既煩悶又失意憂郁滿懷，孤零零潦倒在這樣的時代！我寧愿暴死而尸漂野外，也不忍效法那種種丑態(tài)！
山鷹不可能跟家雀合群，自古以來就這樣分明。圓鑿孔安不上方的木柄，異路人怎么能攜手同行？
強按抑胸中煩躁，姑忍受小人造謠；守清白而死得光明正直，歷來為圣賢們眾口稱道！
悔相道之不察兮[83]，延佇乎吾將反[84]。回朕車以復(fù)路兮，及行迷之未遠(yuǎn)。
步余馬于蘭皋兮[85]，馳椒丘且焉止息[86]。進(jìn)不入以離尤兮[87]，退將復(fù)修吾初服[88]。
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89]；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
高余冠之岌岌兮[90]，長余佩之陸離[91]；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zhì)其猶未虧[92]。
忽反顧以游目兮[93]，將往觀乎四荒[94]；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95]！
民生各有所樂兮[96]，余獨好修以為常[97]；雖體解吾猶未變兮[98]，豈余心之可懲[99]？
【注釋】
[83]相，觀察選擇。察，仔細(xì)看清楚。
[84]延，長久。一說延頸而望。佇，站立。反，同返。
[85]步馬，解開車駕，讓馬散步。蘭皋，有蘭草的水邊。皋，水邊。
[86]椒丘，有椒樹的山丘。且，暫且。焉，于此。
[87]進(jìn)不入，不進(jìn)入。進(jìn)指“仕”，下句的退指“隱”。離，借作“罹”（lí），遭遇。尤，罪禍。
[88]初服，《離騷》以芳潔的服飾比喻美好的品德，“初服”喻固有的美德。
[89]“制芰荷”二句：芰（jì），菱。芰荷，菱花的別名，楚方言。芙蓉，荷花。衣、裳，古代分別指上衣，下服。
[90]高，用作動詞，加高。岌岌（jí），本是山高的樣子，這里與高疊用，形容很高。
[91]長，用作動詞，加長。陸離，此詞最早見于《楚辭》。自王逸以來，各家解釋不一，有“參差”、“眾貌”、“長貌”、“璀燦”等說。近人史樹青依據(jù)文字、聲韻，結(jié)合出土文物，認(rèn)為“陸離即琉璃，引申為色彩光亮”。據(jù)云，我國歷年出土的琉璃，時期最早者為西周；從地域分布看，出于楚國故境者占著較大比重（據(jù)《“陸離”新解》，載《文史》第十一輯）。
[92]“芳與澤”二句：澤，舊說是“潤澤”，與“芳”義近。但從上下文看來，應(yīng)該是芳的反面。郭沫若讀作“襗”（duó），汗衣，引申為污垢（《屈原賦今譯》）；高亨等讀作“殬”（dù），腐臭的東西（《楚辭選》）；姜亮夫校作“臭”。（《屈原賦校注》：“按澤古字作臭，讀若浩。疑離騷本作臭，字形訛作臭，王逸以今文定之，又誤作澤也。”）糅（róu），混在一起。芳澤雜糅比喻“吾”曾與“眾女”、“黨人”共處。昭質(zhì)，猶篇首“內(nèi)美”。昭，明。這兩句是出污泥而不染的意思。
[93]游，放縱。游目，放眼縱觀。
[94]四荒，四方荒遠(yuǎn)之處。荒，遠(yuǎn)。
[95]菲菲，王注：“猶勃勃，芬香貌也?！睆洠?。章，同“彰”，顯著。
[96]民生，人生。
[97]好修，愛好“修能”。常，習(xí)慣的意思。本作“恒”，與下文“懲”字葉韻，漢人避文帝諱而改。
[98]體解，即肢解，古代一種酷刑，把人的四肢砍掉。
[99]懲，戒懼而悔恨。
【譯文】
悔當(dāng)初上征途未及細(xì)看，久躇躕我打算掉頭回轉(zhuǎn)。掉過車我仍舊走上原路，趁迷途還走得不算太遠(yuǎn)。
走馬在水邊蘭草地，奔馳到椒山暫休息。不進(jìn)去招禍惹是非，退回來重修當(dāng)年衣。
菱花兒縫成上衫，蓮花兒綴成下裳；沒人欣賞又何妨，只要我內(nèi)心芬芳。
把聳立的冠冕做得更高，把耀眼的佩帶裝得更長；香花雖從污泥里出來，它的光采卻何曾損傷？
急匆匆回頭張望，我打算遠(yuǎn)觀四方；這佩飾花團(tuán)錦簇，一陣陣格外幽香！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樂處，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于衣冠楚楚；就把我肢解了仍然不變，難道說我的心可以壓服？
女媭之嬋媛兮[100]，申申其詈予[101]。曰鯀婞直以亡身兮[102]，終然殀乎羽之野[103]。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104]，紛獨有此姱節(jié)[105]？尃菉葹以盈室兮[106]，判獨離而不服[107]！
眾不可戶說兮，孰云察余之中情[108]？世并舉而好朋兮[109]，夫何煢獨而不予聽[110]？
【注釋】
[100]女媭（xū），姊姊，楚方言?！墩f文解字》引賈逵曰：“楚人謂姊為媭?！被蛘f女媭是屈原姊姊的名字，此外，還有妹妹、女兒、侍女、神巫，以及比喻佞臣等不同說法。按，女媭的話全部是善意的責(zé)備，態(tài)度與口氣是比較適合于姊姊身份的。但《離騷》的人物與情節(jié)都出自虛構(gòu)假設(shè)，女媭只能是“吾”之姊，而不是屈原之姊。她是文學(xué)人物，不是歷史人物。她是現(xiàn)實生活中對屈原既同情又缺乏理解的一類人物的藝術(shù)化身。嬋媛（chán yuán），關(guān)心愛切而顯得婉轉(zhuǎn)痛惻的樣子。
[101]申申，再三。詈（lì），責(zé)備。
[102]鯀（ɡǔn），傳說中禹的父親。婞（xìnɡ）直，剛直。亡身，忘我。亡同“忘”。
[103]殀（yāo），死于非命。羽，山名。傳說鯀被殺于羽山。
[104]博，多。謇，直言。博謇，愛說直話。
[105]姱（kuā），美好。節(jié)，節(jié)操。朱駿聲《離騷補注》認(rèn)為是“飾”字之誤。飾指服飾，《離騷》以服飾喻節(jié)操。
[106]薋（cí），同“茨”，堆積。一說是草名。菉（lù），即王芻。葹（shī），即枲耳。菉葹都是惡草，比喻穢行惡習(xí)。
[107]判，判然。服，佩帶。
[108]孰，誰。云，語助詞。余，猶今“咱們”。
[109]并舉，互相抬舉。好朋，喜歡結(jié)黨營私。
[110]煢（qiónɡ），獨。原義是無兄弟稱煢，無子稱獨。
【譯文】
我姊姊婉轉(zhuǎn)痛惻，絮叼著把我斥責(zé)。她說伯鯀忘我又剛直，結(jié)果慘死在羽山之側(cè)。
你何必太爽直又愛美好，與眾不同好講節(jié)操？屋子里堆滿了野花雜草，唯獨你不愿佩帶過于孤傲！
不可能一家家都去說明，又有誰會理解咱們的心？人們都互吹捧結(jié)黨營私，你怎么連我的話都不聽？
依前圣以節(jié)中兮[111]，喟憑心而歷茲[112]！濟(jì)沅湘以南征兮[113]，就重華而陳辭[114]：
啟九辯與九歌兮[115]，夏康娛以自縱[116]；不顧難以圖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117]。
羿淫游以佚畋兮[118]，又好射夫封狐[119]；固亂流其鮮終兮[120]，浞又貪夫厥家[121]。
澆身被服強圉兮[122]，縱欲而不忍[123]；日康娛以自忘兮[124]，厥首用夫顛隕[125]。
夏桀之常違兮[126]，乃遂焉而逢殃[127]。后辛之菹醢兮[128]，殷宗用而不長[129]。
湯禹儼而祗敬兮[130]，周論道而莫差[131]；舉賢而授能兮[132]，循繩墨而不頗。
皇天無私阿兮[133]，覽民德焉錯輔[134]；夫維圣哲以茂行兮[135]，茍得用此下土。
瞻前而顧后兮，相觀民之計極[136]：夫孰非義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137]？
阽余身而危死兮[138]，覽余初其猶未悔[139]；不量鑿而正枘兮[140]，固前修以菹醢。
曾歔欷余郁邑兮[141]，哀朕時之不當(dāng)！攬茹蕙以掩涕兮[142]，霑余襟之浪浪[143]！
【注釋】
[111]節(jié)中，節(jié)制不偏，保持正道。
[112]喟（kuì），嘆聲。憑，憤懣。歷，經(jīng)歷，遭遇。茲，此。
[113]濟(jì)，渡。征，行。
[114]重華，舜的別名。傳說舜葬于沅湘以南的九疑山。
[115]啟，禹之子。九辯與九歌，我國古代神話中兩個有名的樂曲，傳說是啟上天作客時帶下來的。
[116]夏康娛以自縱，句法與下文“周論道而莫差”同。夏，夏代，夏王朝，指啟及其兒子太康。康娛，過分地逸樂。例同下文“日康娛以自忘”?？担?。一說“夏”是大的意思，“康娛”是歡樂，這句仍說啟一人?；蛘f“夏康”連讀，指啟之子太康。
[117]五子，啟的五個兒子。《史記·夏本紀(jì)》：“帝太康失國，昆弟五人須于洛汭，作五子之歌。”一說“五子”是太康的五個兒子。用，因而。失，指太康失國。一說“失”為衍字。家巷，家鄉(xiāng)，此指故都，太康躭于淫樂，被有窮國的后羿奪了故都。一說，家巷指內(nèi)閧，巷通“閧”。夏啟十年至十一年間，五個兒子叛亂，被平定。夏啟十五年，最小的兒子武觀又叛，“五子家閧”就是指這兩次內(nèi)亂?；蛘f“五子”即指武觀。
[118]淫，佚，都是過度的意思。畋（tián），打獵。
[119]封，大。
[120]鮮終，少有善終。
[121]浞（zhuó），即寒浞，相傳是羿的國相。厥，其。家，妻室。傳說后羿躭于游獵，不理政事，國相寒浞擅權(quán)，與妃子純狐私通，害死后羿。
[122]澆（ào），即過澆，寒浞的兒子。被服，穿戴，引申為依仗、負(fù)恃之意。強圉（yǔ），王注：“多力也?！甭勔欢嗾J(rèn)為“被服”即穿戴，“強圉”是堅甲，圉讀作“御”（《離騷解詁》）?？蓚湟徽f。
[123]不忍，不肯自制。
[124]自忘，忘記自身的安危。
[125]顛隕（yǔn），墜落。太康弟仲康之孫少康，攻滅澆，夏遂復(fù)興。
[126]常違，“違常”的倒文，倒行逆施。
[127]乃，于是。遂，終于，結(jié)果。焉，語詞。于省吾認(rèn)為“遂應(yīng)讀作墜”，“夏桀違背常軌，乃墜落而逢殃禍?！保ā稘陕菥映o新證》）
[128]辛，紂王的廟號。菹醢（zū hǎi），菹是切細(xì)的腌菜，醢是肉醬，此指古代的一種酷刑，把人剁成肉醬。
[129]宗，宗祀，指王朝。
[130]湯禹，在屈賦中禹湯并稱共三次，下文“湯禹嚴(yán)而求合兮”，《懷沙》“湯禹久遠(yuǎn)兮”，都是先湯后禹。其他先秦古籍，也偶有此例。如《韓非子·五蠹》“然則今有美堯舜湯武禹之道于當(dāng)今之世者”，《呂氏春秋·審分覽》“湯禹之臣不獨忠”。儼，讀作“嚴(yán)”，嚴(yán)明。有些版本直作嚴(yán)。祗（zhī），義同“敬”。敬重法度，不敢胡作非為，即謹(jǐn)慎的意思。
[131]周，指周初的文王、武王等人。
[132]舉賢授能，是屈原重要的政治主張之一，在作品里反復(fù)強調(diào)。這四字雖只在這里出現(xiàn)一次，但屈賦是文學(xué)作品，不是政治論文，這一政治主張，主要寄寓于“騏驥”、“眾芳”等大量形象化的語言之中。
[133]私，偏私。阿，偏袒。無私阿，即公正不偏。
[134]民，人，此指君主。錯，同“措”，施行。
[135]維，唯。茂，美。
[136]相（xiànɡ）觀，同義連用。民，萬民眾生。計，計慮。極，目的。計極，愿望、要求。
[137]服，義同“用”。
[138]阽（diàn），臨近危險。
[139]初，初志、初衷。
[140]枘（ruì），插孔用的木栓，此指鑿的木柄。鑿的上端圓形中空，枘插其內(nèi)，是為柄。不遷就鑿孔的方圓大小來削柄，就插不進(jìn)去。這是比喻古代的諍臣，不肯茍合取容，而不得善終。
[141]曾，借作“增”，屢次。歔欷（xū xī），悲泣抽噎的聲音。
[142]茹，柔軟。
[143]霑，同“沾”，浸濕。浪浪（lánɡ），流不斷的樣子。
【譯文】
遵循先圣把正道堅持，可恨我的遭遇竟然如此！還不如渡過沅湘南行，向古帝虞舜沉痛陳辭：
啟上天帶回《九辯》《九歌》，夏王朝就此淫樂無度；不居安思危，預(yù)防后患，五子因而就失掉故都。
后羿縱情地游獵嬉戲，沉迷于射殺肥大狐貍；放蕩者從來就少有善終，被寒浞逞淫心占了嬌妻。
澆自恃身強有力，不加節(jié)制尋求刺激；天天忘形地尋歡作樂，腦袋瓜終于落地。
夏桀行為反常，終究遭到災(zāi)殃。紂王剁宰賢良，商朝因而滅亡。
禹與湯嚴(yán)明謹(jǐn)慎，周先王講究治道；憑德才選用賢臣，守規(guī)矩不差分毫。
皇天啊光明正大，看誰好就扶他上馬；只有圣哲做出美行，才讓他享有天下。
把歷史前后思量，看出了萬民的愿望：怎能叫豺狼牧羊呢，豈可讓暴徒稱王？
雖然死神已向我走近，回想初衷我并不悔恨；不遷就鑿孔改削木柄，是前賢之所以碎骨粉身。
心憂郁嗚咽頻頻，可悲我生不逢辰！拔一些蕙草擦淚，淚漣漣沾濕衣襟！
跪敷衽以陳辭兮[144]，耿吾既得此中正[145]。駟玉虬以乘鹥兮[146]，溘埃風(fēng)余上征。
朝發(fā)軔于蒼梧兮[147]，夕余至乎縣圃[148]。欲少留此靈瑣兮[149]，日忽忽其將暮。
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150]，望崦嵫而勿迫[151]；路曼曼其修遠(yuǎn)兮[152]，吾將上下而求索。
飲余馬于咸池兮[153]，總余轡乎扶桑[154]；折若木以拂日兮[155]，聊逍遙以相羊[156]。
前望舒使先驅(qū)兮[157]，后飛廉使奔屬[158]；鸞皇為余先戒兮[159]，雷師告余以未具。
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飄風(fēng)屯其相離兮[160]，帥云霓而來御[161]。
紛總總其離合兮，斑陸離其上下[162]。吾令帝閽開關(guān)兮[163]，倚閶闔而望予[164]。
時曖曖其將罷兮[165]，結(jié)幽蘭而延佇[166]！世溷濁而不分兮[167]，好蔽美而嫉妒！
【注釋】
[144]敷，鋪。衽（rèn），衣襟。
[145]耿，明亮貌。中正，即上文“節(jié)中”，正道，真理。
[146]駟，古代一乘車套四匹馬。這里作動詞用，意同駕。虬（qiú），傳說是無角的龍。鹥（yī），傳說中鳳類的鳥，身有五彩。
[147]軔，阻止車輪轉(zhuǎn)動的木頭。行車以前把軔移去稱“發(fā)軔”。蒼梧，地名，舜所葬的九疑山在其境內(nèi)?！拔帷痹诰乓缮较蛩搓愞o后上天，故說從蒼梧發(fā)軔。
[148]縣圃，神話中的山名，在昆侖山頂?？h，古“懸”字。
[149]靈瑣，神的宮門。靈，神。瑣，門上雕刻的花紋。此代指門?？h圃為神所居，靈瑣代指縣圃，故稱“此”。聞一多把“瑣”校作“藪”，藪即淵藪，人或物聚集的地方。靈藪，神靈集中之地，指縣圃（《楚辭校補》）。也可通。
[150]羲（xī）和，古代神話中太陽的車夫。弭（mǐ），停。節(jié)，鞭。
[151]崦嵫（yān zī），神山名，傳說中日沒之處。
[152]曼曼，同“漫漫”，長而遠(yuǎn)貌。修，長。
[153]馬，指上文當(dāng)馬駕用的玉虬。咸池，太陽沐浴的神池。
[154]總，系結(jié)。轡，韁繩。扶桑，神樹名，據(jù)說在東方，日棲其上。
[155]若木，神樹名，據(jù)說在昆侖極西日入之處。拂，古通“蔽”。《懷沙》“修路幽蔽”，《史記》引作“修路幽拂”?！稇?zhàn)國策·燕策》“跪而拂席”，《史記·刺客列傳》作“跪而蔽席”，《索隱》云：“蔽猶拂也?！闭廴裟疽苑魅?，即《悲回風(fēng)》“折若木以蔽光兮”?；蛘f“拂”是擊，掃，阻止太陽下山，似不確。扶桑在極東，若木在極西，《離騷》卻把它們拉到一處。正如下文“吾”可以向遠(yuǎn)古的美女求愛一樣，在《離騷》的神話世界里，原有素材的時間、空間界限，都被打通了。
[156]相羊，同“徜徉”、“倘佯”，自由自在地往來。
[157]望舒，月神。
[158]飛廉，風(fēng)神。奔屬，奔跑跟隨。
[159]鸞，神鳥名，形狀如雞而大，五色?；?，即“凰”，雌鳳。
[160]屯，聚集。離，讀作“麗”，附著（用王夫之《楚辭通釋》、朱駿聲《離騷補注》說）。
[161]帥，同“率”。霓，通“蜺”，也稱副虹。虹常有內(nèi)外兩層，通稱為虹。古人分別言之，內(nèi)層色鮮，稱虹；外層色淡，稱蜺。御，讀作“迓”，迎接。
[162]斑，光彩斑爛。上下，天地。
[163]帝，上帝。閽，守門人，因在黃昏時閉門，故名。關(guān)，本義是門閂，此指天門。
[164]閶闔（chānɡ hé），天門。
[165]曖曖，昏暗貌。罷，完，指一天將盡。
[166]結(jié)，結(jié)交，這里是寄情的意思。延佇，久站。
[167]溷（hùn），義同“濁”。
【譯文】
衣襟鋪地，跪吐衷腸，求得真理，心里亮堂。駕四條白龍，乘五彩鳳凰，塵飛風(fēng)卷，我到了天上。
早上啟程離開了蒼梧，傍晚來到昆侖的懸圃。想在這神山停留片刻，無奈那日輪卻匆匆入暮。
我叫那羲和把鞭兒暫停，不要急急乎向崦嵫靠近；我前面的里程還很漫長，將上天下地去尋求知音。
讓白龍在咸池痛飲瓊漿，把韁繩拴住在萬丈扶桑；折幾枝若木遮住陽光，讓我自在地散步閑逛。
派月神在前面做我的向?qū)?，叫風(fēng)神作隨從在后面奔跑；鸞與凰已出去戒嚴(yán)開道，雷師卻說還沒有準(zhǔn)備好。
我命令鳳凰飛騰，不休息日夜兼程；旋風(fēng)啊前呼后擁，率云霓前來恭迎。
這隊伍鬧紛紛恐后爭先，天地間光燦燦變化萬千。我叫上帝的守門人打開天門，他倚著天門啊翻翻白眼。
天色昏暗，一日將盡，我寄情幽蘭，站著久等！天上和人間都混濁不清，總喜歡妒忌那美好的事情！
朝吾將濟(jì)于白水兮[168]，登閬風(fēng)而緤馬[169]。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170]！
溘吾游此春宮兮[171]，折瓊枝以繼佩；及榮華之未落兮[172]，相下女之可詒[173]。
吾令豐隆乘云兮[174]，求宓妃之所在[175]；解佩溩以結(jié)言兮[176]，吾令蹇修以為理[177]。
紛總總其離合兮[178]，忽緯墚其難遷[179]。夕歸次于窮石兮[180]，朝濯發(fā)乎洧盤[181]。
保厥美以驕傲兮[182]，日康娛以淫游；雖信美而無禮兮，來違棄而改求[183]！
覽相觀于四極兮[184]，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瑤臺之偃蹇兮[185]，見有娀之佚女[186]。
吾令鴆為媒兮[187]，鴆告余以不好。雄鳩之鳴逝兮，余猶惡其佻巧[188]。
心猶豫而狐疑兮[189]，欲自適而不可[190]；鳳皇既受詒兮，恐高辛之先我[191]。
欲遠(yuǎn)集而無所止兮[192]，聊浮游以逍遙。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193]。
理弱而媒拙兮，恐導(dǎo)言之不固[194]。世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
閨中既以邃遠(yuǎn)兮[195]，哲王又不寤[196]。懷朕情而不發(fā)兮，余焉能忍而與此終古！
【注釋】
[168]白水，神話里的水名，源出昆侖山，飲后不死。
[169]閬（lánɡ）風(fēng)，神山名，在昆侖山上。緤（xiè），系結(jié)。
[170]高丘，指閬風(fēng)山。一說是楚山名。無女，“吾”在天國碰壁以后，渡過白水，登上閬風(fēng)山頂，卻不見一個神女，上天求女的計劃就此破滅。接著是去追求下界的古代名淑。
[171]春宮，東方青帝所居。
[172]榮華，鮮花。
[173]下女，指下文宓妃、簡狄、二姚等下界名淑。她們都是神話式人物，只因不住在天上故稱“下女”。“下”相對于天而言。詒（yí），通“貽”，贈送。
[174]豐隆，云神。
[175]宓（fú），古通“伏”。宓妃，傳說是伏羲氏的女兒，因溺死于洛水，而成為洛水女神。
[176]佩纕，佩帶；這里指整個佩飾。結(jié)言，寄言結(jié)交。
[177]蹇（jiǎn）修，人名，不見他書。王逸注：“伏羲氏之臣也。”恐系從“宓妃，伏羲氏之女”推想出來的，不可信。從《離騷》的藝術(shù)特點看來，也應(yīng)該是作者虛構(gòu)的寓言人物，與《莊子》的寓言人物一樣，其名字可能也有寓意。章太炎引《釋樂》“徒鼓鐘謂之修，徒鼓磬謂之蹇”，認(rèn)為“蹇修”寓有磬鐘通情的微妙含義（《菿漢閑話》）。其說新穎入理，頗有參考價值。理，孫詒讓說：“理即行理之理”，“亦猶言使也，與媒義略同”（說詳《札迻》卷十二）?！蹲髠鳌氛压辏骸靶欣碇?，無月不至?！倍抛ⅲ骸靶欣恚谷送ǘY問者?！毙欣愍q下文“行媒”。
[178]紛總總，指宓妃開始時心緒很亂，拿不定主意。離合，若即若離。
[179]緯繣（huà），拒絕。難遷，固執(zhí)不肯相從。
[180]次，住宿。窮石，地名，傳說是夏代東夷族有窮氏后羿所居之地，地望說法不一。傳說宓妃是河伯之妻，常與后羿偷情。
[181]洧（wěi）盤，神話里的水名，源于崦嵫山。
[182]保，恃，仗。
[183]來，招呼從者之詞。違，王注：“去也。”
[184]覽相觀，三字同義連用，都是看的意思。
[185]瑤臺，玉臺，猶“瓊樓”，華貴的建筑。偃蹇，王注：“高貌。”
[186]有娀（sōnɡ），古代傳說里的國名。佚，美。傳說有娀氏有個美貌的女兒，名叫簡狄，居“九成（重）之臺”（《呂氏春秋·音初篇》）。
[187]鴆（zhèn），傳說中的毒鳥，羽毛稍置酒中，即能致人死命。
[188]佻巧，輕佻巧詐。
[189]猶豫、狐疑，都是雙聲聯(lián)綿字，都是疑惑不決的意思。
[190]適，往。
[191]“鳳皇”二句：受，通“授”。詒，通貽，此作名詞用，指聘禮。高辛，即帝嚳。傳說簡狄為帝嚳之妃，吞食玄鳥（燕子）的卵而生契（xiè），為商人的祖先。《詩·商頌·玄鳥》、《天問》、《思美人》都記錄了玄鳥的神話傳說?！峨x騷》此處不寫玄鳥而寫鳳凰，因為它是一部浪漫主義的作品，風(fēng)格濃艷夸張，鳳凰的形象比燕子華美得多，作者出于藝術(shù)上的需要，才這樣處理。后人據(jù)此說玄鳥即鳳凰，或說這里的鳳凰是玄鳥之誤，皆未可從。
[192]集，就。
[193]“及少康”二句：少康，夏代中興的國王，是太康弟仲康之孫，其父名相。寒促指使自己的兒子過澆殺相，少康逃到有虞國，國君把兩個女兒嫁給他。后來少康殺澆復(fù)夏。有虞氏屬姚姓，故其兩個女兒稱“二姚”。
[194]導(dǎo)，致。導(dǎo)言，傳遞言語。固，成。
[195]閨，宮中小門，引申為內(nèi)室。邃，幽深。
[196]哲，明智。哲王，即靈修，其原型為楚懷王。寤，醒，喻覺悟。
【譯文】
等破曉我渡到白水彼岸，把白龍拴在那閬風(fēng)山顛。舉目四顧我不禁淚下，傷心這高山上竟沒有麗媛！
匆匆地我游到春神宮旁，折幾根玉樹枝插在佩上；應(yīng)該趁鮮花還沒有凋謝，到下界送給心愛的女郎。
我吩咐豐隆駕起彩云，去走訪宓妃幽靜的閨門；我解下蘭佩寄托深情啊，請那蹇修做我的媒人。
她開始沒主意若即若離，突然間身一轉(zhuǎn)理也不理。她晚上到窮石同后羿消夜，清晨在洧盤河把頭發(fā)梳洗。
她自矜美貌，滿臉高傲，成天在外邊賣弄風(fēng)騷；這美人兒待人太無禮節(jié)，來，撇開她另外尋找！
仔細(xì)觀察了四方八極，周游了天宇我降臨大地。望百尺瓊樓平地聳起，看見了有娀氏美女簡狄。
我托鴆鳥給我介紹，它卻撒謊說她不好。那雄的斑鳩邊飛邊叫，想托它又嫌它奸詐輕佻。
我的心啊猶豫得直跳，想親自去又不合禮貌；鳳凰既然送去了聘禮，恐怕帝嚳已比我先到。
我想遠(yuǎn)就而無處投靠，就隨便蹓蹓聊以逍遙。或者趁少康還沒有成家，有虞氏還留著兩位美嬌。
一想到介紹人都笨拙無能，怕傳達(dá)不了我一片深情。這世道太混濁容不得賢才，就喜歡隱人善處揚人惡聲。
內(nèi)宮啊多么幽深，明君啊還沒睡醒。衷情還沒能面陳，我怎忍啊了此一生！
索藑茅以筳篿兮[197]，命靈氛為余占之[198]。曰兩美其必合兮[199]，孰信修而慕之[200]？
思九州之博大兮[201]，豈唯是其有女[202]？曰勉遠(yuǎn)逝而無狐疑兮[203]，孰求美而釋女[204]？
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205]？世幽昧以眩曜兮[206]，孰云察余之善惡[207]？
民好惡其不同兮[208]，惟此黨人其獨異[209]；戶服艾以盈要兮[210]，謂幽蘭其不可佩。
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豈珵美之能當(dāng)[211]？蘇糞壤以充幃兮[212]，謂申椒其不芳。
【注釋】
[197]索，取。藑（qiónɡ）茅，王注：“靈草也?！笔且环N可用于占卜的草。古代楚人有“茅卜法”，即用此草。以，與。筳（tínɡ）、篿（zhuān），都是算卦用的竹片，楚人用于另一種占卜法。把兩種不同的占卜工具寫在一起，正如把扶桑與若木扯在一塊、把燕子改作鳳凰一樣，是《離騷》特殊的藝術(shù)手法，《莊子》中常見此例?；蛉缬螄魉f：“此文為想象之辭，故并言楚人常用之草竹二卜而不嫌其重，讀者似亦不必拘泥而強為之說?！保ā峨x騷纂義》）
[198]靈氛，王注：“古明占吉兇者?！被蛞詾榧础渡胶＝?jīng)》之巫朌。從《離騷》的藝術(shù)特點看來，向靈氛問卜，是虛構(gòu)假設(shè)之詞。
[199]其，表示肯定語氣的語助詞?！霸弧弊窒轮痢爸^申椒其不芳”十八句，都是靈氛所說。一說“曰”下至“豈唯是其有女”四句，是“吾”的問卜之詞。
[200]信，真正，確實。修，美。慕，與上下文義矛盾，與“占”字韻也不葉。郭沫若認(rèn)為“是‘莫心’二字誤合而為一者也。心者任也，愛慕之極也”（《屈原賦今譯》注）。聞一多認(rèn)為是“莫念”的誤合，“念，思也，戀也”（《楚辭校補》）。心、念與占，古韻都在侵部。譯文從其說。
[201]九州，泛指天下。
[202]是，此。
[203]曰，古書中同一個人說的話，中間往往再用曰字（俞樾說）。一說此曰字以下才是靈氛所說，以上四句是“吾”的問卜之詞。勉，勸勉。
[204]釋，放棄。女，同“汝”。
[205]宇，當(dāng)從一本作“宅”，形之誤?！罢惫乓舸宸?，與“惡”（烏各反）葉韻?！稜栄拧め屟浴罚骸罢?，居也?！惫视?，老家，指楚國。
[206]世，當(dāng)從一本作“時”，世與“何所獨無芳草”矛盾。眩曜，眼花繚亂。一說這句起至“謂申椒其不芳”十句，是作者的感慨之詞。
[207]云，語詞。余，包括“靈氛”與“吾”，猶今“咱們”，是一種表示親密的稱謂，例同上文女媭說的“孰云察余之中情”。
[208]民，人。
[209]惟，唯。此，指“故宇”。
[210]戶，讀作“扈”，披。艾，普通不香的草。要，古“腰”字。
[211]珵（chénɡ），美玉。當(dāng)，借作“黨”，猶今“懂”，楚方言?！斗窖浴罚骸包h、曉，哲，知也。”
[212]蘇，借作“叔”，《詩經(jīng)·豳風(fēng)·七月》“九月叔苴”傳：“叔，拾也。”幃，佩在身上的香囊。靈氛勸“靈均”“遠(yuǎn)逝”“求女”，不要“懷乎故宅”。因為“故宅”的“黨人”獨異。
【譯文】
把靈草與竹枝拿來算命，請靈氛為我解決疑問。他說郎才女貌，佳配天成，兩美相遇，誰不傾心？
想想天下是這樣廣大，難道就這里才有嬌娃？高飛遠(yuǎn)走，別遲疑牽掛，誰人求美，會把你丟下？
什么地方?jīng)]芳草鮮花，你為什么只戀著老家？時代黑暗啊人眼迷亂，誰能鑒別咱們的高下？
天下人固然各有所愛，這里的小人卻特別古怪；都把野草掛滿了腰間，反而說幽蘭不可佩戴。
連草木都不會辨別啊，美玉又怎能鑒賞？揀糞土充塞佩囊，反而說申椒不香。
欲從靈氛之吉占兮，心猶豫而狐疑。巫咸將夕降兮[213]，懷椒糈而要之[214]。
百神翳其備降兮[215]，九疑繽其并迎[216]；皇剡剡其揚靈兮[217]，告余以吉故。
曰勉升降以上下兮[218]，求榘矱之所同[219]。湯禹儼而求合兮，摯咎繇而能調(diào)[220]。
茍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說操筑于傅巖兮，武丁用而不疑[221]。
呂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舉[222]。寧戚之謳歌兮，齊桓聞以該輔[223]。
及年歲之未晏兮[224]，時亦猶其未央[225]；恐鵜卮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226]。
【注釋】
[213]巫咸，其名見于《尚書》、《莊子》、《呂氏春秋》、《韓非子》、《山海經(jīng)》。王逸根據(jù)這些載籍，注曰：“巫咸，古神巫也，當(dāng)殷中宗之世?！钡闹械奈紫?，僅借用其名，不是歷史人物，而是寓言人物。游國恩說，“巫咸者，聊借以言降神之事，與靈氛同”，“不必實指本人”（《離騷纂義》）。故下文巫咸稱引周代的呂望、寧戚。若把文中“巫咸”實指為“殷賢臣”那就無法解釋得通。降，從天降臨。
[214]懷，藏，準(zhǔn)備。糈（xǔ），精米。椒糈，拌著香椒的精米飯。要，讀作“邀”。
[215]翳，遮蔽，形容“百神”盛多。備，全都。
[216]九疑，指九疑山諸神。
[217]皇，讀作“煌”，輝煌，是“剡剡”的狀語。剡剡（yǎn），發(fā)亮的樣子。靈，神。
[218]勉，“勉強”。王注：“強也?！鄙瞪舷?，有兩種截然相反的解釋，一說是上天下地，遠(yuǎn)逝求女；一說是“猶云姑且俯仰浮沉，忍而暫留于此，不必皇皇焉遠(yuǎn)逝以求合也；尤非勸其過都越國，上下求索之謂也。其意與靈氛絕不同”（《游國恩：《離騷纂義》）。從下文看來，后說較長?！吧瞪舷隆保q俯仰浮沉，只“求榘矱之所同”，不計地位之高低。
[219]榘，即“矩”字。量方形的工具。矱（huò），量長度的工具。同，孫詒讓校作“周”，合。同與調(diào)失韻，周與調(diào)古同幽韻。
[220]摯，即伊尹，幫助商湯滅夏。咎繇（ɡāo yáo），即皋陶（yáo），傳說是舜的精明的立法官，禹繼舜位后，選他做繼承人，因早死于禹，未受位。
[221]“說操筑”二句：說（yuè），即傅說，相傳本是傅巖地方筑土墻的奴隸，商王武丁夢到他，就畫了像到處尋訪，結(jié)果在刑徒中找到，舉為國相。筑，打土墻用的木杵。
[222]“呂望”二句：呂望，又稱呂尚，俗稱姜太公。本屆姜姓，因先代封于呂，故以呂為氏。傳說曾在朝歌當(dāng)過屠夫，遇文王而被重用。鼓，敲。鼓刀，敲刀發(fā)聲，以招攬生意。
[223]“寧戚”二句：寧戚，春秋時衛(wèi)國人，喂牛時敲著牛角唱歌，抒發(fā)懷抱，被齊桓公聽到，帶去列為客卿。該，預(yù)備。輔，輔佐大臣。該輔，預(yù)備作為輔佐。以上所舉伊尹、傅說、呂望、寧戚諸人，都是處卑“好修”，就地待時，而得到知遇，都沒有“用夫行媒”。
[224]晏，晚。
[225]“猶其未”，應(yīng)該是“其猶未”之誤。上文“雖九死其猶未悔”、“唯昭質(zhì)其猶未虧”、“覽余初其猶未悔”、“覽察草木其猶未得”，都作“其猶未”（從聞一多《楚辭校補》）。央，王注：“盡也。”詹安泰說：“這句是說，楚國的時勢也還有可為，未至衰盡?！保ā峨x騷箋疏》）
[226]鵜鴂（tí jué），伯勞鳥，秋天鳴。巫咸的話至此止。
【譯文】
想聽從靈氛的吉卦，又猶豫著忐忑不定。今夜里巫咸將從天降臨，我準(zhǔn)備香椒飯將他邀請。
百神如云啊遮天共臨，九疑山仙子紛紛相迎；巫咸光閃閃顯著靈異，把吉利的典故講給我聽。
他說要俯仰浮沉能卑能高，按照尺度來選擇同道。夏禹與商湯嚴(yán)格求賢，能夠跟皋陶與伊尹協(xié)調(diào)。
只要你內(nèi)心愛好芳潔，又何必到處去托媒介紹？傅說在傅巖筑過土墻，武丁重用他毫不動搖。
姜太公在朝歌操過屠刀，碰上周文王就不再潦倒。寧戚喂牛時引吭高歌，齊桓公聽出了他的懷抱。
趁你的年華還沒有衰老，時勢的極限還沒有來到；當(dāng)心那伯勞鳥叫得太早，使百草從此芳盡香消。
何瓊佩之偃蹇兮[227]，眾専然而蔽之[228]？惟此黨人之不諒兮[229]，恐嫉妒而折之！
時繽紛其變易兮，又何可以淹留[230]？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231]？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
余以蘭為可恃兮[232]，羌無實而容長[233]；委厥美以從俗兮[234]，茍得列乎眾芳[235]。
椒專佞以慢慆兮[236]，叭又欲充夫佩幃[237]。既干進(jìn)而務(wù)入兮[238]，又何芳之能祗[239]？
固時俗之流從兮[240]，又孰能無變化？覽椒蘭其若茲兮，又況揭車與江離？
惟茲佩之可貴兮[241]，委厥美而歷茲[242]！芳菲菲而難虧兮，芬至今猶未沫[243]。
和調(diào)度以自娛兮[244]，聊浮游而求女；及余飾之方壯兮[245]，周流觀乎上下！
【注釋】
[227]瓊佩，玉樹枝做的佩。前文游春宮時，曾“折瓊枝以繼佩”，故云?！碍偱濉笔亲杂鳌Ｙ儒?，高聳貌，前文有“望瑤臺之偃蹇”；這里是高卓、突出的意思。
[228]薆（ài）然，受到遮蔽而顯得黯然。
[229]諒，信賴。
[230]淹留，久留。
[231]蕭、艾，都是蒿草，不香。
[232]蘭，舊說是暗射子蘭，恐未必。
[233]羌，發(fā)語詞。容，外表。長，義同修，美好。古人以長為美。
[234]委，棄。
[235]茍得，能夠得到，實際上還配不上。
[236]椒，王逸認(rèn)為是暗射“楚大夫子椒”。《史記·屈原列傳》沒有提到子椒，東方朔《七諫·哀命》、劉向《新序·節(jié)士篇》、揚雄《反離騷》都寫到子椒，說是屈原的政敵，王注應(yīng)有所本。但《離騷》罵香草變質(zhì)的，不止蘭椒，還有芷、荃、蕙、留夷、揭車、杜衡，恐未可一一坐實?！峨x騷》對眾芳蕪穢寫得特別沉痛，在作品中一再嚴(yán)詞譴責(zé)，應(yīng)有作者的實際感受為生活基礎(chǔ)。大概屈原被疏以后，原來大批得到過屈原扶植，支持屈原的人，全都隨風(fēng)轉(zhuǎn)舵，倒向靳尚等人一邊，而與屈原為敵。這是符合舊時代官場世道的一般規(guī)律的。但要說哪種香草影射哪個人，那就很難說了。慆（tāo），義同“慢”，傲慢。
[237]榝（sh?。?，茱萸（yú）一類的草，不香。
[238]干，義同“務(wù)”，追求。
[239]祗，敬重。
[240]流從，隨波逐流，趨炎附勢。一本作“從流”。
[241]惟，同“唯”。
[242]委，高亨：“似當(dāng)作‘秉’，大概古秉字或?qū)懽魑?，因而錯作委字。秉，把持?！保ā冻o選》）舊說“委”是被人委棄。如洪補曰：“上云‘委厥美而從俗’，言子蘭之自棄也；此云‘委厥美而歷茲’，言懷王之見棄也?！弊g文從高說。歷茲，至今。
[243]沫，終止。
[244]和，調(diào)和，緩和。調(diào)度，調(diào)整。這句是說把自己的心情調(diào)整得和悅、愉快一些。
[245]飾，指“瓊佩”。
【譯文】
為什么玉佩出眾地美麗，人們就把它的光采遮蔽？這些小人真難以信賴，怕他們因妒忌把玉佩毀棄！
嘆時勢翻覆，世態(tài)易變，我怎能在這里久久流連？蘭與芷默默地消了幽馨，荃與蕙化茅草失去鮮艷。
為什么往日的香花芳草，今日里直成了野艾臭蒿？難道說還會有別的緣故？都只怪他們不潔身自好！
本以為幽蘭總是可靠，誰知道它也虛有其表；拋棄了美質(zhì)隨從時俗，名列眾芳應(yīng)感到害臊。
花椒諂上傲下有一套，茱萸還想鉆進(jìn)香荷包。既然只貪圖攀援鉆營，又怎能敬重芳潔之道？
時俗本來就趨炎附勢，又有誰能夠不生變異？看椒蘭竟也如此，更何況揭車江離？
只有這玉佩可珍可貴，守美質(zhì)永葆花紅葉翠！一陣陣清香毫不損減，至今還如此沁人心肺。
舒一舒愁眉啊整一整衣衫，且浪游去尋求理想的女伴；趁我那玉佩啊正當(dāng)璀璨，到天地四方去一一游覽！
這一段是聽了巫咸“吉故”之說后的感慨，是對它的反駁。其中心意思是故國里連眾芳都已變質(zhì)，只剩下“瓊佩”“偃蹇”，“吉故”不可能在故國重演再現(xiàn)。故下段一開始就說要從靈氛之“吉占”，不提巫咸之“吉故”。
靈氛既告余以吉占兮，歷吉日乎吾將行[246]。折瓊枝以為羞兮[247]，精瓊爢以為啙[248]。
為余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249]。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yuǎn)逝以自疏！
邅吾道夫昆侖兮[250]，路修遠(yuǎn)以周流。揚云霓之晻藹兮[251]，鳴玉鸞之啾啾[252]。
朝發(fā)軔于天津兮[253]，夕余至乎西極。鳳皇翼其承旂兮[254]，高翱翔之翼翼[255]。
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與[256]。麾蛟龍使梁津兮[257]，詔西皇使涉予[258]。
路修遠(yuǎn)以多艱兮，騰眾車使徑待[259]。路不周以左轉(zhuǎn)兮[260]，指西海以為期[261]！
屯余車其千乘兮，齊玉轪而并馳[262]；駕八龍之婉婉兮[263]，載云旗之委蛇[264]。
抑志而弭節(jié)兮[265]，神高馳之邈邈[266]。奏九歌而舞韶兮[267]，聊假日以媮樂[268]！
陟陞皇之赫戲兮[269]，忽臨睨夫舊鄉(xiāng)[270]！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271]。
亂曰[272]：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273]，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274]，吾將從彭咸之所居[275]！
【注釋】
[246]歷，選擇。
[247]羞，王注：“羞，脯。”脯是干肉。這里泛指菜肴。
[248]精，搗碎。今閩南話還稱搗為“精”。爢（mí），細(xì)末。粻（zhānɡ），糧。
[249]象，象牙。
[250]邅（zhān），轉(zhuǎn)，楚方言。
[251]揚云霓，舉云霓作為旌旗。晻藹（yǎn ǎi），云旗蔽日的樣子。
[252]玉鸞，玉制的車鈴，形如鸞鳥。啾啾，鈴聲。
[253]津，渡口。天津，天河的渡口。傳說在箕、斗二星之間。
[254]翼，展翅。承，連接。旂，指云旗。
[255]翼翼，整齊和諧的樣子。
[256]遵，循。赤水，神話里的水名，源出昆侖山。容與，從容貌。
[257]麾，指揮。梁津，在渡口搭橋。梁，橋。這里用作動詞。
[258]詔，命令。西皇，西方天帝少皞。涉予，幫助我渡河。
[259]騰，傳告。待，當(dāng)從一本作“侍”，與“期”葉韻。徑侍，在路邊侍衛(wèi)。
[260]路，路過。不周，神話里的山名，在昆侖山西北。
[261]期，讀作“極”，目的地。
[262]轪（dài），車輪的別名，楚方言。
[263]婉婉，一作蜿蜿。蜿蜒屈曲貌。
[264]委蛇（yí），即“逶迤”，舒卷蜿蜒貌。
[265]抑志，抑制自己的情緒。一說“志”讀作“幟”，抑志與弭節(jié)對文。
[266]邈邈，遠(yuǎn)貌。
[267]韶，即九韶，傳說是舜時的舞樂。
[268]假日，利用時間。媮（yú），通“愉”。
[269]陟（zhì），登。皇，皇天。戲，一本作“曦”，義同“赫”，光明貌。
[270]臨，居高臨下。睨，旁視。
[271]蜷局，卷曲不伸，指“余馬”，即駕車的“玉虬”。顧，回頭。
[272]亂，本是古代樂曲里的一個名稱，用在末尾，約當(dāng)于今天的“尾聲”。辭賦最后往往也有“亂”辭作為一篇的總結(jié)。王注：“亂，理也。所以發(fā)理詞指，總撮其要也?！?/p>
[273]莫我知，“莫知我”的倒文。
[274]美政，理想的政治。
[275]從彭咸之所居，彭咸是虛擬的“前修”、偶象。“從彭咸之所居”，“猶言相從古人于地下也”（錢杲之：《離騷集傳》）。但未必專指“投水”、“沉淵”。
【譯文】
靈氛告訴我卜占吉祥，選定好日子出走遠(yuǎn)方。折瓊樹嫩枝作為菜肴，把碧玉搗碎作為干糧。
會飛的神龍，作駕車的御馬，裝飾車輛的，是美玉與象牙。怎能跟異心人呆在一塊？我將遠(yuǎn)游了，去追求放達(dá)！
把行程轉(zhuǎn)向西方的昆侖，路迢迢我作了天涯旅人。云霓作彩旗飄揚遮天，玉制的車鈴啊鏗鏘和鳴。
早晨出發(fā)于天河的渡口，黃昏就到了西天的盡頭。鳳凰的彩翎連接著云旗，高飛在天上多和諧自由。
轉(zhuǎn)眼間我來到這一片流沙，沿著赤水河我從容優(yōu)游。指揮蚊龍在渡口搭橋，叫西皇幫我渡過河流。
行程悠遠(yuǎn)啊，天路艱難，叫隨從的車輛侍候兩旁。翻過不周山再向左轉(zhuǎn)彎，那浩瀚的西海才令人神往！
成千的車輛列隊集中，玉制的車輪隆隆轉(zhuǎn)動；每輛車駕八條婉婉的神龍，車上的云旗啊飄曳在天空。
控制住興奮吧，放緩鳴鞭，我的心如奔馬騰高馳遠(yuǎn)。奏起《九歌》，舞起《九韶》吧，及時行樂啊，在廣闊的云天！
我剛剛登上燦爛的天國啊，忽然間又俯見熟稔的家園！仆人悲傷，馬兒也懷戀了，它曲身回頭啊，不肯向前。
尾聲：算了吧！朝廷里沒有人對我了解，我何必對故都藕斷絲連？沒有人能同我推行美政，我將要獨自去追隨彭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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